黄文山
在政和两天,几乎每到一处,就要坐下喝茶。政和茶好喝,其茶形优美,色泽乌润,看一眼就心生喜欢;往杯盏里注入沸水,揭盖香气浓郁,啜一口入舌生甜,齿颊留甘。每次主人邀请步入茶座,看着工夫茶在杯中聚起琥珀样的汤色,闻到空气中飘荡着的微甜清香,总会想起赵州和尚那一句著名的禅茶偈语:千言与万语,不如喝茶去。
在这里,喝的最多的是工夫茶,是入口生甘的小种红茶;看的最多的是树,而且都是参天大树。政和人爱茶亦爱树,谈起工夫茶难免眉飞色舞,而谈起家乡的树亦如数家珍。于是我得以在政和认识一棵棵树的伟丈夫、俏佳人。我甚至有几分惊讶,仿佛大树们一千年前就早早地约定在这里集合,在这远离尘闹的鹫峰山间。
那天,我们驱车到岭腰乡的锦屏村,这里距县城约八十里。公路在无边的翠色中盘旋向上,直到山陬水隈处。汽车在村口的桥边戛然停住。一道碧盈盈的溪水送出阵阵清凉。那些树的巨人们就这样在我们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现身。一棵棵巨杉,笔立入云。它们三三两两如同在溪畔漫步,闲散而自在的气息让人受到深深的濡染。每一棵树都需要我们仰视,也值得我们仰视。桥头一棵巨杉高49.5米,矗直的树干紧贴着溪岸,根则扎在溪畔的一方巨石上。这棵杉树相传是五代时后周谏议大夫吴十七所植,树龄已逾千年。据主人介绍,这是全省现存最高也是胸径最大的一棵杉树。站在这棵巨杉跟前,忽然觉得时间凝止了,还有每天挥之不去的劳烦忧虑,至此也消遁无迹。世事纷纷,已然不再重要,因为还有什么能与千年时光相抗衡?
锦屏的树,不惟其大其高其古,而且奇特。我们穿过夹溪而建的村落,走到一处草木萋萋的山坡,拂开树枝,但见近前一棵古樟树,怡然独立,不像许多樟树,往往旁枝硕大,如猿臂舒展。这棵树树干悬直,意态端庄,枝干粗细均匀,有如纤纤玉手,沾云带露,颇具禅意。因而被村人誉为千手观音。
锦屏是一座千年古村。南宋时因这里盛产白银,曾名“盛银场”,后又改称“遂应场”取天遂人应之意。据说极盛时有“八万打银人,三千买卖客”。不说破,确实很难想象,这座僻远的小山村和八万矿工之间的关系。一个个衣裳褴褛、灰头垢面,腰带里裹着几块碎银的矿工们正是从南屏山上那近乎垂直的石阶下来的,他们的到来,会给村庄带来怎样的骚动?老远,就有人在看,在兴奋地传递着矿上的信息。于是饭庄、茶庄、布匹庄、成衣庄、首饰庄都忙碌起来了,翠云楼里更是一片环佩传响。自南宋及明,三百多年间,这样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上演。不知不觉间,一代代矿工腰间抖出的些少碎银,竟膏腴繁盛了一处山重水复的村落。一直到那一天,矿洞里再看不到那令人眼睛发亮的萤石。据记载,全盛时,南屏山有金银铜铁锡十三坑一百零八洞,且以银洞居多。山上矿洞今存,洞内巷道纵横,连接着一个个开阔的矿场,如房如厅,最大的可容千人。银矿的骤然消亡,至今仍是一个谜。也有说和叶宗留起义有关。明正统十二年(1448),就在遂应场,爆发了叶宗留领导的银矿矿工起义。在破坏了矿山后,他们呼啸下山。叶宗留起义军聚众数万,先后攻克政和、建瓯、建阳、崇安、浦城、铅山、龙泉等县城,与沙县的邓茂七农民起义军相呼应,震动闽浙赣三省。第二年,在与官军的作战中,叶宗留中流矢死,起义军溃亡。
银矿消亡而锦屏茶起。大约是山上矿物质微量元素的作用,形成锦屏小叶茶独特的品质。从明万历年间开始,锦屏的仙岩工夫茶走俏市场。到清光绪年间,遂应场村已有茶行二十多家,每年制作工夫红茶一万多箱。这些茶行生产出的茶大抵由英、德洋行包销。出口茶箱上标有“福建政和工夫.遂应场仙岩茶”字样。据说,世界各地茶商凡看到标有此等商标的茶箱,总是照单收下,从不开箱验货,这也是遂应场生产的政和工夫茶品质保证的标志。
英伦三岛居民最喜爱的午时茶是武夷红茶,其实就是生产于武夷山桐木关的正山小种红茶和生产于政和遂应场的仙岩工夫红茶。因为有别于正山小种红茶,所以政和遂应场的称外山小种红茶。
在锦屏,我们有幸见识了植于乐平溪畔的一株四百多年的古茶母树。看到她便如同见到那一段悠远的岁月。古茶树是乡村往事的见证者,而她自身也是故事的主角。
就在临离开政和的那天近午,三通茶罢,当地朋友提议到石屯的长城村,去看一棵大樟树。因了他们动情的叙说,在穿过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时,心中充满了一种向往之情,仿佛是去会见一位不曾谋面但心仪已久的老朋友。
果然,这一棵巨樟端得不凡,不仅树形伟大,且膀壮臂长,枝繁叶茂。大树团团如盖,庇荫着一方土地。其突起的根瘤,如群山起伏,气势磅礴。光是盘结的树根上,就可坐十多人。虽盛夏酷暑,树荫下习习生风。当地的两位友人,神情尤为兴奋。故乡的大树收藏了他们童年的快乐、少年的梦想以及青年的秘密。现在,他们坐在大树怀中,似乎又回到了过往的岁月。
于是一帧帧与大树的合影成了此行最丰盛的收获。
工夫红茶和参天大树,让我从此记住了政和。
责任编辑:黄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