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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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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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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之前

                                                                           后    街

“暑假的一个下午,我坐在小板凳上,就着高凳,已经写完规定数量的作业。我妈说过,只有这样,才可以在明天中午兑现一根绿豆冰棒,但如果不能按时完成,就要伸出手掌心,领教那把木尺的威力。绿豆冰棒固然吸引人,但相对于完成作业的条件,还是手掌心短促而剧烈的疼痛来得刻骨铭心。距离他们下班到家,还有一点并不漫长的时间,家里没有挂钟,但我凭着经验判断,可以出门做一点我想做的事情。这时候,有个傻孩子一定是得了谁的令,他在楼道里不厌其烦来回的喊,上天台,捉迷藏,上天台,捉迷藏……

我上去的时候,已经有五个人,其中三个手里都握着一叠香烟片,香烟片的四角已经磨得起毛,但并不减少它们拍在地上的威力,让他们玩出一头汗珠子,脸蛋像桃子一样红。领头的看到我说,巴嘎,叫这么久才来。

我们宿舍楼的天台四周是一米高的水泥围栏,挨着围栏搭建了不少低矮的柴火房,把那块长方形的空地分割得杂乱无章。除了那些低矮的柴火房,还有几根高高的四方烟囱,能藏人的地方并不多,但只要能聚起一群孩子的快活,就是绝佳的场所。领头的让那傻孩子眼睛贴着小手臂,趴在烟囱壁上,数十个数以后才能开始找。大家哄一下都四下乱跑,傻孩子拿腔拿调地喊,十……九、八、七……六个半……”

这是我最近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小说的开头,打算仅凭这点记忆,编造出一个小说来,我之所以偶尔能写出点像样的小说,完全是凭着一些记忆,它们像藏在沙地里的玻璃珠子,虽不值钱,但总有给人欣喜的瞬间。

我在这张裹着深蓝色皮革的折叠床上已经睡了好几个晚上,皮革下面有一层薄薄的海绵,躺在上面的感觉说不上好,还是不好,但总归是张床。让人焦虑的是,我不知道还要在那上面睡多少个夜晚,更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睡在这张床上,从那张皮革破损的程度来看,我猜它至少存在了几十年。

凌晨三点来钟,一阵响动,我支起身,朦胧中看到几团白影在晃,后来有人开起了大灯,才看清是对过床的老头被抬到移动担架上拉走。移动担架的滑轮好像脱了臼,在水泥地上左右晃动哐哐地响,出了门,声音迅速消失在某个遥远而无知的尽头。我下意识回头看看我妈,只看见她的眼球在塌陷的眼窝里不安的滚动。我妈应该是听到那几声急促的喊叫,但她尽可能保持镇定的状态。我透过昏暗的床头灯,看这个在白色被褥下卷缩着的老女人,脸已经被抽干了水份,皱成一团,像被揉捻的旧报纸。这样一来,我妈突然就变得很陌生。在一间同样陌生的大屋子里,所以生命之火都在微弱地摇曳,等待戛然而止的瞬间。

我的睡眠本来就浅,后半夜只能歪在床上,一直挨到天亮,期间去消防梯那抽了几支烟,看了一阵恍恍惚惚的月亮,有些记忆又开始清晰起来。天亮之前,瞌睡上来了,但已没法再睡。我打开手机备忘录,把那个小说的开头继续下去“有几处好地方都让人给占了,而我还在慌不择路地兜圈子,我跑到围栏边上突然发现,只要敢翻过围栏,再沿着外面窄窄的排水沟挪动几步,就能躲在某个柴火房的后面,凭谁也找不到。当然,整个身子就只能悬在了半空中。楼房有四层高,算是当年的高楼,对于我来说,有一种无法预知的恐惧,但恐惧并没在那一刻张开黑色的斗篷,而是一门心思地想如何能赢了这场游戏。傻孩子已经喊到两个半,我犹豫片刻别无选择,爬上围栏翻了过去。站在围栏外,我才发现,马路就在脚下,只是瘦了一大半,过往的车和人都跟原来不一样,我感觉身子猛地轻了一大半,好像随时能漂浮起来。恐惧在这时悄悄的来,但不甚猛烈,我的双手勾紧栏杆,双脚撘在窄窄的沟沿上,开始一步一步挪动,到柴火房的后面,谁也不能看见我,同样,我谁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黑褐色的旧木板。我就这样半吊在某户人家的柴火房外面,任凭外面的傻孩子大声喊叫——我已经看到你了,快点出来!”。

我到了这般年纪,对于那些越来越模糊的过往,基本已经添油加醋地写完,有几篇也发表在一些二流杂志上。胡乱写了这几行字,又有些心烦意乱无法继续,翻看新闻时,发现有几条未读短信,有一条熟悉的手机号码,发来的时间是昨晚十一点来钟。我点开看了看内容“徐川,麻烦你有空把你同学刘茜的电话号码发给我。”

是李燕,我高中同学杨柯的老婆。这女人这些年很少跟我联系,但我知道,只要联系,就一定有让人不太愉快的事发生,我是故意不保存她的电话号码,更没有加她的微信,潜意识里我不想跟她再有什么瓜葛。我简单回了一句“什么情况?”。我不想多跟她多说话,如果我的话一多,她就会有倍数的语言等着我。她年轻时不是这样的。过去我对她只有过两种看法,一是年轻时长得还行,肤白大眼,二是她对有些事会纠缠不清,当然,这些事大多与我有关。我们之间有过一段不可言喻的曾经。我之所以跟她连个微信都没加,就是为了避嫌,总之就是避之不及,更何况,我也已经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年纪。

我妈这一夜究竟睡得好不好,我没问,我知道不可能好。连续几天大剂量的药水不停地注入身体,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倒是脸上多一层飘浮的浅灰色。我这人做不来那种贴心贴肺、嘘寒问暖的关心,我的嘴紧得就像葡萄酒的木塞,我前妻曾说过,我这辈子受够你了,这里头应该也包含我这张嘴。同样,我妈这种性格也从来没给过我什么记忆深刻的温情,她习惯于在忙碌中还不忘管制我、抱怨我,不给我任何的喘息。在她的眼里,我的人生一直很糟糕。所以,我好像只是在尽一些责任和义务,无法推却的机械和麻木。

八点来钟,对过空着的床位有几个亲属来收拾东西,动作很急切,表情也很冷漠,将病人的衣物胡乱抓几把塞进一个大袋子里,好像跟谁赌气似得。一屋子的人都都瞬间静止,行注目礼,所以人都有基本一致的答案——昨晚那老头不会再回来了。我妈从被子里稍稍仰起头,有些惊恐地看着这些人匆匆忙忙的来,匆匆忙忙的去。人要是死了,好像比活着更多麻烦。对于这些发生在眼前的事,并没有让我发生多大兴趣,反而再次诱发我另一个急切的心情,我在想六十岁之前能不能凑够一本书,人生无常,时日无多,就更显得这是伟大的,充满信仰的神圣,它会像一根擎天大柱支持我支离破碎的一生。

我到食堂的时候,已经排起了长队,很多穿着白蓝条病号服的人,一个个表情沮丧,像集中营里的犹太人。食堂里除了锅灶热气腾腾,其他都是冰冷的,静默的。早饭是一碗稀粥一点咸菜,外加一个我认为必须的鸡蛋。我妈很固执,只吃她最习惯的稀饭和咸菜,说咽不下那个鸡蛋。我有点不高兴,粗鲁地把鸡蛋捏碎了搅和在稀饭里,逼着她吃下去。我知道自己的态度不好,我妈以前教训我的时候也是这个态度,三两句就不耐烦。手机又有短信提示音,我懒得看,也没那个心情。

每天九点来钟,心外科那个趾高气扬的老巫婆会领一众小跟班来查房。从我妈开始看门诊就挂她的主任号,到现在住院,我跟她有过多次的正面交锋,我只想更加详细地说明一下我妈的病情(其实我也说不太清楚),但总是没三两句话就遭到她蛮横粗暴的训斥“你看病还是我看病,站一边去。”然后丢给我一个十分厌弃而毒辣的眼神,从那双也已苍老的三角眼里,如扳机扣动,一道寒光,令人胆颤。那个眼神打破了我所能承受的底线,把我的自尊像灯泡一样击得响亮又细碎。既然没有我说话的份,我也不想再看她那张巫婆的脸。所以,我会选择九点钟以后,躲到消防梯去抽烟,顺便还能再构思一下那个小说。这天早上,我又给小说续了几句“我听到有人被发现的声响,我甚至能想象出傻孩子激动的脸。我正在赢的路上越走越远,这种时候,我决不能出声,更不能动弹。我使劲地拽着栏杆,尽量把身子挺直并靠紧柴火房,满是尘土的木板几乎就贴着我的脸,汗从头皮渗出来,沿着两鬓,热辣辣地滑到脸上,我高耸起肩头,侧过脸去擦拭。现在我唯一能做的。我必须抛开杂念,注视眼前,眼前的木板上有一圈圈不规则的木纹,是不是就是老师说的年轮?还有一挂粘在板上已经残破的蛛网,几只垂死挣扎的小飞虫,艰难地扇动灰白色的小翅膀。我又听见那傻孩子来回跑动的声响,发出激动的喊叫,零星也有其他小伙伴惊叫的声音。他们被陆续的发现,而我继续隐秘地吊在栏杆外,脑海里开始闪现课本里的小英雄,由此找到一种骄傲和满足。”

很庆幸,楼道尽头有这么个消防梯,一道厚厚的消防门隔绝了一切,这里很少见人上下走动,偶尔传来遥远的回音,像一处通往虚无的神秘空间。消防梯转角有个窗台,窄窄的台子上放着一个宽口的玻璃瓶,里面有半瓶水,色彩各异的烟头挤在一起,这里面或许有某个病亡人生前抽过的最后一根烟,隐藏着生的希望和死的绝望。这天我推门进来的时候,里面居然还有一个长相粗糙的老姑娘,两道粗壮的深蓝色的纹眉,像是用毛笔刚刷上去的。她裹着土气的暗红色羽绒服,看样子有四十岁。但对我来说,算是年轻。她靠在墙角夹着烟眯缝着眼睛使劲吸,看来烟瘾也不小。我推门进去的表情略显惊讶,她倒是大方地冲我尴尬一笑,就这个良好的开端,似乎可以聊几句,在住院部,所有陪护的家属都是“同病相怜”的人。我用眼角审视她有些粗壮的身体,想着人生如戏,不该放过任何粗俗的艳遇。这时又有人推门进来,是个上了年纪的男护工,穿一件脏兮兮的蓝色罩衫,他进来时已经把烟咬在嘴里。因为陡然多了一个人,气氛就变了,我从粗糙姑娘那收回眼神,瞬间就正经起来。手机又响,还是短信提示音。

“快点把电话号码给我,我要找她,杨柯当时跟我说只是借她周转一下,都快一年了,钱是从我卡里转账出去的,我有凭据。”

“杨柯发神经了你知不知道,自己不去讨钱,整天躲在家喝酒,我看他总有一天要喝死自己,你赶紧把电话号码给我,我要找她要钱。”

……

短信一条一条的,首尾不相连接,想到哪写到哪的那种。如果是问其他什么人的手机号,我会马上把电话号码给她了事。但是是刘茜,这个不行,我跟她的关系不一般,更何况是跟钱有关。我读中学时追过刘茜,情窦初开的年纪,爱得深沉猛烈,一发不可收拾。她曾经像女神一样存在。现在她虽然长得比我还老相,我们却有点要相好的迹象。她甚至带有惋惜地告诉过我,那时候为什么不再胆大一点,她说她当年不知道我那是在追求她。我觉得她是胡扯,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写的那些信,还有一沓的情诗,难道她都没看见?反正这个事已经说不清,我也已经不可能像当初那样喜欢现在的她。

关于刘茜与杨柯之间借钱的事我大概知道点。大家都是几十年老同学,同学里面他们俩算是有钱人,不过刘茜是一直有钱,杨柯是曾经一段时间有钱,刘茜暗地里搞过桥贷,杨柯算是入股人之一,一起挣过不少钱,再后来杨柯生意败落,欠了一屁股债,常常找刘茜江湖救急。所以说刘茜欠杨柯钱,打死我也不相信,刘茜的家底厚实,城郊还有块地。而杨柯,这几年已经过得一塌糊涂,刘茜就是要借钱,也轮不上杨柯。

“你们夫妻之间的事,还是自己先搞清楚吧,刘茜怎么可能欠杨柯的钱。”我还是回了她一条,我是想暗示她,问题出在杨柯那,而不是刘茜。李燕之所以肯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一定是杨柯借着刘茜的名义,毕竟当年两夫妻在刘茜手里赚了不少。刘茜这人现在虽然大大咧咧的,其实为人挺仗义,杨柯早期入股的那些钱,早已经一五一十的都理清楚。在李燕和刘茜之间,我毫不犹豫地站在刘茜这边。李燕后来回了我一条“你他妈的,刘茜是你什么人?给个电话号码有这么难?”看来她也知道读书时我跟刘茜的那点事,人世间没有秘密,更何况她是杨柯的老婆。

我在消防梯里闷闷地抽了三根烟,又想起刘茜和杨柯之间的事,心里有点不痛快,那点无奈的醋意。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都是生意上的人,刘茜当年没带着我一起赚钱,不是没有想到我,而是因为我没钱,几十万的本,说说都吓人。这一点我不能嫉妒杨柯,也怨不得刘茜,毕竟刘茜并没有像我爱她那样爱过我,我还是拎得清我们彼此间那点并不牢靠的暧昧关系。我看着高处那扇模糊不清的窗子,阳光已经有些浓烈,透进来恍恍惚惚的光晕,如同某种召唤,竟让人有些走神。

那个粗糙姑娘和男护工早已经走了,又有个猴急的小伙子进来,罐头瓶又塞进几个新鲜烟头。那半罐水是蜡黄色,烟头泡得胖胖的,像是医学院里的福尔马林罐。我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老巫婆不知道是来了还是走了,把我妈一个人丢在病房里,有些过意不去。我从昏暗的楼梯间推门出去,走道里灯光明亮人来人往,一路鲜花和水果篮,欣欣向荣的样子,恍如隔世。病房里也一样,牛奶、点心盒子堆了一地,唯独我妈这个床位上显得冷清,我们家在本地没几个像样的亲戚。

白天是我哥接班,他身体不太好,又比我大了好几岁,根本熬不了夜。一般是快到午饭时间,他提着饭罐子来,我早已经站在病房门口眺望,远远看见他就迎过去。他问一句“怎么样?”我回一句“还那样吧”。交接仪式比较简单,好像病床上躺着的是别人的妈。我哥这人黏不叽叽的,他自打结婚后,好像就是另一家的人,他只听我嫂子的话,不像我,谁的话也不听,我总是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然后一事无成。我哥每次都会把饭罐子一层层打开,让我看一眼,说了里面的菜名,以示他的孝心。我通常一句也没听进去,偶尔盯着他鬓角上一片的白。我哥低头重新收拾饭罐子,双方都在等对方的下一句话,我的眼神飘来飘去,那相向而立的半分钟里,谁都没再说一句。我跟我哥一直没什么话,年龄上差了一截,小时候他就不带我玩,他读初中开始有零花钱,我刚上小学,嘴特馋,我从他书包里偷过几次硬币,后来我妈在我手掌心里留下数道宽宽的红印。我那时就想,我们还是一家人吗?但我妈说那就是偷。我哥很像我死去的父亲,凡事都没个主见。而我像我妈,像是个有主见的人,但我只对自己的事有主见,并且执拗得要命,我总是一脸严肃的神色,理直气壮地把周边人都撇到一边去。

我值的是夜班,在付出上应该有绝对压倒性的气势,但我哥并没有给我得以展示疲惫的机会,他一抬头,就径直往病房里走去。我回头看他,背影微微驼起,我这才想起来,他已经是做爷爷的人了。

我出了住院部第一件事就是想给刘茜打个电话,跟她说说李燕要找她讨债的事,也算是给她提个醒,赶紧把事情搞清楚,我怕李燕那人找她瞎胡闹。并不是我现在多在意她,而是她曾当着众人信誓旦旦地说会帮我出本书,是曾经,这事过去好多年,当年的情景我一直记忆犹新,我激动的脸都红了,仿佛有人给了我一串彩票号码,让我在未来的某一天,一买即中。当时她的脸也喝得红彤彤,真诚而又充满激情地让我好好写,同学里出个作家不容易。说这话的时候,我瞬间觉得她可爱如初,我努力地从她圆润而藏有皱褶的脸上幻想出当年的小仙女。那次杨柯也在酒桌上,但杨柯就不可能说这话,尽管我跟他曾经也有过十来年的“蜜月期”。当然,刚毕业那会儿他比我还穷,他两手插兜来我家蹭吃喝就像邻居串门。杨柯也知道我在写小说,但他从来不提,码字在他眼里算个屁,当然,还有可能出于嫉妒心,我跟他在读书时一样糟糕的成绩。我们常聚着喝酒的那些年,他已经把砖块一样厚的人民币塞满小皮包,出一本书的钱,只够他在夜总会里潇洒三五回。

其实我也明白,刘茜之所以说帮我出书,是因为我曾经发表过一个小说,写校园的青涩爱情故事,我说女主的原型就她,她说写得倒是像那么回事,但当年你真有那么爱?我避开这个问题,乔装一点伤感的沉默,我能从她的表情判断,她有点感动,在她当时四十出头的年纪,我那言情小说还是有点杀伤力。虽然这事过去好多年了,我也还没攒够一本书的作品,我常把电脑里的文件夹扒拉来扒拉去,能拿得出手的还真没几篇,我必须加倍努力,万一刘茜哪天想起来这事旧话重提。

我一直想给自己出本书,但也知道自己那点尿水,不为别的,这是唯一能让我有点体面的事。一本书的厚度和重量,等同于我的往后余生。几年前离婚后的这种欲望更加强烈,我觉得我要依靠这本书才能继续活下去。

住院部门口一个小花园,脆弱的生命与亘古的阳光,在花团锦簇中惺惺相惜,那些苍老的和残缺的躯体,正贪婪地吮吸不可预测的光阴。看见不远处那个粗糙的老姑娘,她搀着一个瘦小的老头,暗红色羽绒服像阳光下已经开败的芭蕉花。我掏出手机正想打电话,但转念一想,这个时间段不知道是否合适,刘茜家里那位是黑白两道上的人,我们在酒桌上见过几次,总感觉他看我的眼神不太对劲,我可不想没事找事,还是发个微信吧。

刘茜是半下午才回,当时我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半梦半醒。刘茜回的是语音,张口就骂,她神经病吧,我会欠杨柯的钱,杨柯没欠我的钱就不错了。我打字说,我也不相信,打死都不信,肯定是杨柯用你的名义骗他老婆的钱。刘茜回,当年入股的钱连本带利早都结清了,杨柯搞什么鬼,真是二百五。刘茜就是这样,高中时长得漂亮,又活泼可爱,但读书不太行,很早就开始在外面瞎混。不像我,读书也不太行,但我没出去瞎混,我迷上武侠和言情。她当年的活泼可爱逐渐演变成如今的口无遮拦、随心所欲,全无女人矜持和细腻。我现在基本都是耐着性子跟她说话,尽量把自己的语言也粗俗化,以达到跟她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在微信里可以一直这么好下去。我这不是吃软饭和傍大款,我只是想将来有机会,能得到赞助出一本书。说起来,出一本书的钱,我要是努力凑凑也能有,我只是不愿意自己掏这笔钱,自己给自己出书,那不就是自卖自夸?最后还得腆着脸一本本给人送,简直就是花钱自讨没趣。但别人给赞助,那就不一样,即便是刘茜这样跟文学八竿子挨不着边的,那也能杜撰出落难才子得遇多情女主的故事来。可以理直气壮的吹牛说,你看,我那个前女友,非要给我出本书,拦都拦不住。是她非要这么那么的帮我,是她看不下去我到了中老年还在怀才不遇。

这看似我有点不要脸,但实质却都是为了那张脸。

下午李燕又有几条短信。她语气有些改变,说杨柯现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烂账,她不把别人欠的钱要回来,以后日子怎么过?杨柯不肯把刘茜的号码给她,说那是他们之间的事,她要我无论如何要帮帮她,她要讨回那笔钱。我之前就是说了,李燕这人就这毛病,有点事就没完没了。要说帮,我是真没少帮她,或者说帮他们家。从他们结婚起,他们俩口子争争吵吵打打闹闹的事就像烂泥一样缠着我。我那时在一个施工队里做水电工,他们家的电闸、水龙头、下水管都是我的手艺,碎了块碗都恨不得找我给修补上。杨柯在外瞎混夜不归宿,或是喝得烂醉回家发酒疯,李燕必定给我打电话,多大的雷我都扛过。李燕恨杨柯的同时,好像也顺带着恨我,好像就是我给她的人生带来巨大的不幸。但这些都是过去式了,我跟杨柯其实早就闹掰了,李燕不知道而已,没有什么具体矛盾,我讨厌一个发了财的人不厌其烦地跟我絮叨他发财的故事,光知道讲故事,有意思吗?不管怎么说,刘茜的电话号码我是不能给,这事虽不大,但等同于一种出卖。尽管刘茜也气呼呼地让我把电话号码给她,当面说清楚。但我知道一旦如此,杨柯就必定穿帮,到时候一地鸡毛,我就两面不是人了。我还是善于理性的分析问题,权衡利弊。这是写小说练就的一种本领。

我还住在父亲单位的宿舍楼里,就是当年捉迷藏的四层小楼,我们家在二楼,一排过去六户人家。整栋楼不知已经换了几茬人,当年玩捉迷藏的小伙伴一个也不在,只有我仍旧坚守此地,像一颗顽强的钉子,等待这栋楼最终被肢解的那一天。这套两居室在我结婚后被切割成小三居,客厅缩水一半,一开门就脸碰脸。别说前妻,就是女儿也嫌弃。原先我厂里有过一次集资建房,是我唯一一次“远走高飞”的机会。但我妈不同意,那时候女儿刚出生,住院费都是我妈给交的,她只要捂着钱袋子,雷峰塔就能准确无误地落下来,将我封死在地堡里。

这个下午,我百无聊赖的躺在沙发上,想着我那个小说,又添了几句“外面天台上的喊声逐渐稀疏,偶尔有人快速的奔跑,脚步声渐渐远去。游戏已经接近尾声,还是没有人找到我,他们甚至不太熟悉我的名字,我在他们嘴里是—二楼那个人。我仍固执地悬在半空中,好像已经不是为了输赢,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而固执。我在静止的状态下,对时间的概念越发模糊,现在究竟是几点钟?我开始担心我妈下班后找不我的后果。双手像一对老鹰爪子般僵硬,感觉不到脚在什么位置,期间我有过几次回头,下面马路上小人儿有人抬头,他们是否看到无所畏惧飘在天上的我?几只麻雀站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写到这里,又继续不下去,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难以集中精力,我明白自己的文数将尽。转而又开始瞎想,要是我妈再也回不来,我一个人的生活会是怎样?我可能会找几个老女朋友,但都不是奔着结婚去,把她们骗到家里洗衣煮饭,我要把自己最后一点骚情消耗干净,然后就等着一了百了。

我还意外地发现,家里少了母亲,这个家突然变得空旷,她饱满的气息量瞬间被抽空。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家任何一处犄角旮旯都得充斥着她的身影。我在巨大的空间里沉沉地睡去,没有做梦。醒来时天已经暗下来,我才想起自己连午饭也没吃,看着对面那台淡绿色的冰箱,突然有些好奇。打开冰箱,一缕橘黄色的灯光泄了出来,我蹲在门边,一层层的翻拣。保鲜层是几排鸡蛋,蔫巴巴的青菜,大小玻璃罐装的腌菜,速冻层里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包裹着莫名其妙的东西。冰箱一向是我妈掌管,我除了在夏天从里面拿过冰啤酒,其他都那么陌生。其实除了冰箱,家里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前几天,我基本都在快餐店打包一份饭菜,午饭吃三分之二,晚上热一热剩下的三分之一。吃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就是填饱肚子而已,倒是我妈一向挺讲究,即使最后剩下两口人,她仍保持着三菜一汤,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这一点,她倒是不抠门,吃进肚子才是全须全尾。

我尝试着用冰箱里的剩余给自己做顿饭,结果一塌糊涂,最后只能将饭菜混成一锅,但还是难以下咽,我没分清楚盐和味精,它们看起来都是同样的细小的白色颗粒。我这才想起来,这个家,无论几口子人,站在厨房里的一直都是我妈。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放肆地抽烟,烟灰飘得满地,打算就这么等着去往医院交接的时间。

家里没有母亲,显得有点陌生,还有点神秘,我看到我妈紧闭的房门。去住院那天,我看着她从房间里带出一包衣物,反手就关上门。我忘了已经有多久没走进这个门,仿佛这是一块近在咫尺的禁地。偶尔隔着门缝说上几句,里面有昏暗的灯光和一股老人味。突来的好奇,我下意识走过去推了一下门,门是锁死的,同时好像锁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我知道我妈存着一笔钱,大概就放在床头那个柜子里。钥匙我妈带在身边,备用钥匙应该在客厅的某个橱柜里。我打开所有的灯,环视了一圈,像一个贼。

还没找到钥匙,换班的时间却快到了,时间在这一刻挽救了我。

李燕没再找我追讨刘茜电话号码,或许她已经弄清了事情的真相。但她开始控诉杨柯的“罪行”,我知道,一旦她有了这一个开始,又会没完没了。她的短信断断续续,我只看不回。她找我控诉是有她的道理。年轻那会儿,是我先认识的李燕。对于李燕,我不是没有想法,但绝不是一见钟情。我那葡萄酒木塞子一样的本性,总是处在试探与犹豫中,就像当年追刘茜。此时杨柯却雷霆万钧地扎了进来。都是百无聊赖的社会青年,我们几乎天天一起厮混。他见我对李燕并没有特别的态度,不存在主权问题,便不再客气,一个猛扎子,扎进李燕的身体里去。

李燕说那晚是杨柯趁她喝多了酒,是他妈的流氓,是强奸犯。那晚喝酒的时候我也在,还有其他几个人,在河边一个大排挡,人来人往喝得昏天黑地。后来他们上哪去又发生了什么事我根本不知道,我也喝多了。事情闹了一阵子,就差报警,我作为中间人在两边调停,一边安慰李燕,一边让杨柯拿出爱的诚意,但杨柯闪巴着他那双看似无辜的眼睛,还在强调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最后还是李燕先跟我说,杨柯要跟她结婚。我如释重负地说,这是好事啊。李燕劈头盖脸地揍了我一顿,就她那二两力气也不怎么疼,最后在我没肉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那才是女人的狠,青紫青紫的。她怪我那天晚上怎么不顾着点她,明知道杨柯那德行,看着她被人灌醉也不出手相救,怪我他妈的就是软蛋一个。她说完眼泪突然下来了,我受不了女人的眼泪,起身抱了她,她把眼泪和口水胡乱地往我脸上蹭,我也没客气,刚接上火,她又一把甩开我。走之前她骂了我一句,你妈×,我那天还是处女。

这就奇怪了,之前我也没感觉到李燕有多喜欢我,就好像刘茜当初没感觉我有多喜欢她一样。更何况那晚一桌子人喝得高潮迭起,我哪顾得上她。只能说,她可能宁愿那晚的人是我。不管怎么说,我听到这些话,心里还是刺痛了一下,然后一股子酸水翻了上来,我可能错过了一个好姑娘。从那以后,李燕就感觉我欠她一辈子的情。当然,这些事杨柯不知道。

李燕继续在短信里长长短短的控诉这些年杨柯对她的种种,苦大仇深。看来她平时没少跟人码字聊天,她要是也写小说,一定比我利索。我还算年轻的时候,在网上帮人写连载,也很利索,没日没夜的写,下了夜班就埋在电脑前,一分钱没挣,就得意那些跟帖的点赞。我前妻一度怀疑我在网恋。李燕的连载多了,我也不能一声不吭,我简单回两句,安慰安慰,我这还有更要紧的事。老巫婆已经下了最后通牒,事情是由我哥转述,老巫婆说我这人态度不好,查房也总见不着人影,有事都找我哥,我哥却说具体要由我来决定。我知道我哥的想法,我一直揩着家里的油,跟着父母住,必定多吃多占。老巫婆说如果选择手术,成功率只有一半,还有很多不可预测的可能性,最坏的可能就是下不来手术台,这手术做还是不做?这个字谁来签?

医院里那一套猫腻我知道,极尽所能的预先推卸责任,我哥让我做决定,如出一辙。一半的成功率,加上不可预测的突发性,这不是将已经拉了弦的手雷塞进我手里。

这天夜里,我故意迟点去接班,我不想跟我哥面谈,他是哥,我再老他也是哥,怎么能把这么重大的事情都推到我这里。更何况,他结婚买房子家里出了一笔钱,这笔账我一直没忘,我嘴上不说,心里没少盘算。我刚走到住院部大门口,就看见我哥拎着饭盒站在绿化带后面抽烟,我正盘算着该怎么跟他说,他却快速从我身边走过说,没事,没事。是说我妈没事?还是说手术的事他已经做了决定?我还在琢磨着他已经没影了。很显然,这颗“手雷”已经悄无声息地传丢到我的脚下,我必须做出决定。

对于人生,我有很多愤愤不平。我之所以写小说,就是想把这些不平写到小说里去,在小说里改变我和他人的人生,在悬崖边上拉一把自己。开始我并没有想太多,由着性子写着玩,跟一帮网友凑热闹瞎起哄。后来像是彩票中奖,正经发表过几篇,一切就开挂了,到了现在,在有生之年出一本书竟成了我的执念。但现在,这份执念开始动摇,我要决定我妈的命运。

我的小说还停留在那个开头,那场可能已经结束的游戏,而我还悬在围栏外面,茫然而又坚韧地,固守我认为的勇气。这天夜里我又续几句“天突然暗下来,我抬头看见一大片乌云就悬在我的头顶上,压在我的头顶上,飞鸟疾驰,蚊虫乱飞,眼前的旧木板散发出一种菜地里的土腥味。一只蚂蚁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爬到我的手背上,蚂蚁是黑色的,小得像芝麻粒,接下来是两只、三只……我在心里喊,但没有具体的声音和内容,我只是想喊。”

我妈暂时还没突发的危险,但也不能就这么拖着,她这种病,怎么说呢,不及时治疗,就处在一种无法预测的危险之中,但运气好还能有几年。那谁还没个危险呢?人活着,随时都有危险。我妈已经这把年纪,那台说不定上去就下不来的手术,下来了也得受不少罪,说不定能挨多少日子。那又何必?为何还要遭那台手术的罪?这样一想,我便也想开了,保守治疗吧。夜里安顿好我妈,我仍旧到消防梯那抽烟。巧了,又遇见那个粗糙姑娘,这么说有点对不住人家,姑且就叫老姑娘吧。聊了几句,是下面乡镇上来的,几个兄妹轮班,她父亲再有几天就能出院。她问我这附近夜里哪有好吃的,晚饭没吃几口,现在饿了。我说有啊,外面灯红酒绿,我也饿了,那就一起吧。夜里的消防梯灯光昏暗,在昏暗的灯光下,老姑娘显得生动而妩媚。

我为自己已经做出决定而感到一种难得的快慰,更为自己这一段时间来乏味而烦躁的生活自怜,我得好好的放松一下自己。深夜孤独的饮食男女,能毫无顾忌地开出一朵艳丽的奇葩。住院部外面的小巷子里,有几家通宵的小馆子。我说喝点吧,她说喝吧,喝点好睡觉,几晚都没睡好。我说我也是。酒过三巡我问她孩子多大?她没搭理我的话茬,自己干了一杯说再开一瓶。酒过了六巡,她的眼睛血红,脱了羽绒衣,那里藏着两只肥硕的兔子。我壮了胆子说我现在一个人住。她说那方便去你那洗个澡不?医院没法洗。我坏笑着说我看起来像老实人不。她说最后再开一瓶。

这一夜,我把我妈、李燕他们还有我那个小说的开头全都一股脑抛弃。在老姑娘和酒瓶里又重新找到了自己。

李燕消停了一段,没用短信写连载。我也没怎么写,小说还停在那个开头,像一只无力的小手。我还没想明白小说的那个开头以后,能接上什么,只能凭着那点记忆继续下去,写小说有时候就是这样,漫无目的地写,只要能继续,就可能等到一种未知突然到来,这个突然很有可能给你一个惊喜。所以我继续写到“蚂蚁在咬我,也许不是咬,而是吮吸我手背上的汗,尖细的一点痒和痛。手心里的汗跟水泥栏杆表示出不友好,我预感到快要松开的手,预感到脱离承载就在不久之后。即使现在想要放弃并且离开这里,已经是不可能,我已经无法移动僵硬的身体。我随时有可能掉下去,掉下去会是什么样子?不可能像有翅膀的鸟一样,掉下去就像一块家里打碎的碗,真正的恐惧来袭。”

在这段时间里,老姑娘还真去我家洗过澡,算是一次没有意外的意外。我们就坐着喝点茶看了会电视,她说过会儿要马上回医院。

我原以为我单身一年多,体内应该积蓄了满满的荷尔蒙。但事与愿违,可能是老姑娘那张脸影响了情绪,她皮肤不怎么好,脸上不少暗疮,两道纹眉有点触目惊心,还有可能荷尔蒙那东西根本留不住。我发现自己没什么冲动的感觉,又琢磨着想能发生点事。我日子过得太沉闷,导致于小说也写不下去。她看到茶几上几本厚小说,说你平时还看书啊。我说别的不会,就还认点字。她说你这人还挺有意思。

她洗过的身子散发出的味道,还有一对兔子在怀里轻跳,一种我许久未有的感觉,一股热流从丹田里窜了出来。但这一切都发生在她走了以后。我躺在沙发上,从老姑娘开始往回想,前妻,李燕,刘茜,这里面长长短短的故事,停止或仍在发生的,最后才想到了我妈,我随手就添了几句“我终于意识到,我很有可能掉下去,再也回不了家,我仿佛已经看到我妈下班到家紧蹙的眉头,仿佛已经听见她生气喊我的声音,我立马本能地回应,妈,妈,我在这!可是那声音从单薄的胸腔里穿过已经干涩的喉咙,最后变成一句暗哑的嘶鸣。不会有人能够听到,挂着半空中的我,已经快要脱离了这个世界。”

我妈的起色见好,似乎在配合我的决定,她已经挨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住院就这点好,每天有药物维持,有一排亮灯的仪器,还有不时穿梭进来的小护士,不必太担心意外的发生。我已经跟老巫婆最后敲定,坚决不做那个百分之五十成功的手术,并告知我们不是怕花钱,以免再次招来她鄙夷的目光。上午老巫婆突然改变了态度,变得有些和蔼可亲,说保守治疗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但最好要吃一种她推荐的进口药,只要定时服用,一粒见效。但问题也有,药价高昂,还不能走医保。鉴于她的态度的理由,我立马同意。老巫婆随手写了张纸条,告诉我到哪家药店,拿着这张单子去买就行。我妈不但有医保,我爸走时单位给了一笔钱,加上她自己存的(两笔钱的数字不明,我妈从不跟我说),不用我操心钱的事。

没想到一拖再拖的治疗方案,就这么解决了问题。老巫婆告诉我,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那一刻我真想给她一个拥抱。

我又有了闲情逸致,回头想李燕和杨柯的事,这段时间李燕已经给了我足够的耐心,在我冷冰冰的只言片语中义无反顾地等待我给她更多的宽慰。李燕嫁给杨柯开始一脸委屈,李燕虽然也算得上鲜花,但杨柯还不至于是牛粪,长得流里流气但高大威猛,还有一套爷爷留给他的房子。后来杨柯发家致富了,李燕做起了阔太太,眉眼就不一样了,不断更换苹果手机,一脸神气。当然,男人有钱了,在家就闲不住,外面花红柳绿,李燕又开始一脸委屈。后来我听刘茜说,杨柯有点钱骚的,学人家搞房地产,后来就有钱被烧了,一口气被打回原形。杨柯不甘心,四处借钱想东山再起,这才闹到现在这部田地。贫贱夫妻百事哀,我想就是这么个道理吧,但他们是不是真到了贫贱这一层,我想瘦死的鸡也比鸽子大。像我这样一直没钱,还能挨到现在才离婚,如果当初是我把李燕那个了,估计早离了。所以我又想起前妻的好,她能坚持到女儿工作了才离,真不容易。

病房里已经换了一茬人,我妈就成了半个主人,现在精神头也好了,见新人入住就开始指手画脚,给人家立规矩,招了不少白眼。住六人间的大部分都是农村上来的,还有就是我这种家庭的,还有什么可嘚瑟?我一直烦我妈这个做派,我爸在世的时候,抽根烟喝口酒跟做贼似的,想起来都可怜。但话又说回来,我妈先是对我爸恨铁不成钢,而后对我又望子不成龙,我哥对于她来说就是一种背叛,结了婚后踪影难觅,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那种。她对这一家子男人似乎都失望透顶。我离婚多多少少对我妈是一种打击,就现在她对外人还是说儿媳妇去外地照顾孙女,只字不提离婚。

李燕的“小说”又开始连载,坏就坏在我给了她一些像样的回复。她没说杨柯的坏,而是开始说自己的好,自己怎么忍辱负重,怎么为家庭付出,怎么在杨柯落魄的时候不离不弃。我眼前浮现出李燕年轻时的样子,圆脸微胖,肉肉的一姑娘,一个很真实的姑娘。当年我没有对李燕钟情,跟刘茜长得漂亮有很大的关系,这是男人致命的缺点,一张脸就足以许诺终身。如果不是心里先有了刘茜,或许我会很快喜欢上李燕。我离婚的事很少人知道,同学里我只亲口告诉了刘茜,因为刘茜关心过我的私生活,以一个成功者的身份,有点居高临下的,也怀带点恻隐之心。毕竟一个曾经爱她的人如今过成这般境地。女人了上年纪,一旦动了恻隐之心就容易散发出一种母性,而我好像缺的就是这个。我妈从小就对我严厉,从没搂搂抱抱的记忆,好像她整天就板着个脸,在那个街道小厂没日没夜的加班,回到家就开始找大家不自在。

再说回到李燕,她这是触了哪门子神经?突然像个怨妇一样跟我唠嗑,难不成她知道我离婚,也想跟杨柯离婚?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我总觉得李燕对我还有那点意思,不然她跟我瞎唠叨有啥劲?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我除了身材还没走样,衰老的速度同样与日俱增,更何况我现在还拖着一个病老的母亲。

特效药果然有效,贵一定有贵的道理。我妈基本恢复到住院之前,时不时的跟我说上几句,所说与我无关,基本上说她的孙女,我的女儿。从工作环境到饮食起居等等细节的问询。她又开始操起另外一份心,她把孙女的生活细节在想象中掰碎了进行分析,而后点出种种顾虑。我大多应付着,含糊其辞的嘟哝两句,表现出极不耐烦的态度,我不爱跟她聊天,没劲。我那事实不存在的一家三口还保留着一个微信群,女儿大部分事情都会在群里说,我大概明白,她希望我和前妻仍旧有点共同话题。我妈每次说到最后,才是她自己的病情,她说自己也活到岁数了,体现出那种大无畏的精神,好像是在安慰我,不用担心被她拖累。奇怪的是,我妈不像其他老人,老了就开始回忆,忆往昔峥嵘岁月。我妈从不聊自己,但我知道她曾经有过的辉煌,她在那家街道小厂,从一个小学毕业的临时工,没日没夜的干,一直干到副厂长,再一直干到厂子倒闭,尽管那充其量只是个几十人的小作坊。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妈一直怀有一颗忘我的上进的心,随后把这种上进的欲望转嫁到家里的其他男人身上,但可惜的是……

这一阵子,我听多了病房里那些哼哼唧唧,那些高低起伏的呻吟。对于我妈的整体表现,我还是相当的满意。我给她买了一个袖珍型的播放器,她喜欢听戏,我拷了整整几个G的戏,以换取我自己的自由时间,我像个不可救药的自私鬼,又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得以平衡羞愧的内心。

小说还停留在那个开头部分,等待一个有力的突破口。我在病房里还放了本书,看了有一小半,但中间一停,下次就接不上,又得翻回几页,脑瓜子好像也泡了福尔马林。我妈只要见我看书,就不得不闭上嘴,也闭上眼睛。她不知道我还有点文艺细胞,她以为我还像读书时一样迷恋金庸和琼瑶,读的都是无用的书。我偷摸着在电脑上码字也能挣点小钱,挣点小名气。我从没告诉她,也无从说起。我突然又觉得,出那本书,难道只是为了我自己?

这天夜里刘茜来了聊天的兴致,说今晚一个人在家无聊得很。这类陪聊的事我没少干,我就是想讨她的欢心。特别是隔着手机屏幕,我总能在文字中看到一个年轻的刘茜,我能很快进入角色,回到从前,说些暧昧又肉麻的话,再一次记忆起曾经那么深刻的爱过她。这也是她爱找我聊天的原因,我理解,再老的女人也会有一颗少女心。更何况码字是我的专长,我可以不假思索地在手机上敲出一串串美好的回忆。

说得最多的是她那宝贝儿子,好像那儿子跟我有某种特殊的关系。说实话,我女儿好歹本科毕业,她儿子一个大专生,说得好像有多么辉煌的前景,又是省城又是北京,那都是她的钱造的。我尽量配合,动不动发个大拇哥,再来朵鲜红的玫瑰。由此我又联想到我妈,我妈之所以一有精神就关心她的孙女,还不就因为我女儿是家里唯一正宗的大学生。我好几次跟她解释,现在大学生跟我那会儿的高中生一样,没什么可得意的。可我妈仍旧跟刘茜一样,觉得她孙女将来一定有辉煌的前景。其实我知道,女儿在那个大城市,目前还不能完全养活自己,要不是前妻带着自己那份退休金去照顾她,那么她的日子一定像我一样难过。离婚后,我就没有再往家里交伙食费,就我那点提前内退的工资,简直丢人现眼。从这点上,我要理解我哥,我多吃多占就应该承担更多义务。

我跟刘茜聊了好一阵,才想起来看看我妈,她似睡非睡,眼睛半睁半闭。我很久没有这么认真的看我妈,所以我才会觉得她变得陌生。她现在的样貌跟过去比,完全脱了形,五官皱巴巴地挤在一起,脸色灰青。我记得我女儿在家那会儿,我妈经常买一只鸽子单独炖给她吃。对,是鸽子,我妈认为女人最补的补品。我反正也睡不着,便翻身起来,出了黑沉沉住院部,往霓虹闪烁的地方飞奔,那里有一家炖罐小店,就是我跟老姑娘喝酒的那家。

夜里我给我妈掰鸽子肉吃,我妈一脸疑惑。我附在她耳边放大音量说,医生说你没什么大事了,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以后只要按时吃药就行。我妈的眼神瞬间就亮了说,回家,回家,我早就说可以回家了。她瞬间满血复活。

其实我还有些话没跟我妈说,老巫婆说回去后仍要十分小心,这种病的突发性很强,要有心理准备。我懂她的意思。我也已经私下里跟女儿和前妻都打了招呼。原计划是等到这个周末,女儿会回家一趟,到医院看望她的奶奶。现在计划没变,只是把地点更换一下而已。这事我也没跟我妈说,一说又会招来很多很多的唠叨,什么单位方不方便请假啦,那么远的路啊,坐什么车?什么时间到?……就这些问题她能不停问上几天。我早已经学会把很多话都憋在心里。我跟我妈交流仅仅停留在就事论事,绝不深入探讨,只要深入的结局大体就是不欢而散。

马上就要出院了,就要结束我与那张蓝色的折叠小床逐渐建立起来的亲昵关系,我还有点留恋那个消防梯,那里的夜晚和清晨,还有那次的“艳遇”。那个玻璃瓶有人刚清理过,水是新装的,沉在水底的烟头寥寥无几,个个表现出沉思状,好像沉在海里的船。一切都会回到从前,我相信我那个小说一定会有新的延续。

我跟我妈要重新开始二人世界,我又开始害怕她精力满满地对我新一轮的管制,我是她最后一个可以管制的男人,并且是无处可逃的那种。就在这时,刘茜微信突然问我,最近李燕有没有找你麻烦?我说没有,李燕最近确实没写“连载”了。刘茜说你没看到杨柯的朋友圈吗?我说我没看(我早设置了不看他)。刘茜说难怪了,这几天杨柯发神经了,朋友圈里像祥林嫂一样整天在那骂天骂地,骂得很难听。我心烦意乱爆了粗口,他妈的关我屁事。刘茜发了几个惊讶的表情。

出院那天,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女儿和前妻已经提前到家,家里收拾得很干净,还准备好了午饭。我们见面什么话也没说,保持着早先的一切状态。我妈看到孙女自然是高兴,其他的也就顾不上。这样一种美好,让我暂且用“美好”这个字眼。隔天后,女儿和前妻要走了,我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就呆呆地看着孙女。拉杆箱拉出像哀嚎的声音。我躲在卫生间,一边吸烟,一边擦拭着不争气的眼泪。手机却突然响了,手机铃声是莫文蔚的那首《这世界有那么多人》,我妈住院期间,我突然喜欢上这首歌。

打电话的是李燕。

在我当下那种心情,我觉得还是要关心一下李燕,人总有孤独无望的时候,当然,也顺带转移一下情绪。毕竟当年的事我应该负有一定的责任,她是跟着我混社会交朋友,参加很多陌生的酒场,这是她对我的信任和某种依赖。发生那件事后,我也没有多少同情心,甚至还觉得她怎么那么容易就让杨柯给上了身。刘茜之前就跟我说过,杨柯早已经破产了,还欠着私人和银行好多钱,当然,也有很多人欠着杨柯的钱。我满以为李燕突然给我打这个电话是要推翻之前所写的“连载”,是要告诉我另外一个我所不知的夫妻版本,或者告诉我曾经她是真的爱过我,告诉我有多少爱都可以重来。但都不是。

李燕跟我说的是,杨柯跳楼自杀了!

我已经有几年没有见过杨柯,没有任何联系。大概是他发家致富后开始,我开始讨厌他,讨厌他在我面前反反复复说他的发家史,说他的眼光和睿智,说他的果敢和勇气,进而开始说他风花雪月的夜生活,他把那些女人的照片发到我的手机上,描述着那些令人痴迷的细节。渐渐的,我跟杨柯岔开成两个世界。

杨柯死了。我只是感觉到一种惊讶和意外,没有一丁点的伤心。我问哪天出殡?我现在过去帮忙。李燕说你别过来,现在还办不了,警察还要尸检。我惊诧,尸检!?李燕说他家人这几天正在我这闹呢,以后再跟你说吧。

李燕的语气比我想象中要沉稳的多,听不出多少悲伤的语气,好像杨柯的死在她的意料之中,再或者说是她的一种解脱。但我还是极力的安慰她,仿佛要刻意制造出那种悲伤的氛围。很自然的又想到了我妈,我妈的心脏病。刚出院这几天,我几乎没有离开家超过一小时,好像意外随时要发生。我不让我妈出门,出门的凶险比在家要多出数倍。但也仅仅是几天,一切又恢复到原来,我妈重新开始掌管一切,我又过上了吊儿郎当的生活。李燕那边也再无消息,我只是偶然间想起,想杨柯怎么会选择这么一种死法,这不像是他。到了我这种年纪,总有不少来自各方面的死亡消息,这些消失的生命跟你的距离长短不一,但内心却同样的波澜不惊。

我虽然日子过得吊儿郎当,但我背地里也没闲着,我还在努力,为了凑足一本书的最后一个小说。现在这本书,不再是为了我自己,我打算等到那一天,郑重地告诉我妈。我也已经完全放弃对于刘茜的那点幻想,指望别人给你出书,那是多么可笑的想法,像个孩子一样,等待莫须有的奖励。

十一

特效药也有失效的时候,在一段时间以后。

当时我并不在家,晚上我从外面喝完酒到家,客厅的灯开着,电视黑着脸,意外的安静让人有些不安。我喊了一声妈,就径直推门进去,我看见她神色憔悴地躺在床上。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我妈让我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有几本保单,几张定期存单,还有两张银行卡。我妈说定期存单加上卡里一共有30万。我吓了一跳,她究竟如何积攒下来这么一大笔钱?我妈说今天她昏倒了一次,后来自己又醒过来,吃了药,现在没事了,但万一哪天又……

她把那一大笔财产一一跟我交代清楚,并且交由我保管。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坐在她的床头,不敢看她的脸。她这一辈子都在攒钱,那么隐秘,估计连我爸都不知道。人终有那么一天,大道理我懂。但我妈这样直接预告死亡,还是让我措手不及,这和在医院里的情况不一样,这需要我独自面对。

我那天跟朋友喝酒,原是打算让他们帮忙找个事做做,然后给我妈请一个钟点工,我不能整天窝在家里,也窝不住。这事我没跟我妈商量,我打算找到合适人之后,骗她说来照顾她的是我的女朋友。

夜里,等我妈睡下后,我打开电脑,那个小说的开头在向我招手。“我马上就要变成一块打碎的碗,摔在下面的马路上,电影里有过类似的画面,会流很多血,血肉模糊的脸,谁也不认得我,仿佛我是从月球上掉下来的。如果就这样掉下去,明天的冰棍,还有明天的作业,一切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还有我妈……”

十二

初春的某一天,早晨还是冷嗖嗖的阴雨,到了中午,天空炸出一束光,这个光圈逐步放大,天地都喜洋洋。午饭后,我妈吃了药躺下休息,她面色微微泛红,眼里有了点亮光。她突然跟我说,你不要整天待在家里,今天天气好,你出去走走,顺便帮我买点东西。我没回答好还是不好,我转身站在大门口,仰头看了看天,有几只燕子飞过,不由自主就走了出去。

我一路走得毫无目的,几条街穿过去,就走到了这个小城的河边,一个废弃的旧码头,码头上还是那只孤零零的铁壳驳船,它停在那有几十年。小时候我爸常带我来过这游泳,再后来我自己偷着来,在驳船边跳冰棍式,把湿短裤藏在书包里。再后来我也带女儿来,在这里教会了她狗刨。我走上驳船,坐在拴揽绳的铁墩子上,有水鸟在飞,有人在垂钓,目标都是水里的鱼,但鱼永远不知道。我想以后也可以带我妈来这走走,我可以钓鱼,我妈可以看那些水鸟。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我刚点上烟,刚想起很多过去的人和事,就接到李燕的电话,并没有什么意外,我一直也在等她这个电话。她先是问一句,你早都离婚了吧?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就说,离啦,有日子了。她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不是会写小说,既然能写小说,有些道理一定懂得比我多。我说我写的那些都是瞎扯淡,言情加色情,专门毒害青少年。她说我不跟你瞎扯,我真要问你一个问题,不问清楚不行。我以为她又扯年轻那会儿的事,杨柯死了,我离婚了,这不是正好?结果不是。

那天有人上门讨债,刚好杨柯又喝多了,结果家里打砸得一塌糊涂。李燕打了电话报警,警察还没到,那伙人就撤了。李燕骂杨柯你怎么不去死!杨柯说你那么想我死,老子就死给你看!李燕说她一动没动,看着杨柯冲向阳台。

我很难想象出,杨柯那胖大的身体是如何翻过阳台的栏杆,以我小时候的经验,那不但需要莫大的勇气,还需要灵巧的身体。我更难以想象出,李燕是如何看着杨柯翻过栏杆而无动于衷。

李燕说,我这算是间接杀人吗?我说这是警察说的吗?李燕说不是,是我自己说的,我觉得是我间接杀了他,我当时心里就是希望他死。我说这没什么,夫妻吵架希望对方去死的多了去,还有孩子盼着爹妈死的,只要不是你推的那一把,就不算。李燕说,哦,我没推,我只是看着,如果他不是死在我面前就好了。我觉得李燕说的有点道理。直面死亡,比死亡可怕。

阳光持续了大半个下午,我在码头也呆了大半个下午,还没帮我妈买她要的那些东西。我正寻思着李燕打给我这个电话,可能只是想从我这得到一点自我安慰和精神解脱,我想很多闹得不可开交的夫妻,一定都曾想过让对方去死,口头的,心里的,只要不是自己真动了手,想想也无所谓。所以,她应该可以原谅自己。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这时候女儿也打了个电话来,真是难得,她说她不想在那个大城市呆了,她早就不想呆了,只是碍于面子,那点收入根本无法融入那个城市,好像仅仅是为了活着,太累了。她想回来陪陪奶奶。女儿接着说如果我带我妈一起回去,你觉得可以不?我说我正要给你奶奶请个保姆,你问你妈愿意不?付工资的。

十三

天有些暗下来,水鸟越飞越低。我突然又想起那篇小说的开头,记忆在一道亮光中轻轻打开“乌云越来越密集,一道亮光忽闪,接着又一道,远处轰轰作响,空气在震动。我悬在四层楼高的栏杆外,四周都变得很安静,那群孩子早已经放弃了寻找我,他们陆续被下班回家的父母喊走,仿佛之前根本就不存在那个叫躲迷藏的游戏。孩子总是这样,就像金鱼七秒钟的记忆。而我一直到现在才想起我爸妈,特别是我妈,我挨的打骂基本都出自于她,她都忙成那样了还要抽空修理我。如果我就这样掉下去,我摸不准她会不会很伤心。一颗水珠子砸在栏杆上,一股浓烈的尘土味道,我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险些就要掉下去。”

从很远处轰过来一阵雷声,有点像我妈当年那个街道小厂里的机器声,我有时候放学了会过去玩,主要是想讨五分钱买根冰棍,当着她那些工友的面,她总是不好意思拒绝。这点雨还是没憋住,一阵爆裂般的炸雷声中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河面上一阵风吹过来,我感觉身子一阵激灵,心就开始慌了,我已经出来好几个小时,我仿佛看见在炸雷声中母亲揪紧胸前的衣襟,她那痛苦的表情。刘茜微信发来一条消息,在干嘛?下午店里没生意,无聊死了,陪我聊聊天。我没空搭理她,关了手机,一路小跑回去。

雨很大,我竟然忘了拦车,一个劲往家里跑,我在奔跑中还没忘那个小说的开头该如何写下去,又一个炸雷轰下来,我突然在茫茫的雨水中看到了我妈,她还很年轻,皮肤白皙,面容清秀,看不清什么发型。她整个上半身都越过围栏,用几乎要刺破喉咙的尖叫,呼喊我的名字,她将一只手费尽全力向我伸来,那只手在雨中洁白如玉。

                                                                                                                     责任编辑:江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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