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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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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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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未尽

                                                                          罗陈浩

“猪!”

“……”

“猪!怎么不应人啊?”

“……”

“猪变死咯!”

“哦。是。没错。是要死了。”

“啊?”

“我就算快死了又关你什么事?猪,找·骂。”

季杰愣愣地看着她走回屋子,砰地一声摔上木门,世界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静谧,却还刺耳地响着什么。她在骂我?她在骂我?季杰两眼瞪得溜圆,未脱稚气的脸上满写着不可置信。

她,那个一言不发、天天任自己骂来骂去的女生,那个只会带着把小铲子戳来戳去的、看上去还要比自己矮一些的女生,居然说话了?而且还在骂他?他终于理解过来了,她真的在骂他!神经病!畜仔鬼!番薯囝!季杰一肚子火,没了天的朝一栏之隔的对面庭院骂去,声音悠悠转转绕在小山包里,飘回耳朵。他发觉自己骂得过头,生怕她推门出来,便赶快离开篱笆,亦步亦趋地回到家中,全然装作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真是给你脸了!季杰还是忿忿不平,生下来十五年,哪里遭过这样骂的!当然,这之中也有爸妈外出打工、爷爷奶奶总在田里市场里、学校人少没有朋友,于是不常挨骂的缘故。但像她这样的,实在是前所未闻!

他抓了狂,把自己那床被子掀了又掀、掀了又掀,终于没力气了,才很不尽兴地躺下来,斜着眼看地板。夕阳从窗户里一缕缕倒漏进来,空中悠悠地扬着安静的尘,他的目光里缓和了锐利,开始默默历数二人的过往。她怎么就骂自己了呢。

她是在几个星期前来到自己隔壁那座老屋的。她来的那天亦是同眼下一般的夕阳,一辆黑漆的面包车把她丢在了这里,扬长而去。老屋里拄杖的老人伸出手安抚着她,一同往屋内走去,她缓缓走着、缓缓回头。彼时季杰从篱笆上探过头,两种目光怦然相触了。他还记得,那是一双红肿而涣散的眼。

难得有个年纪相近的邻居,自那以后,季杰总热情地向她打招呼,想同她聊天。可她总是一言不发,只是坐在庭院里向远远的地方看去,那里只有一群快要隐进天际的山。久而久之,季杰自讨没趣,没再向她来了。可他心里一直闷闷的,好像有什么堵在了胸口,想要喷薄而出。忽然有一天,看着哑巴似的少女,他恼怒而畏缩地喊了一声:

“花猪!”

然后,她呆滞的双眼聚焦了过来。

——看吧,明明是她先不理自己的,现在这样这不是找骂么。

十分钟后,也许自己也觉得理亏了,他努力地摇摇头,把所有想法甩出脑袋,吃饭吧,不等爷爷奶奶了。

推开老旧的房门,空荡荡的房子里嘎吱嘎吱地热闹了一阵,在那暮色渐垂的昏暗中,门口的橙黄色显得那样惹人注目。季杰好奇地往外面走去,眼睛不知觉地就往她家望了。只那一瞬,他的双眼明亮起来。

——自己未曾注意过的某处角落,忽然开出了一片温暖的花。

那次争吵后的第五天,一个平凡的周末。晨光明媚地照亮他一人的房间,花香鸟语,空气中依旧没有别的声响。他决定道歉了。虽说她不理自己在先,可是自己和她并不认识,猪啊猪啊地叫着的确有点过分了,何况还是花猪。虽然他也没见过,但她也许见过,不然上次怎么反应那么激烈呢。

其实,还有一种说不清的理由,朦朦胧胧的。眼前的阳光恰好,靠近了晒暖洋洋的,他的那种思绪却还浮在空中。不要紧,眼下先向她道歉是最重要的。

怎么道歉呢?季杰想起昨天看见的花,大概就是她种的。照这么说,她应该会喜欢花吧,正巧,自己放学路上有一条沿着河的泥路,平时没有人,一种蓝色的小花几乎爬到了路中间。她是外地来的,肯定没见过。

说干就干,季杰砰地推开门,下山过道,往河边走去。不一会儿,他就捏着一小簇蓝花迈上了归途。他轻轻嗅了嗅,淡蓝色的香味,像天空映在河水里。虽然他从不种花,但以后也许可以考虑一下呢。

不从篱笆上爬过去的话,就得绕一条路,从弯折的石阶走上她家。季杰自然选了后者。他整理了一下衣袖,一阶一阶登上梯去。那栋眼熟的房屋以一个陌生的角度冒了出来,紧闭的两扇对称的窗直直看向他,他不觉顿了顿,呼出一口气抬腿走去。房屋、门、篱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抬起头,开启的篱笆栏说明老人出门了,此刻,女孩正在花开的地方走动着。

“嘿……你、你好,那个,早上好!”

她显然是被吓了一跳,突然扭过头来看着他。那双眼在季杰的身上打量着,因那束花而变得好奇了一瞬,转而又涣散起来,回头忙着手上的活去了。这在他的预料之内,他看她没有驱逐自己的意思,便踮着地小心翼翼地走到她的花圃旁,鼓起勇气又说了一句:

“你看这花,肯定没有见过对吧?可好看了,送你啦。”

鸟儿婉转的歌,蝴蝶振翅的呼风,耳边还有浇水的淅沥。他默默站着,趁她背对着自己,再去想原本道歉的措辞,可那些优美的话此刻全变成了鸟鸣,一句也想不起来。他恨不得朝那些鸟啾回去。他的脸越来越热,只好先开口。

“之前,那个……我一直在骂你,嗯,那件事的确是我错了,我只是想我理你了你也该理我才对,不过,不过……哎呀总之,我对不起你了,抱歉……”

她在黑土间走过来、走过去,抹了抹脸上的汗,有些喘起气来。她的目珠在花圃、远山、天空间飘了一番,然后落在了季杰的身上。

“你和这花道个歉吧。”

“啊?”

“要是道歉有用,它们现在就该活过来。”

她弯下腰,轻轻拾起那束花,往花圃中一处小角落放去,阳光照了下来,将那花瓣上或有或无的露珠映亮。她还在生气,季杰也没有办法。又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后,他撤回步子,转身离去。

“你,叫什么名字。”

他停住脚,不思议地回望,女孩看向了他,语气里的冰冷消了一些。回复后,她点点头。季杰顺口同样向她问道,她想了想,

“我姓花,叫花芷若。我不是这里的人,之前住在另一个城市,这里是我奶奶的家。”

“外面的学校很早放暑假吗?我们中学还有半个月呢。”

“大概是吧。”

花芷若声音小了下来,她盯着那束花,脸上流露出微妙的好奇。

“这种花是长在哪里的,我在这里从没见过。”

“在河边,我印象里你是没有出过门的,对吧?”

“是。我身体不好,不能出门。”

“那里也不是很远的,不如我带你去吧。”

花芷若不说话了。她侧过脸,似乎想去看所谓的河在哪里,季杰终于有勇气看着她了。他是第一次靠她这样近:身形瘦弱,衣着朴素,单束辫子垂挂在后,一张苍白的脸上唯有那双眼还存有灵动。她比想象中还要虚得多。花芷若似乎没有注意他的目光,她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许久,微红的双唇里传来了弱弱的应允。季杰十分激动,他反复确认着,终于肯定了下来。

“不过,明天再走吧。今天我很累。”

“没问题!明天我来找你!”

阶梯走到一半,季杰忽然想起什么很重要的事,急匆匆又踏了回来。

“那个……你还生我气吗?”

花芷若一愣,呆呆看着他,倏地捂了着嘴,忍不住笑出声来,点点头。

“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我要叫你季猪。”

季杰也跟着笑起来。

“好啊。”

就在二人的笑容之间,风涌起一树夏的清音。

周末,季杰近乎是不早起的,或早或晚,他都只是看着一个人的屋子、一个人的天空而已,庭院并不随着时间变化。所以当他开了木门,看见太阳还未照到脚边时,他是惊喜的。简单的短袖简单的短裤,冷水洗漱一番,他就关了门,急匆匆向篱笆走去了。那边的门还是关着的,季杰反复确认了几遍,悄悄攀着篱笆翻了过去,然而该死的藤萝绊了他一下,他一屁股摔在地上。暗自窃喜着无人发现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嗤笑。

“早、早上好……”

“早上好,猪。”

一阵花香扑来,花芷若穿着一件蓝色小裙,拎着篮,头顶一只小草帽,两只麻花辫随她的笑动起来。她显然已等候多时。

“你为什么在这里啊?明明门还是关的呀。”

“到边上看山看了一会儿,谁知道你从这里来。”

季杰忘了不好意思。看着花芷若站在翠草之间,以一种全然不同的姿态守在这里,顿时有种混乱感,仿佛看见了那些小蓝花开遍庭院的模样。花芷若见他没有回答,忽然明白他在看着自己,身体不自觉地别扭起来。她退后几步,把帽檐压低,后知后觉地说道:

“不走吗?”

“啊,好,好。走吧。”

奇妙的一天,迎来了一个奇妙的开始。天空清朗,走在花草蝶簇拥的小道上,空气捎来了鲜香,耳边是清脆的踏草声。花芷若一开始总落在后面,渐渐地,她跟得上了,便不再看着前路,暗藏欣喜地四处望着,生怕错过了一寸新风景。走过小路,下了山,跨过裂水泥的国道,便到了开阔的田地,从田垄过去,就临近了河。宽阔的河水把宽阔的田野分成两岸,在这一岸的路边,开满了那种蓝色的小花。它们丛生相拥,爬到了小路中央。

花芷若惊诧地立住了,她放下篮子,在花丛前蹲了下来,与那些花俯仰相视。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好多,好漂亮……这些花,你看,好漂亮!”

看到季杰迟钝地点点头,她恍然发觉自己笑得太开,忙转过头,捂了捂嘴,轻咳一声,站了起来。

“这里这么偏,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花呢?”

“因为是我放学走的路。这样没有什么人的路上最容易长花,好多地方都有这种花呢,不过它在这里开的最多就是了。”

“你一个人?”

“嗯。”

“是吗。”她若有所思,“其他地方还有吗?我想多看看。”

季杰欣然领着她走去,看到她恢复如初的表情,又纠结了起来。花芷若,前天还在发火,昨天又笑了;今天还在笑的,一下又冷了。这个女孩到底在想什么呢?他假装看周遭,悄悄用余光注意着她,却很惊奇地发现,她的目光似乎也悄悄投向自己这里。莫名的,让人感觉有些欲言未言的心思。

在走了几个地方后,她首先说要回家去了。二人于是归去,踱步走在田间小径上。花芷若走在后面。空旷安宁的田野仿佛能包容她的所有情绪,她觉得自己的心变得轻飘飘的,随着发散的思绪一起漫延在山与山之间。她突然有了好多想要说的话,望着季杰,又不知怎么开口。草叶从腿边擦过,蹭得她痒痒的。

恰逢此时,季杰担心她一口气走不得太远,提议在前边的小亭休息一会儿。她点点头。靠着溪水潺潺的一侧,季杰坐了下来,花芷若坐在有点距离的一旁。她放下小竹篮,里面空空如也。

“你不摘些花回去吗?”

她反复摆着篮子,低头微笑。

“本来是想的,但是不摘了。我有别的想法。”

问她是什么想法,她又不说,要他先回答自己一个问题。听到肯定的答复,她眨着那双泛起紧张与期待的眼,注视地板上一只寻着方向的蚂蚁。

“你平时,养花吗?”

“啊,我不怎么养,怎么啦?”

“不、不怎么养吗……要养花的话,你会养些什么呢?”

听他兴高采烈说完了一堆无厘头的花名后,花芷若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如果你的花园里有一种花,它们开得不如别的花漂亮,还不好养,而且,很可能连开花那天都未等到就死尽了。这样的话,你会……你会怎么办呢。”

“扔掉咯。”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地上的蚂蚁突然停在了原地。

“扔掉?”

“对啊。要是它难养还容易死的话,养它干什么。花园就那么大,一直让它们占着位置的话有些浪费了,没准还会跟别的花抢养分。所以要不就不要种,种了的话如果快要死了,扔掉就好。”

蚂蚁焦躁地寻路,急得四处爬着。

“可是它毕竟是你亲手种的,你看着它冒尖、看着它抬头,看它长了那么久的。你、你忍心就那么把它扔掉吗?”

“那就丢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就行啦。”

她突然不说话了。其实从上一句话起,季杰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并不清楚是什么。可他也没时间想原因了——耳边沉寂得窒息的空气里,碎碎地响起一阵断续的哭泣。

他呆住了,长这样大,从没听过这种哭声。一喘一息都从肺腑中挣扎而出,狠狠地刺在声带上,发成一段绝望的哀啼。花芷若抱着双腿紧紧蜷缩,身体猛烈颤抖着,随着哭声越来越烈。季杰彻底慌了,他很想靠上前去,可似乎被什么狠狠地挡在了外边,明明方才还没有的。他只好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放好她掉落的篮子,检讨方才话语里的谬误。

“花可以不用丢的其实……我刚才在开玩笑啦!你看,自己种了那么久的花,怎么忍心丢呢,我也是说说而已,说着玩的——”

“说着玩!你也说着玩!说着玩的话,我又在这里做什么!说着玩的话,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也骗我……你也骗我!”

“花芷若!你去哪儿!”

季杰伸出手,却只捏住了她的衣角。后者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嘶吼道:

“要你管!”

季杰的耳中盘旋起了尖锐的鸣声,一调调升高,聒噪不已。随着鸣声渐渐低了,弥漫在身边的却是无边无涯的死寂。他已经能看清东西了,眼前是阴沉的世界,和一座无人的木亭。他孤零零地走到这偏僻之地,像个傻子一样信着她,然后被莫名其妙地冠以恶名。他握紧了拳头,狠狠打在柱子上。疼痛维系的愤怒无法持久,在痛处一阵一阵地隐忍,变得悲伤起来。他觉得好委屈,一腔真情的帮助,最后却闹得彼此受伤。

是他做错什么了?是哪里做错了?

他没错,他只是想帮她——不,他有错,都是报应,谁让自己之前欺负她。季杰没资格吼叫,也没资格哭泣,他暗暗算着花芷若的速度,刻意晚在她后面回去。无暇再去看那风景,他数着草叶飘摇的频率,一头走进了家,平静地关上门。慢慢靠着门板滑落,他坐在冰冷的地上,惘然看着那偌大的家,几时,竟双眼迷离。

报应。他仿佛看见了家灯火通明时的样子,温馨热闹、瑞雪丰年。那是在他刚开始记事的时候,他说他讨厌爸妈,去外面都不带上他,干脆别回来了。后来,就只有在过年能看见他们了,报应;他曾在那小得只有十几二十人的班上和一个很要好的同学吵过,他说不要做朋友了,他们便再没说过话。后来他转学出去了,自己再没交到过朋友,也是报应。

报应呐。

季杰忽然明白了好多事情。他隐秘的思绪里,也许深深藏着孤独,渴望被人理解,却不能表达。他从没学过该怎么表达自己,只会躲开、推搡,再期待别人靠近。他不厌其烦地骂着花芷若,只是为了她的一瞥;在即将失去她的时候又闹着要追回,试着维持这样的感情。可他失败了。

孤独才是常态,热闹只是偶然。也许留守在这座苍茫的大山里,就是他的报应。

他咽下那些陈旧的情绪,头顶着腿,怀抱着自己,悄悄地、睡着了。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吧。说快也快,听着蝉鸣蝉息,看着日月升落,天空的颜色浓来淡去着,时间就消失了。他没什么期待。来路归途一个人走,看溪河东流,看云卷云舒。非要说的话,他的心里更宁静了一些。只是那样的宁静,让人暗自忧伤。

家的那边,一栏之隔的那座房屋,他只有看路时不得不抬头觑见一眼。每天不过几回,每回都各不相同:星期一,木门紧闭着;星期二,窗户开出一条缝;星期三,窗户开了,门虚掩着;星期四,篱笆上的藤萝没有了;星期五,门开了,她背过身坐在花圃前;考完试后的傍晚,她倚着门呆呆地远望。

季杰没说话,也没多看一眼,他已经没有了感觉,只是觉得,不该再由自己的报应去伤害别人。他无奈笑笑,反手关上门,把自己锁在这个空冷的家里。

没关系的,都这么过来十几年了。

“咚咚咚——”

第二天正午,耳畔传来了轻柔的敲门声。季杰知道是谁,他不去开门。那阵敲门声稍微大了一些,但还是敲得谨慎,几分钟过去,声音停了一会儿,不久又悠然响起。她一定是知道自己在。季杰无奈,只好去开了门。古老的嘎吱声一响,花芷若瘦弱的身影迎在庭院中,溢着一阵酥香。不只是她的花香,还有她手上端着的,一盘新油炸出来的饼。

“季杰,我们家中午炸了一些酒糟饼,我给你带——你?”原本畏畏缩缩的话语突然高了一个调,她睁大眼睛仔细打量那张脸,曾几何时的笑容怎会变得那样陌生。季杰没有发火,没有冷漠,用一种低哑的嗓音说着“谢谢”,便接过了那只盘子,往回走去。花芷若不自觉地跟着他进了屋子,四处张望,惊愕不已。

“你家里没有人吗?”

“爸妈在打工,爷爷奶奶在另一个镇子赶圩,晚边回来。平时只有我一个人。”

想到他原本大大咧咧的模样,花芷若更惭愧了。

“季杰,上次的事情,对不起。你不是说我对吧?我把自己的事情怪在你身上了,你、你别因为我生气了,好吗?”

“放心,我很笨,想不了那么多。”

“别这样……”

“真的没有关系,我不生你的气。”

她听得自己也难受起来,为了她这样的人,不值得。不过,在她没有注意到到的内心深处,却泛起了一分异情。只有真心待她,才会被伤成这样。她尝到了一丝确幸的甜味。原本花芷若担心又会受一次狠伤,但现在她已没有忧虑。既然他是为自己难过是,那与其隐瞒自己的身世,还不如倾诉给他。

她要让他知道,自己愿意成为他的挚友。她沉下了心,越来越平静。

“上次我说的那种花,你一定见过。”

季杰麻木地摇摇头,“没有。”

“有,就在你面前。”

二人的视线相遇了,都格外认真。

“原本,它开在另一个地方、另一座城。养育它的两个人总在吵架,每天每夜、每天每夜。后来他们分离了,抢着把它接到各自的家里。可当他们知道这朵花命不久矣时,他们的手果然一点点松开了。他们有了新的花圃、新的花苗,又不忍心亲眼看着这朵花死去,所以,他们把它丢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虽然说,这朵花还勉强活着。在她看来,他们把她带到了世上,然后看着他们吵架、看着他们冰冷,再看着他们丢掉她,去追求他们的幸福了。其实呢,她从没想要拦着他们,她只是、也想稍微幸福一点……”

花芷若忍住了哀伤。现在她已经不再为自己的命运落泪了。

“只是到上次,我才明白了这些。其实我不容易生气的,就是听见你……我不知道。”

几乎是同时,她意识到自己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赶忙把它压住了。等她慌乱地抬起头后,才震惊地看见,那个伫立着的男孩颤抖着,逐渐发出一种恐怖的笑声。

“看吧,报应、报应,都是报应!和我好的人,都走了,都惨了……难怪我一直待在这里,原来我这么烂呐。”

“不,不是……”

花芷若害怕地看着他胡乱笑着、摆着,在神台与观音画像下放肆地嘶吼,她吓得好几次想逃走。许久,精疲力尽的季杰垮了身子,瘫坐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从这里,一束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表情压抑而漠然。飞来舞去的尘任自飘过那双黯淡的眼。他再不动了。

像一只自顾自演奏的八音盒,凄凉地尽了发条,她能理解那种感觉。逃跑的意思再没有了,代之以无边的怜悯。他简直就是另一个自己。花芷若闭上眼,回想起自己那些脆弱的时候,那时的她,想要什么呢。

在一片嘈杂混乱的过往中,她醒来了。阳光衬出她的身影,一步、一步,凝视他走上前去,后者仍未抬头。她微倾下身,伸出双手,温柔地搂住他,拥入怀中,

“不是你的错,别怪自己。”

他还是喃喃着“报应”。

“有错,不然为什么我们会变成我们……”

她仅是压低嗓音,夹着一丝笑意,温声细语:

“都会过去的。”

几乎是同时,季杰的眼泪溃堤而出,他抱紧花芷若,不顾一切地哭泣起来。温暖的,温暖的,怀抱、花香、泪水、阳光,此刻都是温暖的。融散在这片梦幻之间,他自顾自地低声呓语: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好难受……好难受啊……对不起……”

她如母亲一般,听着他的胡话,轻轻应允着。看上去单向的给予,其实也让她的心里溢满了幸福,露出一幅天真的笑容。她不给这份感情下定义,贪婪地享受着身为人的温暖,侧过脸,看门外庭院和煦,她回想起了自己与他出行那日,所说过的“别的想法”。

她知道自己所剩无几的余生该做什么了。

盛夏,炎光,山野于天际渐隐,岚色轻飘。季杰看得入迷,脸上的汗不注意,顺溜爬到嘴角,咸津津的。他取下草帽,呼扇着风,仍要眺望。山以外的边际云,似乎向他伸出了手。

一阵花香弥漫,谁也向他伸出了手,戳着他。

“站在这里晒傻啦,猪都晓得要往凉快的地方趴着。”

“要是花能从这里开到那里该多好。”

“做你的梦去吧。”花芷若把他赶回了屋檐下的一条长木凳。花圃里,枯枝败叶深埋土下,在它们永眠之处,十字重叠冒叶的花苗逐渐站稳了步子,再没随风弯折。她微微地笑了。

“虽然说,我也想做做这种梦。”

少年与少女心照不宣,他们其实正在搭建着这个梦。原本的花已经死去,两个星期前,他们重新以这一方小小的田地,种下一园新花。那些关于命运、孤独与不公的对与错,也被埋进土里。是无力,亦是与自己和解。那天,他说这些花一定会开出花圃,她说这些花一定会永远地开下去。他们都默默期待着,这些以爱所浇灌的花,会开出怎样鲜艳的色彩。

爱。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彼此一眼,似乎明白了对方在想什么,似乎没有。季杰明白自己依赖着她,她也乐于与自己相伴,只是她说过,可以喜欢她,但不许恋爱。虽说这之间的微妙差距,花芷若也不大明白,但她很坚持。因此,总在一起的他们看上去更像是亲人。

也因为伴得久了,季杰发现,她近来似乎都把活交给自己做,常常看着天空出神。不时,她就会把手贴在胸口,话也变得天真而几于幼稚了。今天便是这样。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觉得,心脏在跳,好神奇。”

他笑了。

“之前没跳过是吗?”

“可能吧,我也没问过它。”

她的脸上,常掩盖着复杂的神情。但此刻,各种各样的情绪,拼成了她一如既往的微笑,寂寞在她的脸上,已经寻不到了。她无厘头地问了一句:

“猪,你这个暑假要去外面吗?”

“没,爸妈很忙,就算去了城里也没人管。我都是在家的。”

“那挺好的。不,没那么好……起码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自顾自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话语越来越弱。似乎想弄清楚什么。

“如果要走的话……我倒希望你留着。但如果真的要走,记得和我说。也不能让你一直埋在地里,对吧……”

“你脑子又不清醒啦,咕噜咕噜说什么呢。”季杰没听明白,把自己的草帽往她头上一扣,“走了,今天去我家吧,轮到我做饭了。”

花芷若痴痴地笑,两眼直盯着他看。她轻手关门,飘然地转身走去。到他家门前,她迟了几步在后,抬手遮住太阳,烈日当空本该叫人烦闷,但她却在夏风中,饱含着爱地看这山里的一切。她的手又抚着自己的心了,生命的颤跃在掌中萌动。

花苗又窜高了一个头的时候,季杰忆起了她那天的话。那天,爷爷奶奶告诉他,父母打来了电话,想把他接到城里住一段时间,季杰激动得跳了起来。陌生的大城市、久久思念的父母、美好漫长的假期,他如何不兴奋呢。但他突然又想到花芷若的事情,于是也不那么兴奋了。他问爷爷奶奶这个暑假能不能不去,二老十分震惊。他没法决断下来,忽然想起了花芷若的话,便急匆匆跑来找她商量。她听完后,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不仅不拦着,反而开始劝起他来。季杰糊涂了。

“你也希望我走?”

“嗯嗯,能出去涨涨见识有什么不好。”

“可是这一去恐怕得好久了。”

“猪,你书不要读了吗?最多也就一个月。”

“可是……”

“多想想要去看些什么吧,少担心我。走,我帮你收拾收拾。”

花芷若把迷迷糊糊的他推到家,真的帮他打点起来,一边念叨了好多要注意的事情,比他自己还上心。有那么一刻,季杰真的把她当成了母亲。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躬鞠了又鞠、水果端了又端。去城里的汽车是他的一个亲戚的,第二天清早来了。临行前,花芷若还在嘱咐他,待他上车之后,忽然安静了下来。

“花芷若,我走啦。”

“猪,小心点。”她展出一个更好看的笑脸,“等你回来,这些花就开了。”

“嗯,等我回来。”

汽车的轰鸣声渐渐远去,花芷若疾步走到山边,那辆车蝼蚁般在路上挪去,最后化成一个点,消失在小山丘的那端。她挥别的手终于放下来了,泪水无声地滑落,一颗颗滴在他们一同站过的地方。离别的悲伤,却伴随着彻底的释然。她安心了。

花芷若破涕而笑,转身离去。在她面前,梦幻温暖的阳光织就出一条路,一分一分将她包容;身后,无边的天空与田野离她越来越远。山风拂过,在她的花圃中,含苞的花经不住风,朝她离去的路努力摇曳着。

她没再回头。

一个月后,晴朗的上午,空气里满是迷人的花香。季杰还没到家,便闻见了那熟悉的味道,他激动极了。这次外出,他特地给她带了好多东西回来,虽然他也不知道花芷若喜欢什么。想起离别时她的笑,季杰心里既羞涩又幸福。下了车,他拎着一大袋东西直直翻过篱笆去,看见了花圃里已经是一片淡蓝色的海,在风间轻舞。他急匆匆跑过去,欢喜之余却意外发现,杂草生得有点多了。

他没反应过来,茫然走到那扇木门前,犹豫地敲了敲,许久,还是没有回应。

“花芷若?花猪?”

他敲得越来越急。直至最后忍不住的一下,老旧的门锁崩开,他才看见这栋昔日清整的房子里,已经不剩东西了。乱七乱八的草与蜘蛛网四处遍布。

“……花芷若?”

花圃里,她栽下的花,依然朝着她离去的方向。

说来真是神奇,也许花也随着主人的任性吧,那一朵朵小蓝花就认着那个方向,再也不改了。天空昼来夜替,日月会而再别,露白的流云啊,也往山里去了,没再回来。时间在悄无声息的庭院里,把杂草提了三年高,一场大雨淋塌了那座无人的房屋。她来过的痕迹,已经快要抹去了。

季杰一天天长大,不能再经常留守此处。他在县城读了高中,周末回来一趟,而只要他回来,就一定会到花圃,浇浇水、除除草,搬一把木椅,顺着它们的方向一同看去,在那里,金绿色的树林熠熠生辉。身旁,他照顾下的蓝花逐渐开出了花圃,一朵、一朵,往整个庭院长去,同那些杂草争夺空间。季杰有半年太忙,忘了照料它们,本以为它们该缩回去了,谁知到家一看,杂草少了,它们多了。

花真的开遍庭院了,也真的一直、一直地活下来了。

长大后,他逐渐领会了很多事,越来越能理解她,也越来越像她。虽孤单,却不孤独。他望着这些花,这些花也抬头看他。两相凝视之间,又忆起了那个夏天的温度。他多想人生永远永远停在花瓣上,但时间不肯允诺。如今,高中已经结束,季杰也到了要长久离开这里的时候了。越是以后,就越不可能再回来,那谁说得准,哪次会是永别呢。

所以,他坐在满庭花的簇拥中,贪心着在此的一分一秒。夕阳下,她的花园繁若一湖星辰,而在废墟上,淡蓝色的星空一寸寸垂落下来,星与花开在了一起。璀璨的光点间,一种低回的感情牵起了他们,平稳委婉地流淌。

季杰的视线模糊了,他好像听到了汽车的轰鸣,好像看见了她漫步的孤影。他闭上了眼。

……

不对。那阵声音好像是越来越大了,他猛地一惊,站起身侧耳倾听,不对,不是幻听,的的确确有车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全没心理准备,不知来者,但他知道车一定往这个山包来的。引擎的声音明显了,是摩托车,他走到边缘,一个带着头盔的绿衣男人出现在山路。那个人稳稳驶来,忽地一转,朝向季杰老家的方向。季杰心底一震,赶忙回到家中。也正是在他刚到的时候,一个黝黑而强壮的中年男子下了车,他从“中国邮政”的绿包中拿出什么,含笑走来。

“季杰系唛?”

“诶,系我。”

“呐,这儿有个加你的快递。”

“我个?”季杰不记得自己有买过什么,大概是父母寄过来的。他犹豫着签了字,拿着那个盒子形状的快递件翻了翻,看不出什么门道。他忽然注意到,大叔的身影依然罩在他身上,疑惑地看去,对方竟也投以同样疑惑的目光。

“季杰……这名字哪儿听过的……哦,想起咯。前俩年好像也有你个快递件的,莫写清谁人厝,就退转去了。”

“啊?”

写自己的名字又没写清地址?爸妈不会犯这样的错吧。他顺手拆开那个快递,里面果真是一个盒子,在它被拿出来的一瞬间,一种淡淡的芬芳扩散开来。有些熟识,又难以言清。他小心地打开盒子,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一束新采的小蓝花荧在阳光下。

蓝……花?

好熟悉,好熟悉。是什么?香味、蓝花、夕阳……回忆的呼声愈来愈清晰,季杰恍然大悟般翻回快递袋上的单子,颤颤地看去。单子上,一条长长细线隔开了收与寄的二人。下面,是他自己;上面,却只看得见一个“花”字。

——而在“花”字后,两个星号拼出一个未尽的名字。

                                                                                                                       责任编辑:江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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