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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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 莹
沿街住户的最后一盏灯灭了，远处邮政储蓄的LED屏幕上大红色滚动字幕越发醒目。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没有星光点缀的夜色就像一块密密实实的幕布，水杉树静静地隐没在浓稠的夜幕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声声蝉鸣，已是秋了，这是它们最末的欢歌。
曼宁从窗子往外望，又复低下了头。玻璃窗紧闭，夜里的风吹不进来，因为她还不能吹风，可好久没下楼的她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静下心来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现在是夜里三点半，她小心翼翼地伸了伸酥麻的左手，点开了读书软件，熬夜使得她眼睛发干，可是没有阅读的日子，她的脑子就像是即将枯竭的水潭。
一双软乎乎的小手突然动了动，宝宝又醒了，她忙看了看尿布，没有变色，看来是饿了，她弓着背，俯下了身子，喝到奶水的小家伙果然不闹了，肉乎乎的小脚满意地摩挲着。小家伙不肯沾床，曼宁只能彻夜地坐着，抱着他睡。
还在坐月子的她虽然在白天可以补觉，但这突然的黑白颠倒却还是令她疲倦、沮丧。小家伙终于安静下来了，看着熟睡中的可爱小脸，曼宁心底里顿时涌上一股暖流。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画面，是了，那是属于她的讲台，属于她的班级，微风卷起窗帘，穿过整洁的教室。毕业典礼的那一天，他们和她约定，永远不要忘了彼此。
这几年的时间过得实在是太快了，成为教师，结婚，到如今生子。丈夫叶凡对她很好，他们之间的相处很自然，他的细致入微她懂，她的体贴温柔他也懂。其实，每天要上班工作的他还是会在上半夜抱一抱孩子，让曼宁休息一下。这已经足够了，她时常这样想。
可是，她觉得自己似乎被世界遗忘了。特别是在这样深沉的夜里，一种孤独的力量攫住了她，她隐约听到：“低谷呵，低谷呵。”
“一定是我太累了。”她想。天边的云霞淡淡的，晨光熹微，天终于亮了，婆婆把云宝抱走，她拖着疲惫的身体，马上就睡着了。疲惫的人，有时候连梦都没有。偶尔有梦时，她总会在梦里看见窗外那静静的水杉树，梦中的她竟能飞起来，去摘这棵树上的星星。她莫名喜欢这种植物，不枝不蔓，看起来很孤独，却坚韧不拔，于沉默中静候着什么。这唯一会在冬天落叶的杉树，在窗外站成了一座雕像。
这是2019年8月后的常态，曼宁日复一日透支着自己疲惫的身体，而生活中除了带孩子和吃寡淡无味的月子餐外，剩下的就是睡觉和夜里困倦之中的挣扎。还有这突然静下来的生活带来的惶恐，她本是一个很敏感的人，疲惫会将情绪无限放大，被疲惫掏空的身体里像是住进了一只浮躁的兽。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身子臃肿，以前的衣服再也穿不下。客厅里传来的若有若无对话，在她听来，竟像是讽刺一般，越听越气闷，一头扎进被子里痛哭起来。
她曾经是个多么爱笑的女孩啊，喜欢在午后的和风中弹奏尤克里里，轻轻弹，轻轻唱。她也爱画画，画一盆花再画一棵树。那时候，连空气都透出自由的味道，而如今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很快，产假结束，曼宁她接到了学校的上课通知。令她感到困惑的是，曾经让她无比向往的外面的世界，令她感到头晕目眩。她骑着自行车上下班，为了争取哺乳的时间。这一路都算平缓，遇到减速带，自行车的抖动还是会让她的盆骨很不舒服。她接手了新的班级，是一群三年级的孩子。
三年级的孩子，每天都有问不完的问题，一下课，他们会用拥抱的方式表达对老师的喜欢。诗诗在这群孩子当中显得特别耀眼，她有着奇奇怪怪的脑回路和直言不讳的真性情。她是第一个拥抱曼宁的女孩：“曼曼老师，您就像我们的妈妈一样。”
“妈妈”这个词，一下触动了曼宁的心“这不是一份工作，这是我应该把心放进去的地方，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啊。”六个月的产假说短也长，说长也短。曼宁觉得自己几乎要和社会脱节了，走进教室，她都会微微颤抖，和第一天走上讲台时一样，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对与人交往的恐惧以及对自己的不自信，这样的不自信，似乎连脂粉都掩盖不了，它已然是一堵无形的墙，横隔于她与外界之间。可是，她被这个小小的暖融融的拥抱撼动了，诗诗像一只花蝴蝶，飞在明晃晃的春光里，牵引着她走进热闹的世界。
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她告诉自己：“不论现状有多糟糕，认定一个方向，就往前走吧！想要走得远，重要的是迈出第一步。”每天，她会认真思考，怎么样才能把语文课上得更有趣一些，怎样带给这群孩子以终身受益的东西，那是熔铸在生命之中的，振奋人心的东西。她开始读教育书籍，很认真地做听课笔记。每天的“学习强国”也并不是消磨时间，而是在这里找到了很多珍贵的学习资源。
她在班级里组织学生共读《爱的教育》，每一个孩子都有机会上台，只要他们愿意。小欣，是班上最捣蛋的，也是最会生气的孩子，他总是眉头紧锁，活像个气鼓鼓的小河豚。可是他非常愿意在每周四的诵读课上走上讲台，只在一旁做一名安静的陪读者。这是曼宁留出的特殊位置，专门留给那些羞于表达的学生。终于有一天，他接过了话筒，声音有些颤抖，透着一点点倔强。读完了，教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笑了，很不自然地下了讲台，回到座位，俯下身子下去，却哭了。这是多么不凡的一天，一个小小的男孩，完成了自己人生当中了不起的跨越。
班上还有一个个性十足的小男生维艺，一次语文课后，曼宁因一件事批评了他，他朝着曼宁大吼一声：“我真讨厌你！”他竟背上书包一头扎进细密的雨幕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只好拿着他的雨伞，狼狈地跟在他的身后，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论如何，也要看着他安全地到家。”她想着。接着拨通了维艺妈妈的电话，电话那头是温柔而有力的声音，曼宁突然感到一种平静，在小区门口，她目送着维艺胖乎乎的小小背影气呼呼地走进属于他的那栋8号楼。
回去的路上，曼宁细细地想了想，是不是自己过于浮躁了？她陷入沉思。手机突然收到一条提醒，是网购的蘑菇盒子到货了。第二天，她把蘑菇盒子带到班级，告诉大家每天用小喷壶给这两盒蘑菇浇水，课后，第一个去浇水的竟然是维艺，他看起来早已经把昨天的事情忘记了。全班的孩子守候着两盆蘑菇的生长，就像守候一个秘密。蘑菇一天天地长大，顶开了薄薄一层纸巾，第一盆的谜底是米色的凤尾菇，曼宁举办了一次以“蘑菇”为主题的作文竞赛，结果维艺的作文写得很好，获得了首次采摘蘑菇的权利，放学后，他拿着一大朵蘑菇在教室门口像是等着什么人，曼宁走过去，维艺塞给她一个纸条，马上跑开了。打开一看：“曼曼老师，对不起，其实，我和大家一样喜欢你！”两个曼字，少写了一竖，像一对炯炯有神的小眼睛。
“曼曼老师，蘑菇汤很好吃！”维艺用他妈妈的手机给曼宁发了一条语音。教育学生，不是不对等的气势压制，他并不是想挑战你的尊严，或许他让你低下身子，只是想离你更近一点。
她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热望。在和学生朝夕的相处里，有欢欣有窘迫同样也有无奈，她却在和孩子们的相处中，学会了真诚地拥抱当下的生活；学会了如何让自己做一个艰难但是有意义的突破；学会了如何原谅。他们更像是她的老师了。
这不单单是一份工作，是和孩子们共同度过的一段生命时光。一次语文课上，维艺最先发现了天上的彩虹，曼宁停下讲课，和孩子们一起看。他们一起去学校的梅园里看梅花，去百草园除草，她办了《班级作文周刊》让学生们也享受作品被发表的乐趣。显然，工作已不是她的负累，而是源源不绝的能量库。她主动报名了学校送教下校的公开课，课磨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知疲倦地修改着学习单，就为了一个字的误差。在个人公众号里，她记录自己的所思所想，记录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记录学生写的小诗。
她的生活日渐丰盈起来，她终于有了珍贵的获得感。她记得父亲告诉过她，深山里的树是最懂得生存之道的，不努力去获得阳光，就意味着被淘汰，甚至是死亡。是啊，生命是需要不断拓展的，不应该固步自封。她努力使自己成为一棵汲取阳光的树，生长，生长，再生长。通过自己的摸索，参加了区里的微课制作，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剪辑出人生当中的第一节微课，竟获得了一等奖，这着实是一个惊喜。她连抱怨的时间都没有，与其在抱怨中虚度了光阴，不如沉下心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做一个平凡而努力的人。
小云宝一天天可爱起来，已经会爬着去抓取自己喜欢的玩具了。过了几个月，牙牙学语，会说的第一个词是，“妈妈！”真好听，曼宁一直听不厌。带一个小生命到这个世界，你会突然接近了光阴流逝的真谛。时光流逝的质，其实是孩子每日令人雀跃不已的成长。
带给她力量的，还有书架上静默的书籍朋友。她重读了《红楼梦》，读出了豁达的新滋味，要珍惜当下。她读苏东坡，雪泥鸿爪，倚杖听江，有几人能经历那样的奔波辗转却依然能笑对人生？读《浮生六记》，人间最美的情事也不过如此……看的书多了，心里笃定，闲暇之余，她决定拿起笔，写出心中流淌的文字。第一篇小文刊于报上，收到了88元的稿费，恰逢结婚纪念日，她买了一个小蛋糕，惊喜地发现小云宝会抢着吹蜡烛了。
曼宁和叶凡早就约定好，一年之中只过结婚纪念日和生日，其他的都不过。生活简单，但浪漫是在细微处的。一次散步时，曼宁看见一户人家的庭院里种了一种别致花，花瓣是如烟如雾的蓝。叶凡说，那是蓝雪花，单单只听这名字，就足够曼宁爱上它了。于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阳台上多了一盆蓝雪，后来，又有了月季、酢浆草、绣球花、小苍兰……阳光好的时候，叶凡会带着云宝认花、浇水，曼宁案头的花瓶里总插着鲜花。春光葳蕤，叶凡会骑着电动车载着云宝和曼宁到山林里采覆盆子，曼宁采了各式各样的树叶做植物拓染，保留春天温柔的印记。
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就连同吃一碗瘦肉羹都会感到幸福，更何况是一起侍弄花草，享受生活，养育孩子呢？
“你当温柔，却有力量。”曼宁在日记的末尾写道。春气渐暖，虽是二月，寒意未退，也不再有刺骨的寒了，她打开窗子，一股清新的风迎面袭来。
三年过去了，透过一扇同样的窗，看见那棵静静的水杉，越发觉得它挺拔俊秀。这是唯一一种会在冬天落叶的杉树，她见过它枯落沉寂的样子，如今的它又全心全意地擎起满树的绿叶了。
门外传来一串细碎清脆的脚步声，是云宝走过来了，他示意曼宁伸出左手，低下头，在她左手掌心亲了一下。她最近给他讲了绘本故事《魔法亲亲》，云宝便时不时地带着欢喜，时不时地在曼宁的左手心亲一下，这是他表达爱的方式。云宝拉着曼宁的小手并没有松开，而是在曼宁的手掌心放上了一串花穗，兴奋地喊道：“妈妈，这是我和爸爸在路边发现的奇怪的花！”曼宁将花穗拿起嗅了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倒是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小枝末端有一张卷曲着的粉色小纸条，轻轻展开：
送给自信而坚强的你。”
是叶凡的字迹。
责任编辑：江子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