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平
十月就要过去,我是在这个月过的生日。生日那天,早餐,母亲给我煮了碗面,放了两个太平蛋。当母亲把这碗生日早餐端到我面前时,我望着圆润光洁的太平蛋,望着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望着饱含沧桑的母亲的脸,仿佛一下子望见了自己的童年。
小的时候,我渴望着过年。过年,就会有新衣穿,有好东西吃,还有可以到许多亲戚家去拜年。拜年一般是在元宵节前进行。那时,父亲或者母亲,会领着我们四个姐弟中的一个,依次到各家亲戚拜年,我总是很渴望能被带上,去见许多新鲜事物。那时到亲戚家拜年,必须带上一包冰糖,上面贴着红纸条,再带上一件其他的礼品,常常也是吃的东西,比如年糖年饼之类的,那时缺吃的,以吃的作为礼物,大概是最大的亲情了。其中,那包带去的冰糖,通常会被亲戚当作回拜的礼物,一定会被送回来的。因此就有了听说,有人买不起冰糖,或者觉得麻烦,就用纸包上一块石头,就往亲戚家里送去,心里想着,反正这块石头最终转了一圈也会回到自己手里,或者可以少花一点钱,或者可以省去上街购买冰糖的麻烦。然而,世事难料,人做的事总会出错,有时候拜年的人多了,亲戚家收到的大小包礼物很多,忙乱之中就会搞混;乡下人也无心去认真记忆哪包冰糖是哪家送的,心想反正不过都是冰糖,结果在回礼的时候就随意拿出一包冰糖,于是出错了。其实错的人压根儿就不知自己错了,无意中便宜了那个送石头的人,而让送冰糖的人家吃亏收到了石头,估摸暗地里也会伤了不少感情吧。因为出现了少数不老实的人,原先的熟人社会,就这样开始出现缝隙,乡村的诚信受到挑战,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不知哪天落到哪家人身上,背负着骂名。
我之所以渴望着在过年时跟父母去拜年,最主要的原因是——能够吃到面条。不知是哪个朝代留下来的习俗,反正每到一户亲戚家拜年,主人便会煮上一碗面,面上加有两个蛋,热气腾腾地端到客人面前,否则主人家便会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怠慢了客人,那可是会影响自己在乡村声誉的大事。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吃上一碗面,面上还有两个蛋,简直就相当于如今的一碗鱼翅,鱼翅上还有两只鲍鱼。吃这样的敬客面时,也是要遵守规矩的,比如坐姿要端正,吃相要儒雅,哪怕装也要装出这个样子来,否则会被家长骂着或是乡亲背地里调笑成饿死鬼转世;最重要的是,两个蛋不能都吃掉,必须留一个,否则,就算严重失礼了。其实那时,我是真想把两个蛋都吃了啊。但是,不行就是不行,这就是乡村的一种教养,打小起培养自己克制欲望的能力,正所谓“克己复礼为仁”。
在闽北乡村,拜年还有一个习俗,就是小孩到亲戚家拜年,吃饭时,会享有吃鸡腿或者鸭腿的特权。平时就很难得吃到鸡肉鸭肉,让小孩吃那丰满多肉的鸡腿鸭腿,是长辈对小孩快快长大的祝福,也是长辈体现出来的慈爱。同样的,那时长辈似乎也有吃的特权,那就是吃鸡屁股或者鸭屁股。不知是真的好吃,还是因为享受着特权的缘故,我的记忆里,长辈们总是露出吃得很陶醉的样子,宛如遇到世上最美味的东西,比鸡腿鸭腿还好吃!我至今还在纳闷,那东西真有那么好吃吗?因为我长成大人以后,没有享受过吃鸡屁股鸭屁股的特权,于是便想着那东西大概是更美味的吧,只能就道理来推算,不是有人把臭豆腐吃得那么有滋有味吗?也许那是那时长辈们的爱好,自己究竟是不敢吃的,也缺乏了享受特权去吃鸡屁股鸭屁股的氛围。尽管心里念念不忘着,如今我到菜市场买鸡鸭时,还是让杀鸡杀鸭的人,直接把屁股砍去,这一瞬间,好像是在跟一个时代告别;那杀鸡杀鸭的人的一刀潇洒动作,剁在我心坎上。
因为鸡腿必须给来拜年的小孩吃,而每年来拜年的孩子数目不确切,为了不造成偏心眼,于是每家每户都会准备好鸡腿,计算好会来拜年的小孩人数。那时人多鸡少,大人们总是想方设法在一只鸡身上能多砍出几个腿来,在我的记忆中,至少可以砍出六个腿,具体怎么把两条腿上砍出六个腿来,还真的不清楚,当年也不会去细究。我记得,有一次过年,元宵节还没有过,父母的同事来到家里吃饭。这位同事能喝能吃,一上桌,就两眼发光地盯牢那碗鸡,那碗鸡里面还有鸡腿,眼见他很快就把筷子伸向那只我亲手养了半年的老母鸡鸡腿。那一瞬间,我快叫喊出来了,然而我忍住了,瞪大眼睛,流着口涎,看着他三口两口把那腿吃掉。——这位大人太不懂事了。当时我心里想,连小孩专享的腿也吃啊,肯定是个坏大人!现在想来,挺羞愧的,就因为一个鸡腿就把人看成坏人了,真是年少不懂事呢。更为严重的是,那次,父亲的那位同事让我家的预算出现赤字,还有亲戚没来拜年呢,鸡腿就不够分了。母亲倒不抱怨,只是忍痛地再多杀了一头鸡。可怜这头鸡,原本是可以多活一段时间的,要送给一个快生孩子的亲戚的。后来,母亲只好到市场上去买了一头老母鸡送这位亲戚,好在当年市场上卖的鸡也都是绝对正宗家养的,那鸡汤鸡肉鸡腿鸡屁股想必一样的香甜。
我小的时候,父亲胃不好,经常住院。胃不好的人,据说是得了“富贵病”,对食物有特别的要求。其实,这个要求现在看来很简单,也不富贵,无非就是开个小灶,煮个面条。因为我小,给父亲开小灶的时候,我在一旁也会得到分享。母亲给父亲盛上一大碗面时,也会给我盛上一小碗。我很快就把面吃完,父亲便会看着我,微笑着从他碗里拨出一些到我碗里来,我很快又吃完,但不好意思再往父亲碗里望了。父亲喜欢吃较粗一点的面条,说有嚼头。过年时,母亲会包饺子给一家人吃,也会顺便给父亲做一点手擀面。父亲吃面时,不喜欢面里放太多汤,我吃面,喜欢汤多点,有时觉得,汤比面还好吃。
常听人说,爱喝汤的人多情。那时,住在我们家隔壁的知青也爱吃面,尤其是晚上吃夜宵一定是要吃面的,常常也会邀请我吃上一小碗。他煮的面很特别,用煤油炉煮,这种炉子煮出的面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我挺爱闻的。那岂止是面的味道,还有煤油燃烧后的气味,还有在面起锅前滴上几滴老酒的味道,香醇悠长,我估摸着一定是飘荡过整个村庄,穿过只有稀疏几盏灯光的暗夜,到达璀璨的银河了。
因为我常吃了邻居知青的面条,母亲有时做一些水饺等吃的,也会让我端上一小碗回馈于他。因为我爱吃面条,直到今天,每次我误过饭点回到家里,母亲便会问我吃了没有,当我说没吃时,母亲就会走进厨房,给我煮一碗热面。吃着面时,我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仿佛我就是因面条而生的人。
责任编辑:黄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