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钦
木兰溪边矗立着三棵长势茂盛高冠若盖的风水树,一座古朴小巧的土地庙安座风水树下,这里就是我们小时候放牛牧马的天堂。
溪水,自西向东地流着,经过我家村庄那一带,水流湍急,成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之”字形。听父亲说,那是爷爷为了“避免风水被木兰溪水带走”而亲手种下的“风水树”。榕树的根须都伸到水里,就像老者的胡须……
世上的河流有那么多,只有木兰溪流经我的村庄。小时候的我常坐在木兰溪边发呆着,不知她从哪里来,也不知她又流到哪里去。
这三棵风水树,长得密密层层,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开枝散叶,一眼望去不留一线空隙,好像一个大绿障,又好像图案画中的一座青山。见证了木兰溪的沧桑巨变,见证了世世代代两岸人民的生活情景,当然,也包括那些传奇的故事。
夏天,风水树是鸟的天堂,地上都是鸟粪,如果您好奇想走过去探个究竟,根本没有您立足之地。
只要您吹一声口哨,到处都是鸟影,到处都是鸟声,扑棱棱,应接不暇。眼睛不知该看哪一只。
男孩很想上去掏鸟窝,那时大人们早出晚归,无暇顾及自家的孩子,为了安全考虑,树上长蛇会咬人。我们只能站在树下,望鸟兴叹……
调皮的弟弟央求着父亲用树枝做弹弓。父亲的手艺特别好。枝枝杈杈的树枝,经过父亲的巧手,三下五除二,做出了一只精巧的弹弓和一把别致的手枪,头上带着树叶围成的帽子,一是可以晒太阳,二是可以模仿电影《游击战》中的红军,大摇大摆,表演得有板有眼,惟妙惟肖,在伙伴们中颇为威风,无形之中,建立了自己的威信。
女孩,玩踢毽子的游戏,一边踢,一边唱着马莲开花二十一儿歌口诀。那时,我们好像没有作业,没有高科技产品,也没有升学的压力。一日,邻家女孩跑到树上晨读,书生朗朗,鸟声喳喳,起初只是好奇,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到风水树上晨读的队伍,不知不觉,无形之中,装饰了木兰溪畔一道独特的美景,汇成了一股乡间读书的洪流,知识的渴求带着他们到达未曾到过的远方。
妇女们织毛衣,说浑话,又怕被孩子听见,都是趴着耳朵说,一惊一乍,不时地传出一片欢声笑语。
男人们也许太累,光着上身,躺在大石头上,很久就进入了梦乡,顷刻,就传来了呼噜声。
那时,大人很忙,小孩很野。于是,乡村就流行着剃头担。每月一日会定期出现在风水树下,被剃者往凳子上一坐,全身白布包裹,像一件东西,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神情或垂头丧气,或无可奈何,让理发师全程操控。孩子调皮,父母不得不在旁边协助完成。有时帮抬头,有时拉耳朵,孩子失去自由家长也很吃力。记得每个人都被黑旋风喷洒一圈,然后刀起发落。父母为了省事,把我们姐弟俩直接剃光头。大家纷纷嘲笑“小和尚”“小尼姑”。理发师理毕孩子们的头发,还为大人挖耳屎。大人们静坐那里,两眼一闭,很陶醉,很享受,很惬意。
这种行走在风水树下草地上的理发师,很廉价,乡间生意极好,口碑也不错。外国人很好奇,中国人一向崇尚青山绿水,向往自然,野外理发也这么高雅情趣。
溪岸边,随处可见,埋头吃草的牛马,甩着尾巴,一副悠闲的样子,放牛娃们有时躺在草地上津津有味地看小人书,有时光着屁股,跳到溪里,用毛巾的四角去抓鱼了,抓到的鱼拿到风水树下平摊,就地取材,烧烤……
有时,为了打发无聊而漫长的日子,小伙伴阿宝把取自木兰溪边的竹子自制成笛子,无师自通,自学成才,鼓着腮子,吹着笛子,尽管信口无腔,却也自得其乐,悠扬的笛声合着流水声,相得益彰,相映成趣,引得路人频频驻足欣赏一番,人们嘴上毫不吝啬地夸赞,这孩子将来必有出息。
习惯了每天与牛马形影不离,虽然被蚊虫叮咬,但对于那个年代孩子,清苦是一场必修课。今天想来,也不觉得有多苦,似乎还挺甜蜜,温馨。
牛,默默无闻地在田间耕耘劳作着。马也就是骡子,走街串巷,替主人载物,尤其每年游神,马驮着演员,神像或菩萨,成为巡游重要的出借对象。
她们只是分工不同,都是为主人服务,为人类做贡献……
风水树前面有个偌大天然的晒谷场,经常晒着稻谷,地瓜粉,晒芥兰菜,萝卜干,还有晒米粉……按先来后到互相谦让的原则,从未出现争吵。
夏天暴雨,说来就来,全村人抢着收稻谷,气氛非常紧张,异常团结。自家的收起完,二话没说,就收邻居的,年轻力壮帮年老或腿脚不便的。很多东西,约定俗成,自然而然。久而久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我家盖了新房子,但手头紧,好几年没安装大门板,生活外甥打灯笼一一照旧(舅)。
等稻谷收拾完毕,望着来势匆匆的雨水,“哎呀,我家院子的衣服还晒着!”隔壁老王脑袋一拍,阿Q一般自我安慰道,“没事,太阳出来可以再晒,稻谷可不行!”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和母亲撸起袖子,挽起裤腿。晒干的萝卜和芥蓝菜都装进箍桶里,然后放进比例的盐,嘴里不停跟人聊天,双脚一刻也不闲着,绕着箍桶一圈又一圈地踩实,直到踩着均匀。装进瓶瓶罐罐里,手无法伸进去,就用木棍子一上一下,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扫描”,无死角。待到青黄不接,母亲变魔术一般,饭桌上萝卜干和酸菜,让一家老小能够填饱肚子。
整整四十年过去,每每上酒店吃饭,酒店都会赠送小菜一碟,一看到酸菜,我就两眼发光,食欲大增。它,似乎成了我心中乡愁的载物,也成了我与故去亲人的自然衔接。
风水树附近有个码头,那时没有桥,交通不便,两岸人民的出行靠的是自家的小舟。
夏日炎炎,大中午,乘船的手做成喇叭状,这边大声喊:喂,过来吗?
那边回话说:太热了,让我喝口水。
这边的心知肚明起码得等一刻钟,于是跑到风水树下乘凉去了。
溪中两人棹一叶扁舟,悠然前行,将两岸风光尽收眼底。微风吹拂,水波不兴,与顾客谈兴正浓,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一蓑烟雨任平生,一切静听流水声。
若碰到雨天,就随手摘起一片荷叶,当做雨伞,躲进了土地庙避雨去了。望着烟雨蒙蒙的溪面,脑海里蹦出范仲淹的《江上渔者》诗句:“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船头放着一个破旧的搪瓷碗,里面装满了纸币和硬币,那是船夫的报酬。顾客全凭随意,有钱付钱,没钱就两把生米,或一把花生,船夫无视,更没计较,一副乐呵呵,迎来送往。
在风水树的后面山坡上,栽种着成片成片的龙眼树。放眼望去,就像一片绿色的海洋,微风吹佛,掀起层层波浪,枝上的龙眼探头探脑,令人垂涎欲滴。
那时,社会上流传着“一棵龙眼树相当于一个大学生”,龙眼成了果农家庭的主要收入。因此,每家每户都非常看重龙眼树。大人们望着树上的龙眼,一日看三回,看也看不够,有点“拔苗助长”的心理。
夏季台风掀起屋顶的瓦片,那样的夜晚,注定彻夜难眠,大人们扛着梯子,小孩背着竹篮,紧随其后,那时,我们不懂大人眼里的忧伤,因为台风天,我们小孩就有机会吃好的龙眼,平时大人都舍不得,都是捡掉树下摔坏的龙眼给孩子吃,味道都很难闻。好的留着卖,留着交学费,因为上学期的学费还赊欠着,但台风天只能贱卖。
台风天的龙眼价格超低,低得令人大跌眼镜。大人心灰意冷之下,让孩子们尽管吃,于是放开肚子。吃完龙眼,为了不让小伙伴发现,龙眼核就塞到石头缝里上。于是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看看龙眼核是否发芽了,日复一日,等待似乎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夏夜,龙眼树下,又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每树底下都安置着竹床,枕头和被子,每棵龙眼树都有人日夜轮流值班。
谁要是偷捡树下的龙眼,调皮的主人会偷偷站在身后,在您转身时,手电筒顶着下颚,往上自己的脸照着,一明一灭,活生生现代版一张“鬼脸”,不把您吓得半死,也会被吓得半夜做噩梦。
村里的阿狗偷懒,想了鬼点子竹床上把枕头和被子放着整整齐齐,有时树桩上还放着一件白色衬衫,现场布置成“主人在睡觉,勿扰”的感觉。
一叶障目的做法,偶尔表演可以,但日子久了,终归会露馅,除非己莫为,这一切哪里逃得过邻居阿猪的法眼。
因为阿猪的母亲癌症刚去世,那时火葬还未实行,就土葬到阿狗的树下,简简单单,一堆土,也没有牌子,但阿猪很孝顺,那些日子,怕母亲一个人黄泉路上太孤单,夜夜守护在母亲的坟前,陪她说说话,也就是阿狗的龙眼树下守夜。
几家欢乐几家忧愁。正因为有了阿猪的“夜夜呵护”,阿狗瞒着家人,带着村里的小芳,到了木兰溪边的风水树下,躺在草坪上,数星星,约会去了。
也许年轻气盛,荷尔蒙发作,或者说,爱得纯粹,爱得纯真,两个年轻人自然而然,身心融为一体,体验了生命的庄严时刻……
小芳的肚子日渐鼓起来,两家的父母眼看生米煮成熟饭,找媒婆,挑个良辰吉日,婚事定了。该有的礼节,一个都不敢忽略,婚礼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邻村的人都跑过来瞅瞅,忍不住发出啧啧的称赞声……
那天阿狗夫妻俩拜完天地,也拜了风水树,完成了一个满满的仪式。
结婚那晚,灯火通明,热闹辉煌,把各种祭品摆上,但土地公也有份,有个仪式里唱着:福德正神,豆干大银,花生瓣瓣,酒酝酝。聪明的媳妇一听到“酒酝酝”这句,立刻把床上的被子草席卷起来,调皮的孩子要倒水在床铺上了。
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被邀请了,大摆宴席,喝个酩酊大醉……
其实,阿狗的母亲对小芳不是很满意,小芳长得太招人眼,怕阿狗吼不住,但母亲抱孙心切,自然也就不加阻拦。
婚后,小胖子的出生给这个家带来了许多欢乐和无限生机。小芳一心扑在小胖子的身上。
小胖子虽然胖嘟嘟,但身体老是欠安,三天两头感冒咳嗽,流鼻涕,赤脚医生摇头叹息,每次去县城,辗转反侧,一路颠簸,小芳也日渐憔悴,后来经村里的高人指点,小芳的前世是花精,惊扰了风水树,“祸害”给下一代,必须到风水树下,拜拜认错。一切遵照执行,说来也怪,孩子莫名地好了。
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我无从考证,但每次看到小芳在清贫岁月,烧的是土灶,喝的是木兰溪的水,吃的是地里挖回的番薯,但丝毫不怠慢,用心守住了一日三餐的炊烟,也就守住了简简单单的幸福!一脸的满足!那个花精的故事是否属实,已经不太重要了。
小胖子人生中每个重要的节点,小芳都会带着小胖子跪着祈祷。那年高考,小胖子考进了理想大学,临行前,小芳也是带着小胖子朝拜风水树,并特地挖了一点土,小心翼翼用纸包着,让小胖子随身带着。没想到,小胖子水土不服,按母亲叮嘱的土办法,土泡开水喝着,安然无恙。
不知为何,那一年风水树病了,一夜之间,叶子全落,一派颓废,像奄奄一息的老人……
随后,村庄发生几桩离奇的事情。
一日中午,太阳高悬,夏天的蚊虫肆虐飞咬,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娜娜的炊烟,空中不时的掠过一群淘气的麻雀,撒下一阵细细碎碎的叽叽喳喳声。
一对双胞胎,大约八岁,相约到木兰溪畔烤地瓜,女孩去洗地瓜,石头的苔藓太滑,一不小心滑到溪里;男生见状,当即毫不犹豫地下水救她,但缺乏水性的他,加上年幼,水流湍急,呈螺旋状,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待下午上课,不见踪影,发现风水树下烤地瓜的痕迹。
于是,村书记亲自带头,附近中学的男老师和村庄的男人只穿短裤,拼命搜救,一无所获,就在众人精疲力竭,毫无希望的时候,富有生活经验的老者提醒,该请巫婆出场了。
于是,在风水树下,摆了一桌供品,巫婆穿着紫色的道服,点香,烧纸钱,微闭着眼睛,口中喃喃说道:“天灵灵,地灵灵,哪怕死了,请尸体浮出水面,让大家不用操心!”
语毕,岸上有人喊:“您看——”
万籁俱寂,这声音似乎带来了希望,大家顺着手指的方向,隐隐看到两块黑色的东西,随着“黑云”越来越近,确定是两具尸体。女生那稚嫩的双手紧握着……
众人的心戚戚,都沉重地低下了头,双胞胎的母亲当然晕倒,场面一片混乱。
事后,木兰溪边常常出现痛心的情景,一位披头散发的妇女望着兰水,不吃不喝,一连几天都呆坐在那里,但一见路过的女孩或男孩,两眼放光,趋前紧抓不放,嘴里不停地喊着孩子的名字,弄得孩子们一看到她,就远远地躲开了……
村民说,从此天堂多收一对“金童玉女”。
那一年,父亲也参与救援的活动,过后半年,父亲也查出癌症,赶着“去见”双胞胎……
那一年,村里莫名出现很多“病人”,都往城市的大医院挤,自然也“走”了很多人。
善良纯朴的乡亲们,想出一个朴素的主意:溪岸上每隔百米就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面刻着四个硕大的红色字体——“阿弥陀佛”!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发生溺水事件。
那一年开始,乡亲们特别重视“风水树”,特地聘请农业局的“专家”每年给风水树,定期体检,把脉,对症下药。
天有不测风云,风水树不幸被雷电“击中”,有的老树干被拦腰截断,但风水树奇迹般地“自我修复”,就像英勇的武士披着厚厚的铠甲,很快老枝发新芽,蓬蓬勃勃地生长着……
远看是河近是江,春夏秋冬各不同,不识兰溪真面目,只缘身为木兰乡。
白鹭飞翔,蝴蝶纷飞,燕子敏捷地掠过水面,荡起了一圈圈美丽的波纹。
风水树下,如今成了年轻人聚会休闲,露营烧烤,拍摄婚纱,研学基地,网红打卡点。
一小伙子兴致勃勃地玩着“飞车”……
两岸“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百姓安居乐业,一派富足。农闲之时,换身服装,跳起广场舞,个个脸上喜笑颜开。
责任编辑:黄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