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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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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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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磨河

                                                      贺   鸣

不知从何时起,灵儿回家乡的次数多了起来,这个曾让她很不屑的山村,很想让她走出去的山旮旯,究竟什么时候又让她魂牵梦绕了,她也说不清楚。河水在用石板砌成的河床里流淌,少了从大山里来的野性,规矩了许多。天空干净得像刚刚洗过,太阳金灿灿的,很是耀眼。岸边榆树、杨树的枝叶或浓或疏,都在自由满足地生长着,一头老牛在榆树下,凝视着前方,像一位哲学家若有所思又了无牵挂。时而宽阔的大嘴悠闲地反刍着,断断续续滴拉着垂涎。一头小牛犊在不远处的草摊上撒着欢。几只水鸟擦着水面掠过,又飞向河堤两边的草地上,黑白相间的羽毛光溜溜的,圆脑袋,尖嘴。它们一边机警地四处张望,一边迅速在草丛里啄一下,再啄一下,继而又轻巧地连续几跳,扇子似的尾巴上下摆动,既精神又机灵。

前方是一个石板桥,灵儿走过去,上了桥面。桥面三、四米宽,桥面上有许多的羊粪蛋,有的已被踩平晾干,有的还是完整的椭圆形。麦杆的碎末洋洋洒洒,凌乱地散落在桥面上,在阳光下反射着金黄的光芒。

多年以前这个位置,是一个用粗壮的榆树木头搭成的独木桥,木头凸凹不平,河两边各支着一块大石头,石头底部靠近旋涡的地方被河水长年侵蚀出一个个小孔,小孔里面和周围浮着一层绿色的青苔,古老而神秘,河底大大小小的石头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灵儿小的时候一直都害怕过那个独木桥,但每天都会经历一次恐惧,欻猪草回家要路过这里,扛一袋猪草颤颤微微地走在独木桥上,桥离水面并不高,可灵儿觉得仿佛掉下去就会跌入深渊。其实灵儿只在梦中掉下过桥,桥下的流水翻滚着波浪,独木桥又窄又晃,她在上面哆嗦着,前后不着岸,突然就栽了下去,梦醒了。睡梦中只掉下桥一次,清醒时却有过无数次,每一次都会让她内心那颗恐惧的种子不断地发芽生长,犹如一条蛮缠的藤条。

除了害怕过独木桥,灵儿还是很喜欢到河边来的。她有点内向,她常常会静默地坐在桥头的石头上,洗洗手,洗洗脸,撩一束水花,看着它们哗啦啦流去。她喜欢用眼睛追逐从上游飘来的一片树叶或一根木棍,直到它们顺水流去很远很远,直到看不见。内向的人或许比别人多一颗心,老会想一些遥远又缥缈的事情。灵儿就这样,会一个人伴着河水静静地想心事,河水流去了哪里?那里又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她从来都没有问过别人,但总有一种模糊又像是很清晰的景象出现在脑海里,河水流去的地方比这里好,怎么个好,她也不知道。有时望着望着就似乎自己也是一朵跳跃的水花,连同千万朵浪花奔腾远去,流出了这个村子。这个感觉让灵儿总有一种和村里孩子们不一样的地方。

到了中午,天气暖和的时候,河水也变温了,灵儿端着盆子到河边洗衣服。每洗完一件,就直接搭在河边的芦苇丛上或小树枝上,当洗完第二件的时候,第一件差不多就干了。河边常常有五颜六色的衣服像花花绿绿的彩旗随微风摇摆着,灵儿喜欢看它们飘摇的样子,那样子像开盛会。河边常有人来,有时会有人拉着马或赶着羊群过河,马或羊在河里饮够水,然后踢踏着趟过河,水就会被搅浑,片刻,河水又被上游的流水替代干净了。那搅浑的杂质谁知道到哪里去了。河底的石头依然明晰可见。

眼前这一河的水还是那样不停的流淌,只是少了许多。水花就像早就排好了队一样没有拥挤,没有喧闹,安静极了,只有哗啦啦的声音。灵儿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一切都在空灵中,仿佛生来就在这个幻境。

从桥的那头走来两人,一男一女,灵儿迅速在大脑中搜寻这两张似曾熟悉的面孔,他们是谁?叫什么?自己该怎样称呼他们?叫叔叔婶婶还是哥哥嫂嫂?杨家人还是魏家人?就在灵儿慌乱之时,他们已到面前。

这是王家灵儿吧?回来了吗?男的先开口了。

哦哦,是的,是的。灵儿一时还没想好叫什么,只好什么也不称呼,有点慌乱地应答着。这是一张晒得黑红的方形脸,额头的皱纹像一道道犁沟,嘴唇有点干裂,似乎要崩开一道血口。开口间露出几颗大板牙,微微发黄。走近时浑身散发出一股尘土与汗水的腥味,似乎还夹杂着一股麦杆的味道。淡淡的干草香掺杂着一丝丝呛鼻的腥味,他们一定是从麦地里回来的。

啥时来的呢?旅游来了吗?咋不到下面网红桥那里去玩?今天来的人多的很,那里可热闹的很咧!女人的大嗓门宽阔而干硬,一连串的问话从嘴里倾泻而出,就像打麦场上的拖拉机拉滚子的声音,呱嗒嗒,干燥的没有一点水分。灵儿不知该回答哪一个。她包裹着红蓝格子头巾的脸只露出一双眉毛和一双眼睛,眉毛略显纹绣过褐色的痕迹,弯弯的眉形周围已长出稀疏的杂毛。双眼皮加上眼角深深的鱼尾纹让那双大眼睛周围显得更加丰富。她边说边上下打量着灵儿。

去呢去呢,先在这里看看,灵儿慌忙说。

走,到我们家里去坐坐,喝口茶,吃个果子,看,就在那边。男人指着离河岸不远的一栋房子说。

灵儿倏地想起来了,是河东边的魏家,曾经是一个破旧的小房子,他们应该是同辈人,眼前的男人跟自己大哥年龄差不多。

哥,嫂子,不去了,你们才干活回来,忙吧。“哥”和“嫂子”被灵儿恰到好处地叫了出来,那么自然,连灵儿自己都觉得有点吃惊。

不忙不忙,现在都是康拜因康粮食呢,又不用镰刀割,忙啥呢,收庄稼快得很哩。走,到家里喝水去。这么热,狗日的天。大嗓门依然热情地等不及别人说话,像领着小鸡的老母鸡一样咕咕咕的只管叫。灵儿却感到一阵暖心。

哦,那轻松多了啊。嫂子,不去了。我……随便走走看看。

噢,好吧,那你玩吧。我们走了昂。

说话的当儿,他们走过了石板桥,灵儿听到两口子还在嘀嘀咕咕议论自己。

这个丫头好多年没见过,现在在哪里呢?好像在乌鲁木齐……

他们一路说着走向河对面的那座房子。

几间拔廊房,白墙红瓦,坐落在山坡下。庭院宽敞洁净,院前栽种着许多苹果树和大榆树。房子后面有一个大大的蔬菜地,各种蔬菜正在成熟期,再往后好像是羊圈和牛棚。牛棚跟人住的房子差不多大,前面是一个四面通风的凉棚,后面套着的一个房子,应该是冬天的暖圈。牛棚后面垛着许多压成方形的草垛,瓷实又整齐。铁皮院门刷了红漆,院门两边门墩子涂成白色,上面蹲着两个石狮子,正呲牙咧嘴威武的守护着庭院。庭院东边是绿油油的山坡,山坡上一片榆树林,透着一种墨绿色,灵儿很熟悉这个地方的。以前这里是草坡,没有这么多的树,她常在这里欻猪草。

有一年春天里,母亲买来两头小猪,说大哥秋天要结婚,要办酒席。在所有家畜里面灵儿最不喜欢猪,它太脏,有事没事会拱那猪圈边的土墙根,还喜欢在自己的屎尿上打滚,臭烘烘的。每天快到吃食的时候,它们就张着大嘴朝院门喊叫,惹得村子里的猪都叫起来。猪的叫声没有鸡叫的喜庆,狗叫也比猪好听点,带有一点的安详,让人感到安全。只有猪,歇斯底里,太烦人。母亲倒是十分的喜欢猪,看到它们狼吞虎咽吃食的时候母亲也会吧嗒吧嗒嘴,好好吃昂,加油吃。灵儿总是狠狠地瞪着它们,厌弃的踹上几脚,那时的猪只顾狼吞虎咽抢食吃,对她的泄愤丝毫不计较,疼了也顾不得哼哼。一个夏天,不论刮风下雨,灵儿没有一天停止过欻猪草。猪一天天长大,吃食越来越多。那个盛猪草的布袋子磨烂了,母亲又用布头打了补丁,袋子里的草一天比一天装得瓷实,一天比一天沉重。灵儿期待着秋天的到来。

十月,秋高气爽。金黄的草料垛满家家户户的草房顶,天蓝蓝莹莹的,深远又辽阔,太阳照射在水磨沟的沟沟坎坎里,万物反射着金色的的光芒。灵儿家里聚满了乡亲,大哥在喧闹声中迎进了新嫂子。院角里炉火熊熊,上面支着大铁锅,沸水翻腾,浓郁的肉香熏透了满院的空气,两头大猪在各种菜肴中尽显风采。

一桌男人划拳饮酒,声音高低起伏,五魁手呀,六六六呀!喝酒!喝酒!每一桌都是那样地气氛热烈。女人打扮的花花绿绿,围在一起扯着嗓门喧谎。大哥和新嫂子被一群年轻人簇拥着敬酒,有人冲着新嫂子吹口哨,促狭着新郎新娘鞠鸳鸯躬,全院爆发出震天的笑声,天上飞的鸟儿们诧异地从房顶飞过,丝毫不敢逗留。院子里每个人的精神都饱满地往外溢。想到这里,灵儿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她突然无比渴望能再参加一次这样的婚礼。

眼前的草坡让灵儿想起了那个下午,她用肩膀扛着装满了草的圆滚滚的袋子往坡下走。草坡下面有一个较陡的灌木丛,家乡人都叫它“刺牙”,这是一种带刺的小灌木,强劲多节,枝上长满坚硬的刺。刺牙一片褐色,把那个陡坡遮盖得严严实实。灵儿斜着身子小心地走着,不料脚下一滑,人和袋子一起滚了下去,滚到刺牙丛边,被刺牙挡住,左侧的胳膊、手和腿被刺牙划破好多处血口,刺辣辣地疼,灵儿爬起来坐在草坡上抹着眼泪。许久,她才扛起袋子回家。母亲忙得割麦子呢。她把伤痛藏在了心底。

那个扎伤她的灌木丛还是那样的稠密,根本看不到缝隙。眼前这个农家大院正坐落在这个绿色的坡下,西邻水磨河,东靠绿山坡,是那样的寂静而安定。好风水啊!她拿起手机随意拍了几张照片,细细端详起来。看着看着突然有一种冲动,这里依山傍水,退休了回到这里养老是不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呢?

灵儿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曾经是多么渴望离开里啊!

那个遥远的午后,当她像以往一样背着一袋猪草回到家的时候,院门前停一辆军绿色小汽车,这可是村里很少见的。是谁来了呢?她讶异地走到院门口,院子中央站着一个比自己小点的女孩,白皮肤,白纱裙,一双红色小皮鞋像耀眼的红宝石,齐刘海下面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似乎闪耀着一汪山泉水,正盯着走到院门口的自己。灵儿愣住了,站在两根木头搭成的院门边,停住了。半晌,灵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黑条绒布鞋,一路的草地和尘土早已把白色的千层底染成斑斑驳驳的褐色和黑绿色了。灵儿把猪草放在一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把蓬乱的头发往耳朵两边捋了一下,指间带着一丝颤动。她又把后面的马尾也捋了一下,马尾散散的,有点稀少。她拽拽衣袖。她向身后的大路望望,路上没有一个人。她咳了一声。面对自己的家门,此时她却怎么也迈不进去脚步。这时妈妈腰间裹一个蓝色围裙急步走出厨房的门,她把一盆水倒在厨房旁边的猪食缸里,回头看到灵儿,大声喊:灵儿,快回来和小妹妹玩,去,把她领上摘果子去。妈妈的大嗓门跟村里人一样,带着一种粗糙,松松垮垮的。母亲话音刚落,从大房子里走出一个人,原来是舅舅。舅舅在乌鲁木齐工作,很少回来。记得上一次见面时好像是两年前的春节,冒着严寒,舅舅坐了大半天的班车到县城,又搭乘一辆拖拉机,到家时已经天黑了。灵儿第一次吃橘子就是那次舅舅带来的。吃橘子前大人都笑着不语。小哥性急,拿上就咬了一口。呸呸呸!小哥的眼睛嘴巴和鼻子拧到了一起。全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大人们总是那样喜欢用自己所谓的见识笑话孩子的无知。舅舅把一个橘子剥了皮,递给乖巧的灵儿。哥哥又调皮地一边剥皮一边咬吃起来。

舅舅身后跟着出来一个女人,皮肤也很白,一头的卷发轻盈地披在肩背上,一动一颤,比邻居姐姐春花卷的头发好看。春花姐老拿着粗铁丝在火炉上烤,烤得发烫后,再把它绕在前额的刘海上,过会儿散开,头发卷得跟小羊羔的卷毛一样,大家都喜欢。伙伴们围着春花姐挨个卷过,有时还会有一股毛发被烧焦了的味道。卷发维持几天,到下次洗头发时用水一冲,卷花就不见了。女人身着蓝色印花裙,脚上穿一双黑色的高跟鞋,鞋面程亮的像阳光下的浪花,灵儿不由地又望了望自己斑斑驳驳的条绒布鞋,脚趾头用力地往鞋里抠了抠。妈妈,女孩用非常好听的声音喊了一声,脆生生地,甜甜地。灵儿憋红了脸。灵儿,不认识舅舅了吗?快进来!舅舅大声喊道。灵儿咽了咽唾液,张不开口。女人带着小女孩过来亲切地拉起灵儿的手,一股陌生的香味充满灵儿的鼻腔,灵儿觉得比院子里沙枣花的香味还好闻。她们走进院子里。这时屋里又出来两个陌生的男人。看看,把娃累的,一个声音说道。农村娃么,都这样,舅舅应着。灵儿低头走进了厨房。

进屋,灵儿往洗脸盆里倒了一勺水,把脸洗了一遍,倒掉,又倒一勺,再洗一遍。她是家里的老小,天生性情清高,从小学习好,懂事乖巧。邻里们在训斥自己孩子时总会加上一句“你看看王家灵儿,学学她”。究竟学什么大人从来没有说过。村里的伙伴们也都对她有一种羡慕和仰望。灵儿知道怎样在伙伴中树立威信,和伙伴们在一起时,她轻易不说话,当大家出现矛盾或吵架时,就站出说几句公道话,至于说什么,她拿捏的既沉稳又恰到好处,一副纵览全局的架势。慢慢地,她成了大家的领头人,这让灵儿一直有一种自豪感。但是,今天这个相遇,那一脸的白皙、红色的皮鞋和优美的声音让灵儿内心第一次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是一种自卑和尴尬。

灵儿带那个叫小玉的女孩走到果园里。她摇晃着那个粗壮的苹果树,几个又大又黄的苹果落在地上。灵儿捡起一个用手擦擦,递给小玉。小玉拿着果子怔怔地望着灵儿。灵儿又擦了一个,“咔嚓”咬一口,小玉咧嘴笑一下,也“咔嚓”咬一口。她们相互望一望,咯咯咯地笑起来。

很快到吃饭的时间,灵儿被那个漂亮的阿姨带着紧挨着小玉坐下来。灵儿悄悄地用眼睛的余光窥视着小玉,小玉吃饭并不像灵儿那样津津有味,她很挑剔,偶尔会撅起小嘴嗲声嗲气地哼哼一声。灵儿想,如果自己像她那样又会怎样呢?有几次她都想给小妹妹夹菜,但始终还是没有夹,她怕她不吃。

一桌子人吃着喝着,热闹地聊着。灵儿静默地一小口一小口吃着饭,听他们说话。她想象不出他们嘴里那些稀奇古怪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大十字、水上乐园、大巴扎、红山……山真是红的吗?她转头扫视一下窗外遥远的大山,冬天白色,夏天绿色不是吗?红色的山上长着啥呢?灵儿疑惑着又装出一副并不奇怪的样子,像是个有见识的孩子。

傍晚时分,他们都走了。

那个下午的时光在灵儿心里深深地印了下来。每一次回忆起来都像有一根细小的冰草尖儿把她的内心扎一下。

又一个盛夏到来,灵儿学着割豆子了。母亲给了她一把小号镰刀,惜点力,母亲说。她却是赶着趟的往前追。这丫头犟着呢,父亲盯着她的后背说。一年的农忙时节里,村里人忙活起来就不知道时间了,抢收庄稼那一个月连吃饭都在地里,大家都在暗地里叫着劲,麦子割得早才能早早占到打麦场。包产到户最大的好处就是原来腰疼腿疼的人全都不知不觉好了。正午的阳光热烈地铺到高低起伏的山梁上,灵儿听到腕豆夹爆裂开的声音。她赶着趟儿割到地的尽头,直起身来。乏累从骨头缝里溢出来,土腥味噎得嗓子干咋咋地疼。她坐在高高的簸箕弯坡顶,风被阳光晒得没了脾性,柔和的几乎觉察不到。她俯视着眼前黄绿相间连绵不断的山坡,麦地一片连着一片,人们随着镰刀的走势一起一伏前进着,身后摆着一铺铺黄灿灿的麦杆,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沟里,家家房舍斑斑驳驳,烟囱里冒出灰黑色的柴烟,缭缭绕绕,无力地飘向天空。坡底,一垛一垛的干麦草垛高高垒在打麦场的周围,打麦场中央,巨大的石磙子在三匹大马的拉动下一圈一圈碾着厚厚的麦秆。麦秆上面是深蓝的天空。天空很空。水磨河的水靠村子东边正在奔向远方,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青色巨蟒缠绕着村子的房舍和土地。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一茬推着一茬匍匐向远方去了。

乌鲁木齐,乌鲁木齐在哪个方向?嗯,应该在那边,那是西北方向。那边很平坦,很远很远。那里缥缈着烟灰色雾气,什么也看不见,红色的山也看不见。那个山肯定不大,连个影子都看不见。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用力按了按那颗跳动不安的心。

哞,河边的老牛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一声长叫后打了一个响鼻,鞭子似的尾巴左右拍打着身子,四只蹄子交替着动了动,又气定神闲地咀嚼起来。小牛犊撒着欢子跑过来,顶住母牛胯下硕大的牛乳吮吸起来。灵儿拿起手机把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装进了手机。

灵儿想把眼前的所有都装进手机里。她走下桥,爬到前面的一个缓坡上,找一个能看到村子全景的位置,高高举起手机。那里原来是杨家大院,原来的破壁残垣早已不知去向,房屋统统是红砖白瓦,高低错落有致,院门统一的复古色,双扇木板门镶嵌在高高耸起的门框上,院门前种有花卉,红的黄的竞相开放。再远一些,偌大的水磨转盘旁边伴山公路像一条青龙蜿蜿蜒蜒,盘旋而上,盘绕着那个早年间灵儿常常登高望远的山坡,西山坡上树木葱茏,坡顶的观景台上隐约可见几个人也正在拍照。家乡的变化太大了!

远处传来激情四射的音乐,那是抖音上刷红的网红桥。一批游客上了网红桥。灵儿决定也去凑凑热闹。她沿着河堤向传来声音的方向走去。

网红桥就在原来坑坑庄子的位置,紧靠着水磨河西岸。那里原来是一个打麦场。每年的八月份,打麦场就是最喧闹的地方,颗颗粮食在下山风的过滤下像一座座小山丘堆积在场中央。麦秆的碎末漂浮在村子上空,而后打着旋儿落下来,村子被一层秸秆的碎末儿覆盖着,河水浑浊了。灵儿爱干净,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比碎末儿还浮躁。她每天天刚亮就去挑水,天刚刚亮的水最清澈。邻居家的强子哥也喜欢清澈的水。扁担有点窄,压得灵儿瘦弱的肩膀生疼,灵儿只能每次挑两半桶水。强子哥每天都能恰好与灵儿相遇。快到家时强子哥就会把自己水桶里的水往灵儿的水桶里倒。听说强子哥现在在外地搞企业呢,好多年都没有见过,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大麦场再往西就是现在这条柏油马路。这是唯一一条通往水磨沟的道路。那时候,在这条路上,农民将一袋袋粮食用毛驴车或牛车运往家里,车辙压得路面坑坑洼洼,各家的公鸡母鸡都在路上寻找遗落的粮食,牛羊的粪便被挤成碎块,倒也成为它们啄寻食物的源地,秋后,家家的公鸡母鸡膘肥体重,成为犒劳农民辛苦劳作的美食。打麦场下方还有一块土豆地,土豆秧上落着厚厚的尘土和从打麦场飘来的麦壳的碎末,秋天一到,根本看不出它的葱绿。

那个曾经土不拉几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个充满时代气息的游乐广场,多元的文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住进了这个村子。“儿童乐园”上孩子们爬上爬下,不断喊叫。旋转木马摇摇晃晃悠闲地旋转着。戏台子上围着一圈老人正在吹拉弹唱。最惹人眼球的就数游乐场中央的网红桥,一架摇摇晃晃的彩色木板桥由彩绳撕扯着,固定在两端高架上,桥板上几十个人正随着热烈的音乐节奏左摇右晃,有人站不稳正跌来倒去,桥下有一个很大的红色充气垫,像一片红云托起的彩虹,保护着人们的安全。人们在彩虹上方忘情地摇曳着。

气垫外,人群欢快地和着麦西来普的乐曲扭动着身子。一位大姐脊背挺起向后微微倾斜,左手托着后脑勺,头骄傲地昂起,右手柔和的伸向右方,仿佛要触摸天边的祥云,她左右两脚一颠一颠交替点步,与麦西来普曲调契合的天衣无缝,忽而身体翻转,倒走回来,柔情回旋,眉目含笑。在推来搡去中,有一个男士笑盈盈地三步一抬脚来到了灵儿身边,抬头耸肩,叉腰扭胯,舞得起劲。灵儿绯红了脸。男士再次单脚踏地,绕臂含胸对灵儿做起了邀请的动作。哦哦哦!周围的人双手打着拍节鼓动起哄。灵儿扭扭捏捏,蹩手蹩脚舞了起来。这是灵儿第一次在露天场所、在众人面前跳舞,她忘记了矜持后竟然感到如此畅快。她只听到肆意的欢笑声、狂热的音乐声回荡在村子上空。

灵儿满脸汗水。她跑向河边,蹲下身子,往脸上撩起一把清澈的河水,一股冰凉从脸颊浸入心底,她整个人都透明起来。此时的河水许是受到音乐的感染流有点湍急,水面浮过来一块大泡沫,像一个大大的白蘑菇,在稍下一点的堤边闸口处撞成飞溅的水花,卷入向下奔流的螺纹,螺纹的间隙飞溅起晶莹的浪花,笑着跑开了。这条承载着自己童年无限幻想的水磨河,记录着水磨沟旧貌新颜的水磨河,正在不变的四季轮回中,继续奔向远方。

                                                                                 责任编辑:江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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