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1979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得早了些,也硬了些。
冬至没到,嗖嗖的北风打在脸上,已然刀削锥钻般刺痛。太阳照常升起,光照却懒洋洋提不起劲儿,经不住风的强撕劲扯,最终稀碎成一地苍白与绵软。
谁也没料到,恰是这疾劲的风,几乎一瞬间,改变了十八岁青年柳卫东的命运轨迹,形成他人生的重要拐点。也恰是这疾劲的风,带给长江北岸一座小小村落梁柳甸,不光有眼前短暂的震惊与喧嚣,还有日后漫长而持久的冲击与改变。
这天,是江北县西部四区新兵换装的日子。
清早,地处县城西南郊的征兵站内,原本排列整齐的彩旗,被人潮挤碰得七歪八斜。高音喇叭里,轮番播放着《我是一个兵》《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再见吧妈妈》几首经典时尚歌曲。在电流与劲风合力干扰下,歌声时断时续,音量忽高忽低,营造出的气氛却依然热可炙人。八百多名应征入伍的新兵,将在这里换上军装,告别亲人,明天一早离开家乡,奔赴北方沂蒙山深处的军营,履行保家卫国的神圣义务。
上午九点,新兵们按照临时编组的班排,分别领到全套行头,用背包带牢牢捆扎,里面有衣服鞋帽,还有被子、挎包、水壶之类。只等行头一换,寻常百姓便成了正规军人。
换装仪式不如想像的那般庄重。相反,因为人多声杂,似乎显得有点散漫甚至混乱。真正的更衣场所,外人进不去看不着,倒也不是出于保密,而是地点过于特殊——澡堂。
领到行装的新兵,鱼贯进入一座公共澡堂,在里面呆了约略二十分钟左右,再穿过雾气腾腾的门堂过道,出来时便已面目一新:原先五花八门色调各异的衣服鞋帽统统换下,代之以全身泛着草绿光泽的崭新军装。经过一番濯洗,又有军装映照,每个人都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好像连眼神都被洗了个通彻透亮。兴奋,幸福,激动,还有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写在一张张充满朝气的脸上。门外,前来送行的人们更加情绪激昂,纷纷在队列里搜寻换了新装的亲人,很多人因为失去目标而焦急,更有略显夸张的惊呼此起彼伏。
带兵部队的徐军医,一个身材矮小墩实、满脸胡茬、做事顶真的四川汉子,顾不上冻得双唇发紫,门神般牢牢守在澡堂出口,紧盯每一位换了新装的青年,表情严肃,目光犀利。
新兵按区编成连,公社为排,四五个大队合组成一个班。随着丁家塘公社新兵排的走出,突然,一阵大风袭来,吹落了几个新兵的棉军帽。新兵队伍一阵混乱,围观者一片嘻笑,徐军医却指着一位帽子脱落的新兵,发出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帽子别戴,出列!”
那个新兵惶惶然从队列中走出,迅即引来众人齐刷刷的目光。阳光下,只见他脸色蜡黄,形容憔悴,甚至连眼珠也黄浊得吓人。稍微有点医学知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小伙儿十有八九病了。
徐军医上前翻看眼皮,手摸额头测试体温,说:“你赶紧随我到医务处抽血化验。快!”
不多会儿,化验结果出来了,那个新兵患了急性黄疸肝炎。
肝炎属于传染病,是征兵体检的剔除重点。此时查出此病,自然不能带走。由此,丁家塘公社便空出一个名额。
保质,满额,是江北县的征兵口号。指挥部当即紧急开会,除了表扬徐军医的认真负责之外,着重研究将谁补进来。
负责丁家塘公社征兵的几个带兵部队干部,几乎异口同声,一致推荐向阳红大队的柳卫东,理由很简单:出身贫农,高中毕业,在农村劳动锻炼过两年;爱读书,善思考,有理想,入伍动机纯正;身体健康,政审合格,因为名额限制才在定兵环节被忍痛割爱。
向阳红大队,原名梁柳甸,文革初期才改名。全大队二百多农户,一千多人口,今年有四位适龄青年报名参军,公社分给一个入伍名额。经过初审、体检、政审几大环节筛选,最后剩下两人合格:一个是许红旗,大队支书许茂盛、外号许大麻子的儿子;一个是第五生产队的柳卫东,父亲柳老六是有名的老实人,驾犁驭牛的一把好手。许红旗与柳卫东都是1961年生人,从小一起长大,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1977年毕业后,两人都参加过高考,也都以悬殊分差落榜。之后,柳卫东一边务农,一边等待到龄后报名参军。而许红旗则凭父亲的关系,借到公社广播站帮忙打杂。这次征兵,许红旗原本没打算走,而是希望留在广播站,寻机转正或另谋更好去处。如此,柳卫东便成了唯一人选,穿军装进军营算是板上钉钉。政审结束,带兵部队的几位干部曾结伴前来家访,对柳卫东左询右问,表示相当满意。
谁知,风云突变,几乎一夜之间,许家改变主意,决定让许红旗参军入伍。
许家变卦,完全事出偶然:部队在江北县带兵的最高统帅,是一位姓崔的首长,部队里的人都叫他崔四号。许大麻子有个远房表弟,也就是许红旗的表叔,姓冯,是县武装部政工科长,文革期间在县里支左,挂名县革会副主任,担任过县委常委。当年,冯常委在全县支持红卫兵造反,呼风唤雨,威震全县。其时,许大麻子也借势在大队造反夺权,掌握了支书帅印。文革结束,地方上清查这种人那种人,很多当年的显赫之辈黯然跌落,冯常委则重回武装部政工科长岗位。这次征兵,冯科长负责与崔四号的部队对接。崔四号是东北人,爽直平和没架子,平时不爱呆在县委招待所,而是喜欢深入基层。每次踏入丁家塘公社地界,冯科长都会拉崔四号到向阳红大队表哥家。许大麻子也不含糊,杀鸡宰鸭捕鱼捞虾,虽拿不出山珍海味,却也总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期间,听说许红旗体检政审合格却无意入伍,崔四号当即表态反对。
“一个有为青年,在公社广播站打杂,能有什么前途?浪费人才嘛!孩子到了咱部队上,怎么着也比在公社强,这个是一定的嘛!”崔四号意思很明确,口气很笃定。
也就因为这句话,发放入伍通知书时,向阳红大队唯一的名额给了许红旗,而柳卫东刚捂热的参军梦瞬间破碎。对此,许红旗心里充满愧疚。毕竟,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同学。
“放心,我家老头子说了,只要你愿意,他会培养你先从生产队干部做起,然后一步一步往大队挪。如果你还想当兵,明年无论如何让你穿上军装,圆了你的当兵梦。只可惜,你明年当兵,就不能和我在同一部队了。从小到大,我俩没分开过哩。” 许红旗安慰柳卫东,不免也有些怅然。
“是啊,要是我们两个还能在一起当兵,那该多好啊!”柳卫东也只能苦笑。
当兵梦破,柳卫东不敢指望来年,也不想做什么生产队干部。他已做好打算,先听从父母劝告,认真学一门手艺,在家乡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解决温饱与自立问题。至于是跟着二姨父学木匠,还是跟三表姐夫学瓦工,他一时没想好。总之,自己一个成年小伙子,再不能整天混在一帮娘们儿堆里混工分了,挣得少不说,脸面上也过不去。但是,打算归打算,终究还是心有不甘,整整一个多星期,他每晚躲在被窝里顾自流泪叹息,时常将枕头都弄湿了。
没曾想,眨眼之间喜从天降。中午收工刚进家门,头顶的有线广播里忽然传来紧急通知,而且连播七八遍:
“向阳红五队的柳卫东注意了,向阳红五队的柳卫东注意了,请听到广播之后,立即赶到县征兵站报到。请注意,立即!立即!”
柳卫东惊呆了,全家都惊呆了,整个梁柳甸静默转而沸腾。一家人手忙脚乱,却不知从何下手。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乡亲,比清晨送许红旗时还要庞大,柳家院里院外挤得满满当当。更让人着急的是,柳卫东父亲柳老六,此时远在六十华里外的运河疏浚工地,即便以最快速度派人前去送信,赶到县征兵站也只能是后半夜了。
不长时间,许大麻子坐了县武装部的小吉普,陪同公社人武部长回来送通知书、接人。半道上,他从家里剩余的物品里,挑了几样东西送给柳卫东,其中包括一只人造革的行李包,两袋饼干,二十只熟鸡蛋,还有炒花生、炸蚕豆之类,算是解了柳家的燃眉之急。
匆促收拾一番,午饭也没来得及吃,柳卫东依依不舍上了吉普车,抹着眼泪,离开了家。
一路上,他有点懵懂,恍然如在梦中。不过,他也有点好奇,当兵算是正式踏入社会第一步,如此戏剧般开启人生之路,预示着怎样的未来呢?
车子经过村头大柳树,便是越过了梁柳甸的地界。冬日里,那棵百年老柳披一身密密长长的枝条,傲然面对肆虐北风,孤独而不失风骨。
这时,青年柳卫东丝毫也没觉察,在他身后,那个影像越来越模糊的梁柳甸,依然处于极度震惊与亢奋之中。或惊异,或失望,或开怀,或妒忌,无不交织成一声连一声轻轻的叹息,意味深长,营垒分明。这一切,只有坐在前排副驾驶位上的许大麻子,悉数了然于胸。
2
梁若茵突然现身征兵站,在人群中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远远地,一辆锃明瓦亮的二六型自行车,在午后斜阳映射下,一路闪着光亮,打着清脆转铃,顺着呼啸北风,朝征兵站北大门飘然而来。众人目光,一下就被那光亮和铃声齐齐吸引过去。票证年代,上海凤凰牌本就稀缺,何况是难得一见的轻便型、全链厢、小转铃,尤显珍贵。崭新名车,擦拭得纤尘不染,似乎还散发着诱人油漆味儿,直晃得人眼花头晕。那一副转铃,小巧精致,轻轻一拨,便发出音乐般连串脆响,余音久久不绝,在偌大的征兵站院内,即使谈不上绕梁三日,说是绕场三周一点也不为过。
车稀奇,骑车人更是格外引人注目。
“吱”地一声,随着车在人群前缓缓刹停,骑车女子燕子般翩然落地。花样妙龄,娇嫩若水,轻盈如云,披一袭大红绸丝巾,黄色晴纶棉上衣,蓝色卡其布喇叭裤,足蹬浅棕式高跟皮靴,如此鲜亮、时尚衣着,普通农村人哪里见过?一副粉色太阳镜,遮在奶汁一样嫩白的脸上。露出太阳镜外的皮肤,打了浅浅的粉底,现出婴儿般透明肉色,几乎每一根绒毛都能在阳光下纤毫毕现。长发烫成微卷,以一方淡绿手绢扎成马尾状,松松柔柔地悬在纤纤腰际,春风拂柳般左右摆动。瞧这架势,谁敢怀疑眼前女子不是驭风飘飞而来的仙女呢?
人群中,嘈杂与纷乱顿时平息许多。就连呼啸北风,似乎也随着姑娘到来收敛不少。
江北本是苏北穷县,西部四区更是全县最为贫困的几个区。这些地区,多为江滩流沙冲积平原,虽经多年垦殖却土性不改,重沙少土,保湿性差,贫瘠瘦弱,只适宜地瓜、花生、玉米之类耐旱作物,而不适宜水稻、小麦类精细物种,俗称高沙土地区。多少年来,对这一区域的状况描述,只一字足矣——穷!如果可再添一字,便是——太穷!时下,虽说“文革”结束三年多了,可农村以公社、大队、小队三级核算的模式并未改变,农民在集体土地上聚集劳作的耕种方式没有改变,大锅饭、大呼隆、混工分的分配形式没有改变。穷,太穷,幽灵般游荡在这片土地上空,依然难寻突围之路。
放眼整座征兵站广场,除了刚刚换上军装的八百多新兵,倘是按照一比三的比率,前来送行的亲属不下二千人。单纯看人们穿着,无非灰、蓝、黑三色,多数人衣旧鞋破,头齐脚不齐。再看随身行头,或是肩挎手拎破包烂袱,或是足蹬绳捆索绑的破旧、杂牌自行车,甚至还有手推独轮车、肩拉木板车,配以一张张疲惫菜色的脸,更是无言叙说着生活的艰难、贫困。总之,人群整体色调灰暗、沉闷,缺乏生机与亮色。
因此,当梁若茵以这样一身装扮,突然出现在人群中,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宛若一羽色彩艳丽的凤凰,突降鸡群;又好似乱草丛中,陡然冒出一株奇葩。她的飘然而至,顿时划分出两个世界,两方泾渭分明截然不同的天地。
她是谁?她找谁?问号写在所有人充满好奇、疑惑的脸上。
“若茵姐!你们看,是若茵姐!”
许爱群第一个认出来人是梁若茵。
许爱群是许红旗妹妹,向阳红大队支书许茂盛的女儿。她长得玲珑娇小、面相清丽,正读高中三年级,今天专门从学校请假过来送哥哥。她的身后,站着柳卫东、许红旗两个。不远处,许茂盛则在同熟人吸烟聊天。
柳卫东刚刚换上新装,原本有些清瘦的身材,在一身明亮草绿映衬下,显得壮实且精神。加之,剑眉隆鼻,脸面棱角分明,经历过两年农田劳作,又读过很多文学书籍,眉宇神情间既有一股桀骜之气,又有一种雅致之风,似乎天然就有些军人的英武之相。相向而立的许红旗,中等身高,面相开阔,皮嫩肉白,笑起来露出两只浅浅的酒窝,一望而知出身于丰衣足食人家,且未经历过劳动打磨。这种孩子,倘置身农村,人家会误以为他是城里人,可一旦推到城里人面前,又难掩农村人特有的局促、拘谨。因此,军装穿在他身上,反倒显出一丝非文非武的滑稽。
柳卫东和许红旗也一直盯着骑车女子,却没认出梁若茵。
“哦,真是咧。”许红旗两眼放光,激动得脸都红了,身子绷直了像要冲过去,转眼瞟了瞟父亲那边,却又收住了。
“嗯,是她。一年不见,爱群不说我还真不敢认哩。”柳卫东倒是很平静。
那边聊天的许大麻子,显然也认出了梁若茵,只听他用很大的声音嘀咕一句:“哼!梁家一窝草鸡毛,倒飞出这么一只漂亮凤凰咧。”
天仙一般的梁若茵,祖籍梁柳甸,也就是如今的向阳红大队,父亲梁继清是上海复旦的高材生,话剧作家兼导演,1958年在县文化馆副馆长任上被打成右派,不久被摘掉帽子,1960年携新婚的妻子下放回老家,乡亲们都称他梁馆长。在梁柳甸1961年出生的几个孩子中,梁若茵排在年末,最小。从小学时起,几个小伙伴虽进一间教室读书,同在一片操场玩耍,可她同柳卫东、许红旗们却有本质差异——她父亲是带薪下放,户口转在农村,基本工资照发。她和弟弟跟随母亲吕静,吃的是国家粮,每月有固定白米、精面、肉票、油票。高中毕业,她也参加了文革之后的两次高考,同样以落榜告结。去年,也就是文革结束两年后,梁馆长官复原职,梁若茵随全家返回县城。这期间,柳卫东回生产队务农,许红旗借到公社广播站,梁若茵选择了在县中补习,同时等待就业分配。
“我跟你俩打个赌,看看谁猜得准,若茵姐是来找你们两个中的哪一个,还是找别的什么人?”许爱群的调皮劲儿上来了。
柳卫东与许红旗对视一眼,都摇摇头。不过,两人的脸却都不同程度地红了。
事实上,梁若茵要找的确实不是他们两个。
“乔胜利,乔胜利,丁家塘公社乔家堡大队的乔胜利在哪里?”梁若茵支起自行车,摘下太阳镜,捋了捋额角垂下的一缕秀发,朝向人群漫无目标地大声呼喊。她这一喊,周围人倒也配合,马上静了声息,东张西望似在帮她寻找。
“在这,在这,我在这块咧!”
人丛中,一位身材纤瘦、脸型狭长的新兵,一边奋力拨开人群,一边举手呼应,朝向这边挤来。
要找的人到了跟前,梁若茵的表情却无大变化,人也没挪动,目光依旧在人群中搜寻。这时,她看到了柳卫东、许红旗、许爱群,马上举手招呼,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
几个年轻人,迅速以梁若茵为中心,聚拢成一个圈子。
也许是好久不见,不知由谁起头,从何说起;或者是,少男少女正值妙龄,又在这样特殊的场合相遇,起初不免有些扭捏,从表情、语言到身姿都略显僵硬。可是禁不住从小的情谊,又有梁若茵这个开心果,很快便露出了真性情,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你不知道,他现在不叫乔胜利?”柳卫东笑问。
“又不叫乔胜利了?叫什么?”梁若茵杏眼圆瞪,巧小粉红的舌尖悬停在微张的唇间,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鸟。
“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又改回赵胜利了呗!”许红旗抢先回答。
“天哪,又改回去了?你这个人倒有意思!噢,先是叫了十几年的赵胜利,忽然改成了乔胜利,弄得大家好一阵子改不了口。等到好不容易叫得顺口了,又倒回从前。说你这人多可恨,连个名字都不能让人叫顺当。哈哈哈哈!”梁若茵的笑声银铃一般清脆响亮。
柳卫东、许红旗、许爱群跟着笑了。只有赵胜利,礼节性咧了咧嘴,面露尴尬之色,显然不愿再纠缠于此话题。
这个乔家堡的赵胜利,其实是梁柳甸货郎匠赵老歪的独生儿子。他与许红旗、柳卫东、梁若茵同年出生,从小学到初中同班同学。 “文革”期间,整个丁家塘公社共有三所初中一所高中,初升高采取的是推荐制,名额分配到大队。向阳红大队两个名额里,许红旗父亲是大队支书,天然占据一个指标;柳卫东家庭出身贫农,柳姓家族人口比例大、势力强,也须分得一个;梁若茵吃的是国家计划定量粮,父亲梁馆长在县城有门路,可以直接从县里给丁家塘中学预留一个名额。唯有赵胜利,家庭出身中农,两个伯伯一个是地主,一个是富农,难沾推荐入学的边儿。初中毕业前,赵胜利过继到邻村乔家堡大队舅舅家,迁了户籍改姓乔。乔家堡是大村,舅舅在村中家族、名望优势俱强,乔胜利果然顺利升读丁家塘高中。这次当兵,他占的也是乔家堡一个名额。不过,这六年间,他虽迁了籍、改了姓,人却没有离家,原因很简单——整个梁柳甸赵氏一门,他是唯一的男丁,独苗儿!所谓过继,纯属无奈,也只是表象。因此,征兵通知下发前,赵、乔两家经过艰难协商,又将乔胜利改回赵胜利。
“怎么,你来送胜利?”许红旗很好奇,眼神、语调都有些夸张,却也不失天真。
“是的,我来还他书。最近这一年多,我们一起在县中上补习班,他借给我一套新版复习资料,现在还给他,说不定到部队用得上。”梁若茵说着,从自行车挎篓里取出捆好的书,交给赵胜利。
赵胜利满脸通红接过书,讪讪道:“这书到了部队,哪里还有机会用得上,何必专门送过来呢!”
躲在哥哥身后的许爱群,有观察陌生人面相的喜好。她发现,赵胜利虽然外表瘦弱,且时不时有促眉托腮的习惯,言谈举止带着女性阴柔,却生就一双吊梢眼,一对黑白分明的小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显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机智与精明,也透出一股与众不同的倔劲儿,甚至暗藏了一股令生畏的狠劲儿。她不喜欢这样长相的人。
“听说你们两个今年高考就差几分,相信再努把力,一定能考上。怎么就不再复习了呢?”柳卫东问。
“嗨,赵胜利差几分不假,我可不止差几分。现在应届生越来越厉害,往后差距可能越来越大,我们这些77届的老前辈,总是远望孙山同学的后背,脸上也无光哪。哈哈——”梁若茵俏皮话没说完,自己倒先笑出了眼泪。
“那你还继续复习吗?”许红旗神情关切。
“不复习,再也不受那个洋罪了。哦,忘记告诉各位,我已经工作了,两个月前的事。在县城百货大楼服装柜,营业员,工作轻松,收入还不错。现在感觉读不读大学,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梁若茵看一眼挨在哥哥身后的许爱群,转了话锋,说:“当然啦,像爱群妹妹这样的好伢儿,能读大学还是挺好。我爸说了,以后读大学不一定都要进正规学校,现在国家已经恢复了广播电视大学,职工业余大学也开始招生了,以后还会有专门晚上读书的夜大,通过书信交流的函授大学。工作了,一样可以在职读。”
这时,细心的许爱群一直在观察,而且渐渐有了重大收获。她发现,梁若茵自从见到几个老同学,却一直没怎么看赵胜利和许红旗,目光总在柳卫东身上游离。梁若茵看柳卫东的眼神,与看赵胜利、许红旗明显不同。她不用多问,只需用一双眼睛静静地看,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看着身材高挑、面相英俊的卫东哥,穿一身崭新的草绿军装,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阳刚之气。更重要的是,卫东哥读书多,见识广,言谈举止沉稳、厚重,充满书卷气,有几个女孩子会不喜欢呢?相较之下,她反而有点看不上自己的哥哥许红旗,总觉得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浮躁平庸之气。看眼前这阵势,梁若茵今天来征兵站,还赵胜利书是假,送别柳卫东才是真。想到这里,许爱群不免有点酸酸的感觉,眼眶竟不争气地湿润起来,幸好有风和纱巾作掩护才没表露出来。
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女,内心里的那一方春天,开始萌发花蕊一般的嫩芽了。
太阳西沉,风声更急,天慢慢暗了下来。
征兵站里,人渐渐显得稀少。送行的亲人,情意已到,大多返程回家。留下的少数至亲,要么在县城有亲友可以投宿,要么像许大麻子这样,可以动用大队拖拉机,或者也有年轻力壮者,拥有一辆像样的自行车,他们打算陪同新兵看了晚上的电影,再夜行回家。
梁若茵不能不回去了。
她取出车后架上的包,取出几样物品,一支钢笔送给赵胜利,一本笔记本给了许红旗。令人意外,她送给柳卫东的礼物,竟是三本旧书。
“这几本书,你带着。”梁若茵的语气尽量显得随意,表情却庄重且不加掩饰。
柳卫东双手接过书。在场的人中,只有他和梁若茵知道,这三本书,梁若茵当年从父亲书架上偷偷拿出来,借给他阅读过,也是他十分喜爱的读物。一本《欧阳海之歌》,他在上边用铅笔划过水浪线,表示对标注内容的特别喜爱;一本残缺的《林海雪原》,曾不小心被煤油灯烧掉一角,是他与梁若茵半夜里悄悄用纸粘补上;还有一本《唐诗宋词精选》,辛弃疾、陆游、王维等名家的军旅边塞篇章,他几乎全都倒背如流。他对梁若茵送来这特殊礼物,充满惊喜与感激。
这时,旁观的许爱群已坚信自己的判断——梁若茵此行绝不是送别赵胜利,更不是偶遇柳卫东、许红旗,而是专为柳卫东而来。只是她不明白,柳卫东中午刚刚替补进来,她怎么会下午就得到消息赶来呢?为此,许爱群的情绪一下跌入冰谷,感觉就像自己的心被什么人凭空挖去一块。
梁若茵与每个人点头告别,还专门同许爱群轻轻抱了抱。最后,她又大大方方走到许茂盛跟前,道:“许叔叔再见。”
“你爸梁馆长他还好吧,回去给他带个好,让他有空常回老家看看。”许茂盛尽量表现得很亲热。
“带好没问题,常回老家看看我可不敢多说。他这几天正打算回村里,召集梁、柳两大家族,把向阳红大队改回梁柳甸,还说要把你这个支书赶下台。看他的架势,是要搞许叔叔你一场政变哩!”梁若茵快言快语,了无心机。
大家都被她的话逗乐了。
只有许大麻子没笑。他只咧了咧嘴,眼睛里掠过某种交织着惊异、恐惧、尴尬的阴暗之色,脸上的麻点粒粒通红,十分抢眼。
3
入夜,扬子江上星月高悬,渔火闪烁。岸上肆无忌惮的北风,到了江上,许是慑于江水的辽阔浩荡,反倒收敛减弱很多。
装满新兵的“东方红”号轮船,从南通港启程,在开阔的江面逆流而上,破浪前行。
轮船甲板上,这儿那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新兵们不惧寒冷,扎堆聊天。
柳卫东、许红旗、赵胜利三人,挑了二楼船尾避风处,凭栏而立,聊得正欢。
柳卫东与许红旗,两家同是第五生产队,又住在同一个园地,一家港南,一家港北,相隔不过一方五六亩大的港汊。从小学到高中,两人出必同走同行,进了教室不是同座就是邻桌。彼此熟识性格脾气,对方身体哪儿有颗痦子,何处有块疤痕,也都烂熟于心。两人性格都偏外向,平常只要凑到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闲话。赵胜利性格相对内向,家里宠惯得厉害,小时候很少在外疯玩。他家居住的北汊,是全村最为偏远的一个园地,进出多是独行,显得离群孤单。同学多年,赵胜利只同柳卫东走得稍近,与别的伙伴则相对疏离。尤其,因为赵家成份偏高的缘故,他与许红旗很少凑到一处。这次征兵,能够同时穿上军装,趁着新鲜劲儿,很容易便聊得火热。
三个年轻人,同是1961年出生,按照出生月份,柳卫东最大,赵胜利次之,许红旗最晚。
“白天坐汽车,夜里坐轮船,听说还要坐火车,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赵胜利长这么大从未坐过轮船、火车,也从未离开过江北县境,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感觉新鲜,一对小眼睛在暗夜里很亮。
“胶底半腰棉鞋,绒毛棉帽子,棉衣里面加绒衣,向北是肯定的,但也不会太远,否则就可能是翻毛大头皮棉鞋。”柳卫东缓缓分析。他知道,五年前哥哥柳卫民当兵去内蒙,就是翻毛大头鞋。
“山东,沂蒙山区。我们现在从南通港坐船到南京,然后换乘火车沿津浦路向北到徐州,再从徐州沿陇海线向东,在一座叫新沂的车站下车,再换乘汽车到达沂蒙山深处。”许红旗压低声音,语气、神态里皆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神秘,末了,再三交待:“这可是军事机密,切勿外传哦!”
柳卫东与赵胜利面面相觑,这些地名、线路大多都很陌生,现在身处长江中心的船上,到哪里外传,又能向什么人外传呢?
“卫东这次真是幸运,最后一刻搭上末班车,好悬哪!”赵胜利紧紧抓住柳卫东臂膀,再次感叹。
柳卫东只点点头,没有接茬儿。他知道,赵胜利未必完全清楚向阳红大队二选一的内幕,也未必知悉许红旗半途变卦的经过。这时,他不愿再因敏感话题,引得许红旗尴尬。再说,自己这儿,尚未从惊恐中完全醒过神来,也不想过多纠缠。
“听说了吗?南边的仗还在打,北部边界也很紧张,据说我们这支部队,随时有可能开往北方边境,准备同老修打大仗哩。”许红旗信息灵通,显然来源于崔四号或表叔冯科长。
“啊?北部边境?还打大仗?”赵胜利的声音似乎有点颤动。
“这个就更不能说了。绝密!”许红旗语气很严肃。
“打仗好啊!我们这代人,生在自然灾害年代,成长在十年动乱时期,要是再能上前线打一仗,就算齐了!”柳卫东有点激动,却丝毫也不做作。
旁边的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声音。只听得江上涛声哗哗,波浪有规律地拍打着船舷,发出战鼓般隆隆之声,似也被柳卫东的话惊着了。过了好一会儿,赵胜利才低了声音问:
“打仗,可是要流血牺牲的哦。你想打仗,有这个思想准备吗?万一真在战场上牺牲了,怎么办呢?”
“流血牺牲,马革裹尸,那才是军人无尚的光荣!”柳卫东回答得相当干脆。
“卫东,你有这样的想法,真厉害!比起你来,我真是差远了。”赵胜利显然受到感染,眼睛里的光更亮了。
“嗨,卫东就是这样,从小看多了描写战争、英雄的书,又喜爱写点诗,满脑子打仗、冲锋、流血牺牲,纯属革命的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 许红旗本想再戏谑一番,可看看柳卫东一脸庄严,马上改了语气,说:“我可不像卫东,他上边有好几个姐姐,还有一个哥哥,牺牲他一个无所谓。我就兄妹两个,男孩就我一人,从小家里就怕我不小心淹死,下河游泳都不让,害得比卫东晚好几年才学会,更别说什么打仗牺牲了。这次当兵,要不是我态度坚决,加上崔四号和表叔再三做工作,我肯定穿不上这身军装。在家里,我奶奶、妈妈一直不同意,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勉强支持。如果知道前方正在打仗,当兵会面临流血牺牲什么的,她们还不寻死作活拼了命阻拦!离家前,我一直在哄骗奶奶和妈妈,当兵到部队,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完全是去享福,比在家里滋润得多,哪敢提什么打仗流血!”
“唉,也是。”赵胜利一声叹息。
柳卫东知道,许红旗说的基本是实情。但是,也有一点没说——他虽说在公社广播站做了临时工,挣的是工资而不是工分,可这份工作暂时转不成正式,吃不上商品粮,将来能否转正也很难说。这次征兵,借助表叔冯科长,搭上崔四号这条线,说是到部队锻炼锻炼,其实是有很强的个人目的,直接就是奔着提干去的。即使万一提不成干,转个志愿兵也是笃定。反正不管怎么说,来部队一定会有收获,比在公社做临时工强。这话,许家不止一人在村里公开讲过。
看到柳卫东没说话,许红旗转而问赵胜利:“你也是兄弟一个,又过继在舅舅名下,家里怎么会舍得?”
“唉,哪里是什么舍得不舍得这么简单,父母简直是拼着命反对,而且反对的还不止他们两个,我的伯伯、舅舅家全都反对,甚至比我父母反对得还厉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坚决要求当兵,说什么也要离开家,而且,一旦离开了,再也不想回去了!”赵胜利的语气坚决得近乎决绝。
“啊?有这么严重?”柳卫东惊讶。
“什么状况?快说说,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许红旗更是有点急不可耐。
“唉,说来话长,有些话也实在说不出口。不过,既然走到一起了,大家今后就是好朋友好兄弟,说给你们两个听听也无妨。”赵胜利声音竟然有点哽咽。
赵胜利的情况,柳卫东、许红旗多少知道一些。他父亲长年挑货郎担,落下肩斜腰歪的毛病,人送绰号赵老歪。母亲种地,祖父祖母常年生病卧床,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自家境况相当贫困。所好的是,他两个伯伯全都无儿无女,乔家堡的舅舅家领养了一个女儿,这几家亲戚家都还算殷实,对他这个至亲晚辈中唯一的男丁格外宠爱。从小到大,他的衣服鞋子包括书包之类针线之物,全是出自伯母、舅妈之手,各家提供的精美零食,足令他在同辈人中出尽风头。总之,自童年有记忆起,他就在几家长辈共同的呵护下长大,感受到的爱超过身边绝大多数同伴。
“感觉上,你不是一直很幸福吗?”柳卫东不解。
“是啊,我要是有这么多的亲戚呵护,磕头感谢还来不及哩。”许红旗也羡慕。
“好事是好事,可天下哪有只图付出、不求回报的好事呢?唉!”赵胜利又一声长叹,道:“几乎从记事起,父母和周围人都在反复告诫我,一定不能忘记伯伯和舅舅家的大恩大德,将来要承担起为他们养老送终的责任和义务。刚开始,我只顾沉浸在甜蜜与幸福里,感觉被很多人宠爱、期待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话听得多了,我开始感受到一种越来越重的压力,而且渐渐就演化成某种恐惧。更主要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伯伯和舅舅他们开始计较我,几家人甚至因为我争风吃醋。比如春节拜年,先去哪家后去哪家,寒暑假在谁家住的时间长短,等等之类,都会成为计较、吃醋的话题,有时还会升级成争吵。你们知道糖葫芦和炒米糖吗,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颗山楂或一粒炒米,被投进一锅熬得又粘又稠的糖稀里,包裹得越严密厚实,山楂和炒米就越窒息、越痛苦。同样,爱我的人越多,对我的期待越重,我就越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现在,我只有选择逃避,逃得越远越好。否则,我一定会疯掉!”
对赵胜利的这种心境,柳卫东似乎有点理解了。
柳家亲戚圈里,全是个顶个的穷亲戚,不要说平常日子,就是逢年过节,也没几家能够勤着走动蹭吃蹭喝的,哪有赵胜利这样富有、大方的伯伯、舅舅?不过,听了方才赵胜利一番诉说,柳卫东反倒感觉有些庆幸,那些亲戚穷归穷,却没有这么多麻烦事儿。平常,他在一帮穷亲戚堆里清汤寡水惯了,倒也没有争抢、吃醋、养老送终之类的负担。凡事,有收便有种,有得便有失,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不过,他还是安慰赵胜利,说:
“有长辈宠爱,有亲戚帮衬,终归是好事,好歹你也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不过,你现在找到机会挣脱出来,不再回到那个爱的牢笼里去,这倒有点像巴金小说里的人物,我全力支持你!”
“胜利,这么多的长辈争着爱你,按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呀。至于你给不给他们养老送终,那就到时候再酌情再定,而且还得看你愿意不愿意,这么早就考虑很多,累不累呀。但不管怎么说,我也和卫东一样支持你!” 许红旗还是有点想不通。
许红旗想不通,或许也有道理。他家里条件好,父亲是大队支书,又有冯科长那样有权势地位的阔亲戚,很难体会到赵胜利那样的处境。
“来了,我就不想回去了,无论如何不会再回去、也不能再回去了!”赵胜利又一次重复,语气异常坚定,流露出一种与外表完全不相称的狠劲儿。
“到了部队之后,我希望得到你们的帮助。特别是发现我身上有什么问题,或者我什么时候松劲、落后了,你们就像亲兄弟那样,毫不留情批评我,哪怕使劲骂我都行。可以吗?”赵胜利伸出的右手,有些微微颤动。
“放心吧,胜利,革命军队本来就提倡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到了部队,不光是我们帮助你,你也要帮助我们!” 柳卫东右手与赵胜利紧紧握在一起。
“本来,我刚才还在想,要不我们三个就像三国时的刘、关、张那样,结成异性兄弟。可是,卫东一句革命军队提醒了我,部队纪律肯定不允许这样的结拜。算了,还是平常多相互多提携多关照吧。”许红旗将手重重叠加上去,自己也笑了。
夜色渐深,寒意愈浓。
浩荡江面上,忽然拐出一个大大的弧形弯。拐弯处,一片沙洲傲立江心,将原本广阔的航道一分为二,使得江水陡然湍急许多。
汽笛一声长鸣,庞大的轮船缓缓右行,贴近了北岸的航道。
“长青沙!那是长青沙!”
旁边的船栏边,有人惊呼。
长青沙是江中心的一处沙洲,方圆十多平方公里,由长江泥沙冲积而成,属于江北县下辖的一个公社。船过长青沙,应该很快就会驶离江北县和南通地区境,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开故土了。
夜色里,长江北岸一片苍茫,点点灯火闪烁,似有若无。
柳卫东凭栏而立,注目远凝。
“卫东,你在看什么?”赵胜利贴上来问。
“我们的家,向阳红,或是梁柳甸,就在那儿呢!”柳卫东右手轻轻一指,喃喃道。
“哪里?哪里?能看得见么?”许红旗来了精神,又很着急。
“喏,那最灰暗一片的深处,就是!”柳卫东很肯定。
“这么肯定?我怎就看不见呢?”许红旗不解,使劲揉了揉眼睛。
“直觉。”柳卫东。
“直觉?什么直觉?我怎么就直觉不出呢?”许红旗追问。
“别听卫东瞎说,哪里是什么直觉?周围那么多村庄都通了电,就只梁柳甸没通,自然就比别处暗呗。”赵胜利解释得很认真。
“哦,原来——”许红旗感叹一声,却咽回了后边的话。他忽然想起,梁柳甸至今连电都没通,父亲是大队支书,脸上无光。
好久好久,三个青年望着渐渐远去的那一片苍茫,默然无语,各自内心却都杂陈着不同的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