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去看父亲了。
最近他一直说腿疼,买了药去送,他拿着白酒冲药喝,说酒是药引,这样喝才有效。年近古稀,这一生就喝酒这么一个爱好,知道劝说都是无用功,由着他吧。
屋子里暗沉沉的,灯光雾雾的。他穿着一件灰色薄绒毛衣,袖口高高挽起,双手粗糙不已,多久没有认真的看过他了。
一年?两年?
不记得了,很久很久了吧。
父亲老了。
老的让人猝不及防,头发花白,腰背佝偻,满脸皱纹,瘦小的坐在沙发的一角的样子像是蜷缩在那里。
因为饮了酒满脸通红,他拿着药笑着对我说,这个药好。
心蓦得疼起来。
父亲是在毡房里出生,喝着奶吃着肉长大,在马背上度过了这大半生,一生策马奔腾,不见痛痒。现在搬到了县城,住进了楼房,却像是将他囚禁在阁楼。
我知道,他是不快乐的。
记事的时候起,家里有羊群,最早是给生产队放羊,后来包产到户就给自己家放。一年四季逐水草而居,就有了“羊房子”,也就是毡房。
每次搭建房子,父亲总是要将门开向东南,他说这是蒙古族古老的传统,日出的方向是吉祥的。搭好房子,铺上地毡,上面摆上矮腿的雕花木桌,靠墙再放几只木制的红油漆大箱子。父亲在门的两边挂上马鞭、弓箭、猎枪和嚼辔用具,毡房中间再架好取暖的火炉,将烟筒从包顶的天窗伸出去,这样屋子里的陈设就差不多齐了。父亲说,蒙古包很早很早之前是游牧民族的“穹庐”,天窗就是太阳的化身。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透过天窗看见的小颗星子,还记得星子闪烁发出的寒冷光芒。
肃北草原上的四季是模糊的。说是草原,其实是不准确的,更多的山,是石,是戈壁,是荒漠。但是这片深情土地给了我生命,给了我粗旷的野风和不可磨灭的童年印象,所以在我的眼里她是最富足和美丽的。
春天静谧。静谧的似乎是不存在这个季节,树是枯的,草是黄的,一座山连着一座山,没有穷尽,山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偶尔有飞机画着白线从头顶上空无声的掠过,碧蓝碧蓝的天空,没有鸟的痕迹,没有云朵。静静望去,连绵不断静卧的雪山,在天空的映衬下显现出一种奇异而干净的蓝白,层差的峰顶像是绵绵的一痕纤线。有时,会有几抹薄薄的细云绕在峰顶,让连绵的群山像是悬浮半空。
秋天总是来得早一些,脚步轻快,色调更深一些,山光水色更明秀一些,视觉也更为辽阔。在初秋阳光的浸润里,合着清晨草尖凝结的露珠勾勒出凝重的色彩,雪山和泛黄的草地相互衬映,相得益彰。有风吹过,小湖泊的水面泛起层层波纹,蓝天白云在水中随风而动,牧草摇摇,炊烟袅袅。
夏季到来的时候,父亲总是将毡房建在高处的山坡上,那坡下有一泓泉水,两个细小泉眼常年不知疲倦的汩汩涌出泉水,水干净清冽,可以拿来直接饮用。那个季节,我最爱做的事就是将泉水一小桶一小桶的装满水缸。只是后来有一次夜间爆发山洪,将坡下一处人家和羊群冲毁,零碎物件和羊只陷在平滩淤泥里,到处都是,那个小泉在山洪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没有上学之前,我是和羊群一起长大的。
放羊是件快乐的事情。早早儿将羊群赶出圈去,羊群嗅着水草的味道而去,洒满漫山遍野。阳光好的时候,寻一处避阳处,呼呼睡一觉,醒了再去看羊群吃到了何处,有时一觉醒来它们还在不远处啃食,有时会跑出很远让人好找。四眼的大黄是我最好的伙伴,刚抓来的时候,萌蠢萌蠢那么一小只,还没一年,已经长得和我差不多一般高,爪子都比我的手还要大。我觉得它放羊放的比我好,因为它跑得快。
父亲会骑着马早早来接我们,暮色四起时分,大黄撒着欢的追着羊群跑,远远的看见毡房里烧茶煮饭的炊烟从天窗中穿过,升上天空。薄薄的雾气升腾弥漫开来,羊圈里羔子的叫声此起彼伏,母羊回应着往回跑,调皮一些的小羔子从栅栏缝隙里钻出来,冲进羊群一顿乱吃。
夜深了,黑暗浓稠的像是连风都搅不开,羊油灯油烟飘摇,发出微弱的光亮,随着细微的风将毡房里物件的影子摆的摇摇晃晃。父亲讲起了遥远的故事,金戈铁马的蒙古将军带着铁骑南征北战,那隆隆的马蹄声让整个东欧大陆都在颤抖。忽必烈、木华黎、哲别,一个个新奇的名字和引人入胜的故事伴随着漫长的黑夜,让我们感受到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豪迈和骄傲。
我还记得一次和姐姐放羊回来,加草料的时候,父亲问是不是不对数。是冬日,白日里我们已经跑了很远很远的路,俩人便撒谎说已经对过数,没有问题。父亲站在羊圈静静看了会,什么也没说,骑着马出去了。夜深了,起了夜风,风将火炉吸得呼呼作响。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我和母亲姐姐穿了厚厚的衣服去找,冬日夜晚的山间可真冷啊,冷得连天上那圆圆的月亮都缩成了一小牙。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的跌跌撞撞,呼唤的声音被风撕得支离破碎。
转寻一圈无果,回到毡房,外面的风像是鬼哭狼嚎。第一次,我幼小的心里感受到天地空旷巨大和无助渺茫,最后在母亲的安抚下带着恐惧希冀沉沉睡去。
清晨醒来看见父亲坐在火炉旁喝茶,他带回了整整二十七只羊,那是一小群。
待我开始上学时便离开了毡房,待更大一些,我们在农村分了地,落了户,离开了山间草原。但是毡房一直存留,一直都驻扎在农房后面的空地上,父亲还时长在里面坐一坐,摸一摸。但现在整个村庄整体搬迁,老旧房屋全部拆除殆尽。
清晨山间阳光的味道、雨后泥土的味道、青草的味道、风的味道、夜的味道、毡房的味道、硕大无比的彩色虹桥、童年的光亮阴影、父亲的毡房......
都成为了遥远的过去。
父亲的毡房,不仅承载了他的一生,还给予了童年里所有的庇护、温饱、想象和成长,蕴藏了蒙古族丰厚强健的力量,是温柔和刚硬缠绕的结界,更是注给我一生向上不屈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