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旅行

经过一夜颠簸，清晨七点十五分抵达兰州站，随着人群推搡涌出甬道，空气不洁，乌云密布、寒冷异常。

阳春三月，北方还处在漫长的冬季。

同父的弟弟振河来车站接我，他和父亲提前一日抵达，住在车站附近宾馆。步行穿越两个路口，到达宾馆。只是门前街道狭窄，路上车子开得飞快，需要小心翼翼侧身而过。

在宾馆认真洗漱，刚刚病愈的父亲看上去状态很好，笑着站在门口等我。

一同去楼下吃牛肉面，撒上许多蒜苗和香菜，面条筋道，汤汁浓郁辛辣。父亲递过筷子和纸巾，手指青筋暴立，瘦的厉害。我轻声道谢，接过来放在眼前。

尔后办理退房，买一些吃食，搭乘城际高铁赶往中山机场。渐行远离城市，风景慢慢凋零，戈壁荒漠，风景是干裂粗糙的。行至半途，有零星的雪花飘下来，细碎凌乱地跌撞在列车玻璃上，然后消失不见。

振河从手机中翻出一张照片给我看。是一张女生的照片，小而圆的脸，扎一束马尾，头发黝黑明亮，戴黑边框眼镜，穿一件泡泡袖连身白裙，站在一棵花树下，花朵硕大洁白，女孩一副乖巧的模样。

我对振河说，很漂亮的女孩，如果她爱你，就要好好对人家，不能轻意伤害。

振河笑得如同孩童，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不会分开。

我和父亲笑起来，没有说什么。年轻的孩子，彼此之间不掺杂任何功利、只是发自内心对彼此的爱慕、倾心与眷恋，纯洁无瑕。

真好。

由于我提前预订了机票，原本计划来看我的父亲，决定改道陪我去遥远的南方。时间还早，取票、安检、坐在候机厅看来往行人。有点昏沉，在中川机场吃砂锅米线，味道并不好，但是价格却非常美丽。

父亲不说太多话，只是笑着看我和振河说话。人老了，容易变得孤独，需要照顾。搀扶上下台阶，陪着说话。

我问，为何不带阿姨一同来。这样，她可以照顾你。

父亲看看我，没有说话。

振河说，妈妈想让你和爸爸在一起，我可以照顾的，没有问题。

一时语滞，不知道说些什么。

自小父母离异，我和父亲相处时日短暂，彼此之间始终存留隔阂间隙，没有多数家庭其乐融融长久相处的经验。飞机上，只能假借闭目养神化解之间的尴尬。

好在没用多久，到达厦门。美丽的海上花园，空气温润潮湿，微风和暖清新，一座山河湖海包围的城市。换下厚重冬装，感觉身心瞬间焕然一新。不再接听单位上任何电话，终于任性一回，好好享受几年来唯一的一次休假。父亲兴致很高，走了很多的路，和我们说了很多的话。

夕阳美如画，清风醉晚霞。

温婉拥雅韵，墨色度芳华。

海天一色间，暮色浴群山。

苍茫雾轻拂，碧蓝接天映。

满目苍翠，大海无边无际，心头浮上让我动心而来的诗句。远眺小舟摇曳在海面之上，感受非常安静美好。长久伫立，任海风吹过，所有的烦心事和琐事都像是被海风吹得烟消云散，之前种种负累在海浪的冲刷和澎湃声中消失不见。

大海真的很治愈，让人安宁。

霞光晚照，海面披上橙色的外衣，泛出五颜六色且细细碎碎的波纹，温柔且长情的样子。

振河不知在何时拍下一张照片。

我赤脚站在海滩上，手里提着自己的球鞋，白色的海浪即将涌过来，海风吹起我的头发和衣衫，父亲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看着我。照片中，山海长天一色，暮色降至，我和父亲的背影在这天海苍茫里看上去是那么孤独，竟是有形单影只的错觉。

记得幼时读书时，老师总是说童年是五彩缤纷的，就像海边漂亮的贝壳。从那时候起，我一直都想看海，想赤脚踩上细软的海沙，想要在海边捡拾一块斑斓的贝壳。

终于等到长大，长到可以自己实现小时候的愿望：生日那天买一个生日蛋糕、给自己做一碗长寿面、买花花绿绿的糖果、买自己喜欢的鞋子、买巨大的毛绒玩具、买整箱的饮料、买一条都是蕾丝花边的裙子。

长大后，我买了小时候想要的一切东西，但是已经失去了满心欢喜，只像是弥补遗憾，填充一种缺失。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弥补，只不过是反击。

而且，这样的反击是如此的苍白。

......

夜来的很快，不到七点，暮霭四起，天很快黑透起来。

城市灯光明亮，夜风习习。

步行去宽窄巷吃晚饭，人声鼎沸，非常热闹。和振河小酌，一个女孩子，一个刚成年，父亲絮絮叨叨，不能尽兴。

待父亲休息，我和振河穿过迂回小院，提了酒，从住宿地方的后门步行到海边去。海风凌冽，冷的像是要穿胸而过。惊涛拍岸，海浪声久久不息。海面黑暗，隐约闪现鳞波。我们坐在海边礁石上，长久无言。

遥远处，灯火灿烂，一派人间景象。

凌晨看海，喝下啤酒。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总有着看不到的缘由和联结在里面。静静靠在振河肩头，听海涛阵阵，感受四下无人静寂中难得的精神休憩。白日里，熙熙攘攘，人群真的太吵了。

醉意阑珊，对着振河自顾自说出幼年往事。自觉已然都是释怀放下，却不想在醉酒此刻，往事还是会涌上满心满怀。

我对振河说，记得读小学的时候，一次班里组织亲子集体活动，是参观动物园。所有同学在父母的陪同下兴高采烈，在书包里背满了各种零食、饮料。而母亲只是给了我十块钱，我孤独地坐在最后面，看着满车人唱歌、背古诗、讲故事。那一天，我一直走在最后面，和所有人拉开距离。我已经记不清那天看了什么动物，只记得同学们热烈讨论，那么欢乐。

在所有人聚餐的时候，我对老师谎称头疼的厉害，独自坐在车里休息。我拉上窗帘，偷偷在缝隙里看着外面欢乐的场景，仅隔着一面玻璃窗，却像是两个世界。那时候，母亲正养下她的幼子。

还有一次，父亲不在家，我和阿姨发生矛盾，赌气离开家，在外面晃荡了一天。晚上饿得厉害，在学校外面的小面馆吃了一碗臊子面，我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发誓长大以后再也不要回来这个家。那碗面的味道我至今都还记得。

振河也是父亲的孩子，自小长在身边，抱在怀里长大的孩子。我和振河相处没有嫌隙，所以在凌晨时分，喝醉酒，能够说出心底真诚的话。

振河拿出纸巾给我，一直说，姐姐，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他有什么错。

我们又有什么错，只是无法选择原生家庭和父母，活得拧巴又矛盾而已。对于他们，我可以接受、可以原谅、可以相处，但是我发现自己已经不爱他们。

无论作出怎样的努力，都不可以。

凌晨的海风真冷啊，吹得我泪流满面。

......

清晨起来下雨了，真的是三月里的小雨，推开窗，雨丝迷迷蒙蒙，楼下道路两旁高大的凤凰木亭亭盖盖，树上的叶子绿的发亮，很新奇。若在北方，三月定是场暴风雪。

没有外出，父亲跑了很远的路买来小米粥和梅菜包子。都是振河闹得，吃不惯宾馆里供应的餐食。父亲在粥里加了许多糖，非常甜。终究任性的都是被宠爱的孩子。

躺在宾馆休息，窗外天穹不明不暗，雨水冲刷的城市，萧条寂静。

想起少年时候，有一次母亲带着她的幼子和家人去游亲，留我在家里。偷偷拿了母亲放在抽屉的零钱，坐短途的公共汽车去花溪。

花溪，是城郊的一个村庄，同学们说那里有一望无际的田野，还有成片的杏花林。

去的途中下起了雨，雨来得很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车窗上，然后顺着玻璃流淌下去。路两边都是高大的白杨树，笔直的枝干向天而上，树梢葱茏，沙沙作响，在风雨里摇摇摆摆。

抵达目的地雨住了，下了车，空气中弥漫泥土味道，夹杂着各类植物发出的气味，芬芳馥郁。当真是要迷失在这雨后田野的新奇景象中，豆花灿白、麦苗青青、胡麻花一片蓝紫、马铃薯苗齐整成垄、杏林苍翠成片，远处山黛半腰笼罩轻柔薄纱。

田野一派欣欣向荣。

沿着田间小道信步而走，遇到一座石桥，许是古桥，存留斑驳雕琢装饰，桥头伫立半块古朴石雕，似是石狮，还有镂空石栏杆。伏在桥上向外看去，上游雨水汇集而下，形成宽阔水面，此刻在桥下汹涌而过。

那一次我跑了很远很远的路，穿过村庄、迈过田埂、蹚过雨洼。衣服、鞋子全部湿透，但是内心无比欢愉，感觉自由自在，没有羁绊。傍晚回到家中，母亲她们已经归家，我说去学校参加活动，无人生疑。

那次外出，带给精神上的欢愉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是独属于自己的快乐。

中午雨停了，天空放晴，如同水洗，一同乘轮渡前往鼓浪屿。阳光充足，海水泛着奇异的白色光芒。上岛的人非常多，我们被人流裹挟着向前。振河拉着父亲的胳膊，我拽着他衬衫的一角，在汹涌的人潮里，走出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与亲人之间的朝夕相处，让我觉得自己日渐柔软下来。每到一处休息，父亲拿出保温杯倒水给我们喝，总是不自觉地问我想要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甚至拿出现金来塞给我。

父亲真的老了。

开始不做掩饰地展现出他的脆弱，完完全全的，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

岛上的小绿屋清新浪漫，在里面闲逛，买下蔓越莓牛轧糖、各类花茶、不同种类的凤梨酥和曲奇饼干，分类打包写下各种地址发出快递。岛内道路崎岖复杂，房屋都是依山傍海，似是随意而建，又各具自己特色。高大繁茂的大榕树随处可见，设置的打卡点上，许多藤蔓爬满墙头，开出不知道名字的细碎花束，团团簇簇，色彩斑斓。年轻的女孩子排队进行轮流打卡拍照，作出种种独具个性的姿势。

穿短裤和穿羽绒服的游客在小巷内擦肩而过，没有人回头投去异样眼神，各自神情自若。

闲逛中，吃了鱼丸、叶麻饼、手工芝士蛋糕、北仔蛋糕。用手机拍下天空，很蓝，很干净。在转角我们拍下照片，我和振河靠在父亲肩头，父亲笑得看不到眼睛，很天真的样子。

返程已是黄昏时分，海风很大，吹得人瑟瑟发抖，全无白天乘坐的兴致。海浪声、风声、天南海北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我闭上眼睛，竟是睡了过去。

到达市区闲逛，买了茶饼，吃了海鲜，和预期大相径庭，只能算是勉强接受。在一家银器店，父亲给阿姨买了一只手镯，振河也是不甘示弱，给自己的女同学不仅买下手镯，还选下一枚戒指。

这对父子，真是相像。

休息几日，得到放松。和父亲开始认真相处，接过他递来的东西还是会说谢谢，不能改正。

返程那天起得很早，是清晨五点，天还是黑黢黢的。因为是雨后，空气潮湿厚重，穿上来时的冬装，出发至机场。司机开车沉默行进，迂回婉转，钻出小巷、穿过隧道、爬上高架、越过海面。

天慢慢亮起来，窗外世界是清晰明亮的样子。

到达机场，取票、托运、安检。振河接来热水，父亲拿出准备的早点，小袋的松茸蛋糕、涂抹果酱的面包。起得太早，吃不下去。父亲打开递了过来，道谢，拿在手里。这是来自父亲的平常关心，原本简单细微的事情，却记在心里。可能这就是不被宠的孩子才有的心情吧，

卑微、复杂，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动容。

飞机在震动中穿过云霄，云层绵厚，无边无际，像是梦里的场景。

父亲靠在振河肩头睡去，发出轻微鼾声。细细看他，头发花白、身体嬴弱，老态尽显。振河戴着耳机看电影，李玉导演的《万物生长》。电影画面光影摇动，少年情感迷茫混沌，范冰冰美艳无双。少年的无力、青春的苍白躁动、混乱纠缠成长与和解。振河看得认真。

看见我也看着，振河递过来耳机，笑着拒绝。

“我在酒吧里邂逅了一位少年，秋水。他的眼睛很亮，在黑暗的角落里闪光，像四足着地的野兽……”

冯唐在《万物生长》里的话，这是读书时候看过的书，至今还记得。我对振河说，相比较影视剧，我还是喜欢读原著。

书中说：没有你，不看着你，我感觉恐惧，我害怕我会混同猪狗。有了你，我好像有了个基础，可以看见月亮的另一面，阴暗的、在正常情况下看不到的一面；我好像有了一种灵气，可以理解另一类，不张扬的、安静从容的文字。

阳光底下的万物生长，势如破竹却又怅然若失。

读书的时候，我也曾暗恋过一个男孩，记得他是很温柔的人，总是穿白色的衬衫，会说纯正的普通话，有着非常绵良的性情。后来发现，他对班里的大多数女生都很好，我便如同分手一般，暗暗悲伤了一场，撕毁日记，私下里流了很多的眼泪。少年的爱恋深情难挡、内心赤诚、纯真洁白，然而现今我却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

万米高空，巨大的铁鸟沿线飞行。

父亲，振河。

我的家人在我的身边。

贴着窗，看着云海茫茫，一起旅行，是一段幸福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