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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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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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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爱为名


母亲来看我,到车站下了车才打来电话。

匆忙去接她,在车站门前广场,远远看见她背着小包,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那一定是给我带来的各种吃食。看着她东张西望等我的时候,突然觉得她真的老了。喉头哽咽,似是有千言万语充满爱意的话要说,但心底里那缠缠绕绕莫名涌上来委屈怨恨又阻止说出那些话来。

爱恨交织,这感觉让我难过。

除了难过,我还被某种感觉刺痛——我想和我正在老去的母亲亲近,我想安抚她,就像安抚任何一个在我身边出现的需要爱的人,就像对待我的朋友、伴侣或者陌生人,我想对她抱以温柔的微笑、深情的注视,可是我意识到我做不到。

我真的做不到。

在车上,闭上眼睛佯装睡去,我知道母亲欲言又止,想要了解我近况,可是我真的什么都不想说。

窗外夜色弥漫,我靠在车窗上,看见自己隐约投射在玻璃上的脸,眼神沉寂,晕在夜色里,平添出难言的孤独感。

突然觉得自己无所作为,仓惶无助。

有很多次,在夜行的途中没有任何缘由,流下泪来。眼角有颗泪痣,小时候是没有的,长大之后慢慢长出。许是总爱哭的缘故。认识的人都说,有泪痣的人,注定了今生今世会为爱所苦,被情所困,是不好的命。

白天去诊所拔牙,成年之后长出的第二颗牙齿。始终下不了除去它们的决心,只能在它们顽强顶出的时候默默忍受。出第一颗的时候,吃一些消炎的药片,吃到胃痛,没有任何作用。半夜都会痛醒,拿冰块敷脸,困极了,靠在床头睡去。

这一颗,不再决定与它抗争。医生给出建议,为了缩短痛楚的时日,只能将其旁边的牙龈割开,让其没有阻碍生长。一直对疼敏感,直到现在还非常的惧怕打针。这也是我始终不能下定除去它们决心的重要原因。医生没有注射任何麻醉针剂,痛的流泪直流,不敢合上嘴巴。割破牙龈,塞药棉的时候,我竟出现轻微的幻觉,眼前人影晃动,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一刻,仿佛时间是停着的。

就像现在,虽然母亲在我身边,但是却好像我们相隔咫尺天涯。

到了房间,没有暖气,引得母亲一顿抱怨。收拾妥当,我带母亲去外面吃饭,她又嫌弃外面的饭菜不干净,非要自己做。压着心里的火在菜场买菜,全然没有平时做饭的心情。

我知道,母亲和我之间微妙的平衡终会打破。虽然我们长久以来维持表面的和顺平静,各自觉得已经毫无嫌隙。我也始终以为长大了已经逃离了,但是却在这个时刻发现那些烙印像刻在身体里面,随着蒙尘拂去,浮云散开,愈发显现,无法逃离。

那种孩童对母亲的依恋,因为过早断裂,我无法生出对她的感同身受,无法说出亲昵的话,无法做出亲昵的举动。那种没有拥抱、亲吻、被爱的记忆,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最柔软之处的黑暗,让人在不自知中隐痛。

即使我清晰地意识到如果我在她的时代背景里,遭遇一样的成长环境和经历,也会像她一样作出同样的选择。即使她为了我不远千里而来,带着许多我爱吃的吃食,为我做下这一桌丰盛的的晚饭。

可我依旧无法真正地原谅她。

童年里的影像,它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像是一个隐藏的暗杀者,藏在人的内心深处,有时候怎么去呼喊它也不会出现,但是在忘记它的存在,却又无意间触碰到一个相似的场景时,它就会毫无预兆的出现。都是童年里留下的心结,如同种下的种子,现今已是参天大树,地底盘根错节,哪能像当初随手可挖除的一颗种子一样。那些原生家庭的影响,需要时间,需要外界的帮助,需要岁月来消除,更需要一些人一些事一些经历来让自己淡忘。

母亲在小厨房里煲汤,我倚在门边上,看着她略微驼背的身影,那么矮小,全然没有我小时候的样子。她真的变了,琐碎、变得失去锐气,丝毫不像年轻时候,与人互不相让、精力充沛。

我记得有一年,我跟着母亲去文殊山。

下台阶的时候,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滚落下去。母亲闻声赶来将我扶起,我说是有人将我推下来,那些血脉相承的孩子异口同声直言是我自己摔下来,她们本就不想和我玩,怎会跑来推我。忍着痛冲过去和那群孩子打成一团,只记得母亲拉我的时候,我手里紧紧拽着一个女孩的头发,女孩挣脱不了,尖叫着大声哭。最后在情急无奈母亲打我一耳光的情形下松了手。

从母亲眼里我清晰分辨出隐忍和愤怒,我不知道,她是为我被人推下台阶而愤怒,还是因为我打人而愤怒,还是因为这样的生活让她愤怒。这些都不得而知,我们从未交流。

或许,她已经早早忘记。

长期在父母庇护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人格健全、内心饱满丰盈,会在现实生活里更坚强勇敢,也不畏惧离别。可是长期处在一个缺爱压抑的环境,难以长出健全的灵魂,往后一生总是在努力修复治愈和填补童年的不幸。有些人可以在绵长的成长岁月里逐渐自愈,而有些人,伤口始终不能结痂,疼一辈子。

而我,就是后者。

即使我已经用尽努力,竭尽全力。

我曾经全心信任一些人,将手伸过去,以为可以带我走出黑暗,扑进光明,可以一同泅渡,直至彼岸。也试图对这些人诉说,但并未真正得到自己想要的抚慰。心里有一处深藏黑暗,无人可见。渐渐地,不再对人产生希望和倾诉的意愿。没有人能对旁人的失望和伤痛感同身受,这种将对自我的救赎交到别人手中的做法,软弱无能,是自欺欺人。

晚上,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结束短暂的闲聊,之间再无话可说。我面对墙壁,将被子裹得紧紧的,蜷缩成幼小婴儿的姿态,这一向是我睡觉的姿势。

见面之后,母亲一直表现出对我的愧疚,小心翼翼地试图弥补,甚至于讨好,但我仍然无法笃定地相信她对我的爱。我还是无法忘记她怀抱幼子训斥我的样子,无法释怀她将别人的孩子视如己出,却在一些时候对我不闻不问。

我背对着她问,为什么你能将别人的孩子视如己出,却不能多爱我一点?

母亲在身后不说一句话。

我侧着身子,眼泪从一只眼睛里流出来,混在另一只眼睛里涌出来。

良久,我听见母亲在我身后啜泣的声音。

没有说话,我们各自流泪,都是被泪水浸泡的面容。

读书的时候,读到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的一段话:

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母亲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待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悔,丝毫也没有骄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但是此刻,我还是无法放下倔强羞涩,转身抱一抱我的母亲。我与母亲之间,从未有过热切地将我一把搂在怀里时的热烈的爱,那些深深樊篱,看不见的东西隔着彼此之间的亲近。似乎曾经那个寡言的内在小孩一直都住在身体里面,从来都没有离开。

我冷冷地说,不要试图来改变我,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对你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接受你的缺点,甚至接受你没有那么爱我。

母亲伸过手来,在被子外面抱住我,她的脸贴在我的身后,哽咽着说我也想一直在你身边陪你长大,想给你能给予的一切,但是这么快,你已经长得这么大。抱歉,一直让你孤军奋战,辛苦了。

我的眼泪更加汹涌,无法自抑。

这个怀抱,这句话,等了这么多年。

终于来了。

时间无痕,模糊泪眼里,树木葱郁的小路上,童年里少女身影渐行渐远,但却渐渐模糊成了追赶在身后的母亲。

记忆中的辱骂和冲突开始变得模糊,居然有些细碎的温情蔓延在我的脑中,我想起她忙碌的身影,想起她第一次带我买裙子的样子,想起她在我生病时照顾我的侧影,想起了成长中无数个瞬间她都在左右。而我在这个时刻发现,我与她是如此的相似,一种只有自己才能辨认出来的相似。一样的眉眼,说话的方式,做家务的态度,做某道菜的调料,换被单的习惯,表达情感的含蓄,甚至是冷暴力,她像碎片一样散落在我的生活中,哪里都有她,无论我接不接受,她似乎长在了我的身体里面。

我知道母亲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那年祖父重病即将离世,一路上母亲哭的很伤心,反而父亲非常镇定。是从母亲现在居住的城市赶来,路途遥远。长途汽车喷吐黑烟,四处嗡嗡作响。七月,难耐的酷暑,母亲眼睛红肿静静睡去,父亲望着窗外始终一言不发。

那是我第一次见祖父。炎热天气里,他穿着蓝色的单绒线衣,衣领脱线,汗渍浸透,头发细软搭在额头,有着和父亲极为相像的轮廓。看见父亲前来,他挣扎坐起,一屋子的人沉寂无言。祖父床边的女人面容姣好,神情哀切,看到我,拿出水果,我看着她执意不接,母亲接过来放在我的手里。

我至今还记得那日的情景。母亲带我去外面,独独留下父亲和祖父。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再见父亲,他双眼通红,像是流过眼泪。第二日清晨,等我醒过来,祖父已经不在了。有人给祖父穿衣服,我站在门边向里面探望,母亲走过来,蒙住我的眼睛说,小西你不要看,不要看。我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见父亲怔怔站在那里,惶惑脆弱的样子。父亲八岁丧母,十岁父亲再婚,十六岁离家自谋生路,生性敏感内敛,对于成长家庭是绝口不提。只记得,母亲一直在哭,她说,你爸爸现在是真正的孤儿了。

那时候,并不懂得。

现在想来,母亲是真正爱着父亲的,所以有着感同身受的深情。所以在祖父去世的时候,哭的的肝肠寸断,其实都是为着父亲。可终究,情深耐不住日久消磨,他们还是分开了。

父亲是脾气暴躁的人,时常会为一些小事与母亲大动干戈。母亲强势,在争吵中往往也会寸步不让,每次争吵,最终结果都是两败俱伤。现在看来,父母做出离婚的决定,何尝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他们早早地看到结果,然后毫不迟疑地摧毁现存的种种不合理,再进行重新组合构建,不过想要的,只是适合自己的生活而已,并无过错。

我哽咽着说,少年时候,我那么渴望你也能把我抱在怀里,就像对待小弟一样,永远觉得长不大,永远要护在怀抱之中。可是,我总是失望。我想要的那么简单,却永远都得不到。

母亲的眼泪浸透被单渗在我的后背上,我转过身附在母亲的怀抱里哭泣,如同回到幼儿时期,把所有委屈、不甘、屈辱和不解通过无所顾忌的哭泣大声地表现出来。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慢慢抚平我心里所有的忧伤悲戚。

......

很快睡着,做了一个不常做的梦。

梦见母亲带我走在一条长满蒲公英的田埂上,她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白色长裙,大片的蕾丝铺满裙摆,却赤着一双脚。我紧紧地跟在身后,唯恐她将弃我不顾。一阵风袭来,漫天的白色小伞随风飞起,我伸手去抓母亲。她却远远的飘开去。因为感觉到害怕,在梦里哭泣起来。远远的地方飘来母亲的声音,她说要前去寻找父亲,让我乖乖待在这里。向着声音飘来的地方快步跑去,一脚踩空。

含着泪惊醒过来。

母亲在我身边熟睡,发出轻微鼾声,她的被子盖在我身上,带着温暖的气息。借着屋外清冷灯光,看着母亲的样子。

呵。

我的父母也只是没有被好好爱过的孩子,时间不会回到原点,但是在此刻,我们有了新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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