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餐桌上的饭菜渐渐凉了,吃饭的人却没有坐到桌前,小强有些心急火燎,不断地看时间,赶着上班的节奏,特别焦灼。
“咚咚咚”,阿敏边敲卧室的门边说:“爸爸,出来吃饭了!”
里面无人答应。
婆婆一脸愠色:“他有事,不要等他,我们先吃,小强快迟到了!”
阿敏很是疑惑,锲而不舍地敲门。
婆婆坐到桌前:“说了不要叫他,他自己会出来的!”
阿敏迟疑地坐到桌前,踌躇地拿起了筷子。
气氛异常沉闷,天花板上的灯有些暗,发着昏黄的光。
卧室的门开了,公公手里拿着一条裤子走向卫生间。
婆婆这时揭开了谜底,老头子腹泻把裤子弄脏了,已经换上了尿不湿。
婆婆和公公都很瘦,一个不足八十斤,一个不足一百斤,也许应了那句千金难买老来瘦,都是将近九十高龄的人。出这样的状况都在情理之中,因为他们连续五天做客在外面吃饭吃坏了肚子。提到做客的事情,说来话长。
婆婆那一代姊妹多,她是老大,因为母亲死得早,弟妹的抚养责任便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她头上,最小的弟弟比她小了将近二十岁,真的是长姐当母,所以小老弟的成长和结婚生子都离不开她的一手扶持,如今老弟收媳妇了,她义无反顾地如当年一般在他家坐镇,把儿女们都召集过去帮忙,其实也没啥帮的,不过是陪着他们两老而已,毕竟老弟家里的人也担心老两口的身体健康,俗话说七十不留餐,八十不留宿,老人家执意要每天来,只能家人全陪了。
阿敏有着十二分的耐心来对待公婆,常常被他们弄得啼笑皆非,比如婆婆是个倔强的人,明明外面下着微雨,她就是要光着头出去散步,然后威风凛凛地回来说没事,几十年都这样淋雨,习惯了。公公也是如此,雷打不动地要每周下乡种菜,车费来回要一百多,蔬菜的收成寥寥,投入产出比极低,可是他们乐此不疲,有一次在菜地摔倒,死活不肯就医,很快就满血复活了。只要老人家开心,经济账是必须忽略不计的,再比如他们闲得慌时就去捡废品,而因为乡下回收废品单价高两毛,他们不辞劳苦地整理好千方百计地送到乡下去兑换一点小钱。
在两室一厅的蜗居中,两代人四个人的相处总是有些剑拔弩张,争地盘的戏码不断上演,老人家要将废品放在阳台,要将坛坛罐罐占领厨房,小强要为健身体育器材和笔墨纸砚找空间,阿敏烧香拜佛的行头也不少,不到七十个平方的空间被塞得满满当当。在紧张的空间中,彼此的交流也变得十分频繁,经常为物品的摆放和手机或者电视的声音大小而困扰。阿敏曾经想换房子,可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还是搁浅了。
经常来串门的刘姐是个热心人,她今天又来邀请阿敏散步了。见到阿敏心事重重的样子,关切地问道:“看你脸色不好,有什么烦心事吗?”
(二)
刘姐名如其人,叫做刘善水,上善若水之意,她听完阿敏的讲述后,语重心长地说:“都是高龄老人,如果要请人照顾,这房子怎么行得通啊?”
阿敏深以为然,可是都年底了,到哪里找合适的房子?眼见着老人的健康开始令人担忧,不能以房换房,不然真如刘姐所言,真的更会乱成一团糟。阿敏决定和小强谈谈,这个问题被阿敏提过多次,都被小强否掉了,无非是麻烦。自从疫情感染后老人来同住后,阿敏感觉无事不刻生活在夹缝中。她总是希冀有一种力量拉她出来,可是似乎那种无力感弥漫全身。不要说一楼的阴冷潮湿,还有老人家带来的老式旧木架床,一个个偌大的塑料瓶中装满的酸菜咸菜,还有一个个装满猪油沾满灰尘的铝皮桶,都让她觉得没有生气的年代感。她在这段期间疯狂迷上了抖音,看那些精美的茶具餐具,赏心悦目,美不胜收。她买了好多,有那种蓝孔雀掐金丝的主人杯,有太阳照耀下熠熠生辉的琉璃盏,有温润如玉的手工茶壶,有欧式花纹的油壶,有敦煌壁画质感的整套香具,还有欧式风味的金边碗碟,只有沉醉在这些美好里,可以忽略生活里的苟且。
天黑了,阿敏像只小蜜蜂一样忙碌了一天,感觉时间不够用,每天好像有做不完的家务,听说有养老机器人,怎么还不普及呢?如果能从家务中挣脱出来,阿敏有多惬意啊!可是如今在厨房炒着菜,偷窥着手机上那些精美绝伦的瓷器,真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享受。再看看那些传说中的别墅,中式庭院,仿佛自己就是其间的主人,每天煮茶练字,抚琴作画,那才是自己要过的日子。纵然现实是残酷的,可是有梦想总是好的,无论如何也要改变一下现在的苟且,寻找一片新的天地,相信小强会答应的,蜗居了几十年,换个大一点的房子,应该不算奢侈,虽然两个人都已经年过半百,可是总有一点不甘心,人,总是应该有追求的,每个时期的追求也会有所不同,到了这个年纪,只是希望稍微宽松一点生活,不局促,不紧张,别无其他。
饭菜上桌了,照例是公公的挑剔,这个菜咬不动,那个菜太清淡,阿敏没想到自从用了高压锅蒸菜后,菜系都发生了变化,因为老人的需求,家里买的菜都是适合蒸的,比如土豆、南瓜、茄子、芋头等等,可是依然堵不住公公挑剔的嘴,蒸的时间不够,依然让他不满意,然后咸淡是永远的课题,因为味觉退化,总是觉得盐味不够,婆婆立马到厨房拿了盐坛子来,毫不犹豫地加了一勺进去,然后从剁辣椒瓶子顺带舀了一勺,在每个菜里加了一遍,一餐饭才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阿敏沉默地扒了几口饭,不敢多吃菜,实在口味太重了。
(三)
阿敏的欲望在抖音里的直播间渐渐膨胀起来,首先是对瓷器的迷恋,然后是对房子的追求,最后是对城市的追求,她一直以为自己年过半百,欲望会越来越低,可是因为抖音,日复一日的熏染,发现自己完全遏制不住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虽然有些白日做梦,可是禁不住这些诱惑,买了瓷器想换房,还想换城市,
小强有些害怕现在的阿敏,她一直以性格温柔无欲无求而深得父母的欢心,可是最近因为和父母住以后,欲望日渐膨胀,常常感觉自己的赚钱能力完全跟不上她的欲望。这不,躺在床上的阿敏又开始神叨叨地说看了哪里的房子,她的计划是马上卖掉房子租房子住,要把房子买在高能级的城市,因为这个城市能级太低,等父母百年之后,自己要换城市住,子孙将来会感谢老祖宗这个英明的决定,因为城市群的出现,保障房的出世,每个人的命运会因为城市的不同而改写。北上广深实在高不可攀,可是成都、杭州、苏州,踮起脚利用高杠杆买个老破小,应该是可以上车的。现在正好是救市的拐点,到时候只能望洋兴叹了。
小强简直也被洗脑了,想着囊中羞涩,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给他们预留一些养老金是不现实的,还有自己和阿敏也在逐渐老去,哪里还可以支撑阿敏这样的雄心壮志?起初对她的意见是不屑一顾的,可是听多了听久了,也会有些错觉。自己不会赚钱,可是孩子东东现在上海拿年薪,一年四十万,为什么不能突破一下呢?阿敏的思想虽然激进,可是不激进又怎么能够跨越阶层?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差距,无形中有一条鄙视链,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上一代是指望不上了,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能够到这个岁数,已经是农民中的天花板了。自己只是一个技术工人,比起父母来说到时候多了些每月六七千退休金的保障,然后如今还在为着社保而奋斗,也算是工人中的天花板了,包括阿敏,也是一个小工人,幸运的是满了五十,已经开始拿退休金了。两口子节衣缩食大半辈子,就留了点小钱和这套房子。儿子东东最争气,学的是理科,在上海念大学,留在那里工作,已经算白领了。也许跨越阶层真的要从房子开始。父母是农民,老家的房子一文不值,自己这套房子再老旧,也是市中心,比起老家的房子有价值多了,如果要在上海买了房,那简直是质的飞跃,可是如今明显够不着,只能曲线救国,先买杭州老破小,离儿子近一点,然后再图谋换房。这是一个家族走向的重大课题,阿敏的话不无道理,每一代人都很累,中国人就是这样的宿命。如果你躺平,只会被时代无情的抛弃,也许做一只候鸟,是大多数中国农民子弟绕不开的话题,所以春运年年堵车,在亲情与梦想之间,无数的人在游走,在切换,在权衡。
人到中年,突然被换城市的节奏带动,心便不像往常一样宁静。谁说五十知天命?世事无常,谁又能未卜先知这个高速运转的时代?从农耕社会的父母到工业化时代的自己,再到互联网、人工智能的下一代,谁又能把握时代的脉搏,大多数人都是懵懵懂懂地一晃而过罢了。
(四)
有了小强的默许,阿敏的租房之路开始了,似乎一切都像预设好了一样,当她踏入这个叫做祥龙华府的小区时,就有一种梦幻的感觉,满院的枫树和银杏,还有鸡爪槭,大片大片的红和黄,在隐隐约约的绿色中跳脱而出,在风中飞舞,在地上翻滚,在角落堆积,有小木桥,有小游廊,有假山等景观小品,各种鸟儿叽叽喳喳忽而成群,忽而飞散,让这些草木都生动起来,真可谓步步皆景,声声入画。让阿敏叹为观止,能够住到这里是多么惬意啊!不光是园林,房子完全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中描画而出的,白墙黛瓦,清一色的洋房,与园林相得益彰。
这就是缘分,这种缘分也许是前生注定,当阿敏遇到这样的小区,感觉一点也不陌生,那是她骨子里需要的元素,在这里都可以一一吻合。这个小区,是浙江一家开发商开发的,虽然名气不大,可是比起建发的那种豪门大宅,比起龙湖的精雕细琢,似乎多了一份天然,多了一份纯粹。那是她多少年的梦想,而房东恰好就是一个杭州人,家里的布置也如同她的想像简直一模一样,进门一眼看到一个红瓷花瓶,静静地立在镂空的屏风的那一霎那,她的心简直开出花来,直接插到那个花瓶里,她心里开出的是一朵洁白的莲花,两者一结合,那种温润,那种热烈,那种跨越千年的沧桑,那种荡涤尘埃的清凉,混合在一起,让她有些恍惚,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揉了一下眼睛,那个红瓷花瓶带着梅兰竹菊的芬芳,似乎向她问好:“欢迎回家!”确实房东也实在,一句“可以拎包入住的。”吴侬软语让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房子,拎包入住确实性价比高,除了家具电器一应俱全,连床上用品,厨厕用品都十分用心。比如阿敏原来房子里都是老棉絮,一用十几年,沉甸甸黑乎乎的,现在的都是鹅绒被或者蚕丝被那么松软,盖起来很柔很轻,像妈妈的手抚摸一样温暖。还有餐具,比如饭碗,原来都是清一色的假青花瓷,碗边都没有,用起来真不方便。而现在的捧在手里吃饭,一看就知道是高货,都有些舍不得用。
阿敏没有不甘心,刚刚开启的租房之路就已经毫无悬念地启程,一锤定音,皆大欢喜,一百四十平,四房两厅两卫双阳台,月租不到三千,享受的是这个小区所有的配套,游泳池、篮球场、网球场、掩映在五彩的色系中,苍翠、金黄、深红、银白,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齐刷刷映入眼帘,让阿敏总是目不暇接。她喜欢这里的一切,包括房东家里的每个物件。尤其是所有的瓷器,她家里简直是个瓷器博览会,从花瓶到茶具,餐具、到储物罐,青花的、珐琅彩的,粉彩的、釉里红的,让人目不暇接。雕着青龙的茶壶,倒茶时可以听到凤鸣九霄的声音,羊脂玉的主人杯,如同婴儿般肌肤一样的质感,描着金色孔雀的茶叶罐,让你爱不释手。当然还有那些底部刻着大清康熙年制等字样的老物件,拿着灯照一下,可以照出金丝银线,每一件仿佛都会说话,让阿敏有和它们交流的冲动。这才是阿敏要的生活,仿佛跨越时空,成了一个大家闺秀,每天在把玩这些稀奇之物。
阿敏的愿望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过上了梦中的生活,每天都把玩着这些瓷器,猜想它们的价格,居然有了永远占有它们的冲动。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这个房东必定贵不可言,不然不可能有这样的家当,用来作为出租房都如此奢侈。她只有在直播间才看到这些家伙,因为囊中羞涩,买的都是还没入门的东东,明明看起来是很大一只,快递过来都是迷你的小物件,因为她的选择都是那些几十元就能上车的,那些动辄上千的她只是饱饱眼福,不敢也不能触及,而只有房东家里全是高货,每一件都价值不菲,让她瞠目结舌。她每次使用那些东西时,唯恐打破了,小心翼翼的。让小强都觉得她整个人都变了。俗话说环境改变人,还真的如此,阿敏和公婆的交流明显减少了,因为这个房子很大,有贵重的瓷器需要擦拭,有高级的地毯需要清理,还有比如疏通管道的,去油污的,洗厕的各种配方,她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幸亏房东给留了一个扫地机器人,研究了半天,总算能够正常作业,房间里的地暖一应俱全,可是一看湿度又很干燥,又需要用加湿器,每天围着这些东西转,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时间很快在不知不觉中便流逝而去了。
(五)
当然房东的品味不光在瓷器上,还在书房的文房四宝上。当阿敏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这个书房时,蓦然发现自己要的都在这里罗列开来,让她怦然心动。湖笔、端砚、徽墨,整齐地在书桌放置着,宣纸显得有些凌乱,因为大小不一,圆的方的也不规整,不像笔架上的笔一样规矩,显得到处都是。一个玉麒麟的镇纸吸引了阿敏的目光,那种温润光洁的质感,让她忍不住摸了一下,冰凉冰凉的。在书房的一角全是主人练字的信手拈来之作,阿敏一张张翻看着,楷行隶草都有,欧阳询、赵孟頫、柳公权的模仿痕迹都一览无余,但是内容大部分是自创,比如这首写冬天的:
西园几度银杏黄,
依旧小桥落夕阳。
且饮仲冬茶一盏,
犹胜驱寒暖肚汤。
且饮仲冬茶一盏,
饮天饮地日月光。
且饮仲冬茶一盏。
饮花饮雪四季长。
且饮仲冬茶一盏,
饮甘饮苦做华章。
且饮仲冬茶一盏,
佳人一梦笑鸳鸯。
且饮仲冬茶一盏,
千金散尽复满箱。
且饮仲冬茶一盏,
低眉方寸坐轩窗。
且饮仲冬茶一盏,
举头百鸟竞成行。
且饮仲冬茶一盏,
抚杯何必道炎凉。
且饮仲冬茶一盏,
几分浓淡总无妨。
良辰美景今又是,
道是寻常也非常。
不知道主人在哪年的冬天有了这个习作,而拿到现在的冬天依然朗朗上口,毫无违和感,也许这就是诗词的魅力。
(六)
阿敏在这样的家里确实完全变了,不光小强感受强烈,自己更是如此。首先是对卫生的执着,有了扫地机器人的帮助,她也对卫生无比热衷起来,然后是对个人形象的执着,早上起来不再像以前一样蓬头垢面,而是要化妆,精心收拾一番才敢出门,当然还有对个人修养的储备,每天在直播里学泡茶,学书法,时间就更加不够用了,她感觉原来潦草的生活节奏完全打破了,变得特别条理化地精致起来。在楼下的那些名牌服装店里的感觉,也与之前的街道有很大区别。以前老街服装店衣服贵的不过几百块,便宜的几十都能轻松搞定,而这里的冬款几乎是千元起步了。有一次她指着一件红色羽绒服问价格,听完店家小姐姐的报价,心里有些翻腾,可是脸上是堆着笑的:“这个颜色太艳了,不适合我!”小姐姐也满脸堆笑:“阿姨,您适合穿艳色,您身上这件橘色的不也很艳色吗?我奶奶就喜欢大红色,我刚刚给她就买了一件作为新年礼物呢!”
阿敏不知道是哪里出卖了自己的年龄,明明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时尚的衣服,还戴着假发,怎么就不显年轻呢?她莫名地有些沮丧,在老街上可不是这样的待遇,每天素面朝天,人人都夸自己是天生丽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老街上都是熟面孔,大家都说着同样的话,让她有了错觉,而一搬家换了环境,才更清楚地看到自己。
婆婆马上要过生日了,老房子还没卖出去,那么先出租吧,好歹也有千把块可以弥补这边的租金。任何房子都是有价值的,主要看你的心理预期,比如老房子,阿敏就是觉得难出租,比市场价低就好出租,果然很快出租了,租客是一个来本地打工的小姐姐,面对着留下的一面墙的瓷器也大吃一惊,那是阿敏从直播间抢来的廉价品,本来想着搬家带走,可是觉得自己的这些东西是那么不堪入目,与房东家里的好不匹配,索性都留给出租了。可是小姐姐还是看花了眼,爱不释手,什么也没说就入住了,虽然住的还是一个公婆舍不得丢的传家宝——老式架子床。阿敏强调是清朝的文物,她便缄默无语了。
婆婆生日自然是家族大事,这样的房子才能容纳大约三十个儿孙,阿敏从未有过的紧张,因为要与房子匹配的是生日宴,附近的餐馆,稍微能够达到要求的一桌就要两三千,三桌就是八九千。在家里做吧,成本可以大幅降低,公婆坚持在家做,挤一挤两桌站的站坐的坐也热闹,可是阿敏不愿意,不说做饭太累,两桌也不现实,三桌呢,家里实在做不出来,阿敏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爱莫能助,虽然婆婆一直在强调她当年凭一己之力做六桌饭的惊人之举刷新了家乡版吉尼斯世界纪录。一咬牙,阿敏订了餐,然后和公婆撒了谎,说了一个不到三分之一的价格。老人比她更吝啬,什么东西花钱就不用,比如暖气,阿敏骗他们三十元一个月,他们都说贵,总是把阿敏设置的七十度调到五十度甚至更低,家里还是有些寒意,然后他们穿着军大衣,戴着手套,围着围巾不断地跺着脚。阿敏偷偷地把温度调上去,婆婆便麻利地调回来,如同拉锯战一般。比如垃圾袋,阿敏买了新的,婆婆就是不用,非要利用各种买菜带回来的塑料袋或者快递包裹用的五花八门的袋子,弄得垃圾桶十分难受,每天嘴里塞着大小材质不一颜色也不同的包装,看起来都有些别扭,再比如理发,附近理发店剪发起步价二十几,老人家便要求买把剪子自己搞。更别说买菜了,为了打折总是到处寻找机会捡漏,什么买三送一,什么多买多送,把冰箱塞得密不透风。甚至还要检查自家垃圾桶又丢了什么宝贝,非要拿出来利用。
婆婆一直在祈祷生日那天冰冻,便可以此为由,不要大家集中,省下一大笔钱,她觉得儿孙们为了自己生日兴师动众甚至要花钱,完全毫无价值。
(七)
“嫂子,你家真漂亮!”
“舅妈,你家真暖和,每间房子都是春天呢!”
“婶婶,你家的瓷器真多啊,好像进了博物馆!”
婆婆生日那天,没有像婆婆祈祷的那样,居然是一个打晴天,艳阳高照,虽然有风,可是在家里开着暖气,隔着玻璃晒太阳,微微还有些热,可是暖气断断是不能关的,毕竟气温是零度以下,何况这么多客人,必须保证温暖如春,有些大人小孩子都热得脱衣服了。当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时,阿敏十分陶醉。她看到婆婆收一个红包,便准备一份相同款式的小礼物作为回礼,当然毫无悬念的是瓷器,虽然价格只有几元钱,可是一只壶加两只杯子,还带礼盒和手提袋,真是良心价了,本来打算在直播间抢那种一块钱一只的龙凤浮雕杯,可是限量了还不带礼盒,还是这个性价比高。
来的人都很高兴,公婆当然也高兴,虽然在外面吃饭花钱,可是气氛还是很好,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人,难得这样聚在一起,虽然在一个城市,可是似乎都很忙,没有什么走亲访友的时间,非必要宁愿去公园也不会选择走亲戚。阿敏这次新家的展示有些扬眉吐气,一些亲戚甚至认为他们买了新房子,她也只是微笑着不说破,带他们去餐馆的路上,特意在小区里兜了一圈,让他们看到这令人沉醉的景色,果然效果不错,大家都纷纷拍照,啧啧赞叹。婆婆偷偷在饭后打了包,连米饭都没有放过,硬生生吃了一周的剩饭剩菜。
阿敏当然我行我素,有了这样让人称羡的新家,必须要接受更多人的仰视,阿敏陷入了请客的最高规格,喊不同类别的亲友吃饭,一定要享受一下让他们端着那些精美的瓷碗舍不得下嘴,啧啧赞叹一番菜开始吃喝的快感,让阿敏的心每次都像被熨斗抚平一般的妥帖。娘家人、朋友、老同事、老邻居,或者三三两两,或者一大桌,都隔三岔五地被请来喝茶吃饭。品味是什么?不过就是围炉煮茶的香气缭绕,那些茶具品目繁多,满满当当一大桌,从主人杯到公道杯到茶壶到盖碗,茶洗,茶宠,茶巾,杯垫,都是仪式感的体现,阿敏觉得自己的形象在凤鸣九霄中显得美得不可方物,在香插的缭绕香气和热茶的雾气弥漫中显得卓尔不群。当然除了泡茶煮茶,吃饭也是女主人的平台,不光是菜式的目不暇接,还有那些餐具,闪着妙不可言的光芒,随同食材的色彩混合成一幅画,让人流连其中。围桌吃饭的烟火气,让阿敏同样有些错觉,仿佛自己化身为那个叫做《大长今》韩剧中有个姓李的演员三四十岁了还保养得很年轻,像二十几岁的感觉,没有一丝杂质的纯净,饰演的一个古代美女,烧得一手好菜,既秀色可餐又厨艺绝佳,作品风靡一时,因为她国人吃韩国菜都红极一时。她无意间把秀发披下来,随着锅铲有节律地翻动而让发丝也跟着摆动,背影无疑是生动的。而阳光正好照进厨房,影子也在活泼地动起来,全身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这个时候的阿敏有些微醺,有些沉醉,有些自恋,有些迷离,那些好评如潮听多了,耳朵都有些起茧子了,当然她从来没有想过最熟悉的人会说最客套的话。
(八)
“你看,这是国宝级大师給毛主席做陶瓷的寇老爷子的作品纯手工亲力亲为的牵牛花杯。一个价值几千上万。”一朵白色牵牛花在阿敏闺蜜阿朵的手中盛开:“注意,别摔坏了!”
阿朵有些不以为然,试探着说:“你这一向怎么迷上了陶瓷?听说市场很乱呢!”
阿敏没有理会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有为习大大做陶瓷的邱家产品,这里也有孤品。不说这些敏感的,我每天都用这只喝水,能量杯,火山石的原材料,真的不一样。”一只玫红色的温软如玉的杯子出现在阿朵面前。
阿朵浅笑一下,没有回答,她不信什么为哪个领袖做的东东,更不相信所谓能量瓷这些东东。很多商家为了卖货,不惜搞些玄学,没有办法,实体店不好做,直播间太卷了。
阿敏没有在意阿朵的反应,迫不及待地又捧来一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色和墨绿色花纹交织闪烁着七彩光芒的大漆杯子:“看看这个更贵,主要工艺太难了,天然的绿松石、玛瑙、朱砂、金箔等碎成粉,刷了干,干了刷,要反复十几遍才有这样的效果。”
阿朵引起了重视,主要是色彩太丰富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一只杯子甚至还有些黑乎乎的脏兮兮的,可是太阳一照就完全不同了,那种璀璨夺目的神秘光芒,仿佛穿越千年与你对话。阿朵知道,中国的英文CHINA就是瓷器的意思,而日本JAPAN的意思是漆器,其实工艺也来自中国,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好宝贝,可惜现在市场上良莠不齐,真假难辨。三年前抖音没有问世时,很多瓷器都没有落底款的,而抖音直播带货后,百分之八十的瓷器都带底款了,甚至还带上清朝明朝的字样。
阿敏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宝贝轻拿轻放展示一遍后说:“也不知房东是什么身份,满屋子的宝贝,我就像进了大观园呢!从前我只在直播间饱眼福的东西,现在天天可以把玩呢!”
阿朵依旧浅笑着:“人就是怕没爱好,你这个爱好很好,首先瓷器是中国的宝贝,证明你有爱国之心,然后可以继承和发扬传统文化,你看,今天你一宣传,我也更爱国了!”
阿朵是阿敏为数不多闺蜜中最会察言观色然而又保持自我意见的,她话锋一转:“我看这样,小丽最喜欢这些老古董,什么字画、丝绸、珠宝玉器,要么你问问她,可能可以给你更好的意见。”
阿敏听从了阿朵的意见,因为阿丽也是闺蜜之一,可是她那桀骜不驯的姿态总是让阿敏有压力,不像和阿朵这样比较温和的交流。
阿朵附在阿敏的耳边说:“你不要太迷恋这些瓷器了,玩物丧志!”
阿敏自我解嘲说:“难道还要我迷恋男人?一把年纪了,不像你那么浪漫。”
阿朵捧腹大笑:“你说什么呀,拿我这个单身老女人开玩笑,我早就看透了,都是人生过客,其实还是原配好,别看我表面风光,其实背后的孤独谁也不知道。”
阿朵是银行里面的高管,追求她的男人如过江之鲫,选了个丈夫两地分居十几年,终于在老公有外遇后进入了单身,因为善于保养,一直保持着很好的行情,竟然找了一个小男友步入婚姻殿堂,还有了一个孩子,小老公劈腿后又进入了单身模式,便只恋爱不结婚了。
(九)
阿敏的生活比起闺蜜来真是太平淡无奇,放下阿朵一唱三叹的感情生活不说,且说小丽从草根逆袭成霸道总裁的传奇生涯,小丽其实在和阿敏做同桌时,常常抄她的作业。小小年纪,念书没几句,可是学校里的圈子全被她混熟了,甚至还做了不少生意,其实严格来说不叫生意,不过是把家里奶奶做的坛子菜或者种的菜拿出来卖而已,而且是一条条或者一根根或者一个个卖。小丽不像阿敏读了一个函授大学,十八岁便摆地摊然后开店经商,生意越做越大,可谓是同学们中的风云人物,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她没有孩子,于是带了一群孤儿,扶助他们上学成才,所以其实逢年过节,她的家里是最热闹的。对孩子特别友善呵护,并不代表她对亲友和颜悦色,她的脾气总是没来由地不好,对阿敏也是大叫大嚷的。
这次也不例外,当阿敏告诉小丽自己搬家的消息时,小丽立刻开启了连珠炮:“我就说那房子太小了,怎么能住四个人呢?”
阿敏接过话头说:“是啊,小强这次终于同意了!”
“买了房子,也不跟我借钱吗?”小丽的语气有些调皮。
“我这样的房子你也看不上,还是自己凑一凑了。”接下来阿敏如数家珍地把小丽的豪宅说了一遍。
话还没说完就被小丽打断了:“不要数了,置换了一批新的。”
阿敏禁不住吐吐舌头:“小丽,真有你的!我是屁大的事儿都向你汇报,你这么大的动作我都一无所知。”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有什么好说的,再过几十年,还不知道这些房子的主人是谁呢?”在阿敏看来,小丽是在凡尔赛,心口不一是有钱人的标配。
还没等阿敏开口,小丽就抛出了糖衣炮弹:“家里还要什么,我也恭贺一下乔迁之喜吧!”
阿敏连忙摆手:“真没什么需要的,我们这些穷人知足常乐,已经很满足了。”
小丽的事业已经做到一定层次,赚钱的欲望越来越减弱,只想休整休整,不再像以前那么忙碌,每天就是喝茶喝咖啡,养身健身的功课不停顿。到阿敏家里的时间也不像以前那样要想方设法挤出来,只需要喊司机走一趟就是。有钱人有时候的奢侈是令人感慨的,比如请个司机,每天如果无非是休闲娱乐运动健身,一般人早就退了司机,可是小丽不这样,也许是司机做的时间很长,彼此有了默契,小丽家里也需要一个助手。在阿敏看来,老公阿成陪伴着挺好的,弄个司机引狼入室真的多此一举,她老公难道不吃醋吗?
小丽是极有原则的,比如司机和保姆,都是不带着招摇过市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算到阿敏家里也是送到家门口,到时候通知来接时再现身,和他们泾渭分明的。
显然阿敏为了小丽的到来做了充分的准备,她精选了认为最昂贵的茶具和餐具,摆在醒目处,一套茶具是青花瓷的,那是康熙的最爱,一个月白盖碗是雍正心中的白月光,一套色彩明艳大朵大朵牡丹粉彩瓷的饭碗,是乾隆的心头好。希望小丽一进来就会发现它们的存在。
小丽云淡风轻地进来,嚷嚷着要吃一碗阿敏手工包的馄饨,这是什么要求?阿敏有些茫然,这个要求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因为阿敏知道,冰箱里的肉是不符合要求的,还有骨头汤熬出来也不是一两分钟的事情。
(十)
阿敏有些失落,因为小丽关注的是手工馄饨,对于鸟枪换炮的房子尤其是那些精美的瓷器没有半句溢美之词。而且还带来了一件礼物,轻描淡写地说恭贺乔迁之喜,也是一件瓷器,不过就是一个很小的酒杯,说自己那天在朋友家玩,人家给了两只,一只给了黄大姐,这只就留给你,虽然看起来毫不起眼,可是觉得挺有特色的。阿敏实在看不出什么特色,一个天青色的小酒杯,与保姆黄大姐一个级别的敷衍了事,心里有些疙瘩,半推半就地收下,然后开始熬骨头汤,打算火速出门去买新鲜肉。
小丽连忙拦住她:“太麻烦了,算了,我就吃点青菜,随便一点,不吃馄饨了,我没那么挑剔。”
阿敏咧着嘴说:“你在家里总是对保姆提要求,怎么到我家里这么随意?”
“内外有别,搞清我们的关系好吗?我们是同学加闺蜜。”小丽郑重其事地说。
阿敏确实有些茫然,还说闺蜜,等同于保姆的待遇,一只廉价的酒杯就做了礼物,还实话实说,一点都不考虑对方的感受。当然阿敏很快地调整了角色,很快就释然了。恒顺众生是一种修养和智慧,就做家常菜吧。
阿敏的厨艺是毋庸置疑的,就是几盘小菜,都是小丽味蕾打开的神器,她吃得一干二净,把碗底都露了出来。那些菜碗多贵重啊,都是镶着金边带内绘的,而小丽完全无感,连正眼都没看一下,而阿敏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些肉眼可见名贵的碗碟上,那是她挑了好一阵才确定上桌的几款。
小丽吃完饭擦擦嘴,打了个饱嗝说:“完美!”在学生时代,一直都是阿敏照顾小丽,每次小丽头疼脑热,都是阿敏及时发现采取措施,小小的阿敏便有了会疼人的优良品质。当小丽过生日时,阿敏送的全是围巾手套、衣服鞋袜之类会过日子小媳妇的生活用品,而小丽就完全是不同的画风,总是音乐盒呀、枫叶标本、带锁的日记本等等小女孩的东西。小丽家里有一回别人送了三十斤小鱼,父母需要女儿帮忙解剖,小丽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无从下手,而阿敏挽起袖子拿起菜刀三下五除二就轻松搞定了。小丽的父母对此赞不绝口,说阿敏这么能干,长大肯定有出息,小丽四体不勤又不爱读书,将来可怎么办?人比人急死人。可是人生的道路并不像父母预设或者期待的那样,有时候越是听话乖巧的也许后劲不足,长大后非常平庸,而叛逆的不循规蹈矩的却总是让人刮目相看。小丽就是如此。她天生对于美和艺术有感觉,纵然她家务能力不强,可是做起生意来却是一把好手,摆地摊的时候,她的衣服品质是最高的,因为她对地摊的布都非常讲究,是那种柔软的纯白色,而衣服都是用塑料袋包着再进入手提袋,她从不进那些大红大绿,都是非常优雅的颜色,就是地摊货也能穿出高级感。作为模特,她总是每天换着商品穿,什么地摊货经她一搭配可以说是十分惊艳,光彩照人。有些顾客甚至是来观摩她的,比如她的老公,就是一家门店的富二代,当然进入门店以后她的模特生涯就更不用说了。
(十一)
阿敏带着小丽到楼底下走走,那些彩色渲染也没有给小丽太多惊喜,这个院子已经有了十几年,虽然物业还好,可是那些小桥流水间亭台楼阁的陈旧还是一览无余的。纵然绿化的覆盖率可以抵消一些不足,但是那种暮气沉沉还是有些让小丽叹息。她随手拾起一片红叶说:“这样的房子太老了,你怎么不买新房呢?”
“新房又远又贵,实在没必要!再说现在都是大平层,根本买不起。”阿敏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中,影子显得十分单薄。
小丽出门就穿上了皮草,这件皮草是狐狸毛和羊皮拼接而成的,影子显得有些庞大。她看了一下手机:“我要去做身体了,再陪你走走,就不上楼了!”说完拨通了司机的电话。
阿敏有些遗憾,除了客厅,还有卧室和书房、阳台小丽都没参观,其实阿敏每间房都煞费苦心地调整了一番。就连阳台都挂上了名家的书法作品,那个金丝楠木的梳妆盒特意摆到了卧室的醒目处,书房里一个黄花梨的茶台上也特意摆满了高档茶叶和茶具。
小丽的司机应声而至,一场轻松愉快的交流就此告一段落。阿敏有些怅然若失地回到家里,似乎家里还弥漫着小丽那种别具风味的气息,那种气息是陌生的,精致生活下的人们留下的富贵气息,一点点渗透到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那只其貌不扬的酒杯上,实在看不出什么道道,房东家里肉眼可见的瓷器都是网红款,那些柜子里珍藏的也有包装盒以及名气显赫的证书。阿敏实在提不起兴趣来看这只酒杯,与保姆同款的一只,而且是别人家里顺手牵羊的一只,这种潦草的送礼模式难道是富人们喜欢做的事情?她甚至有些愤怒地想把它扔进垃圾桶。可是终究理智战胜了感情,何必呢,没必要和一只杯子过不去,大不了放在酒柜上做个道具。
小强今天一回来竟然要求喝点小酒,原因是老板说要给他加薪,他有着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他一眼看到了那只新酒杯,随手拿过来放在桌上:“这只杯子我喜欢,素净!”她一直对阿敏的审美有些微词,包括房东家里这些琳琅满目的摆件。这一款酒杯一下子讨了他的欢心。
阿敏的心有了一丝宽慰,还好,小强喜欢,小丽的小礼物毕竟派上了用场。
说也奇怪,小强特别喜欢这个酒杯,感觉酒的味道更醇正,放上几天越发如此,他试着用着喝水也是如此,那水的味道没有一丝杂质,甚至有些甘甜,放的时间越长,感觉越强烈。他没有分享自己的感受给阿敏,只是直觉这只杯子是个好东西。
(十二)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滑过,阿敏搬进新家不觉是元旦了,今年的跨年特别不一样,也许是憋了几年的疫情需要释放,也许是对龙年的高期许,烟花放得特别多,阿敏的窗子不敢打开,隔着玻璃看着漫空璀璨,心情特别畅快。她看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绚烂,又有些淡淡的遗憾,好东西怎么总是那么短暂?比如鲜花比如美女比如风景,都是红极一时,盛极一时,你稍微不注意就溜过去了。唯一只有这满屋子的瓷器永远不褪色光洁如新,经过高温考验过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她抚摸着手里的一个杯子,这是一只手工手绘孔雀的主人杯,每一根羽毛都那么真切,栩栩如生,仿佛手里摸着的是一只美丽的孔雀,那种羽毛的质感都能让人浮想联翩。
正在阿敏陶醉时,电话响了,居然是多年没见的发小英子打来的,她从北京回来了,想来看看阿敏。阿敏喜出望外,连忙说:“好啊,来我家里吧,让你尝尝地道的家乡菜!”
英子说来就来了,地上的银杏和枫叶堆积在一起,她穿着一件纯白的羽绒服在色彩里跳脱出来:“说了不要下楼接我,你看这么冷的天!”
阿敏把头缩到羽绒服的帽子里:“难得回来一趟,应该去机场接,现在只到楼下接,真的是很内疚了!”
“没必要,从机场到你家坐地铁可以直达,没必要动车,这样更方便!”英子的性格和小时候一样,快人快语。
因为天气太冷了,直到进入温暖的房间,两人才仔细打量着对方,都在慨叹岁月不饶人,可是嘴里却异口同声地说:“你看我都老了,你还那么年轻!”
英子一眼注意到各式各样的陶瓷物件,禁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在做陶瓷生意啊?”
“没有没有,我只是喜欢而已。”阿敏连忙解释。
“说真的,这些家伙挺漂亮的,你的审美挺好的。”英子由衷地说,拿起瓷器一个个点评起来。这个是冰裂纹,那个是汝瓷,这个是手工手绘,那个是贴花,这个是纯铁胎的,那个是羊脂玉的,这个是松石绿的,那个是黑冰的,
完全没想到,居然是英子最懂阿敏,真是知音啊!阿敏如数家珍般地一个个介绍,英子不断地附和着,两人越说越投机,天南地北地海聊起来,主题都是陶瓷。
英子顺手拿起阿敏最喜欢的一只盖碗说:“这个手感真好,”这是一只很有年代感的青花,手工手绘柴窑,已经开出了金丝铁线。明如镜,薄如纸,白如玉,声如磬,这只盖碗在英子的手中旋转着,让阿敏莫名地担心,唯恐她会拿不稳,这可是高货,价值连城。因为底款是清朝康熙年间的。
就在阿敏担心时,咣当一声,盖碗应声落地,英子下意识地去捡,可是只捡了一块大的瓷片,心疼地说:“哎呀,我怎么就干坏事了呢?”
阿敏脸色大变:“我怎么就把它放在那个位置呢?这样的高货应该放在不容易拿得到的地方。”
英子连忙去拿扫帚,被阿敏拦住了:“你就好好坐着,我这里的宝贝太多了。”
英子忙说:“多少钱,我赔你!”
阿敏叹了口气:“朋友之间说钱就俗了,大不了我去文物市场再买一只,这点钱还是不缺的。”
(十三)
“英子今天闯祸了!”阿敏在入睡前终于忍不住了,小强似乎没有在意,拿着那只普通的酒杯喝着,脸色潮红,意识微醺。
“英子闯祸了!”阿敏重复了一遍,声音大了许多。
小强迷迷糊糊地说:“一个女人,有什么祸可以闯?”
“那个青花盖碗,康熙年间的,被她打碎了!”阿敏的声音变得有些急切,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小强借着酒兴说:“快打电话给房东啊,看看要赔多少钱?租房子的时候,她不是一再交代要妥善保管家里的东西吗?”
“我不打这个电话,你打吧!”阿敏咬着嘴唇说。
“我打?凭什么,谁闯的祸谁打!”小强有些没好气。
“难道要英子打吗?”阿敏神色有些迷离:“就自认倒霉吧,我去文物市场买一只同款的补上去。”
“文物市场?鱼龙混杂的地方,你识货吗?还不如直接打房东电话,人要讲诚信。”
房东姓李名韵佳,现在正在江西的老家看着族谱。眼看着要过年了,本来想着要过年回家,可是公婆年纪大了需要照顾,过年的时候要挑起一大家子人迎来送往吃喝玩乐的担子,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顾及娘家,先回来住上一段再说。
老母亲拉着女儿的手端详着:“生意做得怎么样啊?”女儿虽然人到中年,可是一双手还如同少女一般,纤纤玉指如葱根一般嫩滑,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姿态,更别说身上的珠光宝气,一件价值连城的水貂毛皮大衣,一个硕大的宝石戒指,随身携带的一套真金掐丝手工手绘茶具,都在彰显着主人的生活品质。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韵佳有些招架不住,母亲从来没有关注过她的生意,母女俩的聊天总是家长里短,谁家又发财了,谁家又有当官的,谁家又添了丁,都是韵佳熟悉的人,在记忆里飘摇。
韵佳翻着族谱,突然手被母亲捉住,一下子目光停顿在那些陌生的名字上,而那些名字似乎有些熟悉的味道,这是李家从清朝康熙年间到现在的族谱,字里行间都透着历史的沧桑。“积谷防饥,积德防老”八个字的家训像钢针一样穿越岁月的风尘,深深扎到佳韵的心里。
第一次佳韵体会到了家谱的魅力,她从来没有问过李家家族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年纪很小就寄宿到姨妈家,也许是身为女儿总要嫁出去没有关心的必要。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家谱,十分好奇,不自觉地问道:“李家在清朝做什么的?”
“为皇帝做瓷器的。”母亲声音很小,似乎怕人听见。在文革时期,为皇帝效力的都不是好人家,母亲还心有余悸,对于后人也很少提及祖上的事情。如今女儿问起来,还是说一下,毕竟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走了,都不知道祖上的事。情。
母亲的话像一记闷棍几乎把韵佳打晕:“不会吧?为皇帝做瓷器?”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惜后来窑口都毁掉了,已经失传了。”
(十四)
韵佳失眠了,在故乡的月光下思绪万千,李家祖上是做瓷器的,而且是为皇帝做瓷器的,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地就传承了这个行业呢?可是扪心自问,自己的生意怎么做的?这几年都是靠做赝品做假货让利益最大化。她不想让自己陷入这种内疚的泥潭,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虽然蚕丝被是那么温暖而柔软,不用开暖气也很舒服。她索性拧开灯起床坐起来,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支笛子端详起来,好多年没有吹过了,今晚若是吹起来怪难为情的,毕竟时间不早了,成年人的世界是有规矩可循的。一抬头她看见观音像赫然在目,母亲是一直烧香拜佛的,有一对燕子雕塑的陶瓷香插上似乎还在袅袅生烟,那是韵佳熟悉的香插,几十年了,母亲都没换过,听说那还是奶奶留下来的。燕子本色是蓝色的,因为年代太久,都有些斑斑驳驳,蓝白夹杂着,然后还有被香熏染的黄黑色。窗外忽然放起烟花来,不知是谁带了头,接二连三地夜空就灿烂起来,月亮也变得黯然失色了。
长坐灯明映绣帘,
弄笛含月锦衾寒。
香薰一对高飞燕,
春梦将圆玉生烟。
谁教满城烟花动,
梅开几度数流年。
此时此际良辰夜,
常道三千又大千。
坐在床上的韵佳渐渐觉得有些寒意,她哑然失笑,居然忘了加衣服。岁月不饶人,马上打起喷嚏来,虽然完成了这首新诗,可是代价太大了。她连忙穿了件小棉袄依旧坐着。这时老公求学的电话来了,大意是他明天就过来接她回家,家里没有女人简直没有家的感觉。
韵佳被这个电话更是搞得神经衰弱,男人就像个孩子,看起来十分强大,其实骨子里都是小绵羊,没有女人就没有安全感。这么多年做生意也是如此,虽然老公是个富二代,还是个最小的儿子,可是对于家族的珠宝玉器产业视而不见,一直跟着老婆做瓷器生意,他家便形成了大哥做珠宝,小弟做瓷器的格局。哥哥似乎一直在暗中较劲,每次见面都在说他的店子如何扩张的林林总总,从海南到西藏,从云南到西安,越做越大,给父母长脸的当数他。而求学却很佛系,跟着老婆做瓷器,不温不火,从国内做到国外,从线下做到线上,其实比老兄强多了,可是他从来不显山不露水,在国内做了二十几家店,生意好到可以在世界各地买房,可是他只字未提,因为在他看来,财富都是过客,你越彰显来瓜分的人就越多,低调为好。韵佳这几年变了,在做线上以后,主要是疫情三年,促进了线上的直播带货热潮,实体店关了一大半,而线上能吸引眼球的都是假货和赝品,韵佳在强大的攻势下举手投降,终于加入了做假货和赝品的队伍,在线上做得风生水起,比实体店赚得更大。可是她的内心总是备受煎熬,因为求学非常反对这样的做派,宁愿把以前的利润都吐出来关门大吉,也不愿意做这些勾当。
(十五)
韵佳确实累了,终于还是躺下了,身体轻飘飘地开始飞起来,越过崇山峻岭,飞过沧海桑田,然后俯身而下,迷迷糊糊落到一口窑前,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头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脸严肃一脸沧桑。她一下子呆住了,禁不住脱口而出:“请问您是李家族谱上的人吗?”
那人点点头。
“那么,您给皇帝做瓷器吗?”
那人依旧点点头。
韵佳的泪水突然涌了出来,不自觉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着说:“我愧对祖先!”
这时候又走来一个戴着头插官翎,穿着手工刺绣飞龙红色官服模样的人,把她扶起来:“有错就改就是好的,你也是我家的人,言传身教,要想家族兴旺,后代有福,自己多多积德行善才是正道。”
“您是?”
穿着官服的人打着哈哈,笑着笑着就变成了求学的模样:“老婆,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韵佳擦擦眼睛:“你真是求学呀!不是说来接我吗?”
“是啊,我说到做到!”
自从嫁到陈家,韵佳便享受着求学的好脾气。他几乎没有棱角,可能与他超级爱看书有关,当然写书法、弹钢琴也是他的生活日常,他几乎没有不良嗜好,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为他预设一般,家境优渥,妻子能干,孩子争气,没有什么事情让他闹心的。所以他虽然人到中年,可是显得特别年轻,让韵佳十分有压力。
求学笑着望着她,那笑容十分温暖,让韵佳特别有安全感。她像小兔子一样蹦到他面前。
忽然前面一个穿着刺绣着孔雀加厚加绒红色斗篷,缎面印花马面裙的女人拦住她,啪地一掌打过来:“你对得起列祖列宗么?”然后拂袖而去,一把抓住求学竟然飞翔起来。
一时间天空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下。
韵佳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生疼,浑身被淋成了落汤鸡,一下子惊醒过来,依旧觉得脸上发烧,浑身湿漉漉的,一切仿佛是真的,也许这种灵魂拷问是韵佳从来没有经历过的。这时候天已大亮,她仰望着天花板,那盏顶灯灯罩明明是白色的,颜色非常明净,可是因为时间太长已经发黄,灯罩上的梅花也不像最初那么红。
太阳透过窗棂照到床上,屋子里更加温暖起来,而韵佳觉得全身发冷。她捂住自己的脸,从指缝里看到阳光从一束变成一个小圆点,那个圆点在空中漂浮着,然后越变越大,直到眼睛有些累了,才松开手坐起来懒懒地起床。
母亲敲门进来,说准备参加祭祖。
韵佳心跳加速,她叫住母亲:“妈,我就不参加了!”
“你回来不就是为了这次祭祖吗?为了你还特意提前的,你怎么出尔反尔呢?”
韵佳红着脸说:“确实不去了,妈,我今天很不舒服。”
妈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摸女儿的额头“不发烧吧?”
韵佳摇摇头:“总之我不去。”
(十六)
“阿敏,请你帮个忙。”韵佳在电话那头语气十分坚定。
“什么忙?”阿敏十分意外。
“麻烦你清理一下仓库,我把钥匙寄给你。”
“什么仓库?”
“装瓷器的仓库。”
阿敏一脸愕然。
“我在小区里有四个仓库,全部是瓷器,请你捐出去给那些贫困户,如果你有需要也可以送人。”
“什么?”阿敏以为自己听错了:“捐赠送人?”
“是的,我仓库里全部都是赝品。这种生意我做不下去了,内心备受煎熬......”
阿敏听完险些晕倒:“你家里那些瓷器呢?”
“全部都是,你不嫌弃就用着。”韵佳云淡风轻地说:“我感谢你为我看护了房子,也略表一点心意。就当代我为那些贫困人口做点事积点功德。”
阿敏只觉得眼冒金星几乎摔倒在地,自己为了那个摔碎的赝品特意去了文物市场买了一个商家言辞凿凿说是真货的盖碗,花了差不多一年工资,还不敢和小强说,瞒天过海地放在原有的位置。
几天后当阿敏拿到钥匙打开仓库时简直惊呆了,家里的那些瓷器同款全部都在仓库里安静地放着,蒙上了一层灰尘。她拿起一个赝品看起来,怎么和在家里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就像一个小丑裸露着身体让人恶心,怎么看怎么难受。
当晚小强听完阿敏的描述呵呵一笑:“我说怎么家里那么多瓷器呢?原来如此,一个做假货的房东良心发现,好事啊!”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话锋一转:“贫困户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那怎么办?人家委托的事情我已经答应了呀!”
“天知道怎么办,这么多假货,重金属超标或者有辐射,我是不忍心害人。”
“那我们不是天天在用吗?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何必呢,这个社会就是互相伤害,什么都作假,大堆的废品堆积,你看你喜欢刷抖音,多少名不副实的商品买了又退货,太没意思了!”
“说了这么多还是不解决问题!”阿敏有些嗔怪。
家中唯一一个价值连城的酒杯,就是小丽带过来的那只,静静地呆在酒柜上毫不张扬,此时她的主人,小丽正在和一个新收养的孤儿说着悄悄话:“你知道吗?我送给阿敏阿姨的那只酒杯根本不是从别人家里拿的,是我珍藏多年的一个精品,一直想着给件贵重的礼物给她,又怕给她压力,只怕她不识货呀!我是该告诉她真相还是永久地保守秘密呢?”
孩子似懂非懂地说:“妈妈,老师说撒谎的人会被狼吃掉的!”
小丽被孩子逗笑了,笑得花枝乱颤,抱住他亲了一口:“你真是一个乖孩子,妈妈奖励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