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牛智贤
横亘千古的紫金山,沟壑纵横的凤凰塬,这里是晋南我的土生土长的家乡。上世纪中下叶,在那物质条件相对落后、文化生活十分单调的年代,戏曲曾陪伴我走过一段美好而难忘的童年时光。
镌刻在记忆深处的,是童年不堪回首的峥嵘岁月,是儿时县剧团来我村演出的一幕幕情景。
1
大概是一九七八年前后吧,我们当地还处于“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公社化时期。社员们一年到头似乎有干不完的活。春季耙耱耕种,夏日施肥收麦,秋来摘棉挖薯,冬时平田整地。农闲时节,便是开会学习。后来,大队、小队开始搞点副业。
大队院里常开全村老少参加的批斗会。
有一次,懵懂无知的我亲眼目睹了一位高大壮实的汉子,被五花大绑押在人头攒动的群众队伍前头。据说他昧了生产队的一件值钱的农具,集体的财产能据为己有么?所以,在那“斗私批修”“狠批私字一闪念”的火红年代,他的“顶风作案”到底让他吃了苦头。不过,光天化日之下,对肇事者公开体罚的举动,总使我感到可怖,我无法想象,一个被束缚了手脚的人,脖颈下吊着沉重的庞然大物——一副小平车轮胎,弯腰低首,长时间地就那么站着,站着,一边忍受着肉体的疼痛,一边承受着革委会干部的叱责和革命群众的白眼,该是多么的无助、沮丧和狼狈!
这样的情景我还遇见过一回。那是一场更大规模的批斗会。
一个秋阳朗照的下午,公社里各村能走动的社员,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我们村中央的人民舞台下,——我们村是公社机关驻地,又有像样的舞台。这座舞台坐南面北,是村里一位叫牛利民(又名牛神秀)的高材生于1969年设计建成的。舞台的外部造型和内部结构,在偌大的凤凰塬上算得上首屈一指,乡亲们说。我分明记得,这座壮观、气派的舞台上方两侧,分别用混凝土材料刻着几句工整的毛主席语录:“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进入21世纪后,这些质地坚硬的标语,被两幅色彩鲜艳、主题为“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新材料壁画取而代之。但顶部中央“人民舞台”四个硕大、遒劲的楷体字,幸而保留下来。
在雄伟的人民舞台下召开上千人大会,其场面和阵势颇显威武雄壮。这场批斗会是公社革委会组织的,斗争的对象,是凤凰塬上南庄村一位小伙子。这位20郎当岁的年轻人,据说耐不住寂寞,学习、劳动之余,听收音机。或许是出于好奇,暗地里收听大陆彼岸电台,几次三番,被人察觉、告发,终以“偷听敌台”罪名被划到“现行反革命"的阵营里。此番与他一同受批挨整的,还有同村一位据说是爱发牢骚、神志有些不清的半百老头。这次设身处地的“看”会,我倒没提心吊胆,因为这俩受批判的对象,并非我村人,且他们的脖颈上未吊沉重物什,也没人强按他们的头颅。究不知他们后来命运如何,应该平反摘帽了吧。
2
人民公社化大运动,也有使我轻松、开心的事,这便是我们第五生产队上马了一个副业项目——办起了小造纸。
依稀记得,去过一次父亲和社员们干活的造纸作坊。那是我们第五生产队的几间牛棚改造的,一个简陋的小型手工造纸作坊。小作坊朝阳的窗户跟前,砌了一个(也许是两个)双人床大小的水泥池子。水池里盛着糊状纸浆。本队几位中学生模样的女青年,凭借自己的经验和技术,各拿一面尺余见方的捞纸工具,小心翼翼地在水里晃动,缓缓捞起纸浆。这自然是个需用心思才能做好的技术活,纸浆多了显厚,太少显薄,没摊均匀、厚薄不一也不行。但这些淳朴实在、乐于吃苦的大姐,在师傅手把手的教导下,一个个都学会了捞纸。被捞出的达标的合格纸——我们叫它“绵纸”,经过挤压叠放,再转移至村子主干道人家的房前屋后晾晒。
或许是父亲为人忠厚实诚、家里又清静的缘故,队里生产的成品纸往往会搬运、积存我家。我家堪称浓缩的标本家庭。祖母、父亲和我,祖孙三人三代,不能再精简了。生于清末宣统帝登基之年的祖母,彼时已年过古稀,风雨飘摇,除了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行动不便外,身子骨还算硬朗。父亲自幼为孤,下面还有个小他两岁的弟弟,家道艰难的残酷现实,很早就塑造了父亲沉默、寡言而又乖戾的性格。我的生母忍受不了父亲动辄拳脚相加的伺候,在我两岁时竟义无反顾离开了这个家。从此,父亲愈发孤僻、罕言,即使在家里,也不愿和我们多说一句话,惹得祖母气急了就嚷。但嚷归嚷,父亲的勤快、爱干净、与人为善,祖母心知肚明。那年代,生产队记工分考核一个家庭对集体的贡献,父亲上有老下有小,独立支撑这个家,里里外外都需要他费心劳神,他默默扛起这副担子,为家庭,也为集体尽好一分责任。有几回,我放学回来,见队里几个大姐正在我家干活,厅堂地上,齐齐整整地堆放着好高一摞绵纸,姐姐们有的俯下身子在数纸,有的蹲在地下摆放。父亲根据她们报回的数字,拿着本子很认真地在一旁作着记录。
3
乡村里人们的活动,除了整天忙碌的田间劳作,便是大队小队不定期召开的大会和小会,我看过,也听过,觉着没意思。瞧瞧大姐姐们手脚不闲地制做、整理绵纸的热闹场景,倒也有趣。待田间地头的农活告一段落,村里便开始张罗唱大戏了。这是我一年里最惬意的时光。
凤凰塬上好些村庄都有唱家戏的传统。邻近的大角村是个出了名的戏窝子,远的不说,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就有好几位唱出名堂的人物,像支英武、支喜才父子,还有支华章、马屯娃、支荣章、支云云等等。其中有几位后来还进了河津、翼城等地的县级剧团。我们村五六十年代“闹家戏”(乡亲们把这种自发组织、自编自导自演热热闹闹排练、演戏的物事,习惯上称为“闹家戏”),比较活跃的有一队的王树明(须生,多饰演皇帝)、二队的雷泽义(旦角)、石喜武(生角)、三队的张国玉(丑角)、四队的牛幼学(花脸)、五队的牛廷斌(旦角)等。“四清”开始,特别是轰轰烈烈的“大革文化之命”掀起,样板戏走红,村里又涌现出苏海山、支锁安、牛登科、张国忠等一批新生代“戏痴”,他们的唱念做打可谓样样出彩。
本族的廷斌爷早年擅演反串,别看他个子高挑,演起小旦来,一颦一笑,一招一式,亚赛女性。廷斌爷曾跟我讲起当年他们闹家戏的辉煌历史,仅一个牛庄村,就先后排演了像《忠孝义》《双官诰》《牧羊卷》《赵氏孤儿》等“八本十六回”。乐器、服装、道具之类装备一应俱全,方圆十里八里独领风骚。老戏骨们敬业用功,他们请来新绛县名艺人来村里指导排练。廷斌爷粗识文字,悟性极佳;儒雅稳重,气度不凡。他穿衣着装,永远保持着朴素、整洁的面貌。即使是从地里干活回来,也要在进家门前,蹲在地下,脱去鞋子,拍掉尘土,看看身上干净了,才肯走进院子。廷斌爷一生热爱劳动,是个闲不住的人。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他亲自耕种,长年累月,不知疲倦,一直干到84岁高龄。生命的最后几年,依然每天天微亮即起床锻炼,一日三餐,作息十分规律。他喜欢独自来到村中央的舞台大院,静默许久。一个在生命最茁壮的年华倾情演艺事业的人,他的晚年没法不怀念那些逝去的激情燃烧的岁月。长立晨曦清风里,老人缓缓地做着弯腰、舒臂、蹬腿一系列自编的体操动作... ...
庚子年新冠疫情肆虐的春天,某日更定时分,92岁高龄的老爷子在儿女们的陪侍下,寿终正寝。
人民公社化大生产的悠悠岁月里,社员群众的普遍的精神文化需求,除了每年在本村或去附近村庄看上几场电影之外,就数剧团来村里唱戏了。一些规模较小、经济势力薄弱的村子,要么没舞台,要么年久失修,已不能适应现今演出的需求。离我家三华里的我姑妈家所在的村子,四十年前曾有一座坐北朝南、形似庙宇的古戏台,窄而高,人坐在椅子上看戏,恐只能看到演员的上半身。而且并不宽敞的舞台上,还竖着两个显眼的立柱,看戏时总给人以演员林间穿梭的感觉,委实不爽。
有一年正月里,我去姑妈家走亲戚,晚上留下来看戏。结果在摩肩接踵、拥挤不堪的人群中,只能看到破旧的舞台上一片灯火通明,至于演员几个?人物在干嘛?全然不得而知。儿时在姑妈家留宿、印象鲜明的经历,要数看过的几场电影。一次是随姑妈、表姐们去邻近的西郝村看《大刀记》,一次便是在姑妈村这座老旧的戏台子下,观赏名导演谢晋的《舞台姐妹》。还有一回,却是在东郝村的小学校操场上,于一片黑灯瞎火中,观看我们小孩子最喜爱的《三打白骨精》。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影片结束时,在孙悟空施法燃起的熊熊大火中,烈焰焚身的白骨精挣扎爬起,挣扎爬起,直至灰飞烟灭... ...
我还曾见过上吕村的老戏台,比姑妈村的更简陋。终因上吕村离我家路远,到底未在这座戏台下看过一场戏或电影。大概在我上初中后不久,气息奄奄的上吕戏台被拆除殆尽,永远难觅踪影了。
那时,我们村这座建成不足十年的新式舞台,颇受人青睐。只要村干部们一合计,本县的豫剧团总是有求必应、如约而至,给信息闭塞、娱乐匮乏的乡村带来几场精神文化盛宴。这足以让全村男女老少开心乐呵大半年。于我,尽可以美滋滋地享受唱戏期间那些白天和夜晚的好时光。
4
戏曲作为人类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无可替代的教化功能和普世价值,历久弥新,与时俱进。世界著名的戏剧大师、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杰出的戏剧家莎士比亚,一生卓尔不凡,看戏、演戏、写戏,为世界艺术宝库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四大喜剧和四大悲剧。璀璨夺目的中华文化星空,熠熠闪烁着关汉卿、王实甫、曹禺、梅兰芳、常香玉、闫逢春等不胜枚举的戏剧文化之星。
在戏曲大省山西所辖一百多个县市中,以“豫剧”冠名的演出团体,恕我孤陋寡闻,实属凤毛麟角。成立于1951年的本县豫剧团,堪称三晋骄傲、河东翘楚。
光阴流转至1978年,焕发生机的县豫剧团,迎来了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文艺之春。老乡们在紧张繁忙的生产劳作之余,多么渴望在家门口过把瘾,看上几场精彩的大戏、好戏啊!
剧团将要来村的前几天,几乎每个村民的心里就开始激动、兴奋了。人们奔走相告,幸福和喜悦挂在脸上。当大车小辆载着剧团的人马物资驶进村子,街道上行走或正做活的人们,都会不由得停下脚步,暂时放下手里的活儿,像恭迎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欣喜地瞅着眼前这车装的甚物什,那车拉的啥装备,目送车辆驶进舞台大院,一直到看不见影儿了才作罢。
如果不是上学时间,孩子们早就兴高采烈地汇聚到舞台下围观了。我常常是其中之一。与那些藉此追逐打闹的小伙伴不同,我喜欢站在离舞台稍远的缓坡上,看拉戏箱的拖拉机或者小四轮,放慢速度,靠近舞台口。看车上的演职员从颠簸的车斗跳下,看他们不顾疲惫地一件件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再搬到台上。这个时候,我的心里是无比喜悦的,我甚至想象自己也成为剧团里的一员,那该多神气!多荣耀!
不知怎么地,我的这个念头竟被一向只知闷头干活的父亲给察觉了。有天黄昏,我没作业可写,早早上了炕。我正铺被窝时,父亲手扶着土炕的门框,突然探头说:“红,把你送到剧团里唱戏去吧?!”我一愣,很惊奇爹这么问我,但我也看出他似乎带着揶揄和挑逗。我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没吭声。爹可能原本也没打算得到我的回答吧。现在想想,正是日每间我表现出的对戏曲的着迷,才使得父亲那回有此一问。
县剧团那时几乎每年都会来我们村演四五天。村里许多人都认识团里的演职员了,尤其是那几个经常出台的角儿。其中叫人难忘的,是一个乳名叫小狗的小伙子。
下午的阳光已柔和许多。舞台上几道波浪式的幕布早已悬挂齐整,在微风中此起彼伏地荡漾着。就剩下台口下方吊着的一排灯箱了。年轻的电工师傅,手拿工具站立台前,一一调式灯具。待固定在几米长铁杆上的八九个水桶大小的灯箱确认没问题了,台口两侧的工作人员便两手攥紧粗实的绳索,升旗一样,一下一下升起灯组。在牵绳师傅的有节奏的一拽一顿下,铁杆上的灯箱一颤一颤地扶摇直上,顶部的滑轮不时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灯组接近前沿横幕下端时,师傅们停止了拉扯。一侧的师傅将绳子固定在旁边的铁环上,后退几步,站到舞台中央,仰视灯杆是否平衡,指挥另一侧的伙计——再拽一点,过了过了,再松一下,直到铁杆与幕布下沿平行才罢。
灯光、音响师傅将台上的灯具和台下的喇叭安装停当,演员和乐队的职员也开始陆陆续续从歇息的各处,朝舞台大院走来了。
剧团里的人似乎都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无论穿衣打扮,还是言谈举止。村里大人小孩都带着极羡慕的眼神,爱瞅着团里的男男女女从远处过来,从眼前走过。几个年轻的穿着入时的小伙子有说有笑地走进舞台大门。就听见村人中间一位老戏迷——登科大伯指着刚过去的年轻人的背影,跟身旁的人说:“看见了没?那个就是小狗,小伙唱得不赖。”“哪个?”“高个,四方脸。”人们的目光这下都集中到那位身材挺拔的大男孩身上。彼时,大男孩十八九岁模样,穿着一身在那个年代新潮又得体的服装,浓眉大眼高鼻梁,步伐矫健多潇洒。在小伙子们中间,小狗可能不是活泼健谈的一个,但他绝对是夺人眼球的一个。登科伯说,好些戏都离不了小狗,这小伙是咱县剧团的后起之秀。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村人认识了这位英俊小生。
俗话说:“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勤学通百艺,苦练出真功。”演员们的练功是勤奋而刻苦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就听见舞台大院传来演员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声音,伴着噼里啪啦的刀枪棍棒撞击声响。乐队的师傅也不甘落后,二胡、笛子、唢呐,或宛转悠扬,或欢快悦耳,或哀怨凄凉,汇成一曲热闹动听的交响乐。社员家的庭院里,这时也此起彼伏地传来哞哞的牛叫声和咯咯咯的鸡鸣声。村庄里到处洋溢着温馨、醉人的气氛。
有一次,听说演职员们在第三生产队的碾麦场训练,我就随着几个大人小孩,穿过村子中央的东西大街,转过村西头学校门口,往南走不多远,再登上一段缓坡,便看见三队开阔的场院里,县剧团的一群男男女女,正在神色严肃的师傅的指挥下,有陀螺旋转式走台步的,有鲤鱼打挺般练腾空翻的,有野兔穿山样跳一字马的。我们三三两两站立一边,练功的演员们则旁若无人、全神贯注地沉浸在紧张的训练中。
那个年代,演员深入田间地头,为参加生产劳动的群众慰问演出,是常有的事。我记得有一回,村西头造纸厂一带田地里,三队的社员们不知搞什么劳动竞赛(是村办纸厂的建设工地也未可知)。劳动之余,县豫剧团的演职员们披挂整齐,上阵助兴。乐队的同志操持着各自的乐器,坐在高低不平的田地里,如醉如痴地伴奏;男女演员个个精神抖擞、情绪饱满,或慷慨激昂、掷地有声,或缠绵清幽、哀转久绝。这个时候,天地就是一个大舞台,我们——不单单是我们这些大人小孩,连附近柿树林的老树、田野里的庄稼、空中飞翔的鸟雀,都是忠实的观众。演职员们倾情投入,看戏的人们拍手叫好,革命的豪情壮志充盈在每个人的心中。那时,人们的思想是那样的纯正,精气神是那样的旺盛。剧团直抵一线最接地气的献演,既鼓舞了干群的士气,又提升了演员的思想觉悟和技术水平,“艺术为人民大众服务”的宗旨彰显得淋漓尽致。
5
豫剧《朝阳沟》一经问世,即以其深刻的思想性、精彩的故事性、完美的艺术性,赢得广大人民群众特别是农民朋友的喜爱,产生广泛的社会效应,一时间好评如潮。1963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将其搬上银幕。从此,豫剧《朝阳沟》成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家喻户晓的经典现代戏。“文革”开始后,这出戏不再公演。
“文革”结束,拨乱反正。党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真正落到实处。久经磨砺的优秀的文艺作品重又回到人民中间。彼时,凤凰塬上从平川丘陵到山庄卧铺,各村有条件的人家,差不多都安装了小广播。某日大清早,我睁眼醒来,炕角头顶上的广播盒里正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之后,便是戏曲欣赏,优美动听的旋律飘荡在清晨宁静的小屋里。
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
山沟里空气好实在新鲜
这架山好像狮子滚绣球
那道岭丹风朝阳两翅扇
... ...
这是我第一回听如此悦耳动人的旋律。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风靡一时的《朝阳沟》选段。那天清晨,我被这悠扬的丝竹管弦乐声和慷慨激昂的唱腔深深陶醉了。此后几十年,豫剧《朝阳沟》里好些脍炙人口、荡气回肠的旋律,不时萦绕在我的耳畔。某种意义上,我对戏曲的喜爱,正是从听《朝阳沟》开始的。
本县豫剧团复排经典豫剧现代戏《朝阳沟》,在全县范围巡回演出,同样产生良好的社会效益。剧中男一号“拴保”即由挺拔、俊朗的小狗扮演。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晚上,我和怀抱堂妹的婶母坐在人群里看《朝阳沟》。大幕开启,饰演银环的女主角满腹心事地上场,她正为下乡劳动却没做通娘的思想工作犯愁,打算跟心上人商量商量,看该咋办。久等不见,于是惆怅,徘徊。“银环——”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箭步奔来一位潇洒、干练的小伙子,这便是小狗扮演的拴保。本以为银环打消了家人的顾虑,安心来农村参加生产劳动,谁知银环提出,让拴保再等她十天半月,好做通她娘的工作。满心欢喜的拴保一听这话,立时晴转多云:“啊?到现在还犹豫?党号召各行各业支援农业,你就一个字没记住?!”小狗通过轻视的口气、责备的眼神,把拴保此时的失望、着急的心理生动逼真地传达出来。
自从你们写信要下乡
朝阳沟这几天忙了又忙
俺的爹他为你修房子
俺的娘她为你做衣裳
小妹妹听说你要回家去
她为你腾了一张床
... ...
小狗浑厚、饱满、极富磁性的声腔,满腹牢骚而又斩钉截铁的倾诉,兼以刚柔并济、沉着稳重地挥臂、移步,深深俘获了台下数千观众的心。
聪慧机敏、勤学上进的小狗果然不负众望,在《朝阳沟》这出戏中,将活泼开朗、争强好胜而又急躁冒失的拴保这一艺术形象,演绎得惟妙惟肖、恰到好处,以至于人们在台下每每见到小狗,都会亲切地叫他“拴保”。
县豫剧团敢于挑战自我,复排现代经典大戏,演职员们尽显高超的技艺、过硬的本领,赢得了各地老百姓的广泛认可,赢得了上级领导的大力支持,这在以蒲州梆子戏为主流的河东大地,确实给人别树一帜、异军突起之感。
6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改革开放的大幕徐徐拉开。这个时期,县豫剧团除了演现代戏《朝阳沟》《磐石湾》《杜鹃山》等之外,还将取材自古典小说《西游记》的神话戏《三打白骨精》搬上舞台,令观众耳目一新、大饱眼福。窃认为,豫剧《三打白骨精》横空出世,宣告了“文革”以来禁演古装剧、盛行样板戏时代的终结。从此,一批传统的古装剧恢复上演,党和人民的文艺事业迎来发展、繁荣的新时期。
县豫剧团在我村演出《三打白骨精》,盛况空前,长留心底。
那天晚上,我是站在村里舞台口东侧的最前沿看戏的。当时,舞台大院地面尚未硬化,一米多高的台基,刚满十岁的少年站立台前,嘴巴正好与戏台边沿的大青石持平。我至今似乎还能感受到看戏时,口鼻呼吸濡染下,潮湿了的大青石板散发出来的特有的清凉气息。
《三打白骨精》这出戏,几位演员我是后来才知其姓名的。武艺超群、神通广大的孙悟空的扮演者石集合,为了演好孙悟空这一特殊角色,所下功夫之深可想而知。女一号“白骨精”由该团著名青年演员董惠饰演,其俊俏的扮相、亮丽的唱腔、娴熟的演技,使得白骨精这一艺术形象深入人心。我们认识的帅哥小狗(多少年后才知其大号叫柴武选)演的是慈眉善目的唐僧一角。在这出武打戏里,英气逼人的看家小生,把个肉眼凡胎、人妖不辨、善心泛滥的唐三藏简直演活了。你看,诡计多端的白骨精首变村姑引诱八戒、唐僧,被悟空识破一棒打死,唐僧却埋怨徒弟不仁,目光含威;二变老妪再来行骗,未能逃过火眼金睛的惩罚,唐僧更添责徒之心,目光犀利;三变老翁假意寻亲,孙行者除恶务尽,终将妖怪三打消灭,此时的唐僧则目光如炬。饰演唐僧的小狗大帅哥,准确把握吃斋念佛、仁义为本的唐三藏的迂腐心理,通过其遇见村姑等人的怜悯之意、怒斥悟空害命的愤懑之情,以目传情,用眼说话,恰如其分地表现出唐僧这一典型人物善恶不分、良莠不辨的性格特点。
剧中有一个场景,悟空准备化缘离开时,为避免妖怪加害师傅,在唐僧身边用金箍棒画地为牢。慈眉善目的唐三藏神态安详地端坐那里,手捻佛珠,低眉垂眼。我在台下用儿童好奇的眼光看那小狗大哥演的唐僧,发现他并不走神,只是神闲气定,沉浸在他所扮演的角色中。这种声色不露、淡定沉着的刚毅之美,这种仙风道骨、超然物外的脱俗之质,使近在咫尺的少年戏迷无限陶醉而神往。
此情可待成追忆,而今迈步新时代。沐浴着改革开放、智能化大时代的强劲东风,中国的巨轮驶入崭新的时空。我和万千戏迷朋友一道,见证了经济大发展、文化大繁荣的新时期,我县豫剧团取得的可喜成绩。我们不会忘记惩恶扬善的《四姐下凡》,不会忘记巾帼担当的《穆桂英挂帅》,不会忘记英勇悲壮的《程婴救孤》;我们同样不会忘记《卖苗郎》轰动城乡、《双官诰》发人深省、《三更生死缘》离奇曲折、扣人心弦... ...
古语说得好:“日月灯,云霞帐,风雷鼓板,天地间一场大戏;汤武净,文武生,桓文丑末,古今人俱是角色 ”“玩艺儿是假的,精气神儿是真的”。是啊,古老的戏曲,也是常青的艺术;朴素的道理,也是永恒的真谛。愿我们热爱并弘扬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砥德砺行,向好致远,勇做无愧于时代、无悔于人生的大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