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像一粒生命力极强的种子扎根在游子心中。乡思乡愁,如原上离离蒿草,繁茂地生长。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在异乡的土地上,偶然听到一句乡音或遇见一个乡人,心头顿生亲切感,万千思绪潮涌,勾起诸多美好回忆。
前不久,我在一次活动中,见到一个北京的企业家,相同的口音把我们的距离拉近许多。说到家乡的风土人情及熟识的人和事,备感亲切,彼此漂泊在外孤独的心得到许慰籍。又不由自主地感慨道,当年千辛万苦走出去,就是为了追求梦想、远离家乡的落后残败,可多年过去了,无论走多远,无论在何方,还会时时念起故乡,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时光愈久远,思念愈强烈,这或许是人类进化时保留了怀旧基因的缘故吧。
无独有偶,我随后参加台湾诗人痖弦《两岸书》作品研讨会。他曾任台湾《联合报》副总编辑兼副刊主编,经他发现扶掖的作家众多,如读者熟悉的诗人席慕容。我除了倾慕他的乡愁诗写得真挚感人,更感动于他对故土的一片赤诚。作为报刊主编的他,把大陆作家的投稿当作“万金家书”,认真对待。1948年,17岁的他遇上招兵,报了名,他以为只是跟着同学出城看看,谁知这一去就是42年,等他归乡时,父母已经不在,再无缘见亲人面,这成为他一生最大的伤痛。对故土、对亲人的思念,亦成为他文学创作的主题。
痖弦、北京企业家、我,都对家乡有着刻骨铭心的眷恋,相信更多漂泊在外的游子也有同样的心情。然而,对家乡的留恋,大都仅仅限于回忆中,却很难再回去。比如,研讨会召开那一天,痖弦很想回郑州参加,可他已年迈,又旅居国外,相隔千万里,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发来贺函,表达自己的关心、慰问和思念之情;企业家整日忙于业务,也很少有空闲时间回故乡。路途遥远、工作繁忙,是他们回不去的一个原因,或许远不止这些。
我,则有着这样的一番感慨。
回不去,是害怕面对失落。在我的记忆中,家门前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河。夏天,时常到河里游泳、钓鱼虾。河边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芦苇杆做的笛子,吹出来的歌曲优美动听。河水流淌着我欢快的笑声、荡漾起无数的童趣,且时时在梦里泛起。而今,每每回去,总想寻找过去的痕迹,可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小河正被一点点填平,运土填河盖楼房。现代社会的发展,城乡一体化,使家乡发生很大变化,富足许多,也陌生许多。
回不去,是害怕徒生无限伤感。小时候,逢年过节,我和父母、哥姐一大家人团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父亲教我背古诗、练毛笔字,讲做人的道理;母亲做好吃的花儿馒头。夏天,我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数满天的星星,听母亲讲关于嫦娥奔月、织女牛郎的美丽传说;大姐给我编织漂亮的毛衣;二哥带我到树林里粘知了、到田野里摘地瓜。而如今,这美好的情景,再也无法重现,我最亲最近的人一个个远离,每次回去,唯有长泪当哭,痛苦窒息。
回不去,是害怕面对一种陌生。记得有一年春节,我回老家,母亲还在,见我一个人没什么事,比较无聊,便一家一家地去问去找我儿时的玩伴红芝、金凤、大妞、心勇等。结果,红芝到深圳打工,金凤远嫁他乡,大妞全家早已搬走失联。母亲跑了几家,最后才找来小学的同桌心勇。我与她近30年没有见面了,原想在一起,会有许多话说,可终不知从何说起,年少时,两小无猜、形影不离、有说有笑的情景再也没有了。30年的时光如一道厚厚的屏障,把我和玩伴远远隔开,剩下的仅仅是一声叹息。
回不去,是因为时过境迁、心境不再。在我的记忆中,最难忘的是家乡的庙会。每年二月二十五,龙抬头,是比较大的庙会,四邻八乡的人们汇集镇上,有卖桌椅的、布匹、小吃的,也有马戏团、扁担戏、皮影戏、高跷旱船等演出。儿时的我,像鱼儿一样,在庙会穿梭,大饱眼福,看什么都是稀奇的。高跷演出队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里,看戏也到通宵。如果幸运的话,还会扮个仙女,被搬运工人用高跷驮着,很让人羡慕。如今,庙会仍在延续,可我回到家乡,却没有那份心劲和心境了,觉得庙会和原来不一样,没有以前热闹。所以,每次回去,宁肯在屋里待着,也不想出门看热闹。
回不去了,对我及所有远离家乡的游子来说,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在远离故土的土地上落地生根,从水土不服到渐渐适应。比如,我记得刚到郑州时,时常想家,从不把租住的小屋称作“家”,觉得自己像居无定所的浮萍,水没有家乡的水甘甜,空气没有家乡的清新,人也没有故乡人亲。如今,20多年过去了,最初的孤独渐渐淡化,异乡,有繁华、梦想、追求,有喜爱的工作、真诚的朋友、团聚的一家人,我亦与所生活的城市融为一体。
回不去,不是不想念,故乡承载太多美好的回忆,是成长的家园、永驻身体内的灵魂。故乡,是人生的起点、坚实的依托、温馨的港湾,取得成绩的时候,会与我一起欢笑;委屈泪流时,会敞开宽阔而温暖的怀抱接纳我归来、抚去创伤……
故乡,如一轮皎洁的明月,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升起在心空,无论在哪里,它都会同在、一直陪伴在路上。相信每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也会和我一样,回不去,还会执拗地一次次返回,在梦里,在思念的泪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