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恭
一
正月初四了,刚给爸妈把年拜完,小金、小灵和小红弟兄三个就急匆匆赶往三百公里外的麟州县城,特意去给岁爸爸拜年,这是今年父母和其三儿一女安顿商量好大事儿。
年使家人团聚,年也使亲情分外浓厚,年更使至亲骨肉彼此牵挂。所以,年,不仅仅是团聚,也有分离;不仅仅是快乐,更有辛酸。
之所以去看岁爸爸,原由也是多方面的,主要因为多年分离,加上通讯交通不便,多年想做而难以做成。
五穷早上,三弟小红开着他的现代SUV从山城固州出发已经八点多了。他们一路向南,过了盘留山到瓦亭,离凉州不到三十里。
“哎,现在真好啊,说走就这么快走了,自己的车自己开,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社会真的好啊,可惜咱们都老了。”二弟小灵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哥哥小金身材魁梧,一头灰白色的头发,脸色红润,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坐在副驾上,一边走一边叹息说:“哎,我这一路走的都不知道遍数了,坐着咱家的小车还是头一趟。”他左顾右盼地看了又看那一闪而过的景致:熟悉的悬崖、熟悉的山峰、熟悉的沟壑、熟悉的草木。
……
二
小金,六十多年的风雨人生,他阅尽世间无数艰难人生,尝遍一切酸甜苦辣。为了一家五口人的生活,他在这条盘山路上跑废大大小小五辆农用车。
“我记得第一次回家,好像还不到六岁,隐隐约约只记得过泾河,拉着妈的衣襟,妈连背带抱你们两个,水都齐了腿弯,我不敢过河,吓得要命,妈就把你们两个放在河对岸,然后过来又把我抱过去。你看,现在的泾河那里有水啊,过河连个脚都不用湿。”哥哥看着眼前的光景,不由得思想起六十年前的往事。
“就是的,现在生活好了,老人也年纪大了,要好好尽自己的心,让老人过点好日子。”坐在后排的二弟小灵,穿一件皮衣,冻得瑟瑟发抖,跟母亲一样的长脸,花白的头发一边倒、大鼻子、一字眉、单眼皮,此刻已经瘦削苍白,他随声附和完哥哥,却话锋一转,说起照顾老人的事上了。
“我这么多年,离家远,每年的节假日几乎都要回来,回来除给老人给钱买礼物外,过年都会给老人买内衣,包括袜子,在家只能给老人端个洗脚水,在爸妈睡觉前把被子拉好,电褥子插上。”他就这么边走边絮叨自己照顾老人所做的事儿。
“你那是作秀哩。”弟弟小红边开车边说。
本来,二弟说这话就是针对弟弟的,见他插话还那般挖苦,就有点气愤地说:“嗯,那你做点秀啊?你离爸妈这么近,不到二里路,请问?你一个月能去爸妈跟前几次?能打几次电话?你上下班从爸妈楼下过,连个头都不抬。你在灶上吃饭,几菜几汤,爸妈吃的啥你不闻不问?老人做个好吃的,三番五次打电话都叫不来个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作秀。”
小灵说完这话,弟兄三个默不作声,都开始各想各的心思了。
车在蜿蜒的山涧疾驰而出,满眼绿色从车窗飘来,凉州很快落在身后。开阔的泾河川呈现眼前,两岸墨绿色的台塬在雾霾中若隐若现,寒风夹裹着雾水淅淅沥沥掠过车窗玻璃,留下一道道水痕。
出了盘留山,泾河川道里的人家和树木只有个暗黑色的影子从窗前晃摇着,冬天让这里看不到半点生机,没有绿色,灰蒙蒙一片。
等车来到平坦顺直的高速公路上,小红迫不及待而且及其不耐烦地说开了,重复着自己好占便宜怕吃亏之后的顺口话:“悄着、悄着、快悄悄着,老人看病那次还不是我通知你的。”
“哼,不说这个倒也罢了,说起来了,你还好得意思,哦?去年妈的带状疱疹出来后,妈怎么都不想给我和哥说,可是你怕担责任,一去医院就立刻给我打电话,我确实得好好谢谢你的好心,要不是你,我还会被爸妈蒙在鼓里。可是,我请假回来,你在跟前吗?你从前到后做了什么?啊?”小灵紧追不放地数落着这个没有出息的弟弟。
“哎,算了撒,不要说啪,都少说两句,一路上说这些作撒,有什么用哩?”哥实在听不下去了,极力的劝解道。
“嗯,有什么用?都好好想着去。”小灵拧了一下头,失望至极地回道。
“我头疼的,要不停一会?”小红有些受不了二哥得理不饶人的数落就说道。
小灵越说越气愤,继续道:“我为什么悄着,好久了,我都装在肚子里,不想跟你的计较,现在还不想让我说。”
“哼、哼,坐着我的车,还没完没了了。你就是我的个哥,要不的话,唉!”小红更有些忍耐不住地暴躁着叫嚣着。
而此刻的小灵,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脑子嗡得一下子膨胀起来了,丝毫不客气地火上加油,怒吼道:“嗯嗯,好啊,怎么了?我就是你哥怎么了?这是命啊,你有本事,想怎么开就怎么开,那怕你开出去哩。”
小金知道自己没有本事,自小没有念下个书,也难以劝下这两个脾气暴躁的弟弟,可也实在听不下去,只好又规劝一声:“你们两个啊,真是的,吵吵闹闹就没个完。”
之后,小灵、小红两个才开始住嘴,顿时,车内陷入沉默,小灵吵得头昏脑胀,口干舌燥,小红也情绪非常,一边开车一边一根接一根抽烟。
争吵声中,车子到了三十里铺加油站,小红勉强把车停住,想着休息一会儿。
小金、小红两个下车转了转,顺便给车把油加足。小灵一个人满腔气愤的坐在车里憋着,那里也不想去,更不想动弹,脸色变得蜡黄,连正眼看的心思都没有的。
一会儿,小金到车里,给弟弟说:“小红想歇歇哩,让你开?”
小灵没有好气的说:“哎,我这次没有开车回来,不方便死了,要不这个样子哩。”
“哎,少说些。路还远着哩。”小金叹了口气,无奈的说了一句,小灵气消了一些后,就下车后排,来到前排驾驶位子上,在路口抽烟的小红旋即回来一声不吭的拉开车门坐上后排座,大家都悄无声息的又继续上路了。
泾州、常武一溜烟的飞驰而过,一百多公里的高速公路让过去一走就得几天的路,他们还不到三个小时就回去了。
到了张裕村,弟兄三个匆忙下车,悄悄拿上岁爸爸寄存在老家的被褥、水壶和打工节省下的几条毛巾、几双手套,连饭都没有顾上吃就赶往八十公里外的麟州。
越怕让人看见就越容易被看见。他们悄悄的把车停下,悄悄的把东西装上车,刚准备悄悄的走。结果,几个毛头小伙子不知道怎么发现的蛛丝马迹,弟兄三个还没有装完车,抬头却发现已经有人不知不觉地站在车前,小金一看,就笑着都打起了招呼。一经说,才知道是三爹家的儿子宏福和二爹家的孙子涛涛弟兄两个。
怎么能不知道呢?他们前脚刚出门,他们就知道这哥仨的行踪了,老人们在路上就他们怎么走、走到哪里多次与老大通过手机了。
即使他们弟兄三个不想拉他岁爸爸那些不值钱的物件,而他岁爸爸还想趁着侄子快捷的交通工具能把属于自己的那点儿财产给他拉回去,帮着搬个家,也总算一辈子有个落脚的地方,他们三人的父亲也想着让儿子们尽可能给这个受尽磨难的弟弟多做点事儿。
他们的三爹呢,知道他们回来,还想让亲儿子跟堂哥们不花钱搭个顺车一起去一趟哩。
他们弟兄却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计划和打算,特别是老二和老三还傻乎乎的蒙在鼓里。一路走来,两人换开着车,从两千米的海拔到六七百米,从古时候的北地来到秦地,从泾河发源地到泾渭并流的边缘。
来到上古夏商周时期的灵台,路过都快一点了,在喜欢文史地的小灵看来,这里也许是道家高地了,可为何爷爷对佛的顶礼膜拜还让他细细地琢磨一番也不得而知。
而爸爸修家谱就传说他们祖辈来自于宝鸡方向,也就是他们这次要去的前方,当然张家初始之地传说远在东方中原的清河县了。
无论怎么说,他们一直都在黄土台地间穿行,出不了如来佛的手心,对自然的敬畏莫过于对文化的崇拜。支离破碎的沟沟岔岔,黄土飞扬的塬塬峁峁,就不知不觉到了秦人的地界,恍惚间仿佛思绪一切回到了从前。
张裕村二队全姓张,可祖宗不是一个,除过他们都几乎是外来户。向荣、向财、向富、得子、俊汉、属鸡家都据说是清末从渭南、南山里被迁赶而来的。
小灵八爷那会儿,家道中兴,人丁兴旺,从贩盐的辛苦劳作收益中购置了大片土地。
他爷爷为了领人种好地,从岗子祖屋搬到现在的老屋,他们弟兄三个和当家的婶子一起过来,而另外弟兄四个则住在老庄子里,这是在他们之上的四个兄弟共同创下的基业。
到小灵爸爸这一辈已经有十四个弟兄了。他排行老七,亲兄弟有四个,他排行老大。
小灵岁爸爸是老四,在他懂事的时候,还在念书,就在张裕村的庙上。
庙非常气派,在三队的沟边。为什么建在数百米的悬崖边上?是谁建造的?什么时候建的?要问问庄子里的人应该会知道的。
高台之上亭台楼阁,松柏成荫。大门朝北,院内开阔,容纳数百人绰绰有余。右边是大殿,左边靠墙的是个两层厦子,靠里则是几眼窑洞,窑洞上面是一条通塬上的小路,对面紧靠悬崖盖着五六间瓦房,院子南边的中间有一个小门,左边是几间瓦房,出去后有一个小院落,右边是两间瓦房,正面是一个小亭台,亭台的下方就是百米鸿沟,深不见底,右拐是三间瓦房,与前院的西边的房子并排,墙背紧靠崖边,前边是一条小弯坡路,左拐下去是一排窑洞,靠崖而凿,至少大小三四眼。
窑洞外面的山崖边上树木葱茏,楸树、榆树、松树把悬崖遮挡的稳当安宁了许多,山风吹来,冬天寒风刺骨,夏天和风习习,对面也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举目望去,足有数百米。
小灵记事的时候,这里已经成为村上的三年制小学校了。
他从大门跟前的大殿里上的一年级到最下面中间小窑洞的二年级,再到小院落西边两间小教室里面的三年级,最初老师教他们背课文就像念经一样唱读,至今记忆尤甚。
岁爸爸上学的时候,他的那支竹笛总不离手,不是斜插在军绿色的挎包,就是捏在手里,一个小布袋里装着比纸还薄的苇膜,这可是竹笛发声必不可少的物件。
塬上上的芦苇很少,只有去学校路边的一处干涸涝坝边才有那么几丛,一到秋季,苇毛纷飞,芦叶在旷野随风摇曳,苇杆是编制席子的好物料,而编席子是个手艺活,方圆五里地,只有小灵的二爹编的花纹漂亮好看,质地光滑整齐,速度快,工费低。
现代SUV在弯弯曲曲的山间疾驰,大溪河水清澈见底,水少的全剩下河滩了,也就一小时多点,他们终于找到了麟州县城,看到了远在门外三岔路口迎接的岁爸爸。
远远看去,瘦削单薄的身子骨,些许有些佝偻,戴着一顶旧旧的带舌蓝帽,两手交叉伸进袖筒里,就站在路边,三三两两的过路人,他们弟兄仨居然都没有认得出来。
小灵拿出四五百块钱买了营养品和水果,只拐了一个弯,就到堂妹丽丽的楼下了。
丽丽是岁爸爸的大女儿,初次见面,大大超乎小灵的想象。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胖乎乎的,脸盘圆圆的,脸色红润,眼睛咪咪的,焗过油的棕黄色的头发披在肩膀上,一会儿又挽了一个圆圆的发髻,年轻时尚。
见过面,经岁爸爸一一介绍,她就开朗的笑着,爽朗而不失兴奋,特别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本来,小灵心里那些愁苦和无奈纠结在一起的忧虑居然被丽丽的和善和诚恳一笔勾销。
小红把车开进楼下停放好,上了三楼,就到丽丽家了,看着这陈旧的两居室楼房,着实钦佩丽丽不到三十岁,就从遥远偏僻的农村来到县城落户,没有靠父母也没有靠其他人,小两口白手起家,衣食无忧。
“哥哥不要笑话我们了,房子又旧又挤的。”丽丽说。
“在县城的繁华路段,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真不错的。”大家异口同声的说。
丽丽的妹妹舒琴两口和孩子,丽丽的丈夫和两个孩子早早就在家中等候,水果和糖果摆满茶几。在丽丽和舒琴做饭的时间里,大家都扯起家常。
岁爸爸说:“丽丽在县城经营童鞋店,丈夫开双桥。舒琴两口专门跑半挂拉煤,一直跑四川和陕西一线,丽丽的弟弟也在跑大车。”
他们三个,家家都在跑大车。
小灵一边说话一边想着:我的大表妹亚亚的女婿也在跑大车,从甘肃白银往新疆长途拉运蔬菜,而远在山东的霞霞的老家堂哥三个也都有老大和老三跑大车,一个拉煤一个拉货,老大的儿子也有大车的证照,只是现在开捣掘机。从周围来看,在农村,要致富,要把家里快点发展起来,最能吃苦也最赚钱的当属大车司机了,挣个有风险的辛苦钱。
拉着多年不见的家常,聊着久违的亲情,说着生活的艰辛和向往,丽丽和妹妹做了满满十几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一家人还能说什么呢?
刚端上摆满茶几,小灵岁爸爸就馋得大口大口吃着那些饭菜,特别是肥肉,可脖子上还露着透析留下的白纱布和插管,下一次透析就在一周之后,小灵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一劝才好,只能欲言又止。
肾衰竭或者尿毒症患者,对饮食生活有什么讲究?可能穷人和富人大有不同,可对岁爸爸这样既穷苦又悲情的人来说,或许有一顿肉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至于对病而言,就是吃了这口福再说。
饭后,弟兄仨计划非要见到丽丽的亲弟弟,还得赶到瓦房老家寻找。
时间不早了,他们又到舒琴家里看了一下。她们家在县城后面一处政府建的廉租房里,新的,五楼,四十几平米,也不错的。小灵打心眼里高兴,希望他们生活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辛辛苦苦走街串巷,上了五楼,进了家门,转了一圈,看到竖琴的婆婆、公公和小姑子都在拥挤的家里,坐都没有坐的地方。
大家寒暄了一下,小灵就径直奔他们的伙房和卧室及阳台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番。
竖琴给哥哥说:“这个是县里的学区房,特别难申请,我们好不容易才申请上,先交房租,到一定年限后就归自己。”
小灵说:“真不错,挺好的,新房子,离街也不远,离学校又近。”
“哥,快走,不早了。”小红说着就直奔楼下,哥已经到四楼楼梯了,舒琴和大家都再三热情地劝道:“哥,坐会坐会再走嘛?”
“不了,还忙着赶路哩,先来认个门,以后有机会再来。”小灵也边说边告别这些亲戚,又一起去岁爸爸看病的出租房里,把岁爸爸租住用过的东西搬上车,拉回瓦房那个两千块钱买的旧房里去。
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子,在靠近县医院两层租房里的二楼中间,只有一张腿都不齐的破木床,一张小课桌,一个很久没有生火的生铁炉子,还有一卷沾满灰尘的铺盖,几个洗脸做饭的盆盆,侄儿们和岁爸爸很快搬下来放进丽丽的小面包车里。
这时候,竖琴在车边嘀咕嘟囔:“那个是人家的,你搬去人家不说啊?”而且一脸的不高兴。
胆小怕事的岁爸爸见女儿责难后就说开了:“即是他的,一个岁烂桌桌么,他说过已经不要了,要不我再给他说。”
小灵一看舒琴的脸色,就追问岁爸爸:“这些哪个不是你的就不要拿了,不管借来的,还是房东的,是咱们的就拿,不是咱们的就不要了,这些烂东西又不是什么值钱的。”
“就是这个桌桌,是他舅舅的,他说过不要了,我搬回去放个东西。”岁爸爸指着已经装进车里面的那个陈旧的小课桌说。
舒琴看堂哥说开了,也就再没有说什么。大家很快把东西装好,把车开出去到街面上等丽丽过来一起回乡下。
岁爸爸在这里租房看病挺好的,离医院和孩子们都很近,为什么要搬回远离医院的小山村哩?那透析怎么办?病情危险怎么办?小灵却怎么也想不通。他觉着,买的房子看似没有必要,但实际上对于岁爸爸而言,意义非同寻常。意味着在外大半辈子,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居住之所了。
不管远近,不管新旧,不管大小,这里,是自己劳作了大半生的地方,这里是自己生命寄托的地方。
这里的山坡上、道路旁、小溪边、核桃树下,包括每一寸山水间,都浸透着他一生的辛劳、委屈和汗水。
虽然妻子现在不属于他,孩子们也不属于他,所有的都不属于他,山水乡情更不属于他,可他的生命属于这里,他的爱和恨属于这里,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意义也属于这里。所以,他很知足,也很满足。
三
孤独的越野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疾驰。天色渐晚,阴云密布,天气灰暗而寒冷,山路湿滑,盘旋的转弯动辄就是三百六十度的急弯子。
弟兄仨在瓦房买了礼物和水果,又继续赶路,到岁爸爸所在的村子草坡天色基本黑尽。
寻着半人深的蒿草,山坡下的三间旧瓦房,孤零零的坐落在搬迁后的残垣断壁边,看着门外丛生的枯草,看着寂静的村邻右舍,看着不远处静静流淌的小溪水,夜色西陲。小灵看得出来,这里或许就是岁爸爸的归宿,也或许就是岁爸爸生命的寄托。
苍凉的屋内,没有电,没有点灯,没有光亮,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灶具和生活用品,就连土炕上也没有一张席子。
知道吗,小灵岁爸爸可是从小打席子出身的,就是因为打的一手好苇席才来到远离家乡的这里,也因为打席子才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还因为打席子才把自己的生命与这个地方紧紧的编织在一起了。
有时候,有手艺还不如没有手艺哩,哎!小灵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里就想着。
在小灵岁爸爸看来,即使纠结与坦然、喜悦与悲伤,这张生命的席子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让社会作纬,自己作经,蘸着家庭和岁月的水分一片一片的慢慢编织而成。
岁爸爸心生满意地说:“这就行了,很好了,把屋子打扫一下,水都很方便,美得很了。”
“哎,这里离县城那么远,离医院也那么远,看病吃药都不方便啊,你回来看病怎么办呢?”小灵看着这里还不像个家的样子,忧心忡忡的问起了岁爸爸。
“近着哩,这里通麟州的班车很多的,早上去下午就能回来,钱也不贵,就十几块。”岁爸爸说。
车停稳当后,大家忙着朝房子里搬东西,岁爸爸也全然不顾自己的病体,忙着跑出跑进的不亦乐乎。
小灵就不停的劝阻,把他搬的东西接过来,怕他累着了,看着他的脖衣领口边的插管白纱布,看着他微微浮肿的脸庞,看着他发黄瘦削的皮肤,看着他稀疏的几乎全秃的光头,看着他单薄的有些佝偻的身躯,一个不到六十岁的人让岁月磨砺成这样了,小灵一阵酸楚。
可再看上去,他腰不弯腿也不罗圈,干活麻溜,行动敏捷,反应清楚,对未来还抱有那么多的希冀和信心。
其实对上过中学的岁爸爸来说,肾衰竭或者尿毒症他自己应该是清楚的,可他依然开朗,又说又笑,要不是脖领边依稀可辨的白纱布的话,全然一幅没有病的样子,谁会想到他是一位慢性危重的晚期肾衰竭病人呢。
“东西搬好就行了,你们要回的话,我也就不留了,时间都这会儿了,你们这就赶紧走,耽搁的时间大了。”岁爸爸和大家一起把东西搬进屋子里,也不让大家摆放整齐,就催促着赶紧走,怕时间再晚回去的路越加难走。这般地步,他想的还是侄儿们。
小灵说:“不要紧,赶紧把搬来的东西放进屋子,尽量摆放到位,免得岁爸爸再动手。”
在离开村子硬化路面后,他们仨的车子就进到了一条没有走过车的小路上,与其说是路,倒不如说是沟边的一条小道而已,进去的时候就费了好大的劲,要不是越野性能的车,恐怕就进不去。
一人宽的小路一人高的野草,还有一尺多高的树墩裸露在外,人都无法正常出进,车辆通行异常困难。
出来的时候,岁爸爸一会儿车前一会儿车后,帮的看着倒车。之后,把路边的干柴草都折断压倒,免得把侄子的新车划了,也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
到路边,在丽丽的引导下,弟兄仨终于找到躲来躲去的宏伟堂弟,也见到了已经离异许久的岁娘。
十五六岁时只见过一面的岁娘,还依稀有那时的形容,只是岁月也让这位命运多舛的女人双鬓染霜。
简陋的一间瓦房里,炕上的被子有很多补丁,平展展的铺满全炕,“天长地久”图案格外醒目。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炕占去大部分之后,就剩一张桌子大小的地方,上放一小电视,房间冷而潮湿。
“岁娘好着吗?”未经寒暄,小红看见后赶紧问候了一句。
岁娘毫不客气的说开了:“好啥呢好?人走了多少年,没有音讯,我一个女人家,从山上把家搬下来,自己盖房子,现在什么都收拾好了,他回来,多少年?没有给过一分钱,我过的这个日子,谁知道哩?”
小红的一句问候引发的怨言,让毫无准备的他尴尬备至,他悻悻的再一言未发,退出了岁娘房间。
而小灵被岁娘拉着到大门左侧的另外一间杂货房里,把她蕴藏了多少年的怨气一股脑的倒给了侄儿。
当小灵看到她孑然一人,在娘家的村子里过着这样的生活,未免从心底透出对他们两人这桩悲情婚姻的怜悯。这样的结局,何尝是他们二人生来愿意的?还是命运注定的?那怕是时代的产物也罢,都让人唏嘘不已,噤如寒蝉。
想着那遥远的路途,想着那寒冷的风,想着寂静的黑夜里孤单的身影,想着一个人行进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再想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小灵想着、想着,那一幕幕、一桩桩的痛楚与伤疤,喉结像卡住了一样,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眼眶四周酸酸的,腹腔一起一伏,手也不由得颤抖起来,声音更是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眼泪不由得顺势夺眶而出。
“我十九岁到你们庄子上,一家人没有一个招呼我,天都黑了,我坚持要走哩,是你爸你妈硬把我留哈。这么多年了,日子过的都成这样了,还看啥哩?”小灵岁娘在漆黑的屋子里给他一句连着一句、一件接着一件,倒着她一腔子的苦水。
而哥哥硬是把堂弟找见,叮咛了一些生活上照顾老人的场面话。
“小灵,快赶紧走撒,还要赶路哩,再黑就回不去了。”哥在门外不停的催促着弟弟。
“哎,这么多年了,一直想来都由于交通各种原因没有来的成,对不起岁娘了,就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往后多保重,我们这次来,也没有别的事情,一来来看望我岁爸爸,拜个年,二来都想见见这几个弟妹,现在通讯这么发达,以后多加强联系,相互有个照应。”小灵一边说着往屋外走,一边把二百块钱硬塞到岁娘的手里。
小灵岁娘马上拦住,边说边推着:“我不要,你们拿着,这么多年了,就这么个了?”
岁娘你就不要嫌少了,这也是我们弟兄的一点小小心意,小灵边说边往外走,边将钱硬塞到岁娘手里。
门外,山坳里的天空已经漆黑一片,院落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岁爸爸和他的三个儿女及媳妇女婿都在大门外等着,车已经发动起来,车灯雪亮,照亮了回家的路。
留在这里的直系张姓,只有岁爸爸了。
约莫半小时的功夫,该见的人都见到了,想说的话也都说了,寂静的南河川隐隐约约听得见小溪水在冰下哗哗流淌,山峦的影子在夜空中起伏,山涧寒风影影绰绰,刮得树枝呜呜作响。
四
不知不觉端午节到了,小灵一个人开车回原州家里陪老爸老妈一起过节,媳妇子则在银州照看店面生意。小金则被爸爸派回了老家,说岁爸爸病情不太乐观,要去看望。
早上起来,小灵和妈一起做了甜饭,中午炒了几个菜,买了荷包和香草,给车上和门上都挂了,也给手上把花绳都纪上了。
吃饭的时候,小灵妈让儿子再叫一下妹子一家过来吃饭,妹妹上来后,也领上了自己可爱的儿子,看着餐桌上一盆子撕碎的烧鸡,每人一碗甜饭,还有油饼子、菜和米饭,一顿丰
盛的节日午餐就齐备了。
小灵妈觉得肉菜有些少,儿子不以为然,说:“你看多丰盛,有肉,有菜,热油饼蘸蜂蜜,这可是最好的美食了。”
下午三四点,小红开车叫大家下午出去野炊吃烧烤,在城郊的水库边,一家九口人边玩边吃烧烤,太阳落山的时候,吃好了,也玩好了,开始收摊回家。
最高兴的当要数小灵爸爸了,他不但吃了儿孙们端过来那些要么半生不熟、要么烤糊了的牛肉、豆角、青辣椒、老豆腐和火腿,还偶尔拿出自己的手机熟练的拍些烧烤现场。
撤离之前,小灵动员小辈们把所有的烧烤垃圾全部就地挖坑掩埋,就连烧完的木炭灰烬也挖坑埋得干干净净,他们才坐车原路返回。
半路上,哥哥从老家打来电话问:“你们出去转来哦?都顺利么?你现在和爸妈都在一起哩么?”
小灵回道:“嗯,你现在在老家还是在去岁爸爸家的路上?妈和我在一个车上,爸爸在小红的车上。”
“我还在从岁爸爸家回来的路上,不过快到了,爸爸不在你跟前了,我给你说个话。”
小灵意识马上敏感而惊讶的问哥:“啊,你说,爸不在跟前,啥事儿?”
小灵哥就说:“刚才岁爸爸家燕燕打来电话,说岁爸爸快不行了。”
小灵心一下子“咯噔”的猛然紧缩了一下,开始狂跳,就问:“啊?不是中午你们去看的时候都好好的么,怎么就不行了啊?这才多长个时间啊?我看你在微信里面还都发了照片了啊?咋这么快的个哩?”
小灵哥说:我也不知道,是燕燕刚打来电话说的,这会子可能已经没了。
小灵停顿了片刻,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唉!真的啊?咋这么快呢?”
等了一下,小灵又说:“哥,那你等一会儿,我先给妈简单的说一声,让老人先有个准备,有个适应的过程,虽然说,岁爸爸也病了这么长时间了,也知道是个看不好的病,但是,猛然听起来还是一下接受不了,后面再慢慢给爸爸说。”
小灵哥说:“瞒恐怕不行,这迟早都得知道的。”
小灵就说:“瞒一时是一时,这两天出门特别劳累,晚上肯定不敢全说了,那怕明天说也行,你考虑一下。”
小灵接完电话后陷入了沉默沉思,还不等他说话,妈妈就问儿子:“可咋了?啊!是不是你岁爸爸病重了?”
小灵就说:“嗯,我哥刚来电话说,他今天和我三爹我岁姑姑坐班车去看完我岁爸爸,这会子还在途店走着哩,离开时我岁爸爸还都好好的,这会子燕燕打电话说突然病重了。”
小灵妈就唉的长叹了一声说:“他害下喎病么,难好么,……”
小灵就安慰说:“就说么,不过估计也不要紧,今天中午都能坐起来,吃饭都好好的,等明天就全部知道了。”
天全黑了,走了不到半小时,小灵搀扶着老人下车进了家门,然后就悄悄继续给妈说:“你先不要给我爸说我岁爸爸病重的事了,噢,我爸敏感得很,怕着急晚上又睡不好了。”
小灵妈似乎平静地说:“嗯,这次你爸听雅姿来电话说病重了,才让你哥回去的,说让叫上你岁姑姑、你三爹一起赶紧去看一下,看究竟怎么个?回去的时候我把牛肉给你嫂子叫拿上,回去给你岁爸爸包几个饺子带上,明天就五月单五了,再给买几个粽子带上,听说都吃了么。”
这时候,小灵爸在屋外的客厅上问:“你的说啥哩?”
估计是不小心,声音稍微大了些,让老人感觉到了,小灵就轻描淡写地说:“哦,刚才在车上回来的时候,我哥说,他和我岁姑姑、我三爹都回到家了,说我岁爸爸中午都好好的,天快黑的时候,身体有些不舒服,不知道啥原因?”
小灵刚把话说完,突然,老人就不动神色,马上拨通大儿子的电话,这是小灵万万没有预料到的,他还没有给哥哥回复呢?老人这一问,如果哥哥说了实情,这个晚上家里恐怕就不得安宁了。
小灵急中生智,赶紧给哥哥身边的博儿发微信:博儿,博儿,你在吗?
在吗?在吗?在的话,赶紧回话。
不到两分钟,还不见微信显示,小灵就索性打微信语音,终于接通了:博儿,你在你爸跟前吗?
博儿说:不在,但不远。
小灵就说:你赶紧过去,找你爸去,给你爸说一下,你就说我只是给你爷爷说了你岁爷病重,没有说别的,叫你爸不要说多了,快去。
电话这边,小灵爸只疑惑地重复着:“嗳,不是中午都好好的么?怎么医生说最多就剩个一两天啊?”
老人一脸的沮丧、悲观和无望,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反复的盘问着大儿子:“那么医生究竟是怎么说的?你们去到医院以后,到底看的情况怎么样吗?”
小灵哥在电话那边说:“中午我们去都好好的,脸色也不错,说话的声音也大大的,看不出来有啥问题啊?我去的时候拿了十几个牛肉饺子,放到热稀饭里面热了一下,我岁爸爸都吃了六七个哩么,还是从病床上坐起来吃的,还吃了半个粽子,我把兰兰给买的五条毛巾和七条秋裤都给了,把你带的钱也都给了,燕燕来还给了五百,坐了一两个小时,我岁爸爸就让我的快走,说路远早点回去,等我病好了再去看你的哩。”
小灵妈在一旁小声给二儿子说:“才不多些天么?你岁爸爸就打来过电话,说哥、嫂子,我这一辈子欠下你们的太多了,这辈子没是还了,只能下辈子报答你的了。”
小灵爸又问大儿子:“那么你的看来吗?老衣都制下了吗?”
小灵哥说:“听燕燕说,都准备好了。”
刚给大儿子打完电话,小灵爸还是不放心,又立刻拨通了三弟的电话问:“他三爹,你的都回来了么?刚才听娃娃说,他岁爸爸病重了,究竟怎么个吗?……”
还不等问完,小灵爸已经泣不成声,苍老而干涸的眼眶里,泪珠打着转转,眼袋明显的鼓了起来,昨日行驶在关山新农村大道上的那辆越野车里的那副喜悦的哼着小调、翘着二郎腿、神态悠闲的老人骤然不见身影了。
小灵妈见状,给老伴儿顺手递了两张抽纸。
在电话里,老人一边抽泣擦泪一边痛不欲生地说:“不是说好好的吗?那么医生怎么说就剩个一两天了?这个话是从哪里来的?”
小灵三爹就说:“这也是中午医生背着他岁爸爸给我三个说的,不过么,我也想来,再有几天夏至就到了,如果要能熬过夏至前这几天,就好了,熬不过喎就不好说了。”
这下,小灵爸不在老泪纵横了,又问了些其他的事儿,就安心的挂上电话了。
为了稳定老人不安的情绪,小灵就问爸爸:“哦,还有夏至前后这么一说哩哦,爸爸?”
小灵爸就说:“嗯,农村里都有这么个说法,重要的节气前后都是要注意的,清明前后、夏至、冬至这些都是的,病人在这些节气前后能熬过去就能维持,熬不过去就比较麻烦了,这个我也知道哩。”
小灵妈就说:“那就再等几天,应该就不要紧了。”
刚说了几句话,小灵爸妈就匆匆起身,进卧室准备休息去了。
之前,小灵爸还和往常一样,记得把厨房推拉门、窗子特别是进户门都重新确认是否关好了?小灵这下明显感觉到,这是老人不想洗脚、不想洗手脸后的直观反应,也是老人精神疲惫的一种直接表达,小灵就把老人盖的被子都整整齐齐的拉开铺好,把电褥子插上,然后说:“爸妈,你们休息,那我也就睡去了,夜里有啥事了,就喊我一声。”
进卧室后,可小灵怎么也睡不着,他知道岁爸爸已经去世了,怎么能让爸妈安然度过这一夜很关键,小灵就发微信问妹妹:妹妹,在吗?医院的急救怎么联系?是不是晚上急救都值班?救护车怎么联系呢?
不一会儿,小灵妹妹回复微信:都一直值班,拨120就行。
小灵回复:OK!晚安,早点休息哦。
小灵妹妹又写道:估计爸爸已经知道了吧,刚才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面,雅姿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小灵忙回复:爸爸不在那个群里面吧,我好像没有找见啊?
妹妹回复:在里面哩。
小灵又回复:我看了,没有在。
妹妹回复:好吧,早点休息。
和妹妹聊完,他又给哥哥发微信:哥,那我们还回去吗?
哥哥马上回复道:看你们忙吗?能请下假吗?
小灵回复:我想回去哩,就看得多长时间。
小灵哥回复:奔丧就得去人,你们要忙了,就不参加下葬了。
小灵就回复:要回去是不是明天就得回去?那我们商量一下,给你回话。
小灵哥回复了个嗯就结束微信聊天了。
发完微信,小灵就想:怎么商量?和谁商量?回去一趟,只奔丧不下葬,怎么说得过去,奔丧与下葬中间只隔着两天,回来不妥当不说,爸爸也不会同意。自己本来工作不忙,可正好碰上维稳值班,回家前已经从端午晚上挪到开斋节最后一个晚上,如果请两天假也不难,后面还有两个休息天,来回也就不仓促了。商量不商量,只要回去,肯定要安埋了老人才能回来的。
主意定了,心也就安下来了。
随后,小灵就和媳妇子聊了几句,媳妇子就发微信:足球看的我困的,早点睡吧。
小灵也回复:就是的,也不早了,都十点多了,那就睡吧。
可他还是睡不着,打开微信群,果然见表妹在群里写道:可怜的舅舅,我以为他会等我到这个周末,昨天电话上和我约定这个周末用车把他拉出去去他想去的地方,结果他失约了。
有人问:你咋知道的?
雅姿说: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医生给打电话了。
雅姿接着说:是医生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就打电话给我了。
燕燕也说:我爸没了已经拉回家了,这会都已经收拾好了,具体的事情等明天阴阳先生来了再定。
微信里纷纷留言:沉痛哀悼岁爸爸!岁爸爸您一路走好!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此刻,小灵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浮想联翩,岁爸爸委曲求全的一生就在眼前。
一个瘦小的高个子青年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徒步行走在泥泞崎岖的黄土路上,荒山和黄尘留在了身后,一双布鞋露出了小拇指头,鞋底上也磨出一个小窟窿,羊肠小道看不见尽头,荒野弥漫,风尘仆仆。他只顾着朝前面很远的村落挪动疲惫的脚步,快点、快点儿,但愿天黑前赶到。
他随身带着自己心爱的竹笛,却怎么也吹不出欢快的音符,就连愤懑的悲情的曲子也找不着调儿,竹笛上的薄膜还是自己编席子的时候从苇子上剥下来的。他走的又渴又累,就跪在南河边的石头上,砸开冰面,脸贴着水喝了几口冰冷甘甜的山泉,把背了一路都舍不得吃的冷蒸馍从斜跨的黄布军用背包里拿出来吃上一口。
塬上的风没有堵挡,南山里的风依然凌冽,那顶戴了多年的蓝色的可以护耳的棉帽子,紧挨头发的是沁出的汗水,紧挨口鼻的全是白茬茬的霜。二十六岁,被农村视之为光棍的他,不得已走出了平生不得不走出去而且无法回头的路,入赘招亲,改名换姓。
南河的东山坡上,他朴实勤劳的汗水一滴一滴沁入土地,浇灌着荒野生生不息,核桃树满山遍野,层林茂密,核桃年年笑口常开,南河的西山坡上,洒满他劳动的足迹。
银州的黄河大坝上、锅炉房,西安的酒楼里、菜市场、后厨到处都是他生存的身影,脏活、累活、苦活维系他求生的欲望。
那根竹笛早已不见踪影,悲伤的音符已经难以吹奏,生命的交响戛然而止。……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怎么亮,小灵妈就早早起来了,拿个不锈钢的烧水壶开始为老伴的吃药烧水了。
小灵睡眼惺忪,也就忙忙跟着起来了。小灵妈见到儿子就小声说:“你岁爸爸没了,你爸已经知道了。”
小灵大惊失色,急忙问:“妈,我爸咋知道的?”
昨晚的手机里面就传开了,你爸看见了,紧跟着,你爸就把电话打到你岁姑姑跟了,你岁姑姑也说她不知道。
小灵听妈这么一说,就明白了:“哦,我爸在家里群里啊?雅姿一说肯定就知道了,那我爸情绪怎么样?晚上睡的好着吗?”
“你爸现在心大的,问了以后,唉声叹气一阵子,也就睡着了,要有啥事我就叫你了。”
边说话,小灵边做早餐,拍个蒜泥黄瓜,凉拌个黄豆芽,热了三杯牛奶,把油饼和花卷热了,就等着爸爸起来洗漱后用餐。
老人默默的起来后,没有言语,没有笑脸,没有表情,一个人在卧室窗前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出来后也不去餐桌前,而是自己端上牛奶碗,拿了几根馓子,半个油饼,孤零零的过去坐在沙发上,泡着几口吃罢,旋即一根接一根的抽起烟来。
不一会儿,燕燕就打来了电话报丧,老人已经情不自禁的抽泣起来,就连叮咛歉意的话都语无伦次的难以表达,只再三的说:“那就靠你的了,给你爸把衣帽穿戴整齐,照你的风俗习惯就行了。”
说完后,老人满意的说:“这些娃娃说的话好哩,懂事的很,这次也多亏回去人都看了,唉,兰兰确实不错,买了那么多的东西都让他岁爸爸看见了,就是用不上了。”
小灵妈安慰道:“咹唉,燕燕大了,能指住事儿了,肯定就能操持好。走了好,罪也就是受够了。”
接着,小灵三爹、哥哥相继打来电话,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下。之后,小灵哥说:“阴阳说,两天后,孝子要去奔丧,五天后下葬,咱们要去人的话,就要今天动身哩?”
一个电话一次哽咽,小灵就心疼的埋怨道:“啥电话都往来打,老人年龄大了,心脏也不好,也不想想么。”
小灵爸给儿子叮嘱说:“你岁爸爸在我跟前放的三万多块钱,看病花去了两万,存银行有几千块的利息,现在有两万多点,在西安玲玲处存放了两万多,包括理财到现在有三万多点,他身上舍不得花还有个一万多,总共六万多,回去就全部给儿女带的给给,至于姊妹三个怎么分配,咱们就不想管了。”
小灵妈就不理解地说:“哎,在着没有享什么福,又没有个啥孝心,不知道这么多钱他们拿上心里亏欠不?这么多年了,有事有病,跟前就不见个人,拿钱的时候人都出来了,人到底气的很么。”
小灵爸说:“那你们弟兄三个都要不回去,跟前再没个人,帮的把后事料理一下?”
小灵就说:“嗯,我已经把假都在电话里短信请好了,小红说他也去哩,现在就等下来,看怎么走?您和我妈都有啥安顿?”
小灵一边说话一边给弟弟发微信:你快下来,要走就现在往下走,把东西准备好,今天就得赶回去。
等了一会儿,弟弟回复:行。
而小灵极为不放心父母的情绪,再三解劝老人说:“唉,要说起我岁爸爸的事情来,几天都说不完,这次只要把人能安安稳稳的安埋了就好的很,再说啥都不顶用了。人家说盖棺论定、入土为安哩,我岁爸爸这一生就是个悲剧,与社会、与家庭、与父母、与他自己都有关系,说的再多都是悲伤,有什么用哩?能顶什么用啊?”
正说着,小红就下来了,听见哥哥说话,他也抹了一把眼泪,愤愤不平地说:“我们回去把人拉到张裕村安埋了,我坚决不同意把人一个放到那个地方。”
小灵一看弟弟激动难平的情绪,就心平气和的解释:“不行的,快不要说这些了,现在人家都把啥安顿好了,知道吗?昨天下午听说大姑姑家小七看岁爸爸哩,没有赶上见人,结果赶上了后面的,从穿衣到往回拉,往哪里拉?都跟着参与了,现在一切就绪,你说的这些能管什么用啊?还不是给老人心里装事着哩。”
小灵爸说:“你两个今天就回去,把钱带上,和你哥一起去南山里,回去听你哥和你三爹、你岁姑姑商量的,把事顺顺当当办完回来,不要争吵,不要提说以前,也就把心都尽了,兰兰这次做得好,很及时,拿回去那么多的衣服,还有你哥哥嫂子,拿了那么多的吃的,还有钱,只要人都看到、知道就行了,再的话就不要说了,添乱不顶用。”
说话间,小灵和妈一起做饭,吃完饭,洗完锅,小红开着他的车,就匆匆赶往五百多公里外的南山里奔丧去了。
一路上,小红开车,也没有让他二哥换开,一个人安安全全的开了回去,到老家的大路口,哥哥已经早早的等候在外面,把车开进院子里后,与哥哥的大型农用车并排停下,嫂子已经做好老家的酸汤长面,刚吃完饭,天色就暗淡了,夜幕降临,一股股热浪在塬上升腾,有两天就夏至了,可天气已经热不可耐,小灵已经有四十多年没有在老家感受过这样的季节。
晚上,刚回老家的弟兄两个先去南边小巷不远处的三爹家里,与岁姑姑和三爹见了面。三娘满头白发,抱着小孙子,身材瘦弱。而三爹也已佝偻着曾经笔直的腰板,光秃着头,瘦削的身体,虽说是自然村村长,也难以掩饰生活的困窘,只是脸色红润,精神矍铄。岁姑姑还是那么精神,黑黑的头发烫着卷儿,说话始终尖而响亮,穿的也整齐,虽说这一年不再去给小女儿家里领外孙子了,经常出入乡镇书记家里的丈母娘那份荣耀怎么也掩饰不住。
慧兰、桂兰和美兰姊妹三个都在,只是儿子两口还在深圳打工,小灵三爹含蓄不好意思的说:“哦,这姊妹三个回来,是我今天的生日,哎,出了事儿了就不过了。”
不等哥哥开口,小红就说开了:“我的今天刚回来,明天就去麟县,我爸让我们回来,弟兄三个都去,我的意见是去看的不行了,就把我岁爸爸拉回这里,我一点都想不通,现在了还这么欺负人的个。”
小灵就问三爹:“就回来这一辆车,我们弟兄三个,还能坐两个人,看你和我姑姑都能去吗?长辈总得去个人的吧?”
等侄子说完话,这位村长三爹,不急不慢地说:“明儿了,我也就不,…”
还不等小灵三爹把话说完,他三妈就在大家就坐的餐桌旁边的沙发上插话了:“喎不行,你三爹身体也不好,年龄也大了,不敢去,去不成。”
小灵三妈这么把话一递出来,他三爹自然顺水推舟,还不等老人开口,小灵就开口了:“三爹,你看,长辈中,我岁姑姑说不去,我爸不去,就只有您了,你看行的话,就走么,没有长辈去,我觉得恐怕不行?”
小灵哥哥悄无声息的进来,坐在桌子的旁边,和岁姑姑坐在一起,神色凝重,心事重重,一言未发。
小灵三爹心里推脱着才说:“我现在有冠心病,经常药不离身,你爸爸电话上说了,你哥和再的人一起去就行了,你哥说话做事稳重,考虑全面,能指住事儿,我们都放心着哩。”
这会子,小灵本来还想再劝劝三爹一起去,一旁的哥哥马上开口了:“哦,三爹不去了就算了,你身体就是也不好,一去就得几天,家里还都不放心,慧兰行的话就一起走,车也就坐不下了,这个事就这么个了。”
小灵扫了哥哥一眼,知道哥哥想出头露面的心思,也就不再多嘴多言。可他扫视看了一下三爹家的上房,还是多年的老样子,只是多了一幅老照片,他过去细细一看,倒没有看出个究竟来,就问:“岁姑姑,这是谁的照片?”
岁姑姑说:“你奶的么。”
小灵细细的拿出来,认真的辨认,认真的从脑海里把儿时见到过奶奶的影像翻出来,却怎么觉着都相差甚远。
他的脑海中,奶奶的个子矮小瘦削,脸庞清瘦,一个眼睛视力不好,尖尖的下巴,只有一颗牙,说起话来是典型的太太嘴。
小灵就自言自语的自问:“怎么和我脑子里的一点点都投不上了啊?”
岁姑姑听见后就说:“这好像是我刚结婚以后,是我领你奶到街上照相馆照的,是个两寸照片,这是你爸放大翻洗的,你奶就这么一张照片,你爷一辈子还没有自家拍过个的。”
小灵又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老人,慈祥端庄,大家闺秀的坐姿,黑帽子黑衣裳,一身黑,白净的只有脸庞和手。
看完照片,小灵就拿出一百块钱给三爹,不好意思的说:真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出了原州一路高速,回来连买礼物的地方都没有,这一百块钱给你买些补品,您也不要嫌少了。
话音刚落,小红也掏出一百元给三爹,老人客气了一番,就收下了。
之后,哥哥安顿说:“明天慧兰和宏财我们三个坐车先走了,后面再过去的人后面电话里再联系,可能丑娃和小七有车也要去,其他没有车的就坐他们车去。”
说完,弟兄仨告别了三爹、岁姑姑一众人,出门摸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只好打开手机上的电灯,回到哥哥住处。庄里漆黑一团,家家户户都黑乎乎的,路上也没有街灯。
窗帘的缝隙里刚见到一丝光亮,小灵就听见伙房里当、当、当的声响,他醒来也无心再睡,把被子叠好,穿上衣服,刚到院落,就见嫂子正忙活着做早饭。
“嫂子,你咋起来这么早的个?”
“哦,也睡不着了,早点把饭做的吃了,你的还要赶路哩,我还要挂水去哩。”小灵嫂子边切菜边说。
“哦,要我做啥吗?”小灵问。
“不用,你忙你的。”
这时候,清晨的东方,蓝天上彩云朵朵,鸟雀啁啾,久违的布谷鸟一声紧似一声,姑姑等也跟着叫个不停。
五
塬上空气清新,环境洁净,到处郁郁葱葱。玉米一人多高,阳坡处的小麦已经开镰。
小灵出了家门,路过柏油路,顺着杂草丛生、早已解散的初小门口,过弧圈边,过碾子塧头,到老庄子周围看了一遍。路过山神爷庙,进去磕了头,放了钱,祈了福。
人都常说:一人不进庙,二人不观井。
大清早的,小灵一人路过庙周围还详细观察一番。起初,心里难免有些嘀咕、慌张,心跳加快。这是三爹和岁爸爸十多年前新建下的庙宇,不足两三个立方的空间,之所以建和建在这里,听说大坡下面老庄子底下几十亩坡地是小灵祖辈们土改前贩盐织布积攒下几个辛苦钱置办的一百来亩旱田中的一部分。之所以心慌,略微紧张,不是庙宇的尊严肃杀,也不是塑像的骇人恐怖表情,更不是对精神世界的幻觉,而是对周围高过人头的玉米地和庙内的犄角旮旯的极度恐惧。
小时候,小灵岁爸爸放羊,后面总跟着一群给队里捡拾羊粪的小娃娃,他为了笼络这些跟着自己排遣寂寥,就讲述小说中看到的那些鬼魅魍魉故事,还有文革中破除的那些牛鬼蛇神传说,小灵幼小心灵深处耳濡目染的这些虚无,不感到深深地恐惧才怪呢?
其实,当走出庙门后,再回头来看,小灵只是内心恐惧而已,仅仅只是自己着着实实的吓着了自己一把。房顶上、椽缝隙、砖头里、神台上、佛龛中、神像后、门墙,就连信众布施的柜子里,他并未发现什么蛇蝎毒虫,更不要说别的了。
出了庙门,到老庄子隘头边,小灵看着曾经整齐干净、四方四正的地坑庄子,仿佛闻到了袅袅炊烟从拐角的窑边升起,妈妈做的带汤的黑面片儿,一股子菜味儿扑面而来,他呲牙咧嘴的怎么都咽不下肚子。还有那土炕上光溜溜的席子中间烧破的大洞,周围熏的黄黄的,全家仅有的白银姨送的那床牡丹花布面被子依旧崭新的折叠好放在土炕拐角处。而如今已经人去坑空,窑顶塌落,废弃多年,破败不堪,新修的砖瓦房毫无陇东地坑民居的模样儿。
而窑顶上那一棵一棵的杏树上,都有自己爬上爬下捋树叶喂猪的身影,那麦草垛和玉米杆还是那么结实,舒适,温暖,儿时两小无猜的玩伴,和着尿泥,做玩具车,不时浮现眼前。
转过坡头,那弯弯的沟边,他仿佛看到了岁爸爸那弱小的身影沿着上学的土路,一路走一路低头看着厚厚的《封神演义》、《西游记》、《平原作战》,那如饥似渴的样子。
九点左右,他们姊妹五个吃过饭,开车到途店街上买了纸火,就一路直奔百十公里开外的梁坡。
说来也奇怪,他们行驶不到十公里就到灵台县城了。小灵哥就让车停了下来,原来是本来不去的岁姑姑不知道什么原因,出于何种考虑,又坚持要亲自去一趟,她给小灵哥打电话说:“小金,你稍微等一下我,我一定要去,不管怎么说,我也要去送你岁爸爸的。”
小灵哥说:“你看,岁姑姑,我们不是说好了,你也答应了不去了么?”
岁姑姑说:“我昨晚一夜都没有睡着,我想了,虽然我身体不好,觉得还是要去一趟哩,想把你岁爸爸送上最后一次。”
小灵听得出来,也快七十岁的老人了,态度那般坚决果敢,怎么劝说也无法动摇,小灵哥就说:“咱就去的一个车么,坐的满满的,你又知道哩么?可咋去呀?”
岁姑姑说:“我给娃娃说了,她给我找个车,你们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好了,咱们一起去。”
小灵哥只好给开车的三弟说:“快,把车靠边,稍微停一下,等个车。”
等车停下后,小灵低头一看,刚好在灵台门口。再抬头一看,灵台就在路边的右侧,靠山而建,面南是大溪河,远处的对岸就是龙虎离三山,华夏古风,巍峨耸立,肃穆洁净。他不等哥弟说话,下车扫视了一下,就马上掏出手机照了个近景。见大门敞开,无人,然后就独自一人拾阶而进。
灵台院落不大,整洁,一个保洁员就在不远处打扫卫生。紧靠灵台入口的两侧是长长的廊道,廊道靠外一侧是达官显贵的石刻碑文。小灵赶紧趁没有人注意,细细端详品味并一一拍照,还不等进灵台门口,突然,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飘过一朵乌云,云头像极了一条龙形,在空中飘然舞动,不等小灵看清楚,噼里啪啦的几滴雨点子就落了下来,接着眼看着龙云就匆匆飘走了。
小灵环顾四周,神情凝重,正准备进去一瞻,不料电话响了:“你在哪里呢?快来,咱走,还忙着赶路哩。”
小灵说:“我就在灵台门口,等一下,我进去看一下。”
小灵哥就说:“快走,等事情办完回来了再进去看。”
小灵就说:“回来哪有时间啊?”
小灵哥说:“人家岁姑姑找的车都出来前头走了,咱的没有时间了,快走。”
小灵只好遗憾的把这座地名建筑自上而下的看了一眼,然后并拢双脚,仰望台尖,面朝灵台,深鞠一躬,就转身疾步走出大门,上车顺着百里去了酒房。
刚到村头,燕燕姊妹三家都到路边穿白戴孝跪着迎候,小灵姊妹五个也早早下车,穿上白褂子,戴上白布做的孝帽,打过招呼,稍微歇息,就去安放岁爸爸遗体所在的旧房子。
灵堂就设在简陋的一间旧房里,曾经是小灵岁爸爸的那间厨房,遗体在冰棺里,身上盖着红色的绸被,全身都被覆盖的严严实实,面庞上遮一张阴阳用的薄纸,门口放一个花圈,几个守丧的村民在岁爸爸曾经住过的隔壁屋子里打麻将,一切就像没有发生一样,
门口的院子里和进来的路上都种上了玉米,也半人高了,屋子跟前的山坡满眼翠绿,只有侧面被拆掉的上房,留下那一面白色的墙面如此耀眼,仍旧与去年来时一模一样,可谁知道这里已经物是人非。
“弟…弟…呀!我的…弟弟…呀!啊…呜…呜…呜!…弟…弟…呀!我的…弟弟…呀!…”不知道什么原因,本来不来却随后赶来的小灵岁姑姑还没有到灵堂门口,就匍匐在路边嚎啕大哭。
小灵和姊妹们由燕燕引导着,依次跪在冰棺前方的灵堂前,点香、烧纸、磕头。
等大家起身离去,小灵孑然一人独自跪在岁爸爸灵前,放声大哭起来,“岁…爸…爸…呀!岁…爸…爸,啊…啊…啊啊,啊…,岁…爸…爸…,”悲伤的痛哭响彻南河两岸。
小灵在众人面前放声大哭还是第一次,三年前在姨姨的灵前他强忍悲痛,任由泪水夺眶而出,硬是没有大声哭出来。这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大哭出来,也不知道是情绪还是别的什么?
出了灵堂的人,猛然听到那低沉的嚎啕啜泣,都纷纷进来,又拉又劝,拉拽了几次好不容易才把小灵从灵前劝起来。此刻的小灵已经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真哭成个泪人儿了。
五天的哀悼期,倾盆大雨接二连三的自天而降,每次最多下个三五分钟就雨过天晴,下的时候就像盆子倒下来似的。
每天,小灵除了上香烧纸,多的时间就去要么帮厨,要么劈柴,每次都落得个汗流浃背,疲惫不堪,他把一切愤懑和无奈都发泄在斧头和胳膊粗的木柴上了。
一起来参加葬礼的小灵堂弟媳灵凤,发现一件不明白的事情,就问:哥,这里人怎么把自己舅舅也叫爸爸哩?
小灵就解释说:刚开始来,我也觉得很奇怪,后来发现这是仅限于岁爸爸家里。前天我们来的时候,燕燕姊妹三个都跪迎我们的,说是娘舅家来人,后来,又让咱们给孝子披白,咱们说我们又不是娘舅家,属于叔侄兄弟一家人的关系,就一口回绝了。
灵风就说:“就是的么,不能同意他的这种说法。”
小灵接着说:“今儿早上,回来吊孝的岁爸爸孙子把他爷爷不叫爷爷而是叫舅爷。为什么把舅舅叫爸爸哩?你的可能都不知道,岁爸爸入赘这里,开始人家就要求把姓改了,张姓改成了杨姓,与女家一姓,相当于入赘为儿子了。”
“哦,那就是关系都乱了啊?难怪哩,……”
“那这么说,就是兄妹结婚成亲,那也不能把舅舅叫爸爸啊?”
家里来的人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的说出自己的看法,小灵就说:“那你们不想想,一家人都姓杨,叫舅舅不是就乱套了吗?另外,我也听燕燕说过,她和她舅舅都是小着一起长大的,听咱们家人说,她舅舅也是岁爸爸养活大的,小时候念书上学都是岁爸爸用自己的劳动汗水供养他们长大的,后来就都把岁爸爸和她舅舅一起叫爸爸了。”大家惊愕不已,还是一头雾水。也想不明白,这世上还会有这么奇特的家庭关系。
安埋的头两天,燕燕的舅舅心里想的并不是葬礼,而是三番五次的用各种方式,试图让小灵哥把带去的五万多块钱尽早如数交给他们。
最后一天下午,大雨又不期而至,燕燕舅舅又让人来催促小灵兄弟们过去商量事情,小灵哥就按照父亲的意见答应了他们索要遗产的想法,他给燕燕交代:“你去给你舅舅和总管说,下午抽点时间,就是想把村支书和德高望重的村民都请上,这些事想让大家都有个见证,也给没了的人给个说法。”
燕燕舅舅一家预感到他们求之不得的关键时刻就要来临了,迅速请来村支书和五个村民,在燕燕弟弟家的厨房隔壁,把老家的来人,包括他岁姑姑走后来的大姑姑,二十多个人叫到一起,围了一屋子,此时,大雨如柱,燕燕老公和几个人坐不下,只好站在屋檐下,淋着雨,听大家说话,等着见证在他们看来那激动人心的一刻。
小灵哥和大姑姑都坐在炕中间,其他人围坐周围,气氛虽说压抑表面还算和睦。
小灵哥见大家都坐好后,就率先开腔:“村支书和各位乡亲,今儿把大家请来,就是想让各位见证一下,把我岁爸爸留下的六万多块钱给燕燕姊妹转交一下。他生前省吃俭用,辛苦一生,也没有留下多的啥,就是花了两千元给他制了两间旧瓦房和里面的一些日用品,再就是多年外出流落、打工期间散放在我爸、我西安表妹跟前的五万多块钱和他身上舍不得花的一万来块钱,今天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给燕燕姊妹子转交一下,我岁爸爸没的时候装在身上的钱物已经由当时在身边的燕燕收存后转交给她亲弟洪波了,这里就不再提及了。”
小灵哥继续说:“给这个钱之前,我想就我岁爸爸生前的一些情况简要说上几句。我岁爸爸生于一九五六年正月初二日,一九七五年入赘到咱们这个乡这个村的。大家应该都知道,我岁爸爸他一生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人啥都好,就是脾气不好。后来一直到两千年,因为婚姻变动,他们一家经过县人民法院判定离婚。离婚的时候,给他分了两间房,两头牛,二亩地,还有几棵核桃树,当时就这点财产。之后,离婚在家里也不好处了,就外出流落打工去了。刚开始由我弟在夏州市给找了一个单位看门房,每月挣三百来块,勉强够生活所用。三年后,我弟给介绍去一个电厂给当锅炉工,一月也就是五百来块钱,那个时候本身工资就低,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攒下了点钱,装在身上怕丢了,银行又太远,非常不方便。我爸在原州工作,他就让我爸给他保管了一些钱物。我们家里虽然也比较困难,但是,我岁爸爸辛辛苦苦积攒点钱太不容易了,根本没人去花他那几个辛苦钱,也一直给存在银行里,零存整取,到零六年,由于各种原因,我岁爸爸离开夏州,前后一共存了三万多的生活费。五年前突然得下这个病以后,就陆陆续续看病花掉了两万,剩了一万五,一直存到这次人没了后,包括银行利息,总共有一万九千几,我爸这次就全部取出来,给补了些零头,凑够两万块。那么,我岁爸爸离开夏州到他得病前的这几年,又一个人流落到西安的一些菜市场给人家打扫卫生,后来又到餐馆帮后厨,挣了一点辛苦钱,除了勉强生活外,把自己的生活费省吃俭用积攒下了几个,还是没有地方放去,后来就放到在西安工作的我岁姑姑的大女儿处,后来看病也用了些剩了些,这次我表妹到银行给全部取出来,一共两万九千几,我表妹就给添够三万元,这次我们一共拿来了五万元。我前几天来看他的时候,他说他身上还有几个银行卡,上面大概有一万三左右,看病吃饭的现钱还有个两三千,我所知道的一共就是这六万多元的积蓄。我岁爸爸没了后,我就给燕燕说让她把身上的卡和现金收下,后面燕燕都拿出来给了她弟弟洪波。剩下我这里的五万元哩,我看我岁爸爸的时候,他也觉得他可能不行了,也就给我的几个把这个事交代了,就说是给他的这三个儿女里,我爸我三爹也都同意,燕燕和列芹两个女儿一人一万,剩下的都给儿子洪波。这么一分割,不是说多少,给子女都有个份,也就是个念想。一了其,这些钱,对一家人来说也解决不了大问题。作为青年人来说,也就是长辈一生辛辛苦苦积攒下这么几个辛苦钱,也就算个家产。”
“要说明的一点,这个钱,我们家和我表妹家都没有花过一分钱,我们每次来看我岁爸爸的一切费用都是我们自己花钱的。而且他本人在医院看病,可以说也没有花过儿女的钱,虽然说她害了这么大的病,也没有增加过孩子的负担。为啥说这个话哩?就是说,我岁爸爸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出去连一碗饭都舍不得买,抽烟连五块钱的烟都舍不得抽,为啥来?就是为了子女。比如说,两千年他们离了婚以后,他就出去了,那么为啥二返长安?又回这里了?为啥来?还不是为了娃娃,还不是指望几个娃娃来,尤其是最后得了病了,还带病在养鸡场干了几年。至于他的为人,支书、村长、左邻右舍都知道,也不用我说了。这一阵,人已经没了就啥话不说了。我们今儿来,一个是来安顿我岁爸爸的,二一个也是来给洪波姊妹子长个精神,希望以后大家都能高高兴兴来回走动。而父母失败的婚姻怪不上子女,怪不上咱们这些家庭,只能怪他两个,这是他两个所造成的,子女也是最大的受害者,子女也尽了心尽了孝了。这个病本身也是个不治之症,实在也是没有办法,就是把钱背上给医院送也是个看不好。今儿人已经走了,咱们就安安稳稳明天早上把人安埋了,这个事就过去了。我大概就说这么个,看燕燕姊妹三个有啥不同意见么?可以提出来,如果我说的不对,可以纠正,如果不公,可以公公道道的商量,可以变动,还有支书、乡邻右舍都有人在,可以看怎么合理怎么来。我就这么一说了,燕燕你们几个有啥意见就说在当面。没有意见了,现在就这么个分割了。你看,你们先考虑一下,支书说说,看这么个怎么样?”
支书坐在炕下面的长条凳上,他环顾左右,也没有怎么推辞就说:“你老哥说了,很感动,老叔一生,可以说兢兢业业,是辛苦的一生,付出的一生,点点滴滴,还记挂着子女,把他打工的辛苦钱积攒下留给子女,他的这种所作所为,我很感动,感谢各位能远道来,希望他一路走好,他永远是个好人,再多的感激话我也就不说了。”
小灵哥马上高兴而客气的说:“谢谢,谢谢。”
“作为我来说,称得上是晚辈,你老兄昨天晚上说的非常好,就是血浓于水,以后保持常联系,他的就是你兄弟、你妹子,你几个也要常去看你哥,看望长辈,人一生就是希望子女长得好么。”支书又看了看坐在身边一身白孝的洪波姊妹,补充着说了几句。
支书把话说完,还不见人说话,小灵哥就接着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老人都为子女着想着哩,谁都有子女哩,大了以后就都知道了,支书刚才也说的非常好,洪波你几个看有啥说的吗?”
不见洪波吭声,坐在炕沿上的洪波堂哥就说开了:“今儿坐在咱这里的也没有外人,洪波你看有啥话就说,表个态,两个女子一家一万,剩下的都是儿子洪波家的,对不对?”
小灵哥接过话茬说:“这个我说明白着哩么。”
支书说:“这个你已经说清了。”
小灵哥又说:“我说这个话的意思是有话就这会子说在当面,免得以后姊妹几个为这点钱闹矛盾,也说的是个真心话。”
支书又说:“你是来了却老人心愿的,对这点钱来说,都没有关系,老人怎么说就按老人说下的来,可以说就是尽孝哩。”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唯独不见燕燕姊妹三个说话,小灵哥又说:“就是这一点钱,对青年人来说,这两年挣几万元不是个啥,不管钱多与少,就是老人的一片心意,你把这个情领了就行了。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这个钱,得下这个病,给你留下好多的烂账,人没了你还不还去了?对着吗?”
小灵见大家都这么僵持着不说话,就给哥哥提醒说:“你看大姑姑有啥说的吗?”
支书就客气的看着小灵,问了一句:“看领导有啥说的,说说。”
小灵就在炕沿子边上说:“我哥都代表我们说了,没有啥说的。”
大家都开始七嘴八舌让燕燕姊妹三个说话开腔。
小灵大姑姑顿了顿,就发自内心的说:“洪波,你看你的也不言传,你爸省吃俭用,你觉得好像没有放到你们跟前,心里都不平衡。你爸爸走呀,把这些都给你的指咐了,你哥都给你说了,你都表个态么,好娃哩?你的怎么那么心实来么?钱多少是个啥,是你爸爸的个心么,你的也有两个儿子哩,…”老人说着说着,眼泪不由自主的流出眼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话到这里,燕燕姊妹三个还是不言不语。紧挨着哥哥坐在炕里面的小红发话说:“我说两句吧,一个呢就是,我们来,是受我爸的委托,代我父亲送他弟弟,哦,送他最后一程,替老人来跑这一趟子。我们的目的就是安安稳稳把我叔父安埋了,平平安安送上路。二一个就是村上这么多年来,对我叔父非常照顾,我们非常感谢。现在政策好也要人好哩,刚才高支书说了,我觉得他也是个非常公道的人,惠民政策都落实的比较到位,村干部对他都非常的好,我岁爸爸也说过几回。”
此刻,小灵大姑姑插话说:“人家也给我的打电话说哩,村上对他关心的好,这娃娃好,我来几回燕燕经常都在跟前哩…。”
小灵弟弟接着说:“我岁爸爸这么几十年,在这里,得到了村两委班子的关心关怀,也得到了周围群众的帮助,都十分难得,十分感谢。我代我叔父谢谢你们村上领导,村上群众。三一个呢,这个钱的事儿,钱的事不是个事,首先是人,有人就有一切。首先一定要搞清楚这个,我岁爸爸这么多年,从分了家打开工以后才积攒开钱,每月三五百块钱还要吃喝,前面我大哥也代我们讲的非常清楚,我们没有花过一分,为啥要当着村上领导、当着群众的面说哩?为啥要把这个话说清?就是要叫洪波明白,要叫燕燕、列芹明白,这么多年能积攒多少?能挣多少?要把这个话给你讲清楚,月入三五百块,不是烧锅炉就是打扫卫生的活儿。为啥要给我爸、我表妹管?没有给儿女管呢?这个也讲的很清楚,在夏州打工离我爸近,在西安打工离我表妹近,装到身上怕丢了,去存银行远的很,带回来那么远的个,再加上方方面面的原因,朝不保夕,没有拿回来,该那么个给哩吗?咋给哩?你想想,在饭馆打工,早上四五点钟起来就给人家干活去了,非常辛苦,收入也非常低。就这么几个原因我想补充的说清楚。钱不是事儿,今个没有钱了?咱们还不安埋老人了吗?说清楚了,就是把长辈这一生当着村领导和大家有个交代,我说完了。”
大伙儿又盯着小灵说:“领导说点么?”
小灵就说:“我不说了,我哥我弟都说清楚了,书记也说的挺好,我大姑姑也说了,就你们姊妹三个,问你的意思就让你们表个态,这么个给法同意还是不同意?…”
小灵哥和弟弟也都异口同声的说:“钱都在这里拿着哩,没有意见现在就分别给给了?”
“没有异议的话,现在就把这个钱给你们了。洪波?燕燕?列芹有啥意见吗?”小灵在关键时候,也就不客气礼让了,一个一个指名道姓的问起来。
“洪波有啥意见吗?”小灵紧跟着又追问。
洪波低头说:“看我两个姐姐有意见吗?”
小灵又问:“燕燕有意见吗?”
燕燕低头啜泣着说:“没有的。我爸一月就挣那么一点钱,咋积攒下这么多的个来?”
小灵哥说:“其他话就不说了,你表个态就能行了。”
小灵继续问:“列芹有啥意见没有?”
列芹低头说:“没有的。”
这个时候,站在门外的燕燕老公突然插话说:“我们没有尽到孝心,也没有尽啥义务,就不能拿这个钱,我们不需要这个钱。”
此刻,狭小的南河川上空,几朵乌云飘来,中间的一朵,黑压压的很是可怖,张牙舞爪,不停的变换着形态,远远的飞了过来,那朵像龙的云到了小灵他们坐的屋子上空,猛然压低云头,紧接着,大雨哗啦哗啦的倾盆而下,小灵坐着炕沿上,阴沉着脸,看着屋子里各异的表情,有些急不可耐。
大雨瓢泼,雷声震耳。小灵哥看了一眼站在门外屋檐下的燕燕老公,就笑呵呵的说:“呵呵呵,这个与你没有啥大关系,就不说了。”
小红说:“你这不要说了,你就忍耐一下。”
坐在炕里面的宏财说:“叫你进来哩,你不进来,还站外面说哩。”
小红问:“洪波又啥意见?没有了,就叫事情过。”
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了。
跟随大姑姑来的小女儿嘴尖牙利,抢着说:“你要不要?这是我岁舅一辈子给你们留下这些,该给你的就是你的。”
在大家众目睽睽的目光中,洪波这才说:“反正我姑、我哥和我姐都来了,事也出来了,我爸这几年在外面看病,就我哥说的话,辛辛苦苦一辈子了,不容易,事也比较紧,既然话说到这里了,我给我两个姐说一下,让我两个姐把想说的话说一下。”
小灵哥说:“对,能行。那么燕燕列芹你们两个还都有啥意见?洪波叫你两个先说哩,你表个态,没有意见咱就准事了,再啥话就不说了。”
小红说:“刚才两个都说了,没有啥意见。”
大姑姑女儿又说:“你的如果不想要了,那怕捐献了是你的事。”
总管说:“你的都比我的辈礼高,叫我今儿经管这个事哩,我说去就没有意见,至于他谁爱不爱?就心里装着,对着吗?就两个姐姐一个儿么。”
小灵哥又问洪波:“你两个姐都说了,没有意见,你如果有意见,就说出来。”
总管又说:“叫洪波说也没有意见。”
小红就说:“还是叫本人说一下。”
洪波不好意思的弯腰扭头望了望侧面不远处并排而坐的两个姐姐,问道:“看我两个姐姐嫌少啊不?”
“少不少?你看,给你给那些钱,看你咋处理你就咋处理去哦?你是个戴孝的么?想咋处理就咋处理去,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小灵边说边把装钱的包递给哥哥说:“哥,给钱。”
小红和宏财都说:“嗯,把钱给支书叫当面点一下。”
小灵说:“支书就做咱的见证人么。”
支书接过钱,说:“我接过这个钱,咋都觉得沉甸甸的。”
大家都说:“对着哩、对着哩。”
有人说:“这已经都不是钱了……”
“这毕竟是你爸爸一生的心血和汗水啊…”
“虽然钱不多,但是,这情意重的很么…”
小灵哥说:“我岁爸爸把他这几个娃娃爱的很。”
宏财抬高嗓音插话说:“我岁爸爸在电厂的时候,也叫我去了。你们知道吗?他是怎么积攒下这些钱的?五百块钱的工资基本不动,餐厅垃圾里的餐巾纸,要倒的时候他都拿个铁钩钩子从垃圾箱里刨出来,晒干,再收拾到一起卖了,就用这些钱开支生活。”
大伙儿听完都哦的声声惊叹着。
就在说话的时候,小灵哥把五万元的现金分成三份,如数交到支书手上,支书也没有清点,分别把两万给两个女儿,剩下的三万给洪波。
怕节外生枝,小灵看事情处理完毕,时机已到,就赶紧问:“那给钱的事情就算已经结束了哦?这个事儿就算揭过了,大家就不再提说这个事情了啊?”
大家都纷纷说:“哦,就是的,…算过了,…也就这么个。…大家就坐着算说闲话了…。”
这时,小灵哥又补充说:“最后,我还想再要说的一点就是,从今以后,把我岁爸爸安顿了,咱们兄弟姊妹还要来回走着哩哦?”
“哦,就是的,那肯定么。”大家又说道。
高支书说:“下一次,我一定和洪波到老家去把你的都看看。”
来的人都说:“非常欢迎,非常欢迎。”
“现在,我就说个题外话,你们姊妹三个,都有家了,也都有儿女了,作为老人来说,都希望你们生活幸福,都要珍惜你现在的生活哩,现在也没有啥外人,根据我岁爸爸一生出现的婚变,我觉得对大家应该有一点启发的,人生在婚姻这个问题上,我希望你们都和和气气,再不要一天争争吵吵的了,…”小灵哥又说。
小红赶紧插话:“宏强,我早上就给你都说了,…”
小灵哥马上打断说:“当然,这个是你俩口内部的事,我的也不能多说,就是给你提个醒,老人到阴间、地下也都希望你的过的比人强,比人好,这是所有天下父母的心愿。截止现在,咱们这个仪式、这个话就不再说了,停止了,希望你几个,有空了就上原州来,到大伯这里来转一转,大伯今年都八十三了,今年见不了,说不定明年都见不上哩,了却老人一个心愿,他知道这里还有一个根,心里会非常高兴的,燕燕、列芹,我的就连娘家人一样,也不会冷落你的,我就说这么个意思,完了。”
“现在下的还很大的,咱坐这儿就说些别的啥闲话哩么?”村民见大伙儿沉默了就说。
宏财对说话的村民说:“你的房大院子那么大的个,咱们过去还可以睡下说么。”
“我害怕过去把你的都淋的湿的,穿单衣都就湿透了。”村民说。
小灵说:“没有关系,一会就不下了。”
小灵岁爸爸几十年省吃俭用遗留下的一丁点儿积蓄就这么给孩子们交代了,谁高兴谁不高兴?也就用不着再去深究了。
片刻的肃静,小灵目光所及,竟是那坐满人的大炕上的那张大席。虽说上面放有炕桌,还有床单和褥子铺的严严实实,可那分明是岁爸爸打的席子,分明是岁爸爸和二爹来回蹬着碌碡碾压苇杆子的忙碌,分明是划苇杆时捏划子的那双变形的布满老茧的大手,分明是蜷缩在黑乎乎窑洞中满口老汉烟的背影,席子细密而结实,漂亮又耐用,上面织满了一个又一个“人”字花纹。
六
安埋的前夜,村子里出奇的静,只有几只看门狗偶尔对过路的人狂吠几声,天空放晴,星星布满天际,月亮不见个踪影,夜幕下的小山村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晚上八点多,开始入殓遗体,铺五盖一,全部是红黄色的绸缎面,宰公鸡、烧纸,等孝子们走了,守灵的村民还是打了一夜的麻将。
入殓结束后,小灵跟随燕燕就到安顿自家来人的几户人家看了一遍。小灵不知道燕燕的用意,自己只是想再劝劝闹别扭的燕燕两口子,虽然连续解劝了三天,但是效果还没有出现,两口子都在,他劝了妹夫又劝妹妹,说妹妹的总比妹夫多些。
有个家庭的女人见小灵兄妹进来,就稀罕的直接疑惑地问道:“你们这以后恐怕再不来我们这里了哦?”
小灵看了一眼,就言不由衷的说:“会的,会来的。”
回到住处,哥弟都躺下了,哥哥见弟弟就说:“你看,今晚上人家他舅舅还打算把咱们来的人安顿到养老中心去住,我就没有答应,说没有地方住了,我们就去镇上登记宾馆了。”
小灵连说:“这个事情处理得好。”
小红就狠狠地说:“也太欺负人了,要是我,不把她舅舅美美的骂一顿还怪了。”
小灵哥说:“他们一看不行,就安顿到村上他的几户家庭里了。”
小红就说:“这些龟儿子就没有安什么好心么。”
小灵怕隔墙有耳,就说:“快睡吧,不早了,明天四点多就要起来送葬去哩。”
其实,早上还不到五点,前来送葬的亲人和村邻右舍,二三十个人,都汇聚到山脚下那孤零零的两间旧瓦房门前。出殡时间到了,一辆三轮农用车载着雕花的松木棺材蹒跚着出了泥泞的小路,路过所有人家的门前,都架起了一堆火,把上山的路照得通红,而那只从前夜就一直叫到黎明的鸟儿,还在不停歇的叫着,给寂静的夜里平添了几丝凄惨。
出殡、送葬的路不远,走的快,一会儿就出了村头,过了南河桥,拐向东山坡,水泥路面平坦,半山坡的一处小山头上,就是小灵岁爸爸的墓穴,深深的镶进山体里面,先一天已经用水泥和瓷砖把四周全部砌好了,坐东朝西,洁白的瓷砖,横批上是烧制而成的“德高望重”四个黑体大字。
周围的山坡上,云雾缭绕,林木茂盛,长草萋萋,露水晶莹。早上七点,太阳刚刚照到不远处红瓦白墙的小康村上,葬礼就结束了,一辆小型推土机从前到后把墓填埋的大而有型,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送的豪宅、汽车、手机、花圈随着阴币付之一炬,冲天散去,山坳间只留下一股青烟。
小灵大姑姑送葬出了村头就没让再去,女儿陪着,紧接着路口就传出那声让人一听就落泪不止的呦哭声,此后到安埋结束,再没有悲伤和哭腔,不足一个时辰,大伙儿悠闲的返回村子,急着吃席喝酒去了。席间,热闹非凡。
小灵没有同行回村,孑然一人踏着晨露,迎着晨曦,一直爬上山坡头。村民搬迁后在路边留下的残垣断壁,他相信有岁爸爸的足迹;那些两三个人都抱不住的核桃树,他相信有岁爸爸的汗水浇灌;泥泞的羊肠小道一直通向山顶,他相信有岁爸爸踏出的脚印;那些密密麻麻的露珠,被太阳照射的五颜六色,他相信一定夹杂着岁爸爸悲苦一生的汗水。
如今的岁爸爸,已经安静的平静的一个人躺在属于他的土地上,没有尘土,没有嘈杂,没有忧愁,去了一个属于他的世界里,那里或许没有纷争,没有困扰,没有成分,没有姓氏,没有高低贵贱,甚至于没有天地,没有边界,人人来而平等,和睦相爱,在一个自由的王国里,书生意气,他用那只竹笛,吹奏着最美最动听的乐曲,委婉悠扬的曲子传递着爱,响彻激荡着众生的灵魂。
登上山坳,远瞧翠绿的山峦,连绵起伏向北延伸而去,南河川道的小溪流也向北而去,不见尽头,红瓦白墙的民居照旧掩映在苍翠的青山绿水之间,翠烟袅袅。小灵无神的看了看,也算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默默地原路走过岁爸爸的墓冢,回望再三,在路边望着跪地叩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又作了一个揖,喃喃自语道:“岁爸爸,永别了;岁爸爸,您一路走好,愿您来生来世一切幸福美满。”
回到村上,他脱下孝衣孝帽,席已接近尾声,他只吃了几口馍,喝了一碗汤,把洪波敬的酒泼洒了一下,然后抿了一点儿。
不一会儿,席撤了,人散了,小灵和大姑姑一行分坐三辆车,告别乡亲原路返回老家了。
在张裕村,小灵执拗的第一次骑着哥哥的电动自行车,风驰电挚跑了五六里地,到途店镇上买了三样礼物,按照妈妈吩咐的忌讳,执意去大舅舅家大门外面,看望正在晒麦子的大舅舅一家人。
幸好,大舅舅刚从县上和大妗子回家收麦。大半年来,儿女接大舅舅老两口在县上住着,边看病边休息。看上去,老人头发稀疏,身体明显消瘦,大不如上次见到的那样精神,最为明显的是前门牙掉落,不过说话还算清楚。
大舅舅家门前的硬化路面已经修好,村民都把刚用收割机收割的小麦铺在水泥路面上晾晒,大舅舅也不例外。
大舅舅听闻外甥过来看他了,立刻出了大门,执意叫外甥进家里说话喝水,小灵坚决不从,明显处于病中的大妗子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大舅舅和表弟再三要问原委,让进去,小灵也没有明说,只说:“大舅,真的不进去了,这次有点事,事发突然,匆忙路过的,回来还不到半小时,我就赶忙过来把您和我妗子看上一眼,然后就要赶回原州去哩。”
说完话,小灵就把买的礼物给大舅舅掏出来放在门口,表弟赶紧接过去,他又把刚买的新鲜的香瓜给大舅舅瓣开,给大妗子一半,就说:“您都尝尝,时间太匆忙,也来不及买些别的,舅舅就不要见外,我这就走了。”
大舅舅老两口和三个表弟再三挽留,小灵再三推辞后,骑上电动自行车,压着滑滑的小麦,一溜烟返回二里外的张裕村,不等哥嫂劝阻,就跟着弟弟的车原路返回了。
时间虽短,知恩图报的小灵,看望了大舅舅一眼,也算了却了自己的又一心愿,他更不想留下什么遗憾,正好还看见了回家夏收的海波表弟。
路过儿时的熟路,小麦地已经翻耕种上了黑豆子,玉米地郁郁葱葱,一人多高的玉米杆,风吹过,哗啦哗啦作响,苹果树、梨树、枣树和核桃树挂满了果实。突然间,芦苇坑从眼前一晃而过,小灵心里一惊:哦,芦苇都长那么高了,人们不再睡土炕,也再不用它打席子,打席子人的命运也就此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