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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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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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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读情诗

请你读情诗

白云天

 

这封信,究竟是谁写来的?

张倩坐在办公室的隔断里,手里捏着一封打开的信,若有所思。这是一封奇怪的信。信封上只有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没留地址。信中,开头没有称呼,下面没有落款和日期。信的内容,是一首情诗: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爱到痴迷

却不能说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我不能说我爱你

而是想你痛彻心扉

却只能深埋心底

信是被直接寄到公司的。起初,张倩以为又是银行信用卡的对账单、保险公司的业务宣传单、美容院的广告之类。可扫了眼信封,发现上面的收信地址及自己的名字,竟不是打印出来的,而是手写的,这让她多少有些意外。现在,特别是在城市里,还有谁会一本正经、一笔一划地给别人写信呢?当不得不用文字沟通时,微信、短信、电子邮件——多数人都会选择这些电子媒介,张倩也不例外。

那牛皮纸信封上的字体,一笔一划,写得极其工整。字体虽不是很漂亮,但看上去刚劲有力,这让张倩隐隐觉得信是出自一个男人之手。诧异和惊奇,让她有了莫名的期待。这期待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致使她撕开信封时的动作,竟有些迫不及待。

之后,她就看到了这首情诗。

情诗,一笔一划,被抄在一张现在已经很难见到的信纸上,字字行行,整齐划一。张倩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她从这些书写痕迹中,清晰地感到了写信人在摘抄时的那份庄重,那种极具用心。说不清为什么,刹那间,她的内心竟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感动——仅仅是心扉在几秒中的微颤。

读过之后,诗中反复出现的“爱”字,让她确定,这绝对是出自一个男人之手。作为已婚女人,她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他会是谁呢?

身边的男人——除了丈夫,那些在微信或酒桌上认识的、一面之交的、有业务来往的……张倩的脑海里,就像被按下了快退键,急速闪现着以前在一些社交、应酬场合与男人交往的情形,想确认自己是否哪次对某个男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或流露了暧昧之心,从而使他有了非分之想,于是有了这封信。脑海里这么一番搜索后,她肯定,没有,绝对没有!她相信自己在应酬场合说话的分寸,绝不会给人留下可趁之机。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因为这个“他”的不确定,让张倩的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安。

和现实中的很多已婚女人一样,刚满三十岁的张倩也很物质,也很虚荣,在盘算换套新房子、买辆东风本田”之余,时常也会流连于首饰、化妆品及时装的选择中。显而易见,在她的生活中,物质要大于精神。当需要有精神生活时,她通常会听上几首喜欢的流行歌(正因为是流行歌,所以她喜欢的总不固定,当然是越新越好);或者,约上一两个要好的闺蜜,坐在某个水吧或酒吧的角落里,要上几份甜点,用专用的高脚杯,边小口地喝红酒,边说笑聊天,带着一些个小资情调;再不然,就是独自去逛街——只是逛而已,穿梭于各个时装、化妆品的店面之间,什么也不买。

可以说,在她的精神生活里,是没有诗歌的地位的。诗歌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甚至是厌恶的。自上中学时,她就对小说、诗歌之类文字性的东西有种本能的排斥。而结了婚以后,就更别提了,日常的柴米油盐就够她受的。尽管如此,此时被一个莫名男人用白纸黑字抄下来寄给她的这首情诗,并没有使她产生厌恶感——因为她在好奇中,一开始就认定这是一封信,而不是诗。

张倩之所以知道这首诗是摘抄的,而不是“他”自己写的,是因为她觉得这些诗句似乎在哪里看到过。也许是在网上,也许是上高中情窦初开时,班内一个暗恋她的男生私下里给她抄过,她一时记不清了。但在印象中,她记得这首诗挺长的,长得让自己都没有耐心读完,不像此时面前信纸上的那样,只有三小节。为此,她特意上网搜了一下,很快便看到了这首诗的全文。和她想的一样,诗的原文确实要长得多。她把信纸上的诗句和网上的对照了一番,发现写信人只摘了前三小节,把后面的七小节省略了。

既然那么认真地抄一首诗给我,为什么不抄全呢?

通过与网上原文的对照,她便明白了写信人的用意:他是有意而为,故意省略了后面的内容。因为在张倩看来,原诗所要表达的意思,用在彼此相爱且被迫分离的恋人之间来表达情感,是比较合适的,因为原诗中有“彼此相爱”的字眼。

显然,这个写信的家伙,是在暗恋我。这么想的时候,张倩心里有了无可名状的微妙变化,就像一个蛋卷冰激凌,在不太热的温度下,慢慢地融化、泅散开来,凉凉的,却带着甜。

张倩将贴在电脑屏幕前的脸,移开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午后的阳光照进来,让她慵懒得一动也不想动。

在这家广告公司,她的工作是负责开发户外媒体。这几年,地产业及汽车行业的方兴未艾,致使各家广告公司在户外媒体的开发上,竞争异常激烈。本来,这一周以来,因为家事,她的心情十分压抑。再加上今天上午她因为业务开展不顺被老板训了一顿后,心情更是糟糕透顶,一气之下甚至产生了辞职的念头。而此时,因为这封陌生男人的来信,让她的心情不知不觉间平复了许多。

他会是谁呢? 

张倩的心绪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尽管她和许多女人一样,知道自己被别的男人暗恋后,内心会有隐秘的窃喜。但这窃喜,至少要建立在知道对方是谁的基础上。但现在,她对“他”却一无所知。他应该是熟悉我的,至少知道我在这儿工作。她想。而且他在暗中注意着我,但只想让我知道他在暗恋,却不想让我知道他是谁。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暗自的揣测,让张倩不自觉间心烦气躁起来。

神经病!她在心里骂了一句。

“张姐……”听到有人叫,张倩猛地转过头。不知何时,公司的文秘已经站在了她的办公隔断外,正探着头往里瞧。“王总让我问问你,给城管局的那份快件发出去了没有?”

“哎呀,瞧我忙的,把这事给忘了,我这就叫快递。”张倩有点慌乱地把桌上的信装进信封,顺手拿起电话,拨打着快递公司的上门收件电话。文秘已经走开了。电话那头说,负责这片区域的快递员半小时之内就到。

放下电话后,张倩突然觉得自己的脑一片空白。等快递员到来的这段时间,她觉得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在外人看来,她此时正伏在电脑前看着一份文件。电脑屏幕散射的光,映照在她轻施粉黛的脸面上,使她的脸看起来如瓷器一般,更加精致。

而脸面之下,此刻已多少有些被扰乱的心,依然被缠着。

也许是暗恋这个字眼在潜意识里的暗示,使她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高中时那个暗恋的男生。

会不会是他呢?

这样想,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说实在的,当时她对那个家伙是极其排斥的,也是发自于本能,就像排斥小说和诗歌一样。那时候,面对他时不时投来的热切眼神,以及课外活动或同学聚会时他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帮助和照顾,她始终是不感冒的,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人的情感,就是这么奇怪,对不感冒的人,你无法强迫自己对他产生好感。后来高考时,那家伙竟考进了北大。听说大学毕业后,他进了北京的一家机关单位,算是定居北京了。听说他现在都快升为处长了。当时的同班同学中,他算是混得不错的一个。以至于她后来从一所三流大学毕业后,找工作四处碰壁时,婚恋阶段遭遇伤心时,特别是发现身边的人及自己越来越物质至上时,她那个后悔呀,肠子都悔青了!后悔自己当初瞎了眼,有眼不识金镶玉,竟与生命中的真命天子交错而过。要不然,自己此时有可能正以处长夫人的身份,坐在北京的某个咖啡馆里喝咖啡呢,哪会窝在这里受窝囊气。世事难料啊!她暗自感叹。想来,自高中毕业后,有十几年没见过他了吧。这十几年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络。期间的几次老同学聚会,也从未看到他的身影。

也许,他现在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吧……

张倩的心里有些幽然。

没多久,快递员来了。取走了快件,张倩也就下班了。

 

张倩骑着电动车,驶在下班的路上。

东风本田”没买来之前,她每天都骑着这辆“小鸟”上下班。

其实,关于买车这件事,张倩最初的愿望并没有那么强烈,她的丈夫王森态度则十分明确,他说骑电动车上下班,不挺好的嘛,买个车有啥好?出门堵,到了地方没处停,不是自己给自己嘛。丈夫这么一说,张倩本身就不太强烈的愿望也就打消了。

可后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身边的朋友或同事,一个个都成了有车族,她们一个个显摆的样儿,个个都像阔太太似的,让张倩羡慕嫉妒恨。于是,关于买车的想法,在她心里又蠢蠢欲动起来。特别是身边一个最好的姐们最近买了车后,一次,她开着车在长古街迎着了骑着电动车的张倩,她们在路边聊了几句。

姐们说你们手头又不是缺那俩钱,电动车还骑到啥时候?风里来雨里去的,瞧你都快晒成非洲娘们了。

张倩一边欣赏着她那辆铮亮的起亚,一边向她陈述着丈夫关于出门堵,到了地方没处停的说法。

姐们一脸不屑你们家王森,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买车有买车的好处,特别是对我们女人来说,开着车,夏天不怕晒,冬天冻不着,不用呼吸马路上的废气,还有比这更好的保养方法吗?再说了,现在马路上的车那么多,哪天一个不小心,被车碰了咋办?还是赶快买一辆吧,别的不说,到了节假日,想去哪儿去哪儿,那个自在,没车的人是体会不到的。总之,有了车,就一个字,爽!堵怎么了?没处停咋了?姐们高兴!

这姐们刚开上车的新鲜劲还没过,直说得眉飞色舞那一脸的得意劲儿,让张倩实在受不了。但细细一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想想这两年自己骑电动车上下班受的罪,每天穿梭于车流,提心吊胆就不用说了,光是夏天那毒辣的阳光,就够受的。虽说多涂点防晒霜也能对付,可马路上的尾气以及空气中的热浪,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搞得自己好几次到公司,鼻孔周围都是黑的,扑了粉的脸被汗水冲得一塌糊涂;到了冬天,更别提了,骑电动车时的那种寒冷,不是多穿两件衣服就能对付的。特别是冬天早晨,天亮得迟,起早摸黑,骑着电动车,冷风直往骨头里钻。到了公司,自己哪次不是被冻得花容失色、青里带红

?张倩边骑着车边想,越想越不是个滋味。

于是,当天回到家,她就理直气壮地跟王森说要买车。

王森见她的口气有点冲,开玩笑似地用手摸摸她的脑门,笑着说你没发烧吧。她一把打开王森的手,说我拿定主意了,车必须买!王森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又说了“出门堵,到了地方没处停”的话,接着又说,咱们家的经济并不是太宽裕,攒点钱换个大房子是最要紧的;再说,过两年有了孩子,奶粉钱、找保姆、上幼儿园,甚至以后从小学到大学,哪儿不得花钱?说着说着,他又由孩子扯到了关于两家老人的养老问题,说两家老人的年龄越来越大,以后有个大病小灾的,咱们能撒手不管?反正,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呐……凭心而论,王森所说的都是一些很现实的问题,特别是房子。他们的房子,是六年前结婚时王森的父母给买的一套二手房,由于年久失修,经常不是电器开关坏了,就是水管漏水,要么就是马桶、下水三天两头堵,弄得屋里污水横流,臭气熏天。这些问题,虽然小,但就像鞋里的砂,日复一日,得人烦不胜烦,所以他们一直想换套新房子。

但终归,张倩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作为妻子,她觉得丈夫说了半天,没有一句是对自己表示关心的。房子、孩子、老人,都没问题,可我的位置在哪儿?再说,那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作为你的妻子,我关心的是现在!现在!现在!这让她在气愤中又想起了姐们说的王森不知道怜香惜玉话,顿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河东狮吼般地开始数落王森,说他是窝囊废,没本事挣钱,每月抱着几千块钱的死工资,没事了就抱着个电脑打游戏,你有点出息没有?以后还等着我养你不成……反正就是此类的,话越说越难听。反正,这么难听的话,是没有几个男人能听得下去的。结果,平时在张倩眼中的蔫驴丈夫,此时不买她的账了。他火了。他吼道:你抽风是不?吃了枪药是不?你横!你牛!你想买车,你去买好了,跟老子有半毛钱的关系!说完,他气呼呼地冲进小卧室,砰地摔了门,打开电脑玩游戏去了。

总之,自结婚以来,那天是他们吵得最凶的一次。

从那天到现在,都差不多一星期了,他们一直在冷战中。一星期以来,他们之间说的话,不超过二十句。而且,每天平均两句半的话,虽然都和买车无关,但也是冷言冷语,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这一周,张倩过得压抑极了。

 好在今天上班收到的那封信,给压抑的心情带来了一些调剂。说它是意外也好,变数也罢,总之是给她带来了与往日完全不的精神体验,使她此时骑着电动车,与往日一样看着车流、呼吸着废气不感到那么烦躁了。

 差不多再有十分钟,就到家了。一想到一进家门,又要和丈夫冷脸相对,张倩的心里顿时又像爬进了蚂蚁似的,躁得慌。她反正是打定了主意,绝不会主动向丈夫妥协,买不买车倒放在其次,重要的是不能给自己的男人惯这个毛病。要不然,这头蔫驴以后止不住蹬鼻子上脸的。那样的话,哪还有自己的好日子过

除非他先主动陪个笑脸,说几句好话她想这头蔫驴,以往没这么能挺啊,这次竟能挺一个星期,还想挺到啥时候……那封信?不会是他搞的把戏吧?想主动向我示好?想到这,电动车上的张倩竟扑哧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呢?太荒唐了。头蔫驴,他哪有这个情调。打死他,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给她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前年她过生日的情景。那天下午下班,她先到的家。因为是自己的生日,她特意到厨房弄了几精致的小菜,然后开了瓶红酒,并把高脚杯洗净摆好。忙完这些,她打开音响,听着舒缓的音乐,满心欢喜地坐在那儿等王森怀抱鲜花、手拎着蛋糕喊着“老婆,生日快乐”进门来,然后想着夫妻二人在美好的氛围中推杯换盏,共享属于他们二人浪漫时光。不一会儿,门开了,王森的手里,既没有鲜花,也没有蛋糕,只拎着一条子五花肉。他瞧了眼餐桌上的摆放,没等张倩开口,他先问道:你搞这些名堂做啥?

大失所望的张倩,顿时拉脸来。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

不就是你的生日嘛,我没忘。本想给你买束花的,可一问价钱,那一束花要一百多呢,买来不能吃不能喝的,过上三两天就蔫了,太不划算,还不如买二斤肉来得实在。说着,他特意把手里的五花肉拎到张倩眼前,仿佛是她看不见似的。

王森关于鲜花与猪肉之间的换算,顿时让张倩啥心思都没了。难道你是属猪的,啊?你就知道吃!骂完,她气冲冲地摔门进了卧室,拉开被子蒙头大睡。

丈夫王森,是一家民营公司的会计,工作还算清闲,也就是每月底给公司做做账、报个税的,忙上三五天,偶尔加个班,其余时间则是规律地上班、下班。在周围人眼中,他是个老实人。这年头,说一个人老实,就跟骂他差不多。王森就是这么个人。以前,闲暇时,比如周末或节假日,一些朋友或同事,经常他打麻将或喝酒。因为他也没有其它什么爱好,这些活动他也乐于参加。可跟那些麻将油子打牌,他基本就是个送大米的,十打九输。偶尔赢那么一两次,也会被人家撺掇着请客吃饭,到头来,把赢的钱吃掉不算,自己还要倒贴。就这样,还没等张倩抱怨,他自己就觉出了打麻将太费钱,以后别人再叫,他也不愿去了。至于喝酒,他倒是挺热衷,可酒量太差,逢酒必醉。可麻烦的是,他虽然人老实,可沾点酒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主要是话多。用朋友的话说,他的话比尿多,该说不该说的,借着酒劲全倒了出来,反正说的啥、得罪了什么人,第二天他自己也不知道。最终,他不仅把酒场子给人家搅散,还要让人家把烂泥一堆的他送回家——那个折腾,谁受得了啊?渐渐地,别人喝酒也不愿叫他了。

于是,闲的时候,他只好窝在家里跟张倩大眼瞪小眼。再不然,就是抱着电脑玩游戏,直玩得昏天暗地。

特别是近一年来,在家里,王森对电脑的热情与痴迷,要远远胜过对张倩的,搞得张倩恨电脑就像恨狐狸精似的。平时,王森会抓住一切闲余时间,在网上斗地主,打游戏,而对张倩的孤寂视而不见。到了周末,他甚至自顾自地玩个通宵达旦。丈夫这种没出息的表现,是张倩极为反感的。每逢下班回到家,只要一进门就看见先到家的王森伏在电脑前打游戏,她就火冒三丈。刚开始,她看见一次,就跟他吵一次。但吵的过程中,王森的火气似乎比她还大。他玩游戏的理由是充分的、理直气壮的:没啥事,我玩玩电脑怎么了?难道你让我出去打麻将?喝酒?找小三?王森这么一吼,倒让张倩哑口无言。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只自己去对付冷锅冷灶。

终于到家了。张倩费力地把笨重的电动车弄进地下室,身上出了一层汗。她家住在六楼。以前,爬那些众多的楼梯,她并不觉得吃力。但近一年来,她觉得自己爬楼梯越来越费劲。有时,一推开单元门,看到那众多的楼梯,她就犯怵。其实,她知道,自己怵的不是楼梯,而是气喘吁吁推开家门时感到的那份冷。

上楼梯的过程中,说不清为什么,张倩突然改变了不向丈夫妥协的决定。

只要推开门,没看见他在打游戏,我就向他妥协。她想。我会告诉他,车,咱不买了就像你说的,攒钱换房子,要个孩子,孝敬老人……这么想的时候,张倩甚至在内心渴盼白天的那封信就是丈夫搞的鬼。她甚至希望,一开门,丈夫就迎上来问:你今天有没有收到一封信?为此,她一边上楼梯,一边在心里跟自己打赌:都一个星期了,他应该挺不住了。说不准,一进门,没等我妥协,他就先缴械了。

到了六楼,张倩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她一边用手轻拍着胸口,一边掏出钥匙开门。门推开的刹那,她惊了一下——电脑游戏里的枪炮声,从小卧室里传来,震耳欲聋!客厅顶上的灯,仿佛都在微微震颤,就如张倩的心。

站在门口的张倩,不由自主,眼泪夺眶而出。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一周后,星期二,雨天。

这是张倩收到的第二封信,第二首诗,依然是工整的字行——极其庄重、极具用心的抄写。张倩依然不知道他是谁。显然,对方已打定主意,只想让她读情诗,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是谁。

本来,最近因为家庭生活的烦恼,再加上上周三老板布置的对一些新户外媒体的开发任务,天天往外跑,使她焦头烂额。各方面对精力的牵扯,几乎让她对上次的那封信置之脑后了。这天的雨,使她难得坐在办公桌前。鬼使神差,第二封信又来了。

信上的诗,她已读过了。因为这首诗特别短,所以她读了好几遍。虽然她依然关心那个写信的人到底是谁,但让她诧异的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喜欢上这个陌生人寄来的情诗了——而她曾经对诗歌是那么厌恶。

张倩说不清楚自己心里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她从办公隔断里扬起头稍,让目光越过隔断的上沿,直穿过窗户去。外面的雨不小,被风裹挟着,使公司门前路边的一棵柳树湿淋淋地,披头散发地东摇西摆。

 张倩一直都不喜欢雨,觉得一下雨,弄得到处都湿淋淋的,连带着心情也变得沉闷闷、水汪汪的。而她的一个闺蜜却十分喜欢雨。一次,这个闺蜜对张倩说,她有一次到海南旅游,在南山寺游览时,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雨。那雨,细细的,柔柔的,飘下来的时候,你都不用打伞,因为你根本感觉不出是在下雨。“等有感觉的时候,你的衣服已湿了。这就叫润物细无声。”当时,闺蜜一脸陶醉的情态,张倩直骂她骚情。

润物细无声?看着窗外的雨,张倩若有所思地念叨了一下。还真是那么回事,她想,我和王森之间的由亲变冷,不就是另一版本的“润物细无声”吗?

这周以来,她和丈夫之间的冷战虽然有所缓和,但还有点余音绕梁的意思,就像一杯温吞吞的水,说热不热,说冷不冷,喝了还保不齐闹肚子。在张倩看来,他们不过是又恢复到了吵架之前的那种透着寒冷的平静。之所以说冷战有所缓和,是因为上周四的晚上,各自吃完晚饭后,王森破天荒地没有立马去玩电脑,而是主动妥协了。他说:你想买车就买吧,我没意见。说完,他从钱夹子里掏出一张信用卡,轻轻放在了张倩面前的茶几上。

当时,张倩正坐在沙发上,神色游离地看着一部电视剧。还没等她有所反应,王森已默默地走进小卧室,打开了电脑。此时,电视剧中的女主人公再次与深爱的男人交错而过,欲哭无泪。而电视外的张倩,对丈夫的妥协,不仅感觉不到丝毫的愉悦,反而心里更堵得慌。在她看来,丈夫不过是在跟她玩踢皮球的把戏。哼,你把球踢给我,倒把自己摘了个干净。她恨恨地想。跟我玩花花肠子,说什么想买就买吧,你那副嘴脸,我能买吗?即使买了,以后有个啥事,还不都怪到我头上。电视剧中的女主人公越想越难受。张倩越想越难受。你只想着我要买车,为啥不想想其中的为什么;那么,你让我买车又是为什么?我关心的是这个“为什么”,而不是车!

 真是越想越烦!张倩坐在办公桌前,伸了个懒腰。也许,当大家都看着物质、变得现实时,烦就成了一种命运。她想。

她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又重新落在了面前的信纸上。短短的四句诗,她又读了一遍。这个家伙到底是谁呢?她知道自己即使把脑袋想爆,也不可能知道他是谁。

这么说来,我是这家伙眼中的风景?张倩的心,被诗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境鼓荡着。想到被丈夫视若无睹的自己,竟被一个不知名的男人视为风景,还“装饰”了他的“梦”,想到这,她竟有些自哀自怜了。

情人?精神恋爱?思维在无意识中的流动,让张倩突然间想到了这两个词。要是和这个家伙做一对地下情人,会怎样呢?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顿时感觉脸火辣辣地。我怎么可以这么想呢?她暗中自责起来。找情人、婚外恋,这样的事,张倩在生活中以及朋友圈中,也听过、见过不少。但最终,没有几个人是好过的。三个月前的一次,她就自己与丈夫之间出现的裂痕,在极度苦闷中找一个姐们诉苦。当时她们就谈到了关于情人的话题。那姐们倒是个得开的人,她劝张倩:两个人在一起日子久了,互相厌倦是难免的。不行就离了算了,实在不行,就外面找一个,调剂一下心情。这世上,又不是谁离了谁就活不成,何必这么苦着自己呢?

当时姐们鼓动,让张倩真有一种彻底放开自己的冲动。因为她觉得这两年以来,婚姻生活中的平淡,平淡中的争吵,争吵之后的平静,平静中的寒冷,周而复始,已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在她内心日渐成为一种无法承受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从那姐们家出来后,没几分钟,她就冷静了下来,觉得姐们的说法及自己刚才的想法都是极其荒唐、极其危险的。说到底,如果真像姐们说的那样,在外面找一个,她首先就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虽然,在婚姻生活阴霾密布的日月里,她确实也曾暗自在内心对别的男性有过幻想——但仅仅是幻想而已,是潜意识偶尔的隐秘流动,甚至连一个确切的对象都没有。而抛却了幻想,实际上,她对现实中那些朝三暮四的男人或女人,是非常厌恶的。就说几个月前的那次老同学聚会吧,当时,四五年没见的老同学猛一见面,大家为了表示重逢后的热烈和亲切,男男女女,搂搂抱抱,张倩也觉得没什么。可席间,一位已做了某家公司老总、已为人夫为人父的男同学,借了点酒劲,意气风发之余,特意跑来给张倩敬酒。之后,就坐在张倩旁边的空位上不走了。酒桌上大家你敬我、我敬你,她走过来,他窜过去,都乱了套。这位老总同学就趁势附在张倩耳边,说他上高中时如何迷恋张倩,张倩如何对他冷若冰霜,害得他高中毕业后挂念了好几年等等,反正是酒气冲天的一通。张倩权当是听了醉话,附和着笑了一下。聚会散时,他又特意要了张倩的电话。之后的第三天,他就打来电话,问张倩哪天有空,方便的话出来坐坐,吃吃饭,叙叙旧。虽嘴上说吃饭、叙旧,可话外的暧昧之情、勾逗之意却是明显的。张倩婉言拒绝了。挂了电话,她想都没想,就在手机设置中把他拉入了黑名单。

说起来,在这一点上,她一直对那个眼里只有电脑没有她的蔫驴丈夫,还是比较放心的。所以,尽管这两年丈夫一再忽视、冷漠她,都没有让她彻底产生离他而去的想法。

我怎么能去做那种让自己都厌恶的人呢?想着自己刚才对地下情人的幻想,张倩深深自责。

她再次抬起头向窗外望去,雨似乎已经停了。她仿佛是一直在等雨停。看到外面的雨真的停了,她就突然想起了有一份快件要发,于是又拨打了快递公司的客服电话。

 

之后的三个月内,张倩又陆续收到了十封信,十首情诗。

这期间,渐渐地,渐渐地在一个“渐”字中,季节已由夏季转入深秋,有些凉。而张倩对那个一直执着给她写信的人是谁,已经不怎么关心了。反而,她更关心的是那些情诗。有时,她收到了一首,耐心读过之后,就开始期待下一首。写信人的执着,似乎让她明白:其实他的真正用意,就是让她读这些情诗,而不是别的。

确实,她也打心底喜欢上了这些情诗。其中的一些句子,诸如“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让她熟稔于心,并且感动良久。这些诗里所流露的至纯至真、毫无杂质的情感,所显现的那种宁静庄重悠远,与她以往在恋爱时、婚姻内体会到的是那么不同。当读着这些诗,被那种宁静和庄重包围时,她就觉得自己忘了车子,忘了房子,忘了长久以来给自己带来烦恼的一切缘由。

为此,她甚至觉得自己手头的十来首情诗太少,还利用以前听流行歌、看花边新闻的时间,在网上看了不少。甚至一次周末,有三四年没进过书店的她,竟特意跑到书店,买了两本情诗集子。之后,每天晚饭后丈夫依然热情不减地玩电脑时,她不会再落落寡欢、神情游离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是在卧室仰靠着床头,借着暖色调的灯光,一页一页地翻读那些情诗。床头柜上摆着的,已不再是红酒,而是飘着袅袅香气的清茶。

 她和丈夫王森,依然是平淡而又平静地过着。

 这个深秋的一天,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在对下一首情诗的期待中,张倩再次收到了一封信,上面依然是工整而刚劲的字体,依然没有留下对方的地址。打开后,张倩却意外地看到了一封真正意义上的信。

 张姐:

你好!

如此冒昧地给你写信,希望你别介意。虽然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是谁,但在我心里,你就像姐姐一样,让我觉得是那样亲切,让我在这个城市里,感到些许温暖。

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第十三次给你写信。不,这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信。也许这些信给你的生活带来了打扰,甚至带来了烦恼,在此我表示深深的歉意。

至于我是谁,我想你还是不知道为好也许,这将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主要目的,就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要一直给你写信。

至今我来到这座城市已三年有余。记得刚来的那半年,以前没受过的气,没受过的罪,我都受了,让我对这城市的印象糟糕透了,直到遇见了你

让我最难忘的,就是因为业务关系,第一次和你打交道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星期三,天气格外晴朗。当我赶到你们公司,进了门后,看着一间又一间的小格子,真有些晕头转向。好在你及时招手,让我知道要办业务的是你。但,你是那么漂亮,让我都有点不敢走近你。

 而当我走到你那里时,你竟对我笑了一下,还说了声“你好”。当时,我的心里就像冬天喝了热茶一般,暖乎乎的。看着你伏下身子写业务单的样子,是那么文静,又是那么温柔,让我觉得你就像我的姐姐那般亲切。最后我走的时候,你又笑着对我说了声“谢谢”。你知道吗,那天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带给我的温暖,让涉世不深、心灰意冷的我是那么感动。这是自我到这座城市以来从未感受到的。

之后的业务往来虽然不是很多,而且每次跟你的接触都是短短的几分钟,但每次看到你的微笑,听到你说的“你好”和“谢谢”,都能让我有心满意足的感觉。中间甚至有那么一次,你在填写业务单的时候,还关心地问我工作累不累”,我走的时候,你还叮嘱我“下楼梯当心点”。这对我来说,真是额外的惊喜。

就这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心里,就暗暗对你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有时觉得就像依恋自己的姐姐、母亲一样,有时又觉得不完全是。有时,觉得心里被这份依恋填得满满的,有时又觉得心里被掏得空空的。有了这种心思之后,每天我都盼望能再次有机会到你们公司去。有时,明明是要到其它地方去,但我却特意绕道从你们公司门前经过,希望能意外地碰见你。那样,或许我就又能看到你的微笑,听到你说的“你好”。那样的话,我就能快乐上好几天。但是,这样的情形一次都没有过。

 慢慢地,我觉得自己这种说不清的情感越来越强烈。而我也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有机会长时间地与你交谈或接触。一天,我突发奇想:给你写封信,如何呢?

但当我拿起笔要写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该些什么了。

 我上学时特别喜欢诗歌,以前抄了满满好几本。来到这座城市,也先后从网上阅读抄了不少。闲暇时翻着看看,能让自己的心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又平静,又干净。特别是感觉自己对你有了依恋以来,我先后从书店及网上,读了不少情诗。我觉得这些情诗里,能把我想说的以及说不出来的,都能表达出来。于是,当我想给你写信的时候,就抄一首自己喜欢的情诗给你。

今天之所以说这么多,是因为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前两天姐姐在电话里说,妈妈病了。我想,我应该回去了。回去,在家里当主劳力,让苦了一辈子的妈妈好好歇歇。我要好好陪着她,再也不出来了。

张姐,我也知道你是成了家的人,不知道是否有孩子?不管怎样,我衷心祝福你和姐夫(请允许我这样称呼)和和美美,快快乐乐,也祝福你的孩子健康成长。请相信和接受我这份微不足道的祝福!

最后,请允许我还像以前一样,抄最后一首诗给你吧。不,确切地说,是唱一首歌给你。这首歌叫《天空之城》,总觉得它的歌词写得很好,就像诗一样,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谁在遥远的夜空,等飞过的流星

看它照亮谁的路,谁走入了谁梦中。

谁用灿烂的笑容,画天边的彩虹

谁的歌谁轻唱,谁在听,温柔的心在跳动。

 

彩虹之上的幻城,像爱情的憧憬

谁的梦谁沉醉,谁在醒,谁笑谁心痛。

谁站在城中等着你?谁在城外等我?

看天空之城的焰火,照亮的是寂寞。

……   

《天空之城》这首歌,张倩以前听过几次。虽说不上有多喜欢,但它的旋律,她还是熟悉的。而此时,她已由衷地喜欢上了这首歌。她脑海里回响起了它那舒缓而略带忧伤的旋律。

在这旋律忧伤的回响中,她又把信从头至尾认真读了一遍。“张姐”这个称呼以及信文的表述中,她可以确信,写信的人是和自己有业务往来的一个业务员,而且是个涉世不深的小伙子,但自己一年不知要和多少这样的业务员打交道,她自己都说不清,一时根本无法判断他是谁。但,这已不重要。因为,这封信让她在恍惚之间于一双清亮的、稚气未脱的眸子中,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而她看见“她”的时候,感觉是那么陌生,那么不可思议。

“难道,这就是一个陌生人眼中的我?”她自问。

信中,这个完全不同的自己,给了那个涉世不深的小伙子那么美好的感觉。而他那初恋般的感觉,竟是来自于我职业性的微笑和用语。她想。

“难道,我真的有那么好吗?”

而这个“那么好的我”,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因为什么在我自己的生活中被弄丢了呢?张倩这样问自己的时候,抬眼望了望窗外的秋色。这时,窗外虽是阳光明媚,却处处流泻着秋的凄然。似有微风吹过,却看不到它,听不到它,只见那枝头的树叶,一片一片,仿佛是舞蹈一般,纷纷飘落。

不知觉间,她的眼眶湿润了。  

 

这天下班回到家时张倩推开家门的响动,惊动了正在小卧室里打游戏的王森。他淡然地从小卧室敞开的门间问了句:回来啦?张倩正嗯着,他已转过头去,继续玩游戏。 

张倩把手包扔到沙发上,然后将外套脱下,挂在了沙发旁的衣架上。做完这些,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到厨房对付冷锅冷灶,而是站在那儿,定定地站着。

她定定地站在那儿,平静的目光穿过小卧室大开着的门,落在了丈夫向前弓着的后背上。足足盯了有十几秒钟。之后,她收回目光,低着头,任双手自己十指交错在一起——她就以这样的姿势,在客厅中慢慢踱着步。踱了两圈后,她咬着嘴唇,像是最终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径直向小卧室走去。

 王森发觉妻子走了进来,终于停下了在键盘上忙活的手,站了起来,顺手挪开了椅子。还没等他完全转过身,张倩已从背后将他紧紧环抱。显然,王森被妻子异常的举动弄懵了,就那样僵硬地站着,被妻子紧紧抱着,他不知所措。

张倩将脸紧紧贴在丈夫宽阔的后背上。

“老公……”她刚一开口,眼泪就无声地流出来,浸湿了王森的衣服。

尽管王森还有些懵,还有些不知所以,但显然,他也有所触动,用手轻轻抚摸着妻子抱在他腰间的手“你今天是咋了?”

“老公……车,咱们不买了……我听你的,明年就要个孩子……攒钱换套新房子……好好孝敬咱爸咱妈……”

张倩听着自己断断续续说出的话,再次明确了自己的话中只有孩子、房子和老人,而唯独没有自己时,她委屈的泪水,顿时就像堤坝决了口,汹涌而出。

王森也完全被触动了。他猛地转过身,将妻子紧紧抱在怀里。他嗫喏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此刻,虽然王森把妻子抱在怀里,可他哪里知道,在这个拥抱背后,妻子的内心,又经历了多少风雨、多少波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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