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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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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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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别人眼中,你的样子》

    罗叔又来售楼处找我,我有些犯难。

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三次找我了。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们这个经济适用房项目的房子就已经售罄。众所周知,京城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商品房价格,使经济适用房成了抢手的香饽饽。因此,我们这个地处四环边上的项目,刚开盘没半月,千余套房就让人们像抢大白菜一样抢购一空。其实这么说也不确切,公司为了应付各方面的关系户,私底下还留了四十套房。

罗叔是不是已从哪儿得了小道消息,知道还有房子,想让我从中帮忙?我思忖着,暗自希望罗叔千万别开口。不然,我一个售楼处的小喽啰,人微言轻的,该有多为难。

“杨子,来了几次,还不知道你是哪的人呢。”闲聊了几句后,罗叔问。

“我是宁夏的。”

 “哎哟,西北人好啊,都很实在。我女婿是兰州人,你们可算是半个老乡,有机会的话,可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嗨,说是女婿,其实他们只是领了证,还没办事呢……”罗叔自顾自地笑着,眉骨上两撇向下垂着的黑白相杂的长眉毛,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之感。

“既然已经领了证,那为什么不办婚礼呢?”

     “还不是因为房子嘛。房款呢,他家拿一点,我给出一点,马马虎虎刚够买套经济适用房。这不,房款凑足了,看来看去,就你们这儿最合适,可偏偏又卖完了……

“罗叔,像您这么开明的丈人可真是少见啊!”我由衷地赞叹,是怕罗叔借此开口说出让我帮忙的话,以此岔开话题。

     之后的闲聊中,当得知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既没成家也没处对象,罗叔就有点替我着急,说一定会帮我踅摸一个。我嘴上道谢应承着,心里对这事是不做任何指望的。

我北漂已经八年了,期间做过保险,做过广告公司的业务员,有一年还差点被熟人拉去做传销。五年前经朋友介绍到这家房地产公司,先后在几个项目的售楼部做名片上印的“业务代表”,总算让漂泊不定的心有了几分安定。但终归,从内心深处对这座城市缺少一种归属感,总觉得它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

说到处对象,几年前我倒是处过一个。她叫魏红,东北姑娘,是一家大型超市的导购。在一次朋友张罗的聚会上认识后,彼此身上气息相投的一些东西使我们走到了一块,之后处了有一年。但现实的压力,似乎让我们失去了谈情说爱的能力。我们做着处对象的样子,却不敢谈未来,甚至连想一下,这个未来在现实面前都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但未来事关重大,总之是要谈的。于是,有一次我们谈了。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在魏红租住的小平房里。阳光从外面高楼大厦的缝隙里照进来,使屋内有一种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年的感觉。不时回荡在耳边的,是魏红用电脑音响放着的《卡萨布兰卡》。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曲子,这个下午已循环播放了多遍。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在由萨克斯管演奏的一段间奏中,她问。

也没什么打算。

那咱俩——算怎么回事?

她问完,似乎是怕我对这个问题有心理负担,竟动动嘴角,对我讨好般地浅笑了一下。因为她的这个笑,使我对她刚提的那个问题,很想给她一个说法。但她口中的“将来”,堵了我的嘴,让我什么也说不出。

比如,你有没有打算在北京定居?她小心翼翼地探问。

怎么说呢……我好像对北京没有一点归属感。说完,我发现自己半死不活的语气,让魏红的眼中蒙上了一层灰烬。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可我迷恋北京,想在这儿安家落户,结婚生子……

我茫然地看着她眼中投向我的灰烬,为自己无法给出一个承诺而难过极了。于是,我用一位客户曾给我说过的事情岔开了话题。那位客户是位年轻妈妈,她说她们小区的幼儿园每月的入托费是四千元,那还是三年前的价格,而那时她还挺着大肚子就得给肚里的孩子排队办入托登记,因为排队登记的人已经排到了三年以后……

听完我说的这事,魏红楞了一会儿神,然后神色迷离地说:

唉!我看,要不咱俩就算了吧……

我带着感伤的笑意,跟她咬文嚼字:不是“就算了吧”,而是“只能算了”。“杨子,你们这儿的房那么便宜,你就没有自己搞一套?”罗叔问。

“罗叔呀,这可是经济适用房,得有北京户口才成啊。我一个外地的,哪有资格买呀!”

罗叔自责似地拍拍脑门。之后,他又关心地问了我老家的一些情况,诸如父母是否退休,身体是否安康等,最后语重心长地叮嘱我,儿行千里母担忧,没事了一定要多给家里打打电话,报报平安,别让父母挂念……

“杨子,麻烦你帮我盯着点,要是有人退房,一定要立马通知我。”临出门前,罗叔郑重其事地说。

噢,原来这老头每次来是这目的,我心里踏实了。

 

之后的一月内,罗叔又前后三次到售楼处找过我,主要目的,是打探是否有人退房。其实,这一月内确实有两个退房的,但都是其他同事的客户,我根本插不上手。而其中的情形则是,往往这边的退房手续还没办利索呢,那边人家联系好的下家已经在等着办手续交房款了,等我得知消息,黄瓜菜都凉了。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经济适用房那么抢手呢。还听一位同事私下跟我嘀咕,说那两个退房的是倒爷,房子经他们的售楼员牵线,这么一倒手,私下里每人起码挣了有小二十万,而负责牵线的售楼员也不少挣。当然这只是传言,无从查证,我作为局外人,只管做好本分工作,拿自己该得的提成。

“你手里的客户就没有退房的?”一心想在这儿给女儿买婚房的罗叔显然很不甘心,脸上是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

“哪有啊,罗叔!若有的话,我早给您打电话了。”

那天看着罗叔略显佝偻、沮丧而去的背影,我心里竟有些不落忍。

又过了一周。这天下班后,从售楼处出来,与同行的两位同事作别后,我匆忙向不远处的公交站赶去。刚拐过一处楼角,罗叔像是突然从墙缝里冒出来似的,堵在了我面前,我吃了一惊:“罗叔,您站在这儿干吗?”

罗叔一笑,露出的两颗镶金门牙,让他脸上闪过一丝狡黠:“杨子,我专门在等你呢。”

“罗叔!您这是干嘛呀?我不是跟您说过吗,会帮您留意的,若有退房的,肯定会第一个通知您!”

“咱今天不说这事。跟你接触了几次,觉得你这个小伙子人不错,待人实诚,所以罗叔想请你吃顿饭,你就赏个脸吧。”

“罗叔呀,您就别客气了。无功不受禄,哪能让你请客呢……

罗叔带着点倚老卖老的意思,拉下脸来:“我上次不是说要介绍我女婿跟你认识吗,还说要帮你踅摸一个姑娘,今儿我把这两件事一块办了——那姑娘是我女婿公司里的一个文员,人家都在饭店里等着呢。你若不去,不是打我的脸吗?”

虽然罗叔把生米弄成熟饭的做事风格令我有点不自在,但从内心来讲,他的满腔热情还是让我有些感动。显然,这顿饭是想推也推不掉了。随遇而安,顺其自然吧。

当推开“在水一方”的旋转门时,我竟有些眩晕。在这眩晕里,对那位即将见面的姑娘,我心头遽然有了莫名的兴奋和期待。

服务员将我们引到蒹葭厅。推开门,里面的一男一女同时站了起来。那位西装革履、扎着一条蓝碎花领带,颇有些职业经理人派头的男子,想必是罗叔的女婿了。尽管我百般推辞,罗叔还是把我推到了上座。

“高峰,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杨子,宁夏人,和你算半个老乡。”罗叔介绍道。

“杨哥你好!”高峰欠着身,隔着桌子伸手与我热情相握,“经常听岳父提起你,说你们的房子已经卖完了,他每次去,其他售楼员都爱答不理的,只有你不厌其烦——就冲这点,我得好好谢谢你。

我把脸转向左边:“罗叔呀,我不过是做了点本分内的事,哪值得您挂在嘴边呢?到现在,买房的事我也没能尽上力,心里还内疚着呢……

“咱今天不谈这个。”罗叔对女婿说,“高峰,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杨子是个实在人!”

“那绝对的!不失咱西北人的本色。”高峰说着,旁边的姑娘起身分别给茶杯添满茶,再次落座后,高峰介绍道:“杨哥,这位呢,是我们公司的小周,叫周陌尘,算是我的一个手下,也是咱西北的,陕西人……

那姑娘面带红晕起身,向我伸出手来。我慌忙起身与她相握时,她柔软而湿凉的指尖让我心底莫名而生一种怜惜之感。“杨哥你好!以后请多多关照。”她职业性的礼貌用语,倏然间将我心头的那份怜惜推向遥远。

“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落座后,我饶有兴趣地问,并用手指快速在空气中书写着,“茉晨?还是墨铖?”

“都不是,”她抿唇一笑,“陌生人的陌,尘土的尘。每次给别人介绍我的名字,都有点难为情,特别是这个‘尘’字,让人感觉灰头土脸的。”说完,她再次笑了,那双单眼皮下的眸子里虽然亮着光,却让我感到了一丝神秘的忧郁气息。

“哇!这个名字不简单呢。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出自苏轼的两句诗:紫陌寻春去,红尘拂面来。

显然,此典那姑娘自己是知道的,在这种场合被人道破的感觉应该是不错的。她用含笑的目光向我致意,轻声说道:“杨哥才是真正的不简单呢。对古诗这么通晓,在我们同龄人中,可是少见。”。

高峰满脸喜色道:“小周,没想到你的名字有这么深的名堂。能遇上懂你名字的人,缘分呐!看来我今天没白叫你来呀。”那姑娘被说得满面通红。罗叔也附和道:“杨子,真没看出来,你对古诗这么有研究!”

“研究谈不上,不过是业余爱读点古诗。刚听到小周姑娘的名字,猛然想到了这两句,误打误撞,算是蒙上了。”

高峰招呼服务员上菜,顺手开了一瓶精品二锅头。没多大工夫,菜一盘一盘被端上桌,油焖大虾、清蒸鲈鱼、栗子鸡、日本豆腐……看着满桌完全不同于往日我在大排档里应付肚子的吃食,这顿饭的规格之高,令我心里暗自嘀咕:罗叔虽决口不提买房的事,但这排场,不言自明啊。

没想到,周陌尘这姑娘,虽看上去清秀文弱,但喝起酒来,颇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劲头。我们四人,罗叔因为高血压,滴酒不沾,于是他自告奋勇给我们当起了酒令官。“罗叔,您就把那瓶酒给我们仨均分了吧。”周陌尘这话一出口,让我和罗叔同时一惊。那可是一瓶五十二度的二锅头呀!罗叔手握着酒瓶,犹豫地看向女婿。高峰说:“爸,您是担心小周的酒量吗?哈哈,那您还是担心担心我吧,我不知道杨哥酒量咋样,但论喝酒,反正我不是小周的个儿。”听女婿这么一说,罗叔似乎放心了,把手里的酒分倒在三个大玻璃杯里,但在份量把控上,给周陌尘倒的,要比我们两人少三分之一。在分别端过各自的酒杯时,显然,来自于罗叔这位老人像对女儿般的那份垂怜,是被周陌尘感受到了。她以感激的目光看了眼罗叔,放下酒杯后,又用勺子将那金黄耀眼的日本豆腐给罗叔盛到盘里。

酒以水的形态被灌进胃里,又以火的性格在体内燃烧。天南海北谈聊的间隙,我的目光像被什么牵着似的,在游弋不定之后,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的周陌尘身上。她矜持搛菜的动作,脸庞上被酒精烧出的一丝妩媚,以及在这妩媚背后,仿佛只有我能感受到的那份忧郁,使她愈发楚楚动人。罗叔一个劲地招呼我们吃菜,而高峰被几口酒弄成了话痨,因此,周陌尘似乎是席间唯一真吃饭的人,她将面前的那一小碗米饭吃得干干净净,一颗饭也无。在酒精的燃烧下,想到自己飘在北京八年有余的酸楚,她碗里的那份干净,片刻间让我心里有一种说不上的心疼和感动。当她抬头发现我在盯着她看时,目光带着笑意也不躲闪,就那样平静地与我对视。那几秒钟既浪漫,又漫长,我感觉自己要败下阵时,她不失时机地端起酒杯,对我高高举着:“杨哥,敬你!”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感觉没喝多大工夫,那瓶酒就喝完了。高峰一再要求,再来一瓶。罗叔有点犯难,那意思似乎是怕小周姑娘喝多。一个姑娘家,这大半夜的若被人灌醉,成何体统?他面露难色地看向周陌尘。周陌尘脸上泰然若素,眉眼间带着风轻云淡的笑意说:“罗叔,周经理想喝,您就再来上一瓶,我没事,就看杨哥。”

从内心暗处来讲,因为周陌尘,我是不想过早散场的。而且,我的酒量自己清楚,离尽兴还差着不少距离。虽有这样的心思,但这初次见面,我也不想给周陌尘留下一个酒囊饭袋的印象。于是我对高峰说:“我看这酒啊,差不多就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罗叔也随声附和着。

“杨哥,你这是什么话呀,”高峰有点不乐意,“人家小周一个姑娘家都没往后缩,你一个大老爷们往后缩,这说不过去呀!”说完,他哈哈笑起来。

说实话,高峰的这一激将,我求之不得。我起身准备自己去拿酒时,被罗叔死死拦下,高峰见状,屁颠屁颠地出去了。

第二瓶酒被高峰拿来打开后,依周陌尘的意思,还是三人均分。但高峰执意要玩我们西北人的猜拳打关游戏。因周陌尘不会猜拳,轮到她时,她便指定我来代拳。几通关打下来,我的拳臭得一塌糊涂,不仅自己输了不少酒,还让周陌尘也输了不少。此间,我隐隐觉得我与她之间因酒似乎有了一种默契:都希望自己能替对方喝点,从而让对方少喝点。但每次,她不仅把自己输的酒喝得干干净净,还不显山不露水地替我喝了不少。

第二瓶酒喝完,高峰已有了七八分醉意。

而周陌尘,她和她的酒量,都是谜。

 

 

 

酒席散时,为了打掩护,我先加了高峰的微信,然后顺便加了周陌尘的。

再次推开饭店大堂的旋转门,被外面的凉风一激,我又是一阵眩晕。在这眩晕里,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清晰地冒了出来:无论如何,我得帮罗叔搞套房子。

高峰叫了代驾。我本想带着点私心,打车送周陌尘。但她得知我的住处后,觉得有点南辕北辙,便顺路搭高峰的车和罗叔一块走了。

我到路口拦了辆出租车。刚驶出去没多远,从出饭店大门时就一直鼓荡在心间的一种心绪,让我忍不住掏出手机,给周陌尘发了条微信:

你今天没喝多吧?

之后,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我在黑暗中一直盯着周陌尘的微信界面。她的Hello kitty猫头像在静默了几秒后,闪来一个字:没。紧跟着,又闪来两个字:你呢?

我回复:我也没。

之后,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了。想了想,想到了自己所钟爱的古诗,便像打哑谜似的,输了李商隐的两句,发了过去: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没几秒,她的回复来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和我想象的一样,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

看到这个回复,须臾间,那种多年漂泊在外而酒后愈感强烈的沧桑感不复存在,我激动、幸福得不能自已。沉静了几分钟后,我问她:

你到哪了?很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

之后,长久的沉寂,让车窗外闪掠而过的街灯和霓虹仿佛是末世幻境。不知等了多长时间,终于等到了她的回复: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今天太晚了,改天吧。话后缀着一个俏皮吐舌的表情。

刚到了住处,下了车,手机响了,一看是罗叔打来的。他问我安全到家了没有,还关心地问我有没有喝高。知道我已到家,身体也无恙后,他话锋一转,说道:

“杨子,我看那位小周姑娘还真不错,长相也不赖,看得出来,你俩是对上眼了。你都三十好几了,处对象的事可不能再耽搁。叔是过来人,知道碰上一个合适的不容易,这事你可得多上点心,回头主动点约人家,要是有什么难处需要高峰出面说道说道的,你就给我吭一声……”

我漂在北京八年,除了远方的父母,身边从未有人像罗叔这么贴心贴肺地关心过我。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那个谜一般的周陌尘,让我在这个夜晚有些多愁善感。罗叔在电话里的这一番话,直说得我眼眶湿润。百感交集之中,我对他说:

“罗叔,咱先不说这个。我想给您说的是,无论如何,我要尽力帮您搞套房。”

“什么?”听了我的话,罗叔似乎楞了一下,激动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杨子,你不是在说醉话吧?你们的房子不是已经卖完了吗?难道你有办法让手里的客户退房不成?”

“罗叔您听我说。我们的房子,明面上是卖完了,但公司背地里还留了几十套。我来想办法,帮您搞一套。”

“哎哟杨子!”电话里,罗叔的声音激动得不成样子,“你要是真帮我把这事办成了,你就是我们家的贵人啊!”

“罗叔,您也知道的,我不过是售楼处的一个小喽啰,要想办成这事,就得在公司里找人。所以呢,咱明人不说暗话,您呢,得多少花点钱。”

“明白明白!你说,得多少?”

我想了想,说道:“您给人家拿上五千块钱的好处费吧。罗叔,说到这儿,咱先把话说清楚,这钱呢,我是一分都不沾的,全部给人家办事的……”

“哎哟杨子,瞧你说的!若是能办成,甭说是五千,就是五万,我也乐意!那好,我现在就把钱转给你……”

“罗叔您别急呀,这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呢嘛,等有了眉目再说。”

 

 

我想到的能帮忙为罗叔搞房的人,是公司里的财务总监周波。

前年,因为我在上一个项目的销售成绩出色,被评为公司的优秀员工。年底时,公司为奖励部分做出特殊贡献的中高层及优秀员工,拿出公款让我们到成都、重庆及三亚等地旅游。在二十多天的旅途中,我与周波同住一个标间。

周波年龄与我相仿,是个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满口京腔,但在他身上很少能看到北京人特有的那种优越感,为人随和,说话风趣幽默。虽之前偶尔从下面的售楼处到公司办事时,也跟他谋过几次面,不过是见面点个头、握个手的泛泛之交,总之印象不深。但这次旅游,使我俩有了不错的私交。旅游结束回来后,过上十天半月的,碰上周末,我们私下里总会小聚上一次。

因了这份交情,关于帮罗叔弄套房子的事,我觉得找周波帮忙,应该问题不大。果不出我所料,在电话里,我甚至还没提好处费的事呢,周波就一口答应了。周波确实够哥们,他在电话里说:凭咱哥俩的交情,这点小事,不在话下,回头我找王总写个条子,你让客户拿着去办就是了。

罗叔买房的事,就这么轻轻松松给解决了。

办完买房手续那天,罗叔打电话约我出去,对我千恩万谢。这老头办事考虑周全,害怕微信转账授人以柄,留下麻烦,便事先取了五千块钱的现金用信封装着,当面交给了我;同时为了感谢,又送了我一条中华烟。第二天,周波恰巧到售楼处来审核账目。我私下里把那五千块钱交给他时,他左推右推,坚辞不下之后,笑笑收下了。

可事情远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

大概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公司销售部经理召集我们几个售楼处的骨干到公司开会。在公司的过道里,我迎面碰着了周波,便热情上前跟他打招呼。没想到,他见了我,就像见了什么可鄙之物一般,眼睛冷冷一瞥,鼻子哼了一声,就那么直挺挺过去了,让我尴尬至极。

周波对我,缘何这般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紧跟着的那个周末,为了搞清心中的疑惑,我主动打电话约周波出来小聚。可电话刚响了两声,就被掐断了。我还是有点不甘心,又跟他微信语音,可还是同样结果。没过一会儿,我竟然发现,他在微信里将我拉黑了。半月前我们还称兄道弟地在一起喝酒呢,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这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让我百般纳闷,如鲠在喉,可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一天下午下班后,售楼处一位与我私交甚好的同事拉我去喝酒。因为都是单身汉,再加上与周波之间的悬而未决弄得我心烦气躁的,于是想借此机会让这位同事帮我分析分析,我便欣然前往。

在一家小酒馆里,菜上齐后,我俩边对饮,边闲聊。酒过三巡,那同事突然问我:

“杨哥,前段时间你是不是找周波帮老罗头搞了套房?”

“是呀,没错。”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这事除了周波,我再没跟谁提过,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给要了多少好处费?”

“五千呀。我一个子儿都没碰,全给了周波。”

同事讳莫如深地笑了笑,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然后说道:

“前不久,我也找他帮客户搞了套房。”顿了顿,他接着说:“你知道我给要了多少?”

“多少?”

同事用右手食指蘸了点酒,在桌面上写了个“12”。

“一万二?”

“再加个零。”

“十二万?!”我几乎是在惊叫了。

“我自己留了两万,给了周波十万……”同事说着,边笑边摇头,“总之,你那事办的,忒差点意思!”

 

 

半年后的一晚,我靠在床头讲完给罗叔弄房前后的事情后,周陌尘噗嗤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作笑料来讲的,但看到她笑了,我也笑了——苦涩的笑。我已经从那家地产公司辞职有一个多月,还在失业中。

“这事你又没做错什么,问心无愧,你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看着我一脸沮丧,周陌尘像条鱼似的从被窝里游上来,用两条白皙的手臂吊在我脖颈上,然后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算是给我的沮丧予以温柔的抚慰。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五千和十二万,错了二十多倍!难怪周波那么不待见我呢。在他眼里,我成了什么?不成了一个心黑、贪婪、玩弄别人于掌股间的混蛋嘛!”

“你就那么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 问完,周陌尘像小猫似地偎在了我怀里。我担心她着凉,替她往上拉了拉被子。

“这根本就不是我在不在乎的问题。那天,从同事的话中看到我在周波眼里那副卑鄙小人的模样后,我是那么厌恶自己!顺带着,也开始厌恶被罗叔推为座上宾的那个自己!”

“但你并不是那样的人啊。这点你自己也清楚。”

“问题是,当听到十二万这个数字后,我觉得给罗叔弄房,这是自己办得最蠢的一件事。我完全可以多要点,就像罗叔说的,五万他也乐意。这样,在周波眼中,我的形象也不至于那么糟糕。而关于我的为人,在售楼处就不会有那么多风言风语。”

我的话,让周陌尘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她突然轻声问:

“既然你那么在乎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那你知道我头次见你那天,你留给我的印象是什么?”

“是什么?”我低眼与她对视,才发现她的眸子异常澄澈——那种透明度很特别,特别得有些不可思议,使人觉得如同面对天空。

“实诚,纯粹——这就是你那天留给我的印象。”说完,她努力抬起下巴,在我嘴上吻了一下,接着说:“我也很想知道,那天,我在你眼中,又是个什么样子呢?”

她的话,仿似帮我在脑海里摁下了快退键,她那天矜持搛菜的动作,那只她吃完米饭后干干净净的碗,以及她眼神中偶尔被我捕捉到的一丝忧郁,一帧帧、一幕幕闪回在眼前。

“干净,忧郁——这是那天我眼中的你,也是此刻我眼中的你。”

“真的吗?”

“真的。”

她透明的眸子里,闪过了星星般潋滟的光,显得更加清澈和深远。就在我如此凝视她时,她一下翻起身,抱着我一阵狂吻。

翌日九点多我醒来时,她已不见了,只在旁边枕头上的一个凹窝里,留下了一个呈残缺记忆的形状。枕边还留了一张纸条:

其实,在别人眼中,我还有着另外的完全让你无法接受的样子——那也是我自己所厌恶的。所以,我们就此别过。不是“就此算了”,而是“只能算了”。就让我们各自珍惜自己在对方眼中的那个美好样子吧,别去破坏。所以,千万别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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