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拆掉的房子知道
我曾在北京生活了十年,其中有四年,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
记得2002年,公司有个拆迁项目。为了加快拆迁户的搬离进度,我和一位同事被派到拆迁办,负责为那些有需要的拆迁户寻找、提供二手房房源。
拆迁办,就设在即将被拆迁小区的一隅。
那是深秋的一天。我第一次踏进这个小区,视线所及,到处都是破败、萧瑟的景象。南北两条小径,铺满了无人清扫的落叶和垃圾;中间花池里的残花败叶,在秋风中满是萧杀之气;每幢楼的楼体上,每隔两三米,都已被人用白漆刷上了大大的圈,里面写着刺目的“拆”字……这所有一切,和小区外繁华、熙攘的街市形成强烈反差,无形中给人以压抑之感。
公告阶段,拆迁办的大厅里,则是另一番景象——时时都会被喧哗的人们塞满。各色人等,有瘪着嘴的老太太,有牵着狗、步履蹒跚的大爷,也有描眉画眼的女人及衣衫不整的汉子……拆迁大计,无论愿不愿搬走,他们每人初来的目的都一样:先做了解。详细了解了拆迁补偿政策之后,他们则表情不一,阴郁者有之,愤然者有之,兴奋者有之,左右为难者有之……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按当时的北京房价来说(三、四环之间,也就五六千元一平米),这个小区的拆迁补偿还算优厚:除了房子正常的拆迁款,再加上给予提前搬离者的奖励,以及临时租房补贴,一套80平米的房子,拆迁户拿到手的款额在二百万左右。
前期,大部分的拆迁户都冲着那不菲的提前搬离奖和临时租房补贴,都在限期前搬走了。拆迁办的做法是,搬走一户,就立马派人将屋内断水断电,同时将所有的窗玻璃敲碎,并拆掉窗框;屋里屋外的碎玻璃也不清扫,人为地制造出更强烈的萧瑟之气,以对那些还犹豫不定的住户及潜在的“钉子户”造成心理上的威逼之势。
那些乐意搬走的拆迁户,对未来的住所,或租或买,大多提前有着安排和打算,所以来我们跟前询问二手房信息的人少之又少。因此,我和那位同事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趴在办公桌上睡大觉。
在限期临近之前,一日,我趴在办公桌上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阵吵闹声搅醒。坐起身,循声瞧去,只见一胖一瘦俩男子,在地当中,当着所有工作人员的面,面红耳赤地争吵。听言语,二人是哥俩,胖哥瘦弟;旁边那位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是他们的母亲。听了一会儿,我大致听明白了:老太太担心过了限期拿不到提前搬离奖,考虑再三,决定今儿把拆迁手续办了,想必是提前也知会了俩儿子。老太太前脚进了拆迁办,俩儿子后脚跟来。那还没到手的百十来万拆迁款,老太太自己是有打算的:想着两个儿子都不易,每人接济20万,剩下的,自己已相中了四环边上的一套房,属于搬进去就能住的那种,她打算买了自个儿住。可俩儿子不干了。胖儿子由于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债,急需八九十万元来周转;瘦儿子呢,一家三口一直挤在一间十二平米的小平房里,由于种种原因,他无法贷款买房,急需四、五十万元来换套大房子。俩儿子都有实实在在的难处。寡居的母亲即使决定不为自己着想,但俩儿子帮谁不帮谁,她左右为难;而兄弟俩,谁都认为自己比对方更难,都认为自己的难处更紧迫,因此谁也不让谁。于是,哥俩由商量到争吵,当着母亲的面,越来越激烈。
老太太气不过,手续不办了。她面上带着两行老泪,蹒跚着走了。留下俩儿子,由他们去吵。工作人员的好言相劝,二人置若罔闻。他们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他们口来舌往,终于动起手来。他扯他的衣领,他反拧他的胳膊,你来我往,耳光腿脚齐上阵。工作人员上前拉架,谁拉谁挨骂,其中一位女同志还挨了冤枉的一巴掌……最终警察来了,才算平息。
那几年,因为拆迁而父子反目、兄弟成仇的事情,我在报纸上多少看过一些,也道听途说过不少。每每听之闻之,我都难免以高尚的名义而义愤填膺。但真正亲眼所见之后,心里的滋味实在是五味杂陈。再一回味,胸膛里满是苦涩与难过。为何苦涩,因何难过?又怎能说清呢。
那天下班后,将要踏出那个小区的大门时,我无意识地回头向小区里看了一眼。那幢幢千疮百孔的楼体,在夕阳昏黄的背景中,无不带着一种青暗、冷漠的表情。原来,房子也是有表情的。我想,我的所谓苦涩与难过,那些即将要被拆掉的房子——它们大抵是知道的吧。
事实上,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后来,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决定不搬了。她的原话是:不拆倒没事,一拆就拆出事了。最终,她铁了心,做了最难劝、也无法劝的“钉子户”——这是让拆迁办的工作人员万万没想到的。因为这位老太太,使拆迁进度延误了小半年,他们每人都被殃及,丢了半年的奖金。
之后没多久,我和那位同事从拆迁办撤离。再后来,听说那个小区拆迁完工,那大概到了2003年的三、四月,正是非典肆虐的时候。至于那位老太太和儿子的事情最终怎样,我无从得知。相信那被拆掉的房子——它知道。
2.爱吃酱牛肉的猫
对猫这种动物,我一向没好感。究其原因,一两句难以说清。
记得早年读美国作家爱伦·坡的小说《黑猫》,读完后,后背发凉,晚上吓得睡不着觉。小说主人公在邪恶的本性驱使下,从无缘无故地虐待、残杀自己心爱的黑猫开始,终至杀死了妻子,并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其中有个极其恐怖的情节:他用小刀挖去了那只名叫普路托的黑猫的眼睛——以至于我好几晚做梦,都梦见一只黑猫蹲在墙角,就那样黑洞洞地瞅着我,在梦中都让人汗毛竖立。这篇小说,看完后让人很不喜欢——不喜欢里面的人,亦不喜欢里面的事,顺带着也就不喜欢猫了。
前几年,有一次我到一位朋友家里做客。他家养着一只又大又肥的灰猫。我和朋友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那家伙就在地当中无声无息地转来转去,不时拿眼神鄙视地看我,似乎对我这个外来客充满了警惕和厌恶。当我也瞪它,与它四目相对时,它就停住脚步,立在那儿,脑袋一动不动,定定地瞪我。它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仿佛瞬间要把我的灵魂吸进一个无底黑洞,直把我瞪得后背发凉,败下阵来,不敢再与它对视。
以上二例,猫身上所体现出的那种阴沉、乖戾之气,也许是我不喜欢猫的原因。
十多年前在北京,曾听一位开拉面馆的朋友给我讲过这么一件事。
一天黄昏时分,他拉面馆的厨房屋顶上,传来一阵又一阵无力而又凄凉的猫叫声。随即,一只小花猫的脑袋,从屋顶的天窗探进来,一副可怜相。一看就知道是只流浪猫,兴许是饿极了,闻着拉面馆里飘出的香味寻来了。它的眼珠,对着下面案板上的吃食滴溜溜地转,嘴里还不住地喵喵。朋友动了恻隐之心,便随手将案板上的面团揪了一撮,揉成了杏子大的团,放置于木质笤帚把的顶端,然后举着从天窗伸去喂它。那猫长长伸着脖子,一口将面团叼去,嘴里涎水四流地嚼着,弄出不小的声响。吃完后,它还喵喵个不停,朋友又给了两撮面团,再次吃下后,差不多吃饱了,它在房顶上不声不响地去了。
之后一连几天,它似乎摸准了,每到黄昏时分,都准时而来。一来,就探着脑袋对厨房里喵喵叫个不停;不给吃的,它就不走,一直就那样叫,叫得让人心烦。朋友是个心地善良的小生意人,抱着来者就是客的心理,每次都会用两三撮面团满足它。一天,那猫吃过一个面团后,朋友带着一丝捉弄的意思,想看看给它换个口味后它会有怎样的反应,便用笤帚把举了一片酱牛肉给它。没想到,这家伙吃了后,兴许是吃出了有别于面团的好滋味,喵喵得更响了——那叫声完全不同于往日,听来仿佛在发情一般,有兴奋,有贪求,有着一百个不满足。朋友觉出了一丝趣味,便不再给它牛肉,又举了一撮面团上去。结果,那家伙用爪子一下将面团扑棱掉,那决绝的动作、表情及叫声,让朋友大吃一惊。他不信那个邪,从地上捡起面团,再次举上去,结果又被扑棱下来。朋友一下子来了气,骂着好吃懒做的东西,跳将起来用笤帚把打它。它一声凄厉长叫,消失在了即将降临的夜色中。
之后,那猫再未来过。
有趣的是,那猫消失后的第三天,面馆里来了位不讲道理的人。他和服务员起了争执,起因是一个鸡蛋。
朋友的面馆,不过是小巷子里的小买卖,生意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就和那拉面一样,清汤寡水的。为了招徕顾客,他在门头上挂了个条幅:每天十二点前吃拉面,送鸡蛋一个。
那天中午一点多,进来一个男人,交了钱,要了碗面。当服务员把面端上桌,那人问,不是送鸡蛋吗,鸡蛋呢?服务员解释,十二点之前才送呢,现在已过十二点,都一点多了。那人不干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谁说过十二点了?离晚上十二点还早着呢!
柜台后的朋友又气又笑,心想碰上滚刀肉了,也怪自己没在条幅上写清楚,不就一个鸡蛋嘛,示意让服务员给送一个。可巧上午把煮好的鸡蛋都送完了,临时再煮,显然来不及。朋友就有些生闷气,用北京话说,轴上了。于是,他从柜台里拿出刚收的面钱,如数退给那人。递钱时,他话里话外就有了揶揄的味道:大哥,对不住啦,鸡蛋送完了,今儿这面您免费吃——以后若您天天来,甭管啥时候,鸡蛋和面都免费!那人接过钱,头也不抬,唏哩呼噜吃着面,咕哝道:那谢谢您了!
之后,那人连着来吃了三天霸王餐。
第三天傍晚,朋友终于下了决心,撤下了门头上的条幅,换了条新的,特意在十二点前面加上了上午二字。
多年前,朋友给我讲完这事,顺带说了这么一句:我总觉得那家伙就是那只猫的化身。听罢,我笑喷了。
因了朋友说的这个人,我更不喜欢猫了。
3. 两只牡丹鹦鹉
三年前,四岁半的女儿很喜欢鸟,于是我给她买了对牡丹鹦鹉。
这对小家伙,一雄一雌。在外形上,除了雄的肥点、雌的瘦点,它们很难区分,就像是互相克隆出来的一般——都身着一袭绿披风,羽毛鲜亮,脖颈处带着橙色“项圈”;圆溜溜的脑袋上,白眼圈,黑眼珠,可谓黑白分明;那小巧的弯钩红嘴,除了吃食功用之外,常被它们作为双足的辅助,做攀爬之用——我常见它们用双爪攀在铁丝笼子上攀上爬下,当要向上行进时,它们就把脖子长长一伸,用弯钩嘴勾住上方的铁丝,就像人们做引体向上那样,身子上去后,再用双爪攀住。那样子,有趣极了。
那只雄的鹦鹉,要比雌的乖张许多,常见它在笼子里蹿上跳下,还发出各种怪叫,就像我们身边常见的那种熊孩子一样,让人不得安生;而那只雌的,相对安静一些,常立在笼子中的横杆上,左右挪着小碎步,这里瞅瞅,那里瞧瞧,那模样,颇多乖巧。
它们刚来的那几天,还算让人省心。每天早晨六点半左右,它们的叫声就像定时闹钟一样,把人叫醒;每日把糜子和水备足,它们饿了就吃,渴了就喝。高兴了,它俩就夫唱妇随一般,高歌一曲;不高兴了,两个就发出一种咕咕嘟嘟的声音,好像是在发牢骚,听来让人很是烦躁。
好景不长。没几日,它们就开始让人烦心了。
一天晚上,我在书房写东西。突然,听到客厅里的女儿大叫:爸爸!爸爸!鸟飞出来啦!我急忙跑出去看。屋里扑棱棱飞着一只鸟,恍惚间让屋子有了森林的感觉。那家伙最后钻进了电视上方的女儿的玩具阁楼里去了——兴许是它觉着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还不错。因为没有参照,难觉胖瘦,我一时无法确定这家伙是熊孩子,还是淑女。
它是怎么出来的?另一只呢?
跑到阳台的笼子跟前一看,另一只还待在笼子里,只是不停地惊叫,仿佛出于恐惧的本能,在唤外面的那只回来。我明白了,笼子里的一定是 淑女;外面的家伙,瞧那德行,是熊孩子无疑。
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它们把笼子的塑料底,啄出了一个鸡蛋大的洞。两个小东西,还挺聪明。显然,熊孩子乖张胆大,就从洞口钻出去了;淑女安静胆小,不敢贸然行事。
而我和家人,一时还无法适应屋子变成森林的感觉,就只能想办法把熊孩子捉拿回来。
捉拿时,可是费了一些劲。我和女儿先把它从玩具阁楼里赶出来,然后东西夹击,左右围攻,它就客厅、卧室里来回飞窜;伴随着的,是笼子里淑女的一声声惊叫,很有些兔死狐悲的凄惨。好容易把那乖张家伙赶到阳台,我拉上中廊窗帘,缩小它的空间;然后张开一个大围裙,总算把它扑在了地板上,用围裙罩住。当伸手进去捉住它时,这家伙用弯钩嘴对我的手指一顿猛啄,疼得钻心,我只好用另只手捏住它的脑袋来阻止。笼子里的淑女,见同伴被擒,一改淑女风范,在笼子里发疯似地飞蹿,羽毛都被笼壁碰掉好几根,叫声更是瘆人。当我把同伴放回笼子里时,淑女终于停止尖叫,只是一副惊魂犹定的样子。
之后,我用几个塑料袋揉成团,堵住笼子底部的洞,希望它俩能安静地待在里面,别再生事。可没几天,它们又把那个洞啄开了,这次是双双出来。显然,和狭小的笼子比起来,偌大的屋子给了它们无比自由、无比畅快的感觉。它们先是蹲在阳台的窗台上,一声一声地欢叫;见人走来,它们又飞到了晾衣杆上。见我张着围裙逼近,它们双双尖叫着,扑棱棱地飞窜到客厅,一会儿落在沙发靠背上,一会儿飞到电视上方的物台上,一会儿飞到卧室的窗帘上……
没把笼子修好之前,我想把它们捉回来也是白搭,于是暂时就让它们那样自由着,畅快着。之后,我从楼下找来一块厚约2公分的亚麻板,取出笼子的塑料底,按其大小,将亚麻板锯了四四方方一块放进去,心想这次总算是妥当了。又费了很大劲,把它们捉回来关进笼子。这回,它们终于老实了。
可是,对它们来说,对自由的渴望,要远比对被捉的恐惧来得强烈许多。这,使它们几乎成了一对关不住的鸟。偶尔,它们会抓住时机利用你的疏忽,合力打开那没有用铁丝拧上的笼门,跑出来畅快上一阵,再带着声声惊叫和颤栗,被双双捉回——每次都这样,它们似乎能很快地抹去上次被捉时的恐惧记忆,脑海里留存的,只是在外面时的那种畅快感觉,所以一次次地逃出,一次次地被捉回,仿佛很享受和我斗智斗勇的过程,乐此不疲。
基于此,平日里我对它们多了些警惕。每当添食添水之后,总不忘用铁丝将笼门拧上;有时明明拧上了,可转身走了没几步,再返回去察看——我被它们弄得,就和那些出了门总担心没锁门的人一样,仿佛得了强迫症。
但暗地里,它们似乎又在做着另外的尝试。就有那么几日,白天,女儿去上学,妻子去上班,我一个人在书房里忙活,阳台的鸟笼里,时不时地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笃笃声。出于好奇,我过去察看。它们则装模作样地蹲在笼中的横杆上,很乖巧的样子;那底部的亚麻板,除了有略微的啄痕,再无其它异样。
你们想把板子啄个洞?我阴冷地想。不自量力!
半月之后,令人生气而又惊奇,它们竟然又出来了!
那块亚麻板,果真被它们啄出了一个洞!
看到那一幕,我脑海里闪现的,是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主人公不屈的形象——他在蒙冤入狱之后,在长达十九年的时间里,用一把小石锤,凿出了一条通往外面自由世界的自我救赎的地道。
那一刻,我多少有些明白了。对这鸟儿来说,被关着,本身就是一种冤屈,说它们蒙冤入狱一点也不为过。它们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努力,一次次抹去痛苦、恐惧的记忆,只为求得一些更多、更大的生之快乐,以及自由之畅快,何错之有?
终于,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关住它们的理由。
算了,由它们去吧,关也关不住,就不关着它们了。我对女儿如此说。女儿高兴地拍着小手跳了起来。
之后的三五日,我就把笼子门敞着,里面原位放着它们的吃喝。它们似乎领会到了主人的宽容和默许,在屋里飞来飞去。累了,就飞回笼子吃点喝点,然后再出来优哉游哉,好不快活。这自由的日子,使它们少了许多过去惯有的对人的惊悸与警惕,胆子也大了起来。有时,它们中的一只,会冷不丁地飞到女儿的书桌上,把做作业的女儿吓一跳;有时,它们落在电视上方的物台上,在女儿各种造型的玩具中穿来钻去;有时,它们就蹲在那上面,愣愣地注视着正前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我们,一动不动,那模样,活像古钟里的报时鸟。
但是,和人同处一室的鸟儿,它们的自由,多是由它们给人带来的麻烦换来的。它们喜欢自由,可人却不喜欢麻烦——这是我为自己找回的重新剥夺它们自由的理由。显然,作为人性中惯有的自利本质,还没有让我修炼到还鸟儿以自由而不怕麻烦的境地。瞧这对家伙,把鸟屎拉得满屋子都是,地板上,沙发上,电视柜上,甚至茶几上,处处都是难以清理的污迹,把人搞得烦不胜烦。
最终,我下了决心,要关住它们。怎么关呢?显然,这个笼子是关不住的。无奈,只好换个笼子——底依然是塑料的,但上面多了一层铁丝网。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夏。
这对关不住的鸟儿被新笼子关住之后,应了女儿的要求,每天清晨,我就把鸟笼挂在阳台窗户外面,让它们虽然身不自由,但眼睛有充分的自由。就这样,它们尽情领略外面的春花夏草,享受和暖的阳光和空气。时有麻雀飞来,攀在笼子外与它们作伴,或透过缝隙跟它们争食。那情形,别有一番情趣。
但是,看到外面自由来去的麻雀,它们心中有何感受,我永远无法得知。
只是,它们欢快的叫声一日少于一日。
就有那么一天,天真的女儿似乎与它们灵犀相通,觉得它们被关着实在可怜:爸爸,要不把它们放了吧。我摸着女儿的脑袋,给她解释:这鸟儿已被人喂养惯了,早就失去了自己觅食的能力,若放出去,过不了几天,它们就会饿死,还不如关在笼子里。
顿时,女儿眼里有了一丝黯然。真希望,她对鸟儿的那份担心,能被鸟儿感知。
到去年夏天,这对鸟儿在我家已三年有余,女儿也七岁半了。
去年暑假的一个中午,女儿做完作业,像往常一样,到阳台窗户前逗鸟儿玩。窗外空荡荡的鸟笼,敞开的笼门,让女儿大呼小叫起来:爸爸!爸爸!鸟不见了……
我和妻子慌忙跑过去看。才知道,由于新笼子一贯的牢靠,让我放松了警惕,在早晨添食添水后,没有将笼门用铁丝拧上。那俩家伙,再次不失时机地利用我的疏忽,合力打开笼门,不计外面世界的叵测,真正飞向了它们一直拼力向往的自由。
我们透过窗户,探出头,四处搜寻两只鸟的踪影。窗外的树上,不时传来特别熟悉的鸟叫声。循声细细瞧去,那枝头上落着一只;不远处,有同样熟悉的叫声,却一时难以凭借叫声定位。我们一家三口速速跑到外面,来到那棵树下。我用石子一次次抛向枝头,希望那只鸟能落下来。试了好几次,都是枉然。最后这只鸟儿不堪惊扰,扑腾腾地飞到了更远处的一棵树上。这时,对面楼顶上的鸟叫声吸引我们向那里瞧去,我们发现了另一只。它高高地蹲在楼顶边沿,以“会当凌绝顶”的姿态,仰视高空,那叫声显得极其空旷而悠远。
我和女儿在外面盯着它们,足足盯了一个多小时,终没有丝毫捉回它们的可能。女儿担心它们会被饿死,难过得要哭了,一遍遍带着哭腔问我:爸爸,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对女儿说着她也许听不懂的话:这是鸟儿自己的选择,我们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
我们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为了安慰女儿,我把她拉到阳台窗户前,把笼子里的两个盒子里添满糜子和水,把笼门大大地敞开。我对女儿说:也许,鸟儿饿了,找不到吃的,会自己飞回来的。带着这样的希望,整个下午,女儿时不时都跑到窗户前看,除了偷食的麻雀,她终没看到奇迹。
那天黄昏,我和女儿再次出去寻鸟——它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熟悉的叫声都听不到了。
我们无功而返。回到单元门口时,碰到了邻居陈大爷。当得知我们在寻鸟时,他说下午他曾见过一只,兴许是饿得快没力气了,飞得很低,被几只穷凶极恶的流浪狗追着,越过围墙,向对面那个小区飞去了……听着陈大爷的描述,女儿几乎要哭出声了。在我的脑海里,那鸟穷途末路般飞翔的画面,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晚上,一阵敲门声。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小区里的保安。他手里竟捏着一只鸟!中午我们找鸟时,曾碰到过他。这真是意外之喜!热心而憨厚的保安讲述了他捉住这鸟的经过:它一定是饿得飞不动了,就蜷缩在路旁的树丛里,过去捉时,它不跑,也不叫,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自此,这只孤独的鸟,待在笼子里,仿佛置身于单身牢房。虽然没有了另一只做参照,但我凭直觉判断,它应该是往日的那位淑女,但俨然失去了旧时风采,就像被风霜摧残过一般,整天慵慵懒懒、松松垮垮的样子,缩在笼子一角。它的食量变得很小了,有时似乎整天都水米不进;也很难听到它往日清脆而悦耳的叫声了,更难看到它在横杆上左右挪着小碎步的乖巧模样。有时,我会到它跟前,学着它以往的叫声,轻重缓急、抑扬顿挫地打口哨,希望能以此唤起它往日的一些活力来。但终归,它是一副爱答不理的神情,让人百般黯然,百般扫兴。
天真的女儿也发现了这鸟儿的异样,问我:爸爸,这鸟怎么了?
我说:得赶快再给它找个伴儿。
看着眼前这只可怜的鸟儿,女儿一次次让我再去买一只地敦促,但在我看来,总不是多么紧要的事,因此被我以各种杂事和理由一推再推。对我们人类来说,在潜意识里,一只鸟的孤独、寂寞乃至死与活,也许确实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吧。
秋天的一个周末之夜,我们一家三口去亲戚家聚会。关了灯,锁了门,留那鸟儿在无尽的凄寂与黑暗里。美食、酒精与欢唱,我们以人类的方式消遣黑夜,一夜未归。
第二天回到家,刚一开门,一心挂念鸟的女儿,拉着我跑到阳台的鸟笼前。
我们都惊呆了!那鸟儿,展展躺在笼底,双眼紧闭,仿佛在做着一个什么梦。不会死了吧?我抱着一丝侥幸,赶快打开笼门,用手去捉它。它已硬了。
女儿小脸上的两行泪,流淌着咸涩的伤心和痛楚。这何尝不是对我的责怪?
鸟死了,就和人死了一样:没能好好事生,便好好事死。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安葬它。为此,女儿专门找来一个精致的纸盒,做为棺椁,把它装在里面。我们在小区的草坪上挖了一个坑,将它葬了,还用土隆起一个小小的坟头。
这只因孤独寂寞而死的鸟,终被葬在了秋天的一首诗里:
秋天,我们安葬一只鸟
一方纸盒为棺椁,一方土坑为墓穴
我们没有国人葬礼上的唢呐
也没有老外葬礼上的礼炮
秋天,我们举行不算隆重的葬礼
安葬一只鸟的寂寞、孤独与自由
泥土做伴,落叶守灵
期望来年,它的坟头
长些花草,或
随便长些什么
(原载《朔方》202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