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天
房子
我身前身后长了四只眼睛,被人称为“窗户”。
它们许久没被擦过了,蒙了一层灰,让我现在身前身后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唉,这老眼昏花、视物模糊的感觉,大概就是老了的感觉吧。有时,看着眼前经过的那些老头、老太太,步履蹒跚牵着孩子或牵着狗的,瞅着他们弓背弯腰,分别带着骨质疏松、高血压、冠心病等等症候的步态,我想,这老了的感觉,他们大概是和我一样的。但是,和他们相比,我觉得自己的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呢,若以后不碰上地震、洪水等灾害,再活上三五十年是没啥问题的。可这又能怎么样呢?近些年来,这城市里四处拆迁盖新楼。两年前,我身上就被人们用白漆刷上了大大的圈,里面写着刺目的“拆”。
唉,就这样吧。我知道自己和那些老头、老太太一样,大概是没几年活头了。眼看着来日无多,就一天天数着过吧。
昨天,几个孩子踢足球,一球飞来,把我前面的那只左眼给撞碎了。视网膜碎了一地。也许真是老了——眼睛被撞碎,我竟然没有一丝疼痛感。我想,这老了的感觉里,除了视物模糊,疼痛感的迟钝、麻木或消失,是否也算是一种呢?放在以前,我年轻的时候,闻着身上新刷的墙漆散出的新鲜味儿,主人家那俩捣蛋孩子若不小心用小刀划伤了我,我都会心痛不已。而如今,眼睛碎了,从昨天到今天,我不仅没一丝痛感,而且心里竟然还奇怪地想:碎了就碎了吧,反正留着也没啥用,多一个不如少一个。
看来,我他娘的真是老了。不服老也不行啊。
从昨天到今天,时有微风从那只变成破洞的眼睛涌进我胸膛,让我的心空荡荡的。更可恼的是,这空荡里竟还响起一阵阵回声,它们呈散射状,像个大喇叭似地在对我喊着我有多孤独。
作为一所房子,我确实空荡、孤独得太久了。
我期望自己被塞满。我曾经被一些有形、无形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的,比如东墙边上的沙发,西墙边的电视,中间是四四方方的茶几,还有孩子满地的玩具,以及主人一家时而回荡的说话声和欢笑声……可现在,除了地当中那条断了腿的凳子和几只破拖鞋,再没什么了。噢,还有挂在墙上的那张全家福——两年多了,也不见有人来摘走。
那全家福,挂在我身上少说也有三十七、八年了吧。如今想来,我体内的空荡,大概是从照片里那个身着中山装、脸上带着永恒微笑的男主人死去那天开始的。一场车祸,使他的年龄,以及他那天出门前的笑脸,都被时间封存在了二十六年前的一场大雨中,就像水泥砂浆凝固在我的骨头缝里一样。他若活着,现在差不多也该七十岁了吧,年龄应该和外面那些一步三晃的老头、老太太差不离。发生车祸那天,在回家的路上,在那场雨中,他有没有想过自己活到七十岁的样子呢?唉,想过没想过,又有啥区别呢?啥也改变不了。可以说,我这一生,大半时光都被他们一家四口给塞得满满的。可随着男主人的早逝,随着后来那俩孩子先后考上大学远赴他乡,直到两年前女主人也去世后,我的身体就彻底空荡起来,延至此刻。
由“满”到“空”,三十七、八年,时间是长是短呢?对你们人类来说,这小四十年,完全可以让一个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精子,变成一个彪心大汉的。但对我来说,仿佛不过是眨眼之间,是眼睛蒙灰被足球撞碎的瞬间。你们说,现在,我用碎掉的那只眼留恋“满”,用另三只蒙着灰的瞅着“空”,留在我心头的,该是怎样的煎熬呢?
全家福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反正我这一生,前半生与后半生是有一个明显界限的,那就是三十八年前这相框里的一家人走进照相馆的那天。
说起来,我的前半生,不过是一张泛着油光的纸,是一片没有任何意义的空白。那时,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被闲置在照相馆黑漆麻乌的地下室里,被压在众多的相纸下。说实在的,对这种生活,我除了接纳和忍受,再没别的,既没感到压抑,也没感到无聊。对未来,也没什么幻想和奢望。至于将来我会变成一幅风景照呢,还是一群学生的毕业照,抑或是某条宠物狗或某个美女的写真照,我从未想过,因为我无所谓。即使我有所谓,我有决定权吗?所以,老天给安排个啥,就是个啥吧;或者,碰到个啥,就是个啥。直到有一天,我身处的那摞相纸被一双手从地下室抱上楼后,随着压在身上的重量越来越轻,关于我未来是什么,才被时间的镜头慢慢捕捉下来,最终给了我一个答案。
那天下午,从相纸的缝隙里看见那一家四口走进照相馆时,我身上的重量已经很轻了,因为上面的相纸就剩了三五张。听那个男人对照相馆老板说,今天是他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特意带上孩子,来拍张全家福,还再三嘱咐老板给他们拍得精神点。于是,他们坐在了相机镜头前。夫妻俩坐在前面,俩孩子站在后面。来,听我口令喊,一,二,三,茄子!随着相机快门的一声响,他们的笑容被定格在了相机胶卷上。当天晚上,老板在暗室里冲印相片。当轮到那张全家福时,我身上的相纸就剩一张了。按说,那一家四口的笑脸应该被显影在它身上。可由于老板手忙脚乱出了岔子,把那张相纸给搞坏了。于是,为那一家四口留下永久纪念的重任,便历史性地落在了我身上。就这样,在1982年12月28日那天,我由一张相纸,由一片空白,变成了一张喜气洋洋的全家福,并被罩上玻璃,装上相框,被挂在这家客厅的正墙上。
这境遇,让我好像是在做梦似的,恍惚了好几天。那几天,我老在想,若照相馆老板在那晚不出那个岔子,我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呢?这么一想,还真把我吓了一跳。你说,若我身上印的是一条狗,龇牙咧嘴吐着舌头,而且一呲一吐就是几十年,那让我该有多难受!可见,世间的那点玄妙,不过在阴差阳错之间。就因为此,我的空白也有了些你们人类的所谓“意义”。对这,我真是挺知足的。
可是,随着这屋里的人,由四个变三个,三个变一个,最后一个也没了,我心头最初感到的那点“意义”,好像也聊胜于无了。
现在,我寂寥廖地挂在这墙上,都记不清有多久没人帮我擦擦玻璃上的灰了。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黄、变脆,若不小心被风吹落,都有可能被摔成一摊灰。有时,我就不免纳闷:他们不都好端端地在我这儿吗?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最先离开的,是这家的男主人——就是在我身上坐在前排左边的那个男人,当时也就三十二、三岁的样子,看上去意气风发。那时他多年轻呀!瞧,他梳着小分头,拉着妻子的手,眼神里满是幸福、满足的笑。出车祸那天,他出门前好像也带着这样的笑。结果他就这样笑着,再没回来。那天晚上,女主人从外边推门进来时,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隔壁的女人走错了门——她脸上的悲痛和落魄,仿佛让她一下老了好多岁,让我瞬间都有点不敢认她了。
说到那俩孩子,除了小时调皮捣蛋、个头窜得很快之外,我对他们几乎再没什么过多的印象。特别是他们的个头,在我印象中,他们就像施足了肥的树苗一样,在仨月半年之间就能窜出好大一截。等个头窜到能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先后也从这屋子走了。直到他们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乃至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之后,在这屋里,我就很少见到他们了。
最难说清的就是这屋的女主人了。在我的印象中,自丈夫去世后,她似乎每天都是形单影只、落落寡欢、忙里忙外的样子,并且带着这副样子,眼见着一天天老下去,直老得你都不敢认她,老得让你在她身上仿佛都能闻到一股霉味。前几年,她没去世的时候,经常见她左手牵着寂寞、右手拽着孤独在地当中笃来笃去,嘴里还含含糊糊不住地念叨着什么。这种时候,我就不由得恍惚起来,觉得仿似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把她身上的时光给狠狠地压扁了,扁得就像她那张瘪着嘴的脸。看着这张脸,我就更加恍惚了,就觉得印在我身上这个身穿红呢大衣,被丈夫拉着手的年轻女子不是她,而是她的孙女。
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三年前的一天。
那天,头天晚上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频道换了一个又一个,哪个都看不过十分钟。后来,她勉勉强强看着一部里面演着三代同堂的电视剧。可看着看着,她脑袋一歪,斜着身子睡着了。电视就那么开着。灯就那么亮着。一直到半夜三四点钟,她突然醒了,嘴里边骂着自己老糊涂,边起身关了电视关了灯,抹黑笃到里屋去了。可没一会儿,她又抹黑笃回来,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屋里静得瘆人,就像死了人一样。她也不开灯,如一尊泥塑,就那样在黑暗中干坐着,坐着,一直枯坐了三、四个小时,直坐到天亮。
早上,她简单洗漱后,到餐桌边,倒了杯水喝着,吃着昨晚剩下的半个馒头和一小碟咸菜。剩下的,就是难捱的时间。她拿起笤帚这儿扫扫,再拿起抹布那儿擦擦,然后拎着塑料喷壶给阳台上那些花花草草浇了些水。直捱到七点多,八点多,再一抬眼看墙上的表,九点了。这时,就见她戴上老花镜,拿起电话,照着旁边翻开的电话记录本,不知要打给谁。可颤颤巍巍刚摁了两个键,犹豫间,又放下。然后,她攥着两只手,那模样就像几天没吃东西的老母猴,佝着身子在地当中笃来笃去,似乎在考虑电话是否要打出去。终于,她像是下了决心,再次拿起电话,哆哆嗦嗦摁了一气。几秒后,电话接通了:
“有功啊,今儿是你爸的祭日,咱们去给他扫扫墓吧……”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究竟去与不去,当时我从她脸上也看不出来。因为从好些年前,她的表情里就只剩了愁苦。
放下电话,犹豫了片刻,又见她拿起,再次忙中带错地摁着。等待电话接通的那十几秒里,她拿着话筒的手一直在哆嗦。终于,电话接通了:
“有成啊,你能过来一趟,带我去给你爸扫扫墓吗?今儿是他祭日……”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我还是无从知晓。只见她杵在那儿,手拿着话筒僵在半空,嘴里嗫喏着,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哆里哆嗦把电话扣回去时,两行又浑又浊的泪下来了。
就那样,她边抹去脸上的泪,边摇着晃着,蹒跚到衣架前,拿起那件旧外套,披上身,一步一挪,出了门。可没几分钟,听见门响,她又回来了。见她里里外外四处找伞,我才知道,外面在下雨。
那天她拿着伞走后,雨一直在下,而且越下越大。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我觉得自己身上都要长出绿毛来。
下午三四点钟,她回来时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简直无法形容。虽然拿了伞,可她浑身还是弄得湿淋淋的。一头枯发,被雨水粘在头皮及脸上,一绺一绺,遮了半边脸,看上去有点恐怖,仿佛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般。
那天之所以给我印象如此深刻,是因为她进了屋收了伞后,湿淋淋的衣服也未换,就在地当中一步一挪四下缓缓地张望。那感觉,好像这屋子不是她的屋子,好像这屋子在她走后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当她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时,仿似她的人虽然在屋里,可魂却依然在外面的风中飘着,在雨中荡着。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空无一物地看着我,足足有一分钟。突然,她瘪着的嘴抽动了一下,脸上现出一种说哭不哭、说笑不笑的表情。那表情,怕是连我身上的这四个平面人,看了都会感到毛骨悚然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之所以给我印象如此深刻,就是因为她的那个表情。之后还给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她的哭。她抱着丈夫的遗像坐在沙发上哭。喉咙间不时发出如寒风吹过墙缝,又如哮喘病人上不来气的那种嘶嘶呜呜声。她边哭,边向遗像中英气勃发的丈夫诉说,你为啥走得那么早啊……俩儿子对我不管不顾,留我在这世上,作孽啊,作孽啊……作孽啊……当哭得上不来气时,她就不停用那遗像撞击自己的头,直撞得相框上的玻璃裂了缝,自己额头青肿……
现在,我被寂寥廖地挂在墙上回想这一幕时,心思飘摇得厉害。
自两年多以前这屋里变得空无一人之后,我经常都会很无聊地回想自己的后半生,回想这后半生被界定的那天。昨天我还在想,若当年那天下午走进照相馆的不是这一家人,而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她把手里的底片交给照相馆老板,稚声嫩气地说:叔叔,你帮我把这张风景照洗出来吧。这样,我作为一张风景照,被小姑娘挂在她的卧室里,被她天天看着、欣赏着,伴她一天天长大——这样的后半生,是否比现在的这个更有意义呢?这个问题,我真是无法说清。但是,我觉得,作为一张照片,我在见证了一家人的悲欢离散之后,承担了自己所不能承担的。
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当年在阴差阳错之间为这一家人所承担的“永久纪念”这一重任,以及由此而生的那点“意义”,都在一点一点地,变成这满墙、满地的灰。
墓碑
自从我的身体在二十六年前被刻上“周永年之墓”几个字,被立在这片公墓里之后,每天不仅要经受风吹日晒,夜里还要忍受那些死鬼挟在风中的一声声哭诉,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受够了!
受够了也得受着,这就是我的命。
这多少年以来,白天还好点,那些风呀、雨呀、雪呀什么的,我还能忍受,我的身子骨硬朗着呢,它们对我造不成多大伤害。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夜里——特别是后半夜那些死鬼的不安分。他们把自己难听的声音藏在夜风中,有哭的,有又哭又笑的,有愤愤不满的,有满怀恨意的……那么多的声音,我听来听去,就听出了一个字:冤;还听出了三个字:没活够;最后又听出了四个字:我不该死。该死不该死,是由你说了算的么?即使你没活够,你比窦娥还冤,你不还是躺在这儿了么?相对于那些安静的亡灵来说,这些不安分的死鬼让我打心底里瞧不起。做鬼都不老实,让我不禁纳闷他们在阳间、在活着的时候究竟是怎样一副德行。
反正说什么都晚啦!跑这儿来哭,来闹,早干吗去了!我不止一次在心里这么对他们说。
但这些死鬼中,也有例外的,就是我身下的这位。
说起他,我的感觉是挺复杂的。因为这些年来,闻着他的身体一天天由泥土里渗出的腐烂气味,听着地下他的骨头被潮湿、被泥土腐蚀的声音,我越来越不能确定,我们究竟谁是谁的主人。
作为一个死鬼——不,我觉得应该称他亡灵,或者直接就称呼他的名字“周永年”——尽管这名字已离开他好多年了,或由别人口中移到了我身上,但我觉得此刻将名字还给他,用这个名字称呼他是最合适不过的。因为他值得拥有这个名字,即使在死了之后。
周永年也经常在后半夜,把自己的声音藏在夜风中一阵一阵地哭诉,但让我听来却一点也不觉得烦。因为在他的声音里,我所听到的,没有一句是为他自己的,全是为别人——为父母,为妻子,为两个孩子。他确实是够冤的一个,确实是没活够的一个,确实是不该死的一个。在他的哭诉里,我知道了他出车祸的那天,是骑着自行车冒着大雨给小儿子买生日礼物去的。结果他再没能回家,而是来了我这里。对父母,对妻子,对儿子,对那个家,他怀着深深的歉疚。他还有那么多未了的心愿。就在出车祸的那天,在下着大雨的路上,他还想着月底发了奖金,一定要把妻子一直舍不得买的那款呢子大衣给买回来——家里寒苦,还有两个年迈的老人要赡养,还有两个孩子要抚养,妻子勤俭持家,舍不得花一分钱在自己身上。这些,周永年一直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的。老人就不说了,就说那俩孩子,他遇车祸的那年,他们还在上初中。他都想不出,自己不在了以后,他所疼爱的妻子该怎么把他们供到高中,供到大学毕业;他想不出以后的几十年里,妻子该有多难,该有多苦……而每每想到这些本应由自己作为丈夫来承担的,却要让自己深爱的女人独自承担,他就恨不得能从地底下爬出来再活上一回——对这些,作为一个死人,除了躲在夜风中哭,他还能做什么呢?
周永年的妻子,说起来我还算熟悉,因为每年她都会在固定的日子来看我。中间有那么一两次,还带着孩子。这个看上去身体孱弱、面色憔悴的女人,每回来,手里要么拿着一束在田野里采的野花,要么拎着些苹果、香蕉等水果,想来这些都是周永年生前喜欢的。她先把我身边的一些杂草拔掉,然后把那些野草握上一把当扫帚,把周围的落叶呀、尘土呀清理得干干净净。做完这些,她就用事先带在身上的一块布,把我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擦得一尘不染。然后,她就把那花呀、水果呀都摆在我面前,再燃上几炷香,烧上点纸。之后,就靠在我身上,一言不发,静静地坐着。有时,一坐能坐上一两个钟头。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因为之前听了周永年那么多的哭诉,我想着她来了总会对着我痛哭上一场的,可从来都没有。她每次来,做完该做的,剩下的,就是靠在我身上,静静地坐着。偶尔有那么几次,见她在默默地流泪。只是不出声,默默地。
这么些年以来,每回见她,都觉得她比上次老了很多,以至于前几年见她,已完全老得不成样子。看着她一年比一年的老,我都说不清这么些年,那岁月、那时间,以及人世间的事,在她心里、脸上究竟留下了什么。
时至今日,我已经有三年没见到她了。
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她的那天,下着大雨。我本想着她是不会来了。可她还是来了,手里的伞,歪斜着,都被风雨弄出了骨架。她披头散发,浑身湿淋淋地来了。手里除了那把伞,再没什么。当她在瓢泼的雨中佝偻着身子在不远处那个坡前一步一挪地现出身时,我还以为是从旁边哪个墓里爬出的女鬼。她好容易挪到我跟前时,仿似浑身的骨头瞬间都被雨水溶化了,一下瘫坐在那儿,然后就双手攥拳捶着泥泞,开始悲天怆地地嚎啕大哭,还边哭边向风雨、向我讨问: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呀?为什么这么苦呀,为什么?
我们谁都无法给她一个答案。
风雨依旧飘摇。我依旧沉默。
后来,她不再哭了。又像往年那样,靠在我身上,静静地坐着;由风雨伴着,坐了一个多小时。
那天看着她弓着背在风雨中佝偻而去的背影,我隐隐觉得,她有可能再也不会来看我了。
房子
最近奇怪得很,我心里那种关于老了的感觉,总是和两年前老太太去世那晚的情景重合在一起。
那天是个大年三十。一大早,小区里就有孩子在放鞭炮。眼前来来往往的人,手里都是大包小包的,到处是一派节日的欢欣之气。
老太太早上起来,显得比平日里精神了许多。八点多,她简单吃了点东西后,便拿了卷胶带和一个小凳,到门口将一幅印有某家银行标识的免费对联贴上:
一帆风顺吉星到(xx银行)
万事如意福临门(xx银行)
她满意地进了屋,然后将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大概九点多,听她念叨了一句,给他们打个电话吧……当时她在电话里具体怎么说的,我现在已记得不太周详。大概意思,无非是过年了,让儿子两家都过来,晚上一起吃个团圆饭。看样子,电话里两个儿子答应了。
放下电话,老太太脸上有了难得的喜气。便装了些钱,出了门,估计是去采买什么东西。其实,之前几日,年货她陆陆续续办了一些的。也许想着儿子两家大大小小都要来,觉着东西不够。
过了两个多小时,只见从不打车的老太太坐着出租车回来了。想必是买的东西太多,她拎不动吧。那热心司机帮她把几大袋东西拎进屋。她手里,则捏着两挂鞭炮和一把钻天猴——应该是给孙子准备的。
下午两点多,她于丢三落四之间,开始为晚上的团圆饭做准备。
她先将苹果、梨一个个洗净,用盆盛着;再将那柚子剥了皮,把果肉一瓣瓣分开,用果盘装着。那葡萄着实难洗,她有的是法子——她用剪刀将它们一颗颗剪到盆里,撒些面粉,少放上一些水,然后一阵轻轻搓洗;再将糊状的脏水倒掉,用清水一冲,那颗颗葡萄便贼溜溜地放光。
弄完了水果和蔬菜,那些鸡鸭鱼肉对她来说,似乎是最难对付的。刮鱼鳞时,几次刮破了手。当把该剔骨的剔骨,该切片的切片,该切丝的切丝—— 一切准备停当,再一看钟点,已下午四点多了。
他们快来了吧……她念叨着。
她又着手将那牛肉片用料酒、盐、淀粉腌渍入味;把碗里的里脊丝用蛋清、盐和淀粉上浆;再把那去了骨、切成丁的鸡腿肉,加入盐和生抽腌渍……做着这些,老太太可谓拿出了平生做菜的看家本领,一样一样,将灶台摆得满满当当,就差开火后的一顿炒了。
忙完这些,老太太腰上还系着围裙,笃到客厅沙发上小坐了一会儿。几乎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她似乎也不觉着饿,反倒满面的精气神。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看看钟点,六点一刻了。
那哥俩都爱喝上两盅,得把下酒菜赶快拌了……
她边絮叨着,再次颠着脚到厨房,把该拌的凉菜拌了,端上桌,又到厨房炒了三样素菜。仿佛正在考虑是否炒那些荤菜时,只听外面的楼道里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及孩子的吵闹声,她顿时慌了神,便火也忘了关,急忙去开门。结果,那一阵吵闹声向楼上去了。
关了门,她脸上毫无失望之色,似是怕时间来不及,便赶忙到厨房去炒那些荤菜。不久,满屋子都是由芹菜炒牛肉、双椒里脊丝、三丁鸡腿肉等等混合起来的香味儿,充满了屋子的角角落落。
菜炒齐后,摆了满满一桌。这时,外面已是黑麻麻一片,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炮竹声。明净的夜空,时有光彩斑斓的烟花散开,美轮美奂,煞是耀眼。
老太太解了围裙,拿了几只碗将那些热菜扣上,然后端了杯水坐到餐桌前,看着满桌子的吃食,边喝水,边等;边等,边喝水……
怎么还不来,搞什么名堂……
她嗫喏着,不时地起身到阳台前往外瞧瞧;或去拉开屋门,看看黑魆魆的楼道。然后,再坐回到餐桌前,看着满桌子的吃食,边等,边喝水。边喝水,边等。后来,那水也似乎被她喝出了几丝苦味,便拉着个脸,邹着眉。看来有些坐不住了。看来这世间最难熬的,莫过于一个“等”字。
又过了十来分钟,我听到邻居家的电视里传来了新闻联播开播前的音乐声,再瞅那桌前老太太的神色,一个“累”字里,满是灰暗。
终于,邻居家的电视里全是春节联欢晚会开始时的欢庆之声。老太太续上的一杯水也喝完了,桌上的热菜也快凉透了。她脸上的字,渐渐由“累”转为“怒”。
只见她带着一身怒气,向沙发旁的电话,一步三摇而去……
电话
老太太在三年前丈夫祭日那天拿起我的那只手,是冰的,是抖的;今天摁在我身上的这根手指,依然是冰的,是抖的。
感觉到她直接摁下了我身上的免提键,真是把我高兴坏了。因为平时憋着嗓子说话,都快把我憋疯了,今天终于可以放开嗓门痛快地说上一阵了。她用食指哆哆嗦嗦地在我身上摁了十一个数字,我知道,那是个手机号。没几秒钟,我就“嘟”地给了她声回应。又“嘟”了八声之后,我的大嗓门里就不由自主地传来一阵划拳行令的吵闹声。
“有功,你们怎么还不来?!”
老太太对我一声嚷。我迅速将她的声音以每秒8M的速度顺着身上的那根线向远方传送,然后又以同样的速度接收远方返来的信号,再用大嗓门将其转换为人声对她嚷嚷道:
“妈,我这来了几个朋友,走不开呀……”
“混账!走不开你不早说!”
“大过年的,你别生气,我们过两天就过去,你自己……”
老太太恨恨地摁掉了免提键,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劲,让我身上好一阵难受。这老太婆也真是的,我不过是个负责传话的,你心里有火,冲我撒什么气呀。
她嘴唇哆嗦着,似乎想骂些什么,却骂不出来。几乎没犹豫,她又照着电话本,再次摁下免提键,在我身上摁下十一个数字。我身上又是好一阵难受。于是,我气恼恼地给她“嘟”了十六声,然后以每秒8M的速度,从远处接收回一阵麻将机哗哗洗牌的声音放给她听。
“有成,你们还来不来?!”
“妈,我这打麻将呢,走不开呀……”
完了!剩下的半句话,随着老太婆那双冰凉、枯硬的双手抱起我的动作,又被憋在嗓子眼了。这有话只能说半句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之后,我感觉整个身子猛地一轻,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就被重重摔在地上。虽然摔得很重,但我对自己的身体素质还是有着相当的自信。这么点摔打,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躺在地上,好容易得了个空儿,我赶忙把那剩下的半句话嚷了出来:
“我要一走,就把人家三个晾这了……”
老太婆似乎被我后面的这半句话气坏了。我躺在地上看着高高在上的她,那浑身发抖的身子仿佛触了电。看来她人虽然老了,气还不小,竟佝着身子抬起那条老腿,用那老脚一脚一脚狠狠踩在我身上。我想我生来是没多少痛感的。看来我生来是个无情的东西。我一个传声筒、受气包,能有多少感情呢?那一脚脚踩在我身上,那沉闷闷的声音让我好一阵头昏脑涨。我支着全身的骨架硬撑着,抵抗着,小心她踩碎了我。可毕竟她老胳膊老腿,那点力气,好像也奈何我不得。她没想到,我的嗓子眼里还憋着半句她踩不碎的话呢:
“你自己先吃吧,过两天我们过去给你拜年……”
坏了坏了!老太婆深不见底的眼神在四处搜什么?她想干什么?完了完了!那块闲置在厨房墙角的腌菜石被她看见了。她走过去了。她抱起它了。她向我走来了。完了完了!这老太婆要疯了!
嗵!!
那石头狠狠砸在我身上。
我在碎了的过程中,知道自己碎了。
房子
那话机,那声音,终于碎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晚砸碎话机之后的老太太,我已完全不认识了。
当时,她全身上下抖个不停,仿佛抖得要散了架。也许她刚才用力过猛,再加上此时的抖,使她额头上如枯草般的发丝散落下来,遮在眼皮上。那模样,犹如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野鬼。她就站在那儿,边抖边笃着步,目光呆滞,仿佛不知该把自己放在哪儿,也不知该干些什么。当看到那满桌子的吃食时,她呆滞的目光里仿佛一下射出两道火来。嘴里骂着,我让你们吃!我让你们喝!便上前一步,一把将那桌子掀了个底朝天。顿时,那洗净的苹果、梨以及放着贼光的葡萄,还有那肉片、肉丁和盆子盘子碗,带着一些被汤汤汁汁的香味和声音,飞的飞,落的落,碎的碎。唯不能碎的,是空气里四溢的香气和怒气。
在片刻瘆人的寂静中,老太太哆嗦得更厉害了。她似乎还想再摔点什么时,只见她突然头一仰,好像浑身的骨头都随着那话机、那盘子、那盆盆碗碗碎掉了,软软地,软软瘫倒在地。
她枯瘦的身子抖了一会儿。
她的两条腿抽搐了几下。
之后,再没了动静。
顿时,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而外面,一阵鞭炮声,仿佛要把夜空震碎......
老太太在那地上躺了三天。直到大年初四,她和地上那些碰烂了的苹果、梨,以及钻入角角落落的葡萄,还有那满地的菜叶、肉片和汤渍,被热烘烘的暖气蒸腾着,开始散着只有在垃圾桶里才能闻到的气味。
大年初四上午十点多,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带着孩子来了。敲了半天门,没动静,他们用备用钥匙开了门。
之后关于老太太的葬礼,就不说了吧……
老房子
空。
现在,我关于老了的所有感觉,就一个字:空。
那房门有多久没响过了,我都记不清了。刚才,竟奇怪地响过一阵敲门声。过了一会儿,窸窸窣窣地,从下面的门缝里塞进一封信来。
此刻,那封信,白色的信封,就静静地躺在那儿。它突然让我想起多年前,那俩孩子中的一个,老大还是老二,在上大学期间的一个暑假,曾在这儿念过的几句诗。现在想来,就像是某种谶语:
那么多我以为已经忘掉的事,
带着更奇异的痛楚又回到心间
——像那些信件,循着地址而来,
收信的人却在多年前就已离开。
完稿于2020年9月20日 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