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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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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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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三味

1.负担

十几年前的一天,我到家乡的县城中学去找一位朋友,他是那里烧锅炉的。当我快到锅炉房的时候,远远看见从锅炉房走出一个人,他手里拖着一把铁锨,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劳动服,沾满了煤灰,脸也被煤灰涂得不成样子,看不出准确的模样来。当时我猜想他肯定是朋友的同事。

令我没想到的是,那人远远看见我后,竟准确地喊出了我的名字,且语气间充满了故人重逢的惊喜。纳闷中,我走近了他。透过脸上的煤灰,我认出他了,原来是我初中时的一位同学。然而,要命的是,当我也想亲切地跟他打招呼时,可怎么都想不起他的名字。 

他到底叫什么呢?跟他闲聊的过程中,我嘴上应付着,心里却一直在盘算这个问题。

“你来这里做啥?”他问我。

“找李勇有点事。”

“哦,李勇刚出去了……”

他到底叫什么呢?这该死的问题继续盘旋在脑海里,扰得我心神不定。

“要不,先到我宿舍去坐一会儿吧。”他发出了邀请。我答应了,多年不见,拒绝显然不妥。 

锅炉房离他的宿舍不远。到了宿舍,他换了衣服,草草洗了把脸,然后给我又是沏茶、又是递烟,异常热情。这样一来,就因为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使我一时间心里对他充满了愧疚感。

我们抽烟聊天,聊着聊着,他提议,“我们下两盘棋吧。”我点头同意。

下棋的过程中,我心里始终被“叫什么”的问题缠绕着,屡屡出错招,棋臭得一塌糊涂,连着两盘都被他杀得片甲不留。第三盘棋下到中途,谢天谢地,我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了他的名字——我竟欣喜若狂地大叫了起来:“汪学文,哈哈,我终于把你的名字想起来了……”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却发现汪学文在霎那间的表情有些怪异——他张着嘴,愣了一下,又很快地闪过了一丝笑意,说:“闹了半天,你一直都在想我叫啥呢——我以为你记着呢。怪不得半天都心不在焉的……”

   之后,我心里卸下了负担,下起棋来就异常轻松、神勇了,结果汪学文连着输了好几盘。这时,我突然想:我心里的负担卸下的那一刻,他心里是不是多了负担呢?谁知道呢!

2.吹奏单簧管的男子

记得2006年冬季的一个傍晚,我乘地铁,像土行孙地在北京的地下呼隆隆地穿行了四十分钟,到达安定门。和许多人一样,为了生活,每天都要在地铁里,在北京的地下,起早贪黑地于无尽的陌生中无尽穿行。

地铁门打开的刹那,仿佛堤坝开了缺口,人像水一样,呼啦啦涌泻出来。 地铁站那放着亮光的出口,与站内的阴暗形成反差,从那里隐约传来外面世界的车流声,被站内往外涌动的嘈杂声压制着。最初听到单簧管幽柔的声音时,我误认为是站内一侧的音像店放的CD。之后,我看见了他。

他坐在一级台阶上——一个上下不着地的位置,仿佛坐在一个独自的舞台上,吹奏单簧管。电梯、人流、嘈杂声,这周围的一切都在流动,而静止不动,于上上下下的人流间,显得尤为扎眼。他坐着的身影在无数条迈动的腿之间时隐时现唯有那单簧管幽柔美妙的旋律,仿佛是一股烟气,被那些腿搅动着,在人际的互相陌生中升腾着似曾熟悉的旋律。

我站在向上的电梯上看着他。他坐在众多游离不定的腿中间,将人流分为两股,这情景看上去像一幅色彩斑驳的油画。他是一个乞讨者。他面前那只铁皮罐——乞讨者的器皿,已显陈旧。吹奏时,他始终闭着眼睛,眉头深锁,过于瘦黄的脸侧向墙,仿佛周遭流动的一切都不忍睹。偶有人勾腰向铁皮罐里投入纸币,或,投入的不是纸币,而是硬币,甚至是好几枚——当啷啷,一串好大的声响,能听出硬币撞击铁罐底部后有着怎样骄傲弹跳。之后,投币人怀揣一丝高尚,以及一丝难得的自我认定,昂着头匆匆向上或向下。他闭着眼睛似乎感觉到了。他不为所动,不会为了点头道谢将正在行进中的旋律戛然而止,就象舞台上的演奏不会专门为了掌声而停止一样。也许,演奏着,就是道谢了。

他的单簧管吹得棒极了,技法娴熟,随着旋律的行进和变化,每根手指都灵活地在单簧管的音键上跃动。他所吹奏的曲目,大多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中外名曲,《梁祝》《寂静之声》《梦中的婚礼》,等等,还有诸多听起来极其熟悉但却记不起名目的,他仅仅用一根单簧管,就能把它们所要表现的意境发挥得淋漓尽致。

后来我在地上与地下,与往日一样,于无尽的陌生中无尽穿行。我多次在匆匆碌碌中见到过他,听过他的演奏。我也曾怀揣着激动和高尚——这种与美好有关但却十分难得的自我认定,在他面前做短暂停留,向他那只做为乞讨者的器皿中投入钱币。但猝不及防之间,我又对自己产生怀疑:在弯腰的那刻,我是源于他的乞讨,还是他的演奏呢?演奏者与乞讨者,双重身份合一,使我也曾暗自猜测过他曾有过的际遇:究竟是什么,让一个有着如此精湛演奏技艺的人颠沛流离?又是什么,让一个餐风露宿的心灵如此静默如山?

那会是什么呢?

我甚至动过一次念头,想让自己的脚步在他身旁做一次长久停留,跟他交谈,将我们两人的际遇于言语间交换。但在我的猜测中又不敢确定:我能以这样的方式走进另一颗完全陌生的心灵么?

在穿行中我继续着我的猜测,就象继续着我无始无终的穿行。而我的猜测于他,又难免注入自己挣扎的影子。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在我的穿行与他的静止间,被我一次次虚构。

 

3.隔壁老王

提到“隔壁老王”,怕是很多人都会露出隐晦的笑。而我要说的,是我的对门邻居,可巧他也姓王,我权且偷个懒,借“隔壁老王”来称呼他。

虽称他老王,可他年龄不过三十八、九岁,似乎与“老”还不搭边;但面相上,完全可以称得上一个“老”的。总之,给人感觉他是长得有点着急了,脸上是一副千沟万壑、苦大仇深的样子。给我印象颇深的,莫过于老王走路的身形了。 每回在小区里碰到,他不是急着回家,就是急着出门。虽说他是在走,但总给人一种马上会跑起来的样子,因为他的上身总是前倾着,就仿佛前面有人在唤着,后面有人在撵着似的。此番情形,你是不能指望他会停下来跟你闲聊的,因为你正跟他打着招呼呢,他的身影已到了五六步之外。

我刚搬到这个小区那年,听人说,老王还是小王的时候,他家装修对门那套房子,房子还没完全装好呢,媳妇就跟着那个做装修的四川人跑了。留一下一双儿女不说,还留下一屁股债——买房借的钱、贷的款,够老王还上几十年的。还听人说,那时他先后好几次到四川找媳妇,每回来一次,就见他老一次。终了,不但媳妇没找回来,还把“小王”丢了;同时丢掉的,还有燃气公司的工作——因为找媳妇,他三天两头不是请假,就是旷工,最终被公司解聘了。之后老王跑过出租,做过超市的理货员,现在在一家地下停车场当保安。

这前后不过是五年间的事情。五年的时间,让一个人由“小王”变为“老王”,现实的残酷,可见一斑。照此来说,老王脸上的千沟万壑我也就深深同情和理解了。

每逢周末,经常见老王套着件过了时的夹克衫,骑着他那辆旧摩托送儿子或女儿去上课外班,无论是发动摩托还是跨上去的动作,都和他走路的样子有着同样的急。平日里,我常见那摩托车被随意地丢在单元门口,车身上斑驳、剥落的漆皮,以及皲裂得能看见里面海绵的座垫,带着一种无人心疼的样子;碰上下雨天,它浑身上下水淋淋的,让人可以想见,它的主人不知道忙成了什么样子,都无暇给它随便弄一个什么遮盖。

一个冬夜,我正在书房里写东西,忽然听到有人在敲窗户。趴到窗前一看,发现是老王(我们都住一楼)。原来他出门前忘了带单元门钥匙,见我屋里灯亮着,便想麻烦我去帮他开一下门。帮老王打开单元门,冷风中他一身酒气熏得我呼吸困难。和老王为邻这几年,这是头次见他醉酒回家。

我笑着说:“这么晚了,还喝那么多酒?”

他口齿不清地边跟我道谢,边说:“儿子在学校得了个奖,这不是心里高兴嘛,就喝了点……

我连连恭喜后,看着老王摇摇晃晃掏钥匙开门时的背影,同为男人,我心里五味杂陈。

        (以上三篇分别载于《银川晚报》《江海日报》,现归为一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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