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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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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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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子矜

他在作家吾虚的小说《人间幻象》中初次见到子衿姑娘后,就被她身上流露出的纯美、娴静、超凡脱俗的气息深深吸引。

一个下午,子衿静坐在钢琴教室南墙的窗下,手里捧着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一本小说集——《雪国》。这本书,曾认真地读过。子衿姑娘带给他的感觉,显然和川端康成文字的美气质是极度契合的。和钢琴老师约好的时间是五点半,子衿来得有些早,钢琴老师正在悉心指导另一位女孩。于是,她随手从包里掏出书来,端坐在墙边的一个圆凳上,静静地读着。

那位练琴的女孩将保罗·西蒙的《寂静之声》弹得时断时续,不时出错。尽管如此,由这曲子营造出的氛围,还是同时感染了书中的子衿和书外的他书中,钢琴教室西边窗户斜射而进的光线,被轻柔的钢琴旋律震颤着,带着一些暖色调,笼罩着子衿姑娘的脸庞。她眉眼低垂,仿佛整个心思都已被川端康成的文字吸了进去,如月光般皎洁的脸庞上,时而从两腮的酒窝里溢出些恬淡,时而从蹙眉的细微动作中跳出些忧伤。

小说看到此处,恍惚间,他觉得子衿姑娘仿佛就坐在自己面前他带着满含欣赏与柔情的目光注视她。当她带着十二分的耐心却怎么也翻不开粘连在一起的那两页时,他竟不由自主地用右手食指在舌尖蘸了些唾液,想帮她翻开。

他见到子衿姑娘的那个下午,她还是一名大二女生,刚过完十九岁生日。他由衷欣喜,因为他也十九岁,和子衿同岁,也上大二。而第二天再次见她时,她已二十一岁了,即将大学毕业。为此,他怅然若失,仿佛她若在书中走出大学校门、步入社会,就会和自己失了某种联系一般,莫名地生了世上一日,纸上数年的恍惚感。

大学四年,子衿大多是在宿舍、教室及图书馆的三点一线中度过的,尤为图书馆最甚(这点更是让他惊喜不已)。

图书馆,这个现时被许多处于浮光掠影中的人轻易忽视的地方,对他,或是对她来说,又是怎样的存在呢?无可置疑,图书馆赋予他们精神的给养和熏陶,最大的作用是让他们养成了阅读的习惯。而且随着大好时光的易逝和驱使,这种习惯日益牢靠,变得就和吃饭喝水一样,每日不可或缺;得了空闲,唯有捧着书,心里才觉踏实和安宁。

而他与子衿姑娘的缘分,也得益于图书馆。那个下午,和往常一样,上完课,他就习惯性地走进校园里的图书馆——这幢绛紫色的建筑物,从他踏进大学校门的第三天起,每次走近它,内心都会由衷地生出一种亲近感。当进入它体内,那份特有的安静,让他急匆匆的脚步也一下放缓、安静下来。当在一排排书架间逡巡、流连、踌躇不决之际,那一本本码列整齐的书,都仿佛由书脊透着一种由墨香浸染过的故人气息。每次,为了觅得那个与自己气息相投的“故人”,他都要在书架之间徘徊许久。抽出一本,扫眼简介,大致浏览,觉得不适,放回原处,再抽出另一本……如此反复。对书,对“故人”,每次这种近乎苛刻的寻觅与选择,于他既是折磨,也是享受。书不能不,也不能随便。遇到对的书,就像遇到了对的人,阅读的过程,无异于一场心灵的旅行和洗礼,那种与作者、与书中文字及人物油然而生的曼妙联系,是那样的妥帖、契合、舒服

还好,那个下午,慎重选择终没有辜负,让他走进了《人间幻象》,认识了子衿——一个同样喜欢读书的姑娘。

四年的大学时光,子衿姑娘把许多女生用来逛街、泡吧、追求物欲享受的时间,都用在了图书馆里。每日,忙完学业与日常,她都会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图书馆的阅览室。她安静地找书、选书,之后找个角落,安静地坐下,安静地读。她在阅览室的每个动作,无论走动还是翻书,都轻如蝉翼之动,静如湖面微波,仿佛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扰了别人的雅兴。数年如一日的饱读,于书海间的徜徉,让她的举手投足之间,一日一日,由内而外透着古典诗词的静美;言辞与谈吐,时时处处带着云卷云舒的恬静与超然。这份由骨子里散的美,因内敛而沉静,因矜持而超然,自是周围或大街上那些描眉画眼的女子所不能相媲的。

腹有诗书气自华,对子衿姑娘来说,这话自然是不假的。他想。

在看到子衿姑娘因书而美的章节时,他情不自禁地用钢笔在小说78页的右下端写下一行小字:

“子衿姑娘,我爱你……”

字迹工整而遒劲,仿佛是他在向一位实实在在的姑娘表白情愫一般。末尾之所以用省略号而不是叹号,是因为他在写下这句话时,担心自己过于强烈的语气会惊着书中安静看书的姑娘。惊扰了那样的美,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罪过。

 只是,他写下这话以后,子衿已向书页深处轻盈而

 

 

第三次见到子衿姑娘,她已在小说138页的夏末秋初光景中,带着一丝遗憾,走出了大学校门。

在大学图书馆徜徉书海的那几年,子衿曾多次收到陌生男生丢到她桌上的纸条。他们大多都装做随意的样子,从她桌旁经过。之后,她的桌上就会多出一张纸条——那情形,仿佛他们都是同一位恋爱教练教出来似的,让人气恼又好笑。连纸条里的内容,都大致雷同:

美女,我是×××,能交个朋友吗?(联系方式)

你好!我是×××,能认识一下吗?(联系方式)

……

(我要是其中的一名男生,该怎样给子衿姑娘写一张纸条呢?他想。不由得,他口中默念着《诗经》中的诗句,在小说140页旁边的空白处,写下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八个字。)

那些纸条里,也有特别的。其中一张,上面写着某宾馆的房间号码,下面大大附着¥1000的字样。看完后,子衿的脸瞬间羞臊而红,眉眼里,更多的则是恼怒。扫了眼那位浪荡子晃晃荡荡而去的背影,她暗骂了句无耻之徒,将纸条撕碎丢进了桌边的垃圾桶。

这张纸条,曾让子衿好几天都不敢踏进图书馆。但图书馆毕竟不是酒吧,不是夜店,终不是那样的浪荡子流连的地方。之后踏进图书馆,她再受到过此类骚扰。

其实,除了无耻骚扰,对那些表达正常交往诉求的纸条,子衿是不排斥的。虽然平日自己惯于独来独往,习惯以书养心,让旁人觉得她孤清冷傲,难以接近。但是,从未有过任何恋爱经历的她,在书本之外,在内心深处,对爱情,对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甚至对情之所至的鱼水之欢,是有所祈盼的。

而她却有着自我设限——无论如何,特别是对待爱情,一定要让身随心。所以,她难以像身边的一些女生那样,从书本里挪出心思,让诱惑支使,去做到“随意”。

她若是“随意”的,那诸多的纸条,便可以随意选一张,拨了上面的手机号码,她就成了“随意”的另一个。这样的事再简单不过。但子衿是明白的:有的事,再简单,都不能做;做了,别人难免就会把你看简单。那么,有朝一日等着你的,有可能就是¥1000

子衿不愿做这样简单的事,但不排斥让自己做一个简单的人——简单到对爱情的祈盼,只求自然和纯粹。自然到“爱” 就一个字,没有附加;纯粹到就“我爱你”三个字,没有掺杂——就像自然界的花草,生根发芽,栉风沐雨,只为春夏的娇艳绽放,不问秋冬的萧杀凋零。

在耳闻目睹了诸多现代爱情版本之后,子衿发现,那些宛若从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的爱情,可以轻易被房子要挟,被豪车接走,被欲望背叛……窥破了这些,她就开始默默等待,等待一个能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微笑或眼神,等待一声只有自己能感到温存的“你好”。

而在情线那头,那个令人怦然心动的他,似曾出现过。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至到毕业前,她一直在等他的纸条。

他,是一个和她一样喜欢坐在阅览室角落里看书的男生。她在南角,他在北角,中间远远隔着十六张桌子。在角落的座位没有被占的情况下,通常都这样。

我在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他的?这样自问时,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等意识到的时候,自己深陷于相思

自从开始留意他以后,子衿每次踏进阅览室,都会情不自禁地朝北角远远瞥一眼,蜻蜓点水一般。他若在,心里就像放下了什么,这一下午的阅读时光,就会在踏实中充满期待;他若不在,心里蓦然间就会空落,一下午则怅然所失,不知所终。好的是,大多情况他都会在那里捧书静读。眼神投去的那一两秒,她甚至希望能与他的眼神碰撞对接;他若仿佛有了感应般地转过眼来,她则看似随意实则慌乱地躲开。这般朦胧恍惚的感觉,既煎熬,又美妙,让她脸红心跳,又暗自神伤。

每次在书架间选书、换书时,她都暗自希望能跟他打个照面。照了面,又会怎样呢?她不知道。但越是这样,那愿望就愈发强烈。这甚至影响了她看书的心思,有意无意地增加了换书的频次及在书架间逗留的时间。有一次,她由这个书架间的尽头转入另一处时,在拐角处,差点和他撞个满怀。当抬眼发现是他时,她一时间慌乱得不成样子。他倒是泰然从容的神情,舒展的微笑里,轻声飘来一句“你好”。相较之下,她被动回应的“你好”则显得既仓促,又笨拙,连笑容都是挤出来的,僵硬而木然。也就那么几秒,但时间在她这里仿佛凝滞了很久,慌乱之余,脑海里一片空白。醒过神后,他已侧身而过,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他是在自己身后一米还是两米的地方,是在选书,还是向更远处走去……

那众多的纸条,没有一张是他的。

285天的等待之后,她的期待开始无端变得迫切起来。迫切地希望他能主动一些,接近自己,别逼迫自己放下作为女生的羞涩和矜持去主动接近他,暗自希望他别让自己如此为难。

但,她终归是要为难自己的。既然他不主动,我何不主动些呢?有一天,她合上书页幽然地想。想过之后,她不由自主转过头,让目光越过那十六张桌子透过一些头颅的缝隙去偷望他。他依然是她喜欢的样子——一直喜欢的那个样子:身体端坐,沉浸在书里,心无旁骛,静若处子。

我看书的时候,他有没有这样偷望过我呢?

转回头后,她又忍不住这样想。大概没有吧,若有,我一定能感应到的……她幽然的心思让心跳都放慢了速度,在这寂然中,咚咚,咚咚,她都听得一清二楚。终于,一个要令她放下羞怯和矜持的念头,让她瞬间心跳加速

给他写纸条,如何呢?

念头清晰地冒出来之后,心跳快得已经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写什么呢……应该给他写点什么呢?思忖片刻,她以迫切的动作,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随了自己的心,直白地写了心里话: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注意你……”

写完后,她又将这话在心间默默念了三遍。念着念着,脸就红了。才觉出,自己一直钟情、信赖的文字,也让自己有辞不达意的时候。这话,读着读着,都读出了一丝令人心生厌恶的暧昧之意,换了他,会不会有更大的误解而轻看自己呢?不由分想,便把那纸揉成团丢进了垃圾桶。之后,她在脑海里搜索,想借助曾经看过的书,从中觅得一句既能让自己清晰表白又无损羞怯和矜持的话来。脑海里闪过一句又一句,最终,停在了李商隐的一句诗上。犹豫了两秒,她再次撕了张纸,用秀中带柔的字迹写道: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下面既没留姓名,也没留电话。遂将写了字的纸折成两厘米左右的纸条,攥在手心。似是下了决心,要起身,送过去——送给他。

但是,写下字条,面对的只是自己;若将字条递出去,却要面对众多——且不说那十六张桌子寂然中的压迫,也不说迈过那长长的过道引来的诸多侧目;最重要的是,心绪忐忑脚步无措地到了他身旁,丢下纸条的一刻,他那不确定的眼神和表情,会是什么呢?

小说外的他,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看见子衿姑娘迟疑地起身,飘忽的脚步带着她向阅览室北角的方向飘忽而去。可是,只迈了两三步,她无措的身形突然转了个90度,略带迟疑地向左边五六米之外的书架走去。大约八秒钟之后,她在书架间逡巡、徘徊。那样子,似是在找书,拿起一本不是,拿起另一本还不是。终于,在转入另一书架间,快走到尽头时,她好像终于找到了一本要找的书。然后,她站在那儿,耐心地翻看了几页,翻书的动作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过了不久,她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复归了平日的皎洁与娴静。这时,他看见她将手中的字条,轻轻夹入书里;然后合上,带着一丝特有的优雅,将书放回了原处。

身与心,让她如此为难……小说外,他想,她终是让身随了心。

子衿所喜欢的,那个一直在北角心无旁骛看书的他相貌就像一幅肖像油画,长久地定格在她的脑海里。他,个头也就一米七左右,不算高,也不算矮;身板有点瘦,但不显得弱不禁风,是看上去让人很舒服、很踏实的那种瘦。白白净净的国字脸,棱角分明,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春夏两季,经常见他穿着一件款式既不过时也不张扬的白衬衫,给人干净而又随和的感觉。

他的这幅样貌,有好几次,特别是毕业前的那几天,都出现在子衿的梦里。几乎每次都是同样的梦。梦里的背景,模糊而凌乱,就像梵高的抽象画《星空》一般。在悸动的天空下,从波浪般急速流动的星云和树木间,慢慢地,一个陌生男子从画的深远处现出身来,除了微笑——温暖的微笑,样子是模糊的;尽管如此,她还是知道,那不是别人,就是他。在梦里,她清晰地知道他走进了自己的梦里。这让她在梦中既惊喜,又错愕。之后,他的样子就逐渐清晰起来,就像暗室里人像在胶片上慢慢显影一样,白白净净的脸, 金丝眼镜后微笑的双目,还有干净的白衬衫……但终是,她隐身在自己的梦里,她能见他,他却看不见她。

几乎每次都这样,梦到此刻就会醒来。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梦,醒来后,大而无形的静寂如一头猛兽在啃噬她的心,让她用惊愕的眼睛黑魆魆地瞪着黑暗。几秒后,感伤犹如冰水浇入火焰,让她滚烫的身子仿佛瞬间凝成了冰块。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每当这时,她就用双臂紧紧环抱自己,同时环抱自己暗哑无声的啜泣……

 

 

看到这里,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让他为子衿姑娘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他强迫自己合上书页,不觉间,眼眶已湿润。

之后,他摘了眼镜,用纸巾擦着眼睛。

这个周六下午,三位室友都出去了,宿舍里空荡而寂然。窗外,秋午后的光景,明媚中带着几萧瑟,让人不免有百无聊赖之感。对面的建筑物,几片云彩的投影淡漠地折下来,挂在墙上,几块被风干了的兽皮。当收回视线,目光再次掠过眼前书桌上这本以一副抽象画做封面的《人间幻象》时,突然间,一个念头窜入他的脑壳。

他重新戴上那副黑框眼镜,对着桌上的一面镜子整了整衣领,又拿纸巾弯腰擦了擦鞋。做完这些,他出了门。

走在街上,他的心一直被那个念头鼓荡着,让他的脚步显得有些急促。校外这条街道两侧的门店大多是他熟悉的。酒吧、冷饮店以及美发店……显然,他无心光顾它们。

他的脚步显得方向清晰,目的明确。

走完这条街,当拐入东西走向的丁香街时,又走了大约一百米,他踏进了一家男装店。几分钟后,出来时,他手里多了一只手提袋,里面装着一件白衬衫。刚在试衣间试穿的时候,这白衬衫穿在自己身上,既合身,又舒服,而且款式既不过时,也不张扬。他觉得再合适不过。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一家眼镜店,他又配了一副金丝眼镜。那副黑框眼镜,他已经戴了五六年,身边总有同学说,他戴着它显得老气横秋的。以前他总不以为意,这天他终于下决心换掉它了。刚在眼镜店内的镜子中看自己戴着金丝眼镜的样子,确实比以前文气不少,显得沉稳而儒雅。当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回到校门口,当看到马路对面的彩色打印店时,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穿过马路,推门进去。

“你要打印吗?”店内,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店员问他。

“我想打印一副画。”

“带U盘了吗?”

“没有……我没有现成的。梵高的《星空》你能帮我在网上搜一下,再打印出来吗?

女店员坐到电脑前,已打开了搜索引擎。“是这幅吗?”她把电脑屏幕扭转向他,让他确认。

“没错,是它。”

“要打多大?需要装裱吗?”

他想了想宿舍里自己床尾前墙壁上的那处空白,在心里默默估算着大小。二十寸就可以,用画框装一下吧。

回到宿舍时,已近暮晚时分。几位室友还没有回来。每到周末,他们泡在网吧或酒吧彻夜不归是常事。依然空荡的宿舍里,他已不再觉得寂然,反而觉得心里仿佛被什么充得满满的。

他用事先买来的厚厚的双面胶,将那幅用褐色画框装裱好的《星空》,小心翼翼地粘挂在床尾的墙壁上。之后,他又半跪在床上端详了半天,脸上带着沉静而又满意的神情。显然,这样一来,让这一方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一下有了某种神秘艺术气息。

到学校食堂简单吃了点东西后,他又到旁边的公共浴室洗了个澡,换了新内裤和新裤子,上身穿着那件下午刚买的白衬衫,脸上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看上去,整个人焕然一新,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给人干净、踏实而又随和的感觉。

再次返回宿舍,如他所愿,那几位室友依然没有回来。看来他们要泡在外面彻夜不归了。他想。这再好不过。

他坐在床沿,摘下金丝眼镜,从镜盒里拿出拭镜布,将镜片擦得更加干净透明。做完这些,他重新戴上眼镜,脱了鞋,打开床头灯,让自己仰靠在床头继续阅读《人间幻象》。他的正对面,那幅《星空》正以各种弯曲、破碎的线条及神秘、眩目的梦幻景象注视着他。

他再次走近子矜姑娘时,子矜已通过一场招聘会,顺利进入本市最大的一家广告公司,做了其人力资源部的一名文员。

初入职场的她,每日带着淡淡的忧愁和遗憾,走在上班下班的路上,心里挥之不去的,总是“他”。

他姓什名谁,在哪一届哪一班,直到毕业那天,她始终不知。那份厚如壁垒的羞怯和矜持,让她宁愿独自忍受煎熬,也难以放下身段去打问。她和他之间,除了那次在书架间的撞见,除了那声“你好”,再没说过一句话。这相思,是浓是淡呢?她曾在梦里梦外都问过自己。那暗夜里的啜泣和泪水,以及自己对自己的拥抱,一次次为她做了无声回答。

他是不是也毕业了?毕业后会不会还在这城市?一次,当想到他毕业后也许会到其他城市,自己可能终其一生都永远无法再与他谋面时,她的心就一阵一阵紧缩着,强烈的窒息感,让她眼前发黑。

或者,他还没有毕业,还在大学校园里?参加工作三个月后的一个周末下午,她坐了一个半小时公交车,从自己租住的地方重返曾生活了四年的大学校园。透过图书馆阅览室的窗户,希望能觅得那个曾让她无比熟悉的身影。但是,她失望而归。也许,他已经毕业了吧……即使没毕业,即使看到了他,自己有勇气走到他面前,说出“我想你很久了”这话吗?傍晚时分,在返回的公交车上她问自己。车窗外浮掠而过的一道道霓虹,让她心生恍惚和落寞。

每天在上班、下班的路上,或是因工作外出的途中,她都十分渴望能奇迹般地见他,一如那次在书架间的撞见。特别是有几次走在街上,当前方出现楼角要拐弯的时候,远远地,她的心间就有了期待和激荡。每当这时,她都不敢走得太快,有意放慢脚步,期望那楼角另端的不确定——失望或惊喜,都不要来得太快,不要来得太快……有一次例外,她的脚步与以往不同,显得急切而慌乱,因为当时她有强烈的心理直觉,觉得拐过楼角,一定能碰到他……

但是,无论如何,一次惊喜都没有出现过。

闲暇时,她也曾多次幻想过自己真的和他在一起以后的时光。这份因自然接近,因心有灵犀而产生的爱情,让他俩仿佛是前世姻缘投合、宿命安排的一对。她想的,就是他想的;他说出口的,正是她想听的;他们为自己或对方做出的,正是彼此都想或正想做的。之后,因自然和纯粹而来的一切,花前月下,小桥流水,以及一日三秋的小别和西窗剪烛的欢聚;还有图书馆、电影院,生日蛋糕、鲜花和香水,以及情之所至的肉体欢爱乃至自己作为女性的虚荣、他作为男性的面子,还有那不确定的婚姻和未来,他们都当作最好的安排来统统接受。在如此完美的爱情里,在她眼中,带着金丝眼镜穿着白衬衫,在角落里心无旁骛看书的那个是他;而放下书本,穿着跨栏背心,趿着拖鞋在路边撸串的那个也是他。而在他眼中,捧书静读,孤清冷傲,在钢琴上弹着优美旋律的那个是她;素面朝天,不修边幅,赖在被窝里或立于锅灶前的那个依然是她。

在她的幻想中,她和他,都互相包容、渗透在对方的多重形象之中,水乳交融一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悸动的天空下,从波浪般急速流动的星云和树木间,他穿过一片平静的村落,来到一个小镇。他说不清自己为何来到这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

当他带着愕然如此追问自己时,他已急匆匆走在小镇的一条街道上。幽暗的街景,说不上是白日还是黄昏,街灯都没有亮。四周空空荡荡,除了自己,再看不到一个人影。街道两的树木和建筑,都影影绰绰,因为自己急促的脚步,它们在他眼中都如浮光掠影一般幻化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急着赶路。急促的脚步仿佛在告诉他要去见一个什么人。要去见谁?这样自问着,脚步变得更加迫切,几乎在小跑了。当看到二、三十米之外的那处楼角时,一种强烈的直觉暗示他,自己要见的那个人,就在那楼角拐弯处——拐过去,就会和她撞个满怀——因为在那边也正在以同样急切的脚步向楼角处赶着。

满怀好奇和期待的脚步,让他的心带着一种莫名的欢喜激荡起来。到了那处楼角时,他因担心自己会一下把突然现身的对方撞倒,便猛地收住了脚步。正如那强烈的直觉告诉他的一样,他看见了她,因为她也一样,也收住了脚步,定定地站在那儿。突兀的楼角在身旁十几厘米之外,冷硬的棱角直逼他和她之间飘荡着惊喜的那段距离,仿佛要切开他们这次难得的相遇。

看见她的那一刻,心中庞大的惊喜,让他一时无法仔细端详她的模样,仿佛看哪里都是对她的亵渎。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注视着对方。目光互相对接、碰撞和缠绕,炙热而缠绵。在这目光的纠缠里,他们仿佛已经认识了几百年。

再没什么。

没有遗憾和悬念。他们,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真的是你?刚投入怀抱时,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问对方。

是的,是我他们都以柔中带喜的声音做着同样的回答。

我在这条街,还有其他的街道,转过了无数楼角,找你找了无数回……她的口唇带着温热的气息,在他耳边轻轻呢喃,口气及发丝里都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柏树叶的味道。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他的手掌之下,隔着印有青花瓷图案的纱裙面料,她后背处的胸罩带让他有一种很踏实、很温存的归属感。

我夹在书里的纸条,你收到了?她接着问。

收到了他说,其实我也给了你回复,只是回复以后,你已经走了,走到了一个我永远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什么……回复了什么?

他犹豫了几秒,不确定此情此景是虚幻还是欺骗。终于,他再次念了《诗经》中的诗句。只是这次在她的耳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听着他迟缓、沉稳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她一阵阵颤栗。她把他得更紧了。他也以同样的力度回应着。那力度,带着温度,带着令人欢喜的窒息,仿佛瞬间要把两人融化,再融为一体。当此刻同时震颤着的两颗心,意识到这一相遇、这一浓烈的拥抱经过时间稀释之后,他们将再次分离,再次陷入与往日一样的在无数街道、无数楼角处的焦灼和辗转——他们同时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和他,都伏在对方的肩头上默默地颤抖和啜泣。

身外有那么多的浮光掠影,如何让时间凝滞在这一刻?如何让这梦幻般的爱情天长地久,地老天荒?再想到这一点时,除了啜泣声,这一长久到永远都不愿分开的拥抱为他们默默做了回答。

其实,我也一直在找你……拥抱了长久的沉默和啜泣后,他终于以暗哑的声音再次开口:

我一次次看着你走进走出图书馆的脚步,还有翻书时轻柔的动作,以及弹琴时手指在琴键上的跳动……我一次次感受着你的羞涩和矜持——你的美,让我窒息……

在初次见你,领略了你的美之前,我曾在这个城市的人流里、电影院、酒吧里无数次地找过你,浮光掠影里的脂粉气一次次把我赶了出来。于是,我想,我心中那个如天使般纯洁的你,大概是不会走进那些浮光掠影里去的——我找你找错了地方。也许,图书馆对你、对我应是更好的去处,在那里大概—— 一定能碰到你。

因此,我才意识到,在寻找你之前,命运就已经安排我一次次走进图书馆了,只是当初我只知为看书而看书,还不知道看书是为了以后某一天寻找你。而不久前,当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你与我心中的那个合二为一时,那命运中的安排一下清晰起来——之后,为了在书外找到你,我无数次流连在图书馆里,徘徊在书架间,希望能在书架间的某个转角处,与你撞个满怀,然后,对你轻声说一句:你好……

 那次不是撞见了吗……只是,我当时的无措和慌乱,让我们错过了……她说。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时,可空的嘴巴,让那想要说的话一下子逃了。他不可救药地伸手去抓,只抓住一把虚无的空气;那话越逃越远,他无法自主地挣脱留有余温的拥抱,撒腿去追。追着追着,他飞了起来,在半空中越过树木头稍,在这小镇的上空,直向如波浪般急速流动的星云而去。

飞翔途中,心中的顾念,鼻孔周围柏树叶的气味以及手中残留的胸罩带留给他的温存,让他于半空中俯视。他惊奇地看到,楼角处的她,在转身的动作中慢慢幻化,慢慢分解并涣散开来;最后,她变成了如某种昆虫般大小的一个个字词——它们跳动着,一个牵着一个,鱼贯而入地进了一本书。

他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那本书还倒扣在脸上。

醒后的他,带着意犹未尽的欢喜和惆怅,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眼角还没有完全干涸的泪痕,让他在虚幻之间,觉得梦是如此真实,又是那样缥缈、遥远……

蓦然间,他记起了梦中自己最后没有对她说出的话。

在梦里飞翔之前,一种遥远而来的潜意识,让他担心与她在现实中即使谋面也认不出对方,因此,他想在梦中定下一句与她在现实中彼此相认的暗语:

说者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答者答:“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载于《朔方》2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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