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回来了吗?丈夫推开外屋门时,她正将淘洗好的米倒入电饭锅锅胆。
不是跟你一块出去的吗?她目光穿过厨房门瞥了眼丈夫。丈夫站在外屋大开的门间,一只脚在屋内,一只脚在屋外,昏暗的光线,使他的表情模糊一片。
听到她的话,丈夫转身疾步而去。
就在电饭锅的喷气口冒完腾腾热气,底座的指示灯由红灯跳为黄灯时,丈夫再次回来。那一刻,天塌了——他们的儿子小宇丢了。
丈夫是乡上的电工。下午,他带着儿子去邻村给表哥家接电。可走到半途,儿子却闹着要和麦场上几个本村的孩子玩游戏,他拗不过,由着去了。大约两小时后,返回途中麦场上不见一个孩子。回到家,当得知儿子并未回来,他便去找那几个玩游戏的孩子。找到的第一个孩子说出的话,惊出了他一身汗:小宇被两个陌生人带走了。
当从丈夫口中听到儿子被人拐走的消息时,五雷轰顶一般,她眼前一黑,那张好看的鹅蛋脸霎时犹如泛着青光的鹅卵石,失了血色。她勉强扶着墙,才没一头栽倒在地。那一刻,她都想不明白丈夫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召集人去找儿子,而是又跑回家里来。
你个窝囊废!怎么没把自己弄丢了!
虽然这么骂丈夫,却骂出了自己的两行泪。缓过神,眼泪也没顾上擦,她让丈夫赶快召集人去找,自己慌慌张张拿了户口本和一张儿子的照片到派出所报案。
那天丈夫带着四邻八户的乡亲,在方圆十几里之内找了一夜。派出所也派民警到镇上及县上的汽车站、火车站连夜排查,没一点线索。
之后连着几天,她带着女儿,和丈夫分头辗转于周边的村、镇、县,将寻人启事贴遍了所经之处的电线杆、墙面和布告栏……说是找儿子,可茫茫人海,天地无边,找起来犹如大海捞针,上哪里去找呢?
我知道他们一直在找我。
这么晚了,爸爸还没有回来,让我准备离开前想再看他一眼都办不到。
爸爸早晨骑车出门时,自行车前插着一张纸板,上面密密麻麻印满了字,还有我的照片。曾有好多次,看见爸爸插好那张纸板要推车出门,我就从墙根边站起来扑上去,边叫边扯他的裤脚阻拦。可他总是吼着阿黄别闹的话,一脚将我踢开。有时,他骑车在前面跑,我就在后面撒腿追着叫,可无论怎么叫,他都不理会。路上,远远看见有熟人跟爸爸打招呼时,人家几乎都是同样的口吻:老杨,又出去找儿子?那语气平常得就像人们见面问你吃了吗一样。
因为他们只能看见阿黄,却看不见我,让我想把身体找回来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
不久前虽然我回来了,可身体留在了那片树林的枯井里。不知他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只记得那时他闭着眼睛蜷缩着,嘴上缠着胶带,脸上满是泥,还有被泪水冲出的泥痕……其实那天我想把他带回来的。那样,大人们也许有办法能让我再变回去。可我根本办不到,因为我每次去拉他,双手总是抓个空。
我在那儿守了四天。四天中,不时有潮虫、蚂蚁及一些说不上的虫子,爬到他身上寻找食物。之后还有苍蝇及别的昆虫,像缩小了的玩具直升机一样,临空嗡嗡着落下来。那些小畜生,有的爬到他脖子上,有的伏在他脸上,还有的从鼻孔和耳朵里钻进去,个个都是贪心不足的样子。我拿它们没一点办法。从刚开始那只黑虫子翻山越岭爬上他的鼻头露出要撕咬的苗头时,我就做着驱赶的动作,可都是白费力。第四天上午,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只老鼠,爬上他的脸,咬掉了他的左眼皮……
我刚回来的那天,院子里空落落一片,感觉像是被人打劫了一般。唯有大狗阿黄,这个以前经常陪我玩耍、陪我嬉闹的好伙伴,见我进了院子时,它眼中闪过两道光,一下从墙根边站起,摇着尾巴汪汪叫着扑过来。结果它在我身上扑了个空,然后就像过去难过时那样,低头发出一阵嘶嘶呜呜的哀叫声。但我根本顾不上安慰它。那么久没见爸爸妈妈了,我都快急疯了。我一头冲到外屋门前,像以前在外面玩累了回来时那样大叫着,妈妈,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打开门的那刻,她披头散发、失魂落魄的模样把我吓了一跳。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她能像以前那样挠我痒痒逗着我进屋。可她向院里扫了一眼后,眼里的那点光就像残烬的火星般熄灭了。之后,她眼神空洞着,关了门。
她时常出现幻听,总听到儿子在门外喊着叫她开门。她一次次疯了似地扑到门前,拉开门,院里除了大狗阿黄和一群咯咯乱叫的鸡,空无一人。
而幻听中那种因妄想而来的惊喜每次被现实场景取代后,她心头都会现出一个深不见底的空谷,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能引起连绵的轰鸣。在一次由眼泪滴落引起的轰鸣声中,她回想儿子丢失的那个下午。当时,她在蔬菜大棚里摘黄瓜,儿子帮着拎篮子,屁颠颠地跑前跑后。短暂休息时,儿子从篮里拿起一根头顶黄花的黄瓜要吃,她说待会洗了再吃,不然会吃坏肚子的。儿子很听话,把黄瓜放回篮子。就在这时,丈夫跑来说要去给表哥家接电,儿子闹着也要去,说去找刚子哥哥玩……
回想时,她终于意识到,意外的出现其实是有征兆的。因为当时儿子说出要去找刚子哥哥玩的话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阻拦。因为,她打心底讨厌丈夫表哥家的那个孩子,不希望儿子跟他在一块儿。那孩子每次来她家,简直就是小魔王转世,蛮横无理不说,稍稍不顺心意就又哭又闹,最后把两家大人都搞得别别扭扭的……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继续阻拦呢?为什么不让阻拦更强硬些呢?
她越想越难受。面对意外,这些由后知后觉引出的征兆,让她无法原谅自己,心头空荡荡的无助感,就像一台压力泵,要将她整个人抽干。而找儿子,找了那么长时间,找来找去,除了找回更大的痛苦和绝望,还有什么呢?
从未如此煎熬过!
以往的时光,她都是在一个“盼”中度过的。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活有一天会像下面架着火的锅一样,要用“熬”的。八年前生了女儿后,心头的遗憾让她盼望有个儿子,于是在女儿两岁时又怀了二胎。结果天随人愿,十月怀胎后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之后她盼着他学会走路,盼着他叫妈妈,盼着一家四口和和美美……日子在一个“盼”中过得风生水起。对什么都心不在焉的丈夫,对她却是俯首贴耳,恩爱有加,她真是心满意足。前几年不顾丈夫反对弄了蔬菜大棚后,她盼着那些蔬菜年年都能卖个好价钱,好翻了旧房盖新房。最终,蔬菜的好价钱盼来了。新房子也盼来了。可刚住了两年,老天就在那个下午变了脸,将她以往所有的“盼”一把收回,劈头扔给她一个“熬”,让她熬着。
她知道,在自己没垮掉之前,只能熬着。
妈妈脸上难过的神情,和我心里因愿望没法实现所体会到的滋味一模一样。
为了把身体找回来,我在刚回来的那两天,不知做了多少努力。我时常混在那些风中,一下一下拍打我家的窗扇;有时我就跟着那些风,从门缝钻进屋里去,到处乱窜,希望弄出更大的声响。但一切都是白费力,他们不过是以为风在作乱,除了把门窗关得更紧点,再没什么。
之后,我再也不愿跟着那些没头没脑的风瞎胡闹了。
记得那是我回来的第九天。早晨姐姐上学走了后,爸爸突然接到个电话,他刚说了没两句,手机就被妈妈抢了去。她对着手机急切地问,你说你在哪儿见到的?……对对对,他穿着件白衬衫,小平头……好处费?可以可以……你带我们去,你在哪儿?……好好好……挂了电话,妈妈慌慌张张拿了些钱,和爸爸风急火燎地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我知道他们这一去肯定是白忙活一场。可光我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也许,我只有再次回到身体里,蹦着跳着扑到他们面前,一切才会改变。可是,怎么才能把身体弄回来呢?
那天我丧气极了。他们走后,我在村里四处游荡了一圈,没有任何东西能给我心中的问题提供一个答案。中午,我再次回来时,突然想到了奶奶活着的时候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一个小男孩死后将魂儿附在了一只硕大的蛐蛐身上,帮他爸爸在斗蛐蛐比赛中赢了很多金子。受这个故事启发,我突然想,我能不能也把自己附在哪个动物身上,让它带着爸爸妈妈去找我的身体呢?
我站在院门口,不由自主向院里瞥去。
大狗阿黄!
除过我从院门口跑到阿黄跟前所用去的那点时间,我的穿越没用上一秒钟。适应了最初那一片粘稠的漆黑之后,我被一股热烘烘的腥臭味包围,还有阿黄那咚咚咚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震得我头脑发涨。但是,这种不适应很快就被另一种奇异的景象所代替。因为我借着阿黄的眼睛往外看时,周围不可思议的变化,让我一下明白了人们为何总爱说“狗眼看人低”这话。原来,用狗眼去看,所有东西确实变小了。瞧,眼前地上的几颗玉米粒儿,小得像散着金光的婴儿牙齿;那只正向这边走来的母鸡,看上去仿佛刚出生没几天;而远处的围墙,则矮得好像一伸脚就能跨过去……
那天我用了整整一下午时间,来领略这缩小了的世界带给我的新奇感,同时也完全适应了阿黄的身体。等姐姐放学回来,背着书包刚一进院门,我就一跃而起向她扑去。我张着大嘴哈着热气,快速摇着尾巴在她腿边绕前绕后,想缠着让她跟我玩一会儿。可姐姐只是俯身摸着我的脑袋说,阿黄,一天没见,是不是饿了?乖,别闹,待会给你弄吃的。
我难过地哼了几声,只好又卧回到墙根边。
那天夜幕快降临时,缩小了的爸爸和妈妈回来后,妈妈带着不知比他们的身高高出了多少的声音,一声声地骂爸爸是窝囊废。我一心想带着他们赶快去找我的身体,便一个箭步冲上去,摇着尾巴在妈妈腿边蹭着哼着,并用牙扯她的裤脚。
这个东西饿疯了吧!
妈妈骂着,恼怒地用另只脚踢我。见我不松口,她就顺手抄起立在墙边的一根棒,一下一下打在我背上,可我依然不松口。妈妈对爸爸吼道:
你还愣着干嘛!还不赶快把这个东西给我弄开,窝囊废!
除了“窝囊废”,她再也想不出还有哪个词可以用来形容丈夫。
在找儿子找了一月有余之后,大棚里的蔬菜再也经受不住他们的漫不经心了。她不得不将脚步由找儿子的路途上挪到大棚里,强打精神去莳弄那些蔬菜。可丈夫对漫步目标的寻找也似乎失去了信心,他将更多希望寄托于派出所和那些四处张贴的寻人启事。
你不出去找,还等着人贩子给你送回来?你个窝囊废!
不止一次,她对丈夫破口大骂。但每骂一次,痛苦就增加几分。每每想到丈夫那天把儿子带出去扔在半途,再想到他一贯对儿子漫不经心的态度,就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彻头彻尾是个窝囊废,自己一天都和他过不下去了。但一想到家散了,找回儿子的希望就更渺茫了,一阵阵的窒息感让她眼前发黑。
那些天以来,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就像电影中被外星人洗劫过的街道一般,满目疮痍,没了往日的温情与恩爱,只有眼下的诋毁与伤害。说到底,关于儿子的丢失,她对丈夫的怨恨是无以复加的。
这怨恨,就像一根长长的被点燃的导火索,沿着丈夫那天下午带着儿子去邻村走过的路,又一路燃到了丈夫的表哥家。她恨那个也被自己称为表哥的斜眼男人,你家的电早不接晚不接,偏偏要在那个下午接,你个斜眼东西!继而又恨那个叽叽喳喳、风里风骚的表嫂,你个婊子货的东西,成天只想在外面浪,把你家的小畜生不好好管教,时不时地领到我家来!最恨的,莫过于那个小名叫刚子的孩子了,一想到他那顽劣的样子,想到儿子惦记着和他玩却把自己弄丢了,她就恨不得能立刻甩给他几个耳光!
儿子现在在哪儿?他有没有饿着,有没有生病?人贩子会不会虐待他?
一天晚上,大概子夜二时左右,对儿子愈发强烈的思念之情,再次将不眠之夜拉得那样长。冥冥之中,她突然想到,儿子可能已经死了,已不在人世……这个可怕的念头,顿时将一种发烧的感觉推上发根,仿佛要把她的头发点燃。她全身汗津津一片,并痉挛不止。
在汹涌而下的泪水中,她咬牙切齿地想到了那两个人贩子。终于,在内心的荒地里,她挖了个大坑。她活埋了他们。等他们在窒息中苦苦挣扎咽气后,她就用臆想而来的起死回生之术,让他们在地下复活。她让他们死了活,活了死,如此反复。唯有如此,她仿佛才能止住自己的泪水和痉挛……
刚回来那几天,每次看见妈妈流泪,我明明也跟着在哭,却不见眼泪流下来。可刚才,借着阿黄的眼睛,泪却突然涌了出来。
刚才太阳快落山时,姐姐放学回来,我摇着尾巴跟她进了屋。她赶了我几次,想把我赶出去,可我哼哼唧唧地跟她撒娇,就是赖着不走,她也就不再赶了。她进了厨房缩手缩脚地做晚饭时,我就在她腿边蹭来蹭去。不时,她会把切废的胡萝卜、豆腐顺手扔给我,虽然这些不合我胃口,但我还是将就着吃了。之后,我从厨房出来,在过道墙边卧着,从这里正好可以看见躺在里屋床上的妈妈。自从那次她拿棒打了我以后,说实在的,我有些怕她。
姐姐煮好面条浇上汤后,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到里屋床前,用哀求的语气说,妈妈,你起来吃点东西吧……妈妈就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姐姐就一声一声地哀求。突然,妈妈一骨碌翻起来,滚!她一把将姐姐手中的饭碗打翻在地。碗带着很大的声响碎掉了。面条和汤汤水水洒了一地,还烫了姐姐的脚。姐姐站在地当中嘤嘤地哭起来。
看到姐姐哭了,我卧在那里不由得哼哼,刚哼了两声,眼泪就出来了。姐姐抹着泪出来,到厨房拿了笤帚和簸箕,再次经过我身边时,她说,阿黄,快去,把那些面条吃了。
我嘶嘶呜呜着站起来,脑子里对那些面条没一点想法,而是不停用脑袋、用耳朵摩挲姐姐的腿,还不停用前爪刨地。阿黄,你怎么了?说着,姐姐放下笤帚和簸箕蹲下身来。当她用双手抱着我的脑袋看我时,我感觉眼眶里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来。阿黄,你怎么了?姐姐再次问,你的眼睛怎么是红的?——妈妈!妈妈!你快来看阿黄怎么了,它眼睛红得吓人!
妈妈披头散发从里屋出来时,她再也不是以前我眼中那个爱说、爱笑的漂亮妈妈了。她的脸色又灰又青,没一丝血色,眼圈黑得就像抹了锅灰,浮肿的眼袋里仿佛注满了水,以前经常带着笑、亮着光的眸子里,现在却是灰茫茫一片。
她站在那里远远看了我一眼后,对姐姐吼道:离它远点!估计是疯了,等你爸回来,弄出去吊死算了!
这就是刚才发生的事。
天已黑了,爸爸还没有回来。我不想再等了。我要走了。
因为刚才我突然明白,自己永远都无法再回到身体里蹦着跳着扑到他们面前了。在远处树林的那口枯井里,在潮气与虫子的牙齿之间,身体可能已成了一堆零碎。但也许只有让他们发现它,知道那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我,一切才会改变。
我多想让家里变回到以前充满欢声笑语的样子啊!以后,我会住在阿黄的身体里,等待这一天的到来。我会让阿黄成为这世界上最聪明、最富有灵性的狗,陪着他们。
而现在,我只想到那片树林,叼一只我的鞋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