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又下雪了。”
好几个冷冽的清晨,从门外回来的外爷都会这么说。
山,是指西边的贺兰山,在明子眼中,它远得仿佛在天边。在明媚的夏日,明子曾不止一次手搭凉棚向那远山眺望,它们蜿蜒起伏,连绵不绝,像许多头尾相连的骆驼行走于神秘的远方。可如今,“驼背”上一次次在外爷的口中落满了雪。这个冬天之所以如此寒冷,显然和远山上的雪有关。
那天中午,习惯抱着双膝倒坐于炕头睡午觉的外爷,醒来时从炕头倒栽下去,导致半身不遂,瘫在了炕上。半月后,他右侧胯骨处被身下铺着薄毯的土炕硌得溃烂,漫延出碗口大的疮口,脓水里甚至能看到骨头——明子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外奶奶用她枯枝一般的手蒙上了他的眼睛。乡上的赤脚医生来给看过了,只是摇着头,说着一些安慰的话,放下一包止痛片去了。“估计老爷子捱不过多少日子了,你们有啥好吃的、好喝的就伺候着,让耐活一天是一天吧……”临走前,赤脚医生这样说。
从此,在这个冬天,外爷口中的雪,变成了比雪还冷的“疼”。
哎——哟!疼啊……疼啊……疼……
不知多少天了,每到半夜,外屋炕上外爷痛苦的叫喊,都会把明子吵醒。外爷第一次发出叫喊的那晚,明子正做着一个与小伙伴捉迷藏的梦。突然,外爷一阵带着哭腔的叫声,犹如平地升起一声惊雷,将明子惊醒。黑暗中,他瑟瑟发抖,身上汗津津一片。
外屋炕上的外奶奶也被吵醒了,她压着声音说,老东西,疼谁也不能替你受,你就不能忍着点?明子明早还要上学呢……
我疼啊,疼啊——疼——
说完,外爷的叫声轻缓了许多,变成了一阵阵被强压着的呻吟。但没过多长时间,那呻吟再次复归为嘶哑而狂放的哭腔,仿佛这样能为他减轻不少痛苦。
外屋的灯亮了。窸窸窣窣中,是外奶奶在橱柜里翻找纸药袋的声音,还有倒水的声音。
老东西,来,再吃上两颗去痛片吧……
明子能听出,外奶奶已笃到炕沿前,抱着外爷的脑袋靠在胸前给他喂药。外爷吞咽的声音里,带着一阵阵的哽咽声。
你哭个啥呢,外奶奶好像在帮外爷抹着脸上的泪,谁叫咱摊上了,能忍就忍忍吧,吃了药,会好点的,安稳睡吧……
外屋的灯灭了。
随着外奶奶躺下叹了口气,一切再次归于冷寂与黑暗。一直到天亮,明子再未合眼。而身边的光棍舅舅,沉沉的鼾声直唤来黎明时窗外的天光。
外爷快要死了——这件事,明子不只是从赤脚医生的口中听到,每天还能亲眼看到。外奶奶请人给缝制的老衣,就堆放在外爷的枕边;从棺材铺里定制的松木棺材也送来了,停放在外屋的地当中,那四四方方、愣头愣脑的样子,像一艘即将要启航冲向远方的船。受外奶奶所托,村上的居士手拿摇铃在炕头前也给外爷忏悔(超度)过了,希望他能早点儿走,不要这样停留在世间,自己受罪不说,让旁人也跟着受罪。居士忏悔时眯着眼睛,嘴里发出呜哩哇啦、含糊不清的声音,让明子觉得既滑稽又肃穆。因此,他想笑又不敢笑。
嫁在外村的三位姨妈也都风尘仆仆地来看过了。她们一进门,都扑倒在外爷的炕头前大哭不止:我的爹呀,前阵子你还好好的,咋突然就倒下了,你的命咋这么苦啊……炕上瘦得脱形犹如一幅骷髅的外爷,喉咙间呜呜啊啊地哽咽,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外奶奶拄着拐棍立在炕头前,颤巍巍地陪着落泪。光棍舅舅如一截树桩杵在门口,始终面无表情。
人们都说外爷命苦。他自己也经常这样说。
外爷小时,父母早早殁了,是由兄嫂把他抚养大的。那年月,兵荒马乱的,他十八岁那年被马鸿逵的队伍抓去做了马倌。用他自己的话说,那些年,他把这辈子该受不该受的罪都受了,每天起早贪黑、吃不饱穿不暖不说,稍有不慎,身上就会挨上一顿棍棒;实在受不住的时候,他曾逃跑过几次,但没一次成功,每次被抓回去,棍棒之下,皮开肉绽……就这样,他在二十多岁时,腰就弯了,像个直立行走的大虾米似的,一直弯到了七十三岁。也正因为此,他睡觉无法平躺,但侧身睡又硌得浑身上下难受,所以很多时候,特别是睡午觉,他习惯坐着抱膝而睡。
从明子记事起,外爷走路的样子尤为滑稽。他永远是一副低头认错的样子,走起路来,佝着腰,双手背在身后,叉着腿,迈着八字步,一步一摇,看上去活像一路在地上觅食的老鸭子。有时,外爷在前面走,明子就跟在后面学,并不时咯咯咯地笑。外爷扭头父发现后,瞪眼骂道,你个婊子儿,就不学好!骂完,便转身撒腿来追——他并不是做做样子,而是真追;若追上了,对明子也是真打。他脾气暴躁而倔强,对外孙的不学好,从不手下留情的。但是,他老胳膊老腿,哪追得上呢?
如今,外爷瘫在了炕上,面容青暗,眼窝深陷,颧骨凸耸,像具木乃伊一般,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疼”成了他的日常用语。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外爷走路时滑稽的样子了,想着再也体会不到从他手里逃脱时的那种兴奋和刺激了,明子心里就生出一份他那小小的心脏所盛不下的忧伤和难过——有那么一两次,它们就从他的眼窝里溢出来,滴洒在上学的土路上。
“山上又下雪了。”
和姜广军、姜广民两兄弟结伴上学的路上,明子眺望着西边远山上的白皑皑一片,学着外爷老气横秋的口吻如此说。三人都戴着军绿色的棉帽,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袄,在冬日清晨荒凉而又冷冽的光景中,活像三只长着腿的大粽子。
“你天天都这么说,烦不烦啊。”
“就是,你说点别的不行啊。”
那两兄弟不屑的语气,让明子心里陡然间变得空落,他把已探入书包里的手拿了出来。书包里用塑料袋装着三块鸡蛋糕,本来,他想拿出来与这两兄弟分享的,但此刻他打消了这个念头。那鸡蛋糕,是姨妈买给外爷的,它们都呈梅花形状,看上去松软油亮,透着黄橙橙的诱人光泽,看一眼都让人垂涎欲滴。这几天外爷几乎水米不进了,每天勉强能喝一点米汤,并把米汤在体内产生的那点力气全部用来喊疼。早晨出门时,外奶奶特意将三块鸡蛋糕用塑料袋装着塞入明子的书包,让他在上学路上当早点吃。可此时,那两兄弟的话,让明子对那鸡蛋糕没一点胃口。
自从外爷瘫了后,明子也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天没睡好觉了。他上课时总打瞌睡。每当被瞌睡虫缠上时,他就拧胳膊、拧大腿。但疼痛感刺激下所带来的片刻清醒,相对于瞌睡虫的顽强攻势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往往过不了几分钟,嗑书虫又会卷土重来,一次次拉着他的上下眼皮往一块粘。
明子因为个头矮,座位在最前排。这天他打瞌睡时,身体猛地往前一栽,竟把课桌给扑倒了,嗵地一声,地震了似的。课桌上的书本及文具,带着杂乱的声响散落在讲台前的砖地上。他一个激灵。面前冷森森的空荡,让他彻底清醒了。全班同学在惊吓之余的哄堂大笑,让他脸皮发烫,脑门及后背上出了一层汗。正在黑板上写生字词的语文老师被那声音一惊,手一抖,粉笔断了。他转过身来,看着眼前地上不可思议的狼藉,对坐在一片空荡中的明子和他的同桌陈畅喝问:
“怎么回事?!”
明子站了起来,嘴唇哆嗦着:“我……我……”他什么也说不出,却已是满头大汗。陈畅替他答道:“他刚才栽盹,把课桌给碰倒了。”
教室里骤然而起的哄笑声,像一群苍蝇扑面而来。明子无地自容。
老师一脸铁青:“刘建明,你最近太不像话了!天天上课栽盹,晚上不睡觉干嘛呢?是学老母鸡孵蛋吗?!”教室里爆笑不止。
顿时,明子的眼泪蜿蜒而下。
他这没出息的样子让老师更加恼怒,最终将他赶出了教室,让他带着伤心、难过和委屈,在外面受冷风吹。
天气就像明子受罚后难以言说的心绪,变得阴沉沉的。满天是低沉厚重的灰黄色浊云,整个世界好像被一块巨大的灰色棉被所笼罩。西北风呜呜地吼着,在校园西边的旷野上肆虐、奔跑,摇动着白杨树上零星的枯叶。明子站在教室门口的墙边跺着脚,将双手抄在袖筒里,尽管如此,他还是瑟瑟发抖。
这是瞌睡虫给明子招来的最大一次祸。他恨那个打瞌睡的自己,顺带着,也开始憎恨躺在炕上的外爷和他口中的“疼”。带着这份让他感到更加寒冷的憎恨,他再次抬眼向西边的远山眺望,但目光却无法穿越那些浊云,所以,他什么也看不到。
这样的天气,是该下场雪了吧?这么想着,明子心里有了些许宽慰。
在受罚结束的课间,明子再次回到教室,课桌已被摆好,文具、书本也被整齐地摆放在课桌上。
“你在外面冻坏了吧?赶快到火炉边烤烤吧。”明子刚在座位上坐下,同桌陈畅这样对他说。
明子没接她的话,而是望着课桌上的摆放,问道:“是你帮我整理的吗?”
“除了我,还有谁?”陈畅说完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红扑扑的脸蛋上布着皲裂的细纹。
明子伏下身,从课桌抽屉的书包里摸出那个塑料袋,拿出两块鸡蛋糕,自己吃着一块,递给陈畅一块。
“这是啥?”
“鸡蛋糕呀!你没见过吗?快尝尝,可好吃了。”明子嚼东西时咕咕哝哝的口气里,带着明显的炫耀。
陈畅两三口就将那块鸡蛋糕吃完了。“哇,太好吃了!还有吗?”陈畅贪求的目光,让明子有些厌恶。“就剩一块了……”他说。
“那算了,你留着吃吧。”陈畅虽然这么说,但明子还是将最后那块鸡蛋糕掏出来递给了她,“你吃吧,我家里还有,你要是还想吃,明天我再带来给你。”陈畅感激地接过后,顺手一掰,一分为二,递给明子半块。两人会心一笑,都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这鸡蛋糕应该挺贵的吧,你家里咋会有那么多?”陈畅突然问。
她的话,仿佛让明子喉咙间的吞咽突然间变得困难起来,他的脸憋得通红:
“我外爷快死了……姨妈给买的……”
“你外爷咋了?病了吗?”
陈畅的好奇让明子感到既厌恶又难过,他语无伦次:“他中午一觉醒来,从炕上栽了下去,动不了了……身上都烂了,有碗口那么大,”明子在自己右侧的胯骨处给陈畅比划着,“他天天晚上喊疼,吵得人睡不着觉……”最后这句,他是带着哭腔说的。
“哦,怪不得你天天上课栽盹,”陈畅清澈的眸子里,星光潋滟,“要不我去找曹老师帮你说说这个情况,让他以后不要再罚你?”
明子吸着鼻子,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母亲和父亲收到电报,从山那边赶回来的那天,明子光荣地加入了少先队,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放学路上,他担心红领巾被弄脏、弄皱,便把它从衣领上解下来,整齐地叠好,卷成卷儿,装在裤兜里。
刚一进门,听到从里屋东边的锅道里传来母亲与外奶奶的说话声,让明子兴奋异常。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锅道门前:“妈!我加入少先队啦!”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红领巾,想戴上给母亲看。可是,几乎快一年没见面的母亲,只是一边手拿长勺搅着锅里的粥,一边转头瞧了他一眼:“儿子回来啦。”之后,又转过头继续搅她的粥。明子站在锅道门口,手里捏着卷成卷儿的红领巾,茫然无措,不知是把它放回兜里,还是戴在脖子上。
“你去帮外爷翻个身吧,他又好半天没翻身了。”说完,母亲费力地将那口大锅从炉口上端到一边,又对里屋正在擀着大张面的光棍舅舅喊着问:“哥,你的面擀好了吗?这调和饭,就等下面了。”
帮外爷翻了个身后,母亲又喊着让明子去村长家叫父亲回来吃饭——下午他们刚回来不久,不知因为什么事,父亲被村长叫去了。明子刚走出外屋门,突然听到母亲和光棍舅舅在里屋大吵起来,而且吵得越来越凶,愤怒中的舅舅都带上了脏话。屋内振动的空气冲击着窗格纸像蜜蜂振翅一般,发出一阵嗡嗡声。明子能听出,争吵是由母亲责怪舅舅对外爷照顾不周引起的。
“我他妈的不是人,是个畜生!行了吧!”
舅舅这样骂完自己后,里屋传来一阵杂乱而又沉闷的声响,能听出,是舅舅将手中的擀面杖狠狠摔在案板上又弹跳到地上,紧跟着,是一声又一声的“啪啪”声——是光棍舅舅左右开弓在打自己耳光。
母亲呜呜哭着出来时,明子逃也似地跑出了院门。
在明子印象中,外爷和光棍舅舅是一对很奇怪的父子。与其说他们是父子,倒不如说是一对冤家。他们的脾气同样暴躁和倔强。平日里,父子二人很少说话,即使有话要说,往往没说上几句,两人就在地当中吹胡子瞪眼地吵起来。外爷骂:你羞你们先人呢,就这么跟老子说话?光棍舅舅回骂:你才羞先人呢,有你这么当老子的么?外爷又骂:不知老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畜生!光棍舅舅丝毫不嘴软:畜生造了孽,才生畜生呢!
在他们的对骂声中,腿脚不便的外奶奶盘腿坐在炕上,闭着眼睛,手持念珠,垂泪念着阿弥陀佛。
每次看着他们像两只公鸡似地对骂,明子的心里既感到恐惧,又有一种带着恶意的快感。很多次,他都希望舅舅能占上风,因为外爷平日里总像个凶神恶煞一般,常有发不完的火,经常打他、骂他,就连吃馍馍时没用手捧着,掉了馍馍渣,都会招来一顿臭骂或一记耳光。相较之下,光棍舅舅除了对外爷很凶,平日里对外奶奶、对他都很好;每当秋收到城里的粮库卖了粮,舅舅都会给他买来苹果、梨子、水果糖吃。
有一次,不知是谁家的鸡,在外爷家的草棚里下了八个蛋,被外爷发现后,用衣襟兜着回来,找一个纸盒装着,放置在外屋的橱柜上。他忌油腻,准备回头分几次煮了吃。在那乏有荤腥的年月,鸡蛋可是乡间最能解馋的东西。晚上舅舅从田间干活回来,发现了那鸡蛋,结果父子俩为鸡蛋煮着吃还是炒着吃大吵起来。吵得不可开交时,光棍舅舅不由分说,抄起装鸡蛋的那个纸盒到锅道,将鸡蛋一股脑儿全部敲碎在一个海碗里,任凭外爷在外屋日爹戳娘地骂,他也不理会,只管把炒锅架在炉口上,倒了些油,撒了点盐,三下五除二给炒了。然后,他没有把炒好的鸡蛋盛在盘里,而是连锅端起放在地上,拿着筷子蹲在锅道里吃,并把正在写作业的明子叫来陪他一块吃。
听着外爷的叫骂,明子觉得那是自己吃的一次最没有滋味的炒鸡蛋。之后几天,他就因为觉得自己很不光彩地做了舅舅的同谋,见了外爷,他总是躲着走。以至于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明子头次在书本上看到“弑父情结”一词时,立马想到了那个已去世多年的光棍舅舅。
其实,光棍舅舅起初并不是光棍。早年间,家里给他娶过婆姨,婚后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挺和美。婚后的第二年,舅舅作为壮劳力,被乡上抽去挖渠,一个月没回家。期间,家里因为添置了新家具,屋里需要重新摆放,外爷支使挺着大肚子的儿媳妇去抱一个笨重的木箱,结果把肚里的孩子给挤掉了。舅舅从乡上回来后,发现掉了孩子的婆姨有些精神失常,便与外爷大干了一场。从此,父子俩就有些水火不容了。后来,明子不曾见过的那位舅妈,她的精神问题越来越严重,最后彻底变成了疯子。她就像鲁迅小说中的祥林嫂一般,整天在村子周围四处游走找孩子,谁都看不住。直到有一天,一个不确定的清晨或黄昏,她走出了家人及村民们的视线,再未回来。从此,舅舅成了光棍,再未婚娶。
这都是明子记事前的事情了。明子记事后,也是渐渐从家人的闲聊或争吵中了解到的。
在外爷瘫在炕上没日没夜喊疼的那些天里,明子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死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想来想去,总也想不明白。
那天,他到邻居姜广军、姜广民两兄弟的家里玩。他们三人在院子里弹玻璃球时,见姜爷爷提着菜刀从屋里出来,到鸡窝里捉了只母鸡,然后捏着两只鸡膀子,边向院墙拐角走,边用河南口音骂着鸡,说它是个吃家饭拉野屎的东西,就见它成天不少吃,却不知把蛋下到哪儿去了,还不如杀了吃肉(那一刻,明子想到了自己和光棍舅舅吃的炒鸡蛋)。那鸡在姜爷爷手里发着无用的叫喊,做着无用的挣扎。到了院墙拐角,姜爷爷蹲下身,把两只鸡膀子踩在脚下,然后用那大手将鸡头握在手里用力向鸡背回折,将鸡脖折成一个“几”字。两只鸡爪子在胡乱扑腾之时,姜爷爷已拿着菜刀在鸡脖上做着拉锯似的切割,一股浓黑的鸡血喷了出来……
看着这一幕,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让明子弹玻璃球的手止不住发抖。他隐隐觉得,那只鸡是代自己和光棍舅舅受过,甚至还有外爷。看着姜爷爷倒提着那只几乎要断了脖子的鸡,滴洒着一路血迹向屋里走去时,惊悸中的明子对死有了个奇怪的想法:死,也许就是代人受过吧。那么,瘫在炕上的外爷,一定也是代人受过的吧。不然,他不过是摔了那么一下,又没像鸡那样脖子上挨刀,为什么突然间就快要死了呢?
年关将近,明子听外奶奶和母亲唠叨,七十三岁是个坎儿,估计外爷挺不过这个年了。她们很担心外爷会在过年那几天咽气,那样的话,就别指望能过好这个年了。外奶奶还说,她预感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希望外爷一定要走她前头,不然,外爷和舅舅的关系那么糟,若外爷走在她后头,有他受不完的罪。
每到年前,村里不少人家都会杀猪,不时会从不同方向传来惨烈的猪嚎。休寒假的明子和一帮小伙伴,每当看到村里的周屠户被人请去杀猪时,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去看热闹。
那天下午他们跟着周屠户刚踏进虎子家的院门,就听到从院子东头的猪圈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凄厉的猪嚎。虎子爹掏出根烟递给周屠户,嘿嘿笑着说:“老周,你听听,猪听到你来了,就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要死了。抽完烟,咱们赶快去绑了宰掉——都快把人吵死了。”周屠户说:“不急不急。让它再嚎上一阵,把肚里的浊气、晦气都嚎出来,肉香。”
他们的话让明子感到十分疑惑:猪难道真能感应到死?
他和姜广军、姜广民两兄弟跑到猪圈跟前看,只见那头黑猪犹如困兽一般,异常焦躁,边在圈里哼哧哼哧四处奔突,边发着嘶厉的嚎叫,全身的毛都直立着,黑石子一般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与绝望。
当虎子爹引着手提长刀的周屠户向猪圈走来时,那猪嚎得愈发瘆人。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它嘶叫着开始拱墙。
就在一帮人跳进猪圈左右围堵捉猪时,明子悄悄跑出了虎子家的院门,背后人们的大呼小叫及猪的惨嚎,不绝于耳。回家的路上,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被那声音吵得昏昏沉沉的。
猪又是代谁受过呢?
外爷每天喊疼,难道也是对死的感应吗?
想着这些问题,明子回到家后,愈发觉得头昏脑涨。他连晚饭也没吃,进门冲进里屋拉开被子倒头就睡。迷迷糊糊中,他听外奶奶和母亲在外屋唠叨:“明子今儿是咋了?是不是病了?”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母亲进来摸了摸他的脑门后又出去了。之后,他坠入了深沉的睡眠。屋内晚饭后的嘈杂声及半夜外爷喊出的“疼”,再未能吵醒他。
这是自外爷瘫了以后,他睡得最沉的一次。
外爷最终没能熬过七十三岁这个坎儿,在腊月二十三那天下午咽气了。
家里是按喜丧的规格给外爷办的丧事。出殡前,披麻戴孝的母亲、父亲、光棍舅舅和三位姨妈,他们在灵棚里给外爷烧纸时发出的哭声,伴着残烬的火光和纷扬的纸灰,让明子听来,仿佛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带着某种被解放了的欢喜。
大家终于能过个好年了……外爷走在了外奶奶的前头,他不用再受罪了……明子幽然地想。
那天在下葬回来的路上,明子不由自主地再次眺望西边的远山,那天边“驼背”上往日的白皑皑,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青灰一片。当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亲人们头上的孝布上时,想着自己头上也顶着同样的白,恍惚之间,他觉得远方“驼背”上的雪,如今通过一场仪式,都已落在了自己和亲人的头上。
外爷去世后不到一个月,外奶奶也归西了。她虽然走得突然,却很安详。那天早晨起来,她仿佛是在梦中受了仙人点化一般,洗漱干净,穿戴整齐后,什么也没吃,就盘腿坐上炕,手拿念珠,像尊佛一般地念着。自她刚坐上炕把眼睛闭上后,就再未睁开。她就那样坐化而去,就像坐着睡着了一样。
家里实在没有能力在一个月内办两次隆重的葬礼。因此,外奶奶的丧事就一切从简地办了。
外奶奶下葬那天,下了一场大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像爆炸了的梨花在漫天飞卷,将天和地连通起来。明子身着孝衣,随着一身孝白的人群来到墓地。看着外奶奶的棺材慢慢沉降于事先挖好的幕坑,他忍不住抬头看天,仿佛那雪是天空的目光,也沉降于四四方方的幕坑。他恍惚觉得,生是地,死是天,它们隔得那么远,又是这么近。
墓坑被一锹一锹的黄土填满后,坟头隆起,紧跟着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在明子眼中,周围的一切,静静的,虚虚的。
和家人跪在外奶奶的坟前烧纸时,明子难过地想着,不管自己喜不喜欢,以后再也没有爷爷、奶奶好叫了……在熊熊的火光前,在天空不断沉降的目光下,
他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