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白云天的头像

白云天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4/25
分享

谁记得彭千雪

万肉头尝了口服务员刚端上来的清炖土鸡,故意对旁边的郑秀梅说,这鸭肉做得不错,你尝尝。郑秀梅尝了一口,不知是套,随口道,哪是鸭肉,是鸡吧?话音刚落,满桌爆笑。回过神的郑秀梅满面通红,举拳就捶,万兵,记得你以前是个挺老实的孩子,现在咋变得这么坏呢!

谁说他老实了?聚会组织者周佳年说,你忘了有一次包月萍站起来回答问题,让肉头在凳子上给放了个图钉……

趁我不在,你们说我啥坏话呢?

从卫生间出来的包月萍边拿纸巾擦着手,边走过来在郑秀梅旁边的空位上落座。万肉头起身,满脸殷勤,从那盆里夹了块鸡肉到包月萍盘里,说,你先吃点,吃完再给你讲。满桌的目光里憋着笑。包月萍道过谢,准备动筷子,郑秀梅阻拦道,月萍,别吃!说着,她附在包月萍耳边嘀咕了几句。包月萍噗嗤一笑,好你个万肉头,竟然给我下套。她站起身,丹凤眼里带着愠羞之色,将桌子转盘上的鸡肉连盆端到万肉头面前,这鸡肉被你说成了那样,我看也只有你能享用。

哪是我说的呀,明明是郑秀梅说的。万肉头狡辩。有人笑喷了。

就此,桌上又掀起一波互相敬酒的小高潮。

酒过三巡,大家言谈甚欢。从上海回来探亲的王少春突然问道:

你们还记得彭千雪吗?

大家面面相觑出现了短暂的冷场。王少春继续说道,难道你们都不记得啦?就是当初咱们班总爱扎个马尾巴,走路时头发一甩一甩的那个女生对啦,她嘴角好像还有颗芝麻粒一般大的痣。

各位空洞的眼神,让当年中途转学对后来不明就里的王少春有点尴尬。仿佛彭千雪这个名字是个炸弹,突然将大家的热情轰散了。他倒了杯酒,准备自罚一杯。周佳年对他做了个手掌向下压的动作,示意他将酒杯放下。

少春不提我还真忘了——你们谁还记得彭千雪?

周佳年一问,大家似乎得到了某种默许,气氛再次活泛起来。

彭千雪可是咱们的班花呀,咋能不记得呢。郑秀梅说。    

咱们在座的,不知道你们后来见过没有,反正我有小二十年没见了。若是真见了,怕是都不认得了——那话是咋说的来着,岁月真他妈的是把杀猪刀呀,哈哈哈……万头肉说。

确实,自她那年转学走了以后,再没见过。

她也转学了?王少春问。

对呀。你好像是高一转走的,我想想,她应该是高二下学期转走的。

她为什么转学呢?

这个嘛……包月萍隔着桌子望了眼一直郁郁寡欢的雍之措。雍之措接纳桌子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时,“吧嗒”用火机点了根烟。火机熄灭时,他仿佛与口中叼着的那根烟有隔世仇,狠狠吸了一口,那张与周佳年颇有几份相像却尽显老气的娃娃脸上,腮帮子鼓起两个大包。他的话夹着烟雾一块喷出:

你们想说就说,都他妈的瞪着我干吗?

老雍,上座的周佳年说,你不发话,我们哪敢啊,提起彭千雪,你可是最有发言权——她是你胸口永远的痛吧,啊?哈哈哈……

对呀,老雍,你当年好像还给人家写过纸条呢。万肉头戏谑道。

少他妈的拿我开涮。都多少年的事了,这哪跟哪呀——喝酒就喝酒,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有意思么?

老雍,今儿我还真得翻一翻。周佳年借着酒劲说,借这个机会,正好大家提到了,我还真得把这事说一说。不然,咱哥俩这么多年,表面上嘻嘻哈哈的,背地里都好像装着一肚子馊饭似的,没意思,对吧?

有啥话,私下聊不行吗?非得在这儿说?

有啥好遮掩的?咱们做男人,坦荡点,不好吗?再说,今天在座的都是老同学,又没外人,有啥不好说的?

大家纷纷附和之时,雍之措起身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后背飘来一句,你们喝着,我先撤了,欲迈步向门口走。郑秀梅、包月萍及王少春纷纷起身挽留。周佳年仰靠在椅背上,示意大家坐下。他冷眼笑着,隔着桌子远远向雍之措的后背喊话,老雍,你什么意思啊?想搅我的局是吧?今儿你要是踏出那个门,后面的事情,你看着办!

空气顿时凝固。万肉头开口和稀泥,说老雍喝多了,劝周佳年别生气。

在所有人的注目中,雍之措迟疑地转过身。将外套重新搭回椅背时,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举着打圆场,实在不好意思,刚扫了大家的兴,我先自罚一杯。扬脖灌完,他又倒了一杯,然后双手举着对周佳年说,周总,刚才是我不识抬举,感谢你这么多年对兄弟的照顾,我再罚一杯。

咱哥们,什么狗屁周总——就叫我名字!就冲这,你老雍还得罚一杯。

佳年,老雍喝多了,别再让他喝了。包月萍起身要为老雍代酒时,老雍已把那杯酒一干而尽,并把杯底展示给周佳年看,然后落座说道,佳年,现在可以了吧?今儿你有啥想说的,尽管说,兄弟洗耳恭听。

这就对了嘛,王少春劝慰道,老同学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来来来,喝酒喝酒。王少春、万肉头、包月萍及郑秀梅主动起身与老雍碰杯,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

周佳年边招呼大家吃菜,边套上一次性手套,拿起一只龙虾剥着。老雍,这么多年,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你说当年咱俩关系那么好——就凭长相,好多人都说咱们像亲哥俩,可你明知道我喜欢彭千雪,背地里还搞那些小动作,你当初是咋想的?说完,他抬头瞄了眼处于满桌目光聚焦下的老雍,将手中剥好的龙虾塞入嘴里嚼着,在等老雍回话的空当,他又垂下头去对付另一只。

这有啥奇怪的。你喜欢的人,别人就不能喜欢了?

少跟我耍花腔,周佳年将第二只剥好的龙虾塞入嘴里,揪掉手上的一次性手套丢在桌上,边嚼着边说,依我看,不光是喜欢那么简单吧?

你想听啥?老雍从桌上的中华烟盒里抽出两根,远远抛给周佳年一根,自己点了一根。

想听你说实话。

老雍喷出浓浓一口烟,我他妈的当年学习最好,觉得自己最有资格喜欢彭千雪,你没资格——这总行了吧?

你还在耍花腔,至少只说了一半实话。周佳年哂笑着,叼着烟侧头接上邻座王少春递来的火,烟雾刺得他眯着眼睛,看来,彭老虎当年那一巴掌,还没把你打醒。现在想起彭千雪,你的脸还疼吗?说完,周佳年放肆地大笑起来。

在座的,都是知道彭老虎的人。所以,他们都跟着周佳年一起笑。

老雍独自干了一杯酒时,周佳年忽然端杯起身,他那不高不矮却无限横向发展的身躯,仿似让桌边竖起一堵墙:

现在我提议,咱们为多年未见的彭千雪,干一杯!

好,为彭千雪干杯!

 

 

从酒桌上下来,十点多,他们又喝五邀六地去唱歌,我没去。

其实,我挺喜欢唱歌的,特别是酒后,自认为唱得还不赖。可今天这场合,我没一点心思。酒桌上周佳年那么怼我,若说我不生气,那是假的;可现在,我是真的不生气了。说真的,没那个必要——都他妈的多少年前的事了,若揪住过去不放,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这些年的同学聚会,我参加过不少,好像越聚越不对味了。若说当年的同学情谊现在已显得淡薄,似乎也不确切。情谊是有的,但总之是掺杂了不少东西后就变得晦涩起来,虽说大家明面上嘻嘻哈哈的,其实背地里都心知肚明。就说周佳年吧,他确实是我们这帮同学中混得不错的一个,事业有成,有钱有闲,可谓意气风发。因此,每次同学聚会,几乎都是由他做东,大家也乐得坐享其成。因此,他自然是聚会的中心和焦点。酒桌上,大家推杯换盏,都不显山不露水地说着该说的奉承话,也许就是所谓的吃人嘴软吧,仿佛不那样说,就对不起人家张罗的那些排场。

其实,这些年在酒桌上我对周佳年说过的奉承话,只比别人多,不比别人少。但是,和别人比起来,我有说的理由,因为我欠人家周佳年的。六年前因为父亲胃癌做手术,一时凑不够手术费,我向人家借了十万块钱,到现在还差五万没还上。况且,目前短时间内我也没能力还上。没钱,总有话吧。所以,说点好听的总是应该的。

唉!我这些年日子过的,套用网络上的时髦词,够悲催的。高二那年因为彭老虎的一巴掌退学后,我步入社会。先是接了父亲的班,在轧钢厂当工人;后来厂子倒闭,我下岗,先后跑过出租,做过保险,总之是没一个能干长的。现在,我给一位私企老板做专职司机,是周佳年介绍的。人家看在周佳年的面子上,开的工资不低,比我以前每月挣的两倍还多。我一个在社会上瞎混的,要文凭没文凭,要技术没技术,也只能干这个了。虽然偶尔自觉有些低声下气,但我认命。人的命,天注定,这话我信。我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一步踏错,步步赶不上,说句难听的,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凭良心说,这些年若不是周佳年看在老同学的情面上帮衬着,我的日子不知道会过成咋样。特别是贷款买房结婚生子后,月供、儿子的奶粉钱、越来越贵的入托费,以致后来儿子上学后的学杂费、课外辅导费,还有两家老人的赡养费……日子紧巴得呀,就像是被谁掐着脖子似的;手边的钱,仿佛是堵了源头的水,来的少,去的多。老婆经常跟我吵,要我想办法出去弄钱。可我每月除了零打碎敲多少能挣点,还能上哪儿去弄呢?实在周转不灵时,就舔着脸向周佳年开口。佳年这人吧,虽然也曾开玩笑地跟我说过救急不救穷的话,总之是讲点义气的,每次只要我开口,少则一两千,多则三五千的——这些年,我从人家手里拿过的钱,除过父亲手术那次趸拿的十万,那些在人家眼中的小钱,究竟有多少,说句不要脸的话,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所以,周佳年今天那么怼我,我能生气么?即使生气,那也是活该。人生在世,该你受的,你就得受着。

唉!没想到,今天他们竟然提到了彭千雪。多少年都没听人提起过她了。今天突然听到她的名字时,我心口一紧,胸膛里一阵翻江倒海。

周佳年说得没错,彭千雪,是我胸口永远的痛。

其实,几年前我曾见过她一次,这事我对谁都没提过。

那大概是四、五年前的一天,我开车拉着老板到工商联开会。老板上了二楼后,我坐在一楼大厅等他散会。等人是很煎熬的。我边抽烟边无聊地拨拉着手机。突然,一声清脆的电梯铃声,把我的目光从手机屏上牵到电梯口。电梯门呼啦一开,里面咯噔咯噔走出一个女人。她双手插兜,一袭卡其色风衣,显得娉婷袅娜,看上去不禁令人眼热。她目视前方朝大厅门口走着,离我坐的地方近些时,她白皙的面容,特别是嘴角边那颗若隐若现的痣,让我一眼认出了她。彭千雪!我忍不住起身叫道。

她收住脚步转过身。我挪步到跟前,搓着手再次确认:你是彭千雪吧?

她犹疑地问道:你是?

她竟然认不出我。我心头怅然若失。刚想报上自己的大名,突然一股莫来由的自惭形秽,让我在一种恶意的灵感中,即兴改了口:

老同学,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周佳年呀,你不认识啦?

周佳年?她笑意中的愕然一闪而过,哎哟老同学,真是不好意思,多少年没见,一下没认出来……你这是?

我不是来这开会嘛,上面会议室里闷得慌,下来抽根烟透透气,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了……

你现在咋样,在哪儿高就呢?

啥高就不高就的,不过是开了家小公司,挣俩小钱——你呢?

呀!都当老板了,看来混得不错嘛!她似乎不愿谈自己的近况,摸出手机瞄了一眼,老同学,不好意思,我还有点急事要办,今天就不跟你多聊了,等下次有机会,约几个同学,咱们聚聚……

她虽说下次,却没留电话,而是摆摆手道了再见,向门口走去。

刚到门口,她好像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收住脚步转过身远远地问,以前咱们班的雍之措,我记得你俩关系不错,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老雍啊,当然有联系啦,前几天我还跟他喝过一次酒呢。说完,我突然觉得跟她说话的这个人不是我自己。

要是下次见了他,麻烦你代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那一刻,我远远望着她脸上平静而肃穆的神情,心里波浪翻滚。

我冒充周佳年,竟然从彭千雪口中收到了一句“对不起”,事后每当想起这事,就觉得很滑稽。因为我的长相与周佳年确实有几分相似,所以不确定那天她是真没认出我来,还是出于某种考虑,将错就错地在我面前进行了一番表演。那天她从工商联大门走出没多久,我就给周佳年打了个电话,想把这事当作笑料跟他调笑一番。但电话刚一接通,我又猛然意识到,彭千雪似乎是我俩之间的一个禁区,多少年来,有意无意的,谁都不提,所以电话中我又以别的事搪塞了过去。

我也曾不止一次想过,当年若不是我从中插那一杠子,周佳年和彭千雪后来会不会走到一起?这仿佛是一个只有通过假设才能回答的问题。但现实和命运是无法假设的。很多事情,若多年以后追溯起来,就感觉已变得似是而非了。

那时,周佳年明里暗里追彭千雪追得火热,因为我跟他关系不错,他也乐得将进展情况私下里向我炫耀。他说他牵了彭千雪的手。他说他们亲嘴时,“彭老虎”的脸突然窜入脑壳,把他吓得停止了进一步动作。“彭老虎”是彭千雪的父亲,也是我们的校长,因为粗暴专横、不近人情的做派,背地里不少师生都这么称呼他。

也许那时我从周佳年口中听了太多关于彭千雪身上的细节,暗地里,我竟对她产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再想到周佳年学习那么糟,内心不禁替她感到惋惜。

其实,作为校长女儿,那时彭千雪的学习在班里是拔尖的,与我不相上下,每回考试排名,不是我第一,就是她第一。我能感觉到,暗地里她在跟我较着劲。特别是高二下学期开学不久,班里关于将来高考有保送北大的名额这一传言愈演愈烈时,我愈发能感觉到来自于她的压力。这让我倍感疑惑:这姑娘一面跟周佳年搞对象,一面学习还那么好,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这么一想,在那份惋惜之外,内心对她不禁又多了些佩服。

因为她坐我后排,所以,我们经常会在课间头对头地探讨一些数学、物理上的难题。若周佳年不识趣地凑过来,她的脸就会泛起潮红。看到那潮红,我解题的思路就会变得混乱,讲起题来就语无伦次。这隐秘的悸动,夹杂着对周佳年的愧疚,让我备受煎熬。

一切的变化都来自于脚。好几次上课,后排的彭千雪伸过脚来勾我的脚。起初我有点受惊吓,于慌乱中躲闪,把脚从凳子下向前挪到课桌下,装作一本正经听课的样子。之后她再勾我的脚时,不知是怎样来的勇气,让我索性横下心来,试探着去迎合她,让两只脚缠绕在一起,伴随着激动的心跳,在课桌下表达出了许多让人心思飞驰的东西。

1998年的4月20日,这日子让我终身难忘。

那天,第二节课间,我看见彭千雪和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出了教室。上节课脚上余留的缠绵,终于让我按捺不住,写了张纸条放入她的文具盒。当上课铃声再次将她唤回,局促中听到后排传来打开文具盒的声音时,我心口一阵紧促。我在紧张、激动及期待的交织中,觉得那是我上得最漫长的一节课。下课铃响的那刻,我于忐忑中想着待会怎么面对彭千雪时,却见她背着书包从我座位旁匆匆而过。那天,我再未见她回到教室。

上课铃再次响起,化学老师进来讲课讲了没几分钟,教室门突然被撞开,彭老虎黑着脸冲进来,让化学老师把课先停下。化学老师闪到一边,彭老虎站上讲台,横眉锁眼地向教室扫视了一圈。

你们班谁叫雍之措?给我上来!

全班的目光百箭齐发般向我射来。我迟疑地上了讲台。

说!这纸条是你写的吗?说着,彭老虎把手里捏着的一张纸条丢到了讲桌上。

我上前将纸条展开,看到上面彭千雪的名字已被粗重的黑笔抹去,只剩了后面的那句话。顿时,我脑海里一片空白,身体仿似成了空壳,心跳在里面也成了带着回响的轰鸣。

念!念给大家听听,看你写了什么!

我始终低着头,不敢吭声。

有胆写没胆承认的东西!——哪位同学上来给大家念一下?

一位踊跃的男生被叫上讲台,彭老虎提示他纸条上被黑笔抹去的名字以“某某某”代替后,他以朗诵课文的口吻念道:

某某某,我想亲遍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全班的哄笑声如抱团的苍蝇扑面而来。

那位同学下台后,彭老虎指着我的鼻子,高声骂道,没想到我堂堂XX中学,竟培养出了你这么个流氓!说完,一巴掌掴来,带着风。我脸上烧起了汗水熄不灭的火。

事情就是这样。

很多事情,多年后若从记忆这个筛子中过上一遍,最后往往只剩了疑问。周佳年曾对我炫耀的那些,是真的吗?彭千雪为何要勾我的脚?她为什么要把那纸条交给她父亲?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感觉是一片模糊,啥也说不清楚。但清楚的是,当年彭老虎那一巴掌在我脸上燃起的火,让我觉得自己的脸被烧光了。

没脸了,所以我退学了。

 

 

灌了一肚子啤酒,唱完歌,从“畅夜”出来,已凌晨一点多了。周佳年有了六七分醉意。和不顺路的几位同学握手作别后,他叫代驾开着他那辆白色宝马,将顺路的郑秀梅和包月萍送到家,又给代驾司机报了自家小区的名字。

车驶上二环路没多久,副驾座上的周佳年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他等了很久,电话才接通。

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

哎哟姑奶奶,别生气别生气,我这不是刚喝完酒,特想你,咱们有半个多月没见了吧?想过去看看,你方便吗?

……

好好好,待会见了面再说。

挂了电话,周佳年让代驾司机在下个路口调头,指挥着,向与他家方向完全相反的绕城高速驶去。大约半小时后,下了绕城高速没多久,车在“月亮湾”小区门口的停车场停下。下了车,接过钥匙锁好车,用微信付过代驾费,周佳年走进小区,顺着高楼林立间的一条小道,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幢楼的某单元门口,乘电梯到八楼。

他轻轻敲响803的门时,门内传出一个女人警觉的声音:谁呀?

我。周佳年应声后,门开了。

刚一进门,周佳年就扑上去想亲女人一口。女人边用一只手推他,边用一只手在鼻子周围扇着,你身上难闻死了,赶快先去冲个澡吧。她皱着眉,白皙略带惺忪的面容上,连嘴角的那颗痣都似乎透着若隐若现的厌恶之色。周佳年呵呵一乐,弯腰扶着鞋柜脱了皮鞋,换上拖鞋。

这么晚了,都跟谁喝的?女人问着,已进了卧室。

还不是跟咱们高中时的几个同学嘛。周佳年趿着拖鞋到客厅的沙发边,脱掉外套挂上衣架。女人抱着折叠整齐的男式丝质睡衣从卧室出来,周佳年接过时,顺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这回,她没闪躲,而是用手指在周佳年凸起的肚皮上戳了一下,瞧你都快胖成猪了,成天还胡吃海喝。周佳年的脸乐成了柿饼,对,我是大肥猪,你是小香猪。女人噗嗤一笑。周佳年抱着睡衣进了卫生间。

随着卫生间传来的哗哗水声,女人已仰靠在客厅沙发上,并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散漫地拨拉着。她油光水亮的如瀑黑发,垂在光洁如瓷器般的脖颈上,粉色丝质吊带睡裙下,胸部像气球一样隆起,裸露的双肩在地灯暖色的光晕中,像冬日打了食蜡的橙子一般,透着诱人的光泽。

今天跟你喝酒的同学,都有谁?

女人提高声音问时,将头转向连接卫生间与客厅的逼仄走廊,瞥了眼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门内氤氲的水汽,以及周佳年影影绰绰的肥胖身躯,仿似让整个卫生间塞满了棉絮。

王少春你还记得吗?就是以前高一转学走了的那个,他不是从上海回来探亲嘛,所以我叫了几个同学聚聚,周佳年嘴里噗着水声,有郑秀梅、包月萍、万肉头,还有老雍……

老雍?哪个老雍?

就是以前给你写纸条,要亲遍你全身的那个雍之措呀,哈哈哈……这个老雍,当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想到,他没吃上,倒让我吃上了,哈哈哈……

周佳年放肆的笑声,让女人气恼地将手机丢在茶几上:你少没正经!

你生气啦?

你啥时候跟他搅到一块了?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在你跟前提他,不是给你添堵嘛。

那你还提?

这不是喝了点酒,话赶话赶到这了嘛。

女人沉默了。客厅朦胧的灯光中,浮着一层厚厚的安静。似是感到冷,她抱紧双臂时,脸上浮上了笼纱般的凄迷之色。她再次扭头向卫生间瞥了一眼。里面的水声已停止,周佳年好像在用浴巾擦头发。

他现在过得咋样?女人突然问。

谁?

还能有谁?雍之措呀——

怎么突然关心起他了?哗啦一声,卫生间的门被滑开,周佳年穿着睡衣从里面出来,反正混得不咋样,这些年我可没少帮他。说完,周佳年腆着肚皮已到了沙发边,算了,不提他了,怪扫兴的——噢,对了,刚才电话里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吗,啥事?

女人从茶具盘里拿了个玻璃杯,倒了半杯浓缩橙汁并兑了些蜂蜜,又起身到饮水机前接了纯净水,用小勺搅动着,端给沙发上四仰八叉的周佳年:先醒醒酒,我再跟你说吧。

周佳年坐起身,一手接过橙汁,一手在身边的位置上拍了拍,示意女人坐他身边。女人坐下后,他顺势将她揽在怀里,然后扬脖咕咚咕咚灌完橙汁,喉咙间气壮山河地呼出一声“爽”。接着,他转过脸,像猪拱槽一般,将整个脸在女人脖颈间拱着,“真香!”

你少没正经!也许是周佳年把她弄痒了,她往旁边抖索了一下。

重新抬起头的周佳年,换上了一本正经的表情:你现在可以说了吧,啥事?

女人轻轻拿掉了周佳年绕在她肩上的手,坐起身,转脸与他四目相对。周佳年捏了下她的鼻子,口气喷到了她脸上:说吧,跟我,还有啥不好说的。

女人转过脸,盯着茶几上那只大肚佛造型的紫砂壶。

还不是我爸的病……他后期的住院费和治疗费,又该交了……

上次给你的二十万,不够么?

早花得差不多了。你也知道的,他肝癌晚期,上次手术效果不好,听大夫说,病灶转移,需要反复治疗。

沉默了片刻,周佳年叹口气,笑着说,你家老爷子火气那么大,难怪得肝癌……说完,他闭上眼睛,身体向后仰靠在沙发靠背上,并将双手十指交叉垫在脑后。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我不知道你是咋想的,周佳年微微睁开眼睛,用眼缝眯了下女人的后背,再次闭上,他当年把老雍写给你的纸条弄得沸沸扬扬的,让你好长时间都抬不起头来——他差点害了你,难道你从没恨过他?

恨过又咋样?他毕竟是我爸!我总不能把他弄回来活活疼死……再说,当年那纸条……女人打住话头,叹了口气说,估计他也捱不过多少日子了,现在不过是想花点钱,让他少受点罪。

唉!当年的老虎,也成病猫了——真是人世无常、世事难料啊。周佳年感叹着,用力坐起身,再次将女人揽入怀里,好啦好啦,说吧,还得多少?——你家老爷子的病,可真是个无底洞哟。说完,他自顾自地笑起来。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女人恨恨地甩掉周佳年的胳膊,腾地站起身来,你当初不是答应我,我爸所有的治疗费用,都包在你身上吗?现在花的多了,你心疼了,是吧?!

瞧你说的啥话呀,周佳年忙不迭地站起,把女人重新扶回到沙发上,天地良心,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呐,这么多年,难道你还没看出来?

似是一个真心,让女人在这深夜,落下泪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