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大概有四五年没见过桃子了。
最后一次偶获她的消息,是两年多以前。一天,见她在QQ空间发了张婚照(是结婚证上用的那种双人合照),下面既没有任何文字说明,也没有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送上的祝福。照片中,她一如初婚时那般光彩鲜亮,身着具有古典意味的淡蓝色盘扣中式女装,头发齐整地绾在脑后;在红色背景的映衬下,面颊光洁,带着一丝浅笑,脸盘显得比过去小了许多,看上去端庄秀雅,颇有几分民国时期女大学生的清丽——谁能看出她是个离过婚的三十七岁的女人呢。她身边的那个陌生男人,我既不感到意外也无丝毫期许,他在照片上给我的所有印象,除了他是个男的之外,再无其余。
桃子又结婚了,没给你打招呼吗?我喊着问老婆。
没有呀。你怎么知道的?
老婆应声到书房来在电脑上看过照片后,脸色一沉,问我,新郎怎么不是姜宇?语气有点大惊小怪,好像是我从中作梗,把本该是新郎的姜宇从照片中拉出来换成了别人。
这我哪知道呀,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
老婆一脸不屑说,结婚这么大的事,她都不通知我,我凭什么给她打电话呀,语气里带着被人忽视、被人淡忘的怨尤与愤慨,接着说,这样也好,还省下一笔份子钱呢!
看来,对这位曾经的闺蜜,我老婆多心了、生气了,就像唠叨的母亲恨不争气的女儿似的。确实,桃子再婚没给我们打招呼,隐隐透着这样的信息:她不把我们当朋友了,她把与我们有关的一切过往都一笔勾销了。但我却有着另外的揣测,于是说,她或许有自己的考虑,可能怕给我们添麻烦,怕我们破费吧。
这话你信吗?
老婆一反问,倒让我觉出,这话自己还真是不信的。凭我们对桃子的了解,结婚这种事,若放在过去,她即使不看交情,只看在那一千块钱的份子钱上,也铁定会给我们打招呼的。那她为什么不打招呼呢?看来其中缘由,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个姜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愿她这次能找对人……老婆从书房出去时,为昔日的闺蜜奉上了这句怨气十足的祝福。
我老婆是个心地善良且不爱背后论人是非的人,她对桃子的怨气和祝福,我相信都是发自本心。想想桃子多年前刚离婚那会儿给我们添的麻烦——没地方住,就把我家当旅馆;丢了工作,老婆四处张罗帮她找;曾有相当一段时间,还时不时把她那个顽劣十足的儿子带来让我们帮着照看,以至于弄得我家鸡飞狗跳……想到这些,我不确定自己刚才对桃子善意的揣测,是潜意识里觉得婚照上那个带着浅笑的她变得更懂人情世故了呢,还是变得更绝情。
于是,那天我在婚照下方留言:桃子,结婚这么大的事,你也不打声招呼,可真不够意思。后面附着个嬉笑的表情。
一周后,我再进到QQ空间去看,她没回复。
2
桃子头次把姜宇带到我家,是她离婚一年后的某天。
记得那是个夏日傍晚,我们正准备吃晚饭。所谓晚饭,不过是一家三口每人一碗干捞面。那天我刚从晚市上买来一袋我们本地产的那种只香不辣的辣椒面,配上葱花和香菜末,用烧滚的胡麻油炸了一碗香气四溢的辣椒——这可是拌面的灵魂。面刚捞到碗里拌好,准备动筷子,一阵敲门声将我蓬勃的食欲给敲了回去。我起身打开门,是桃子,身后还跟着个小伙子,二十二、三岁的样子,白底蓝格T恤,长方脸,小平头,眼睛炯亮,手里拎着两个礼盒。
哟,田哥,你刚炸的辣椒吧,真香!
刚进门来,桃子红口白牙大咧咧地笑着说。老婆闻声从厨房出来,女儿也跑来抱着桃子的腿跟她亲昵。我们跟那个小伙子握手问好时,桃子介绍说他叫姜宇,某公司的置业顾问,是她的男朋友。说话时,她脸上及语气里带着一种离婚女人占了大便宜的喜不自禁。
你们吃过了吗?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时,老婆问。
姜宇带着窘迫看了眼桃子。桃子没把自己当外人,没呐,我们就是掐着饭点来的。她一阵无遮无拦的大笑,笑声混在满屋的辣椒香味中,给这香味塑出了红口白牙的形状。
老婆用眼神示意我去买面条。
买面条的路上,我有点生桃子的气:即使蹭饭,你提前打个电话总是应该的吧!
面条买回来后,桌上我拌好的那碗面,已不知被他们谁吃了。
田哥,你拌的面,那可真叫一个香啊!老婆从我手中接过面条往厨房走时,桃子拿她肚里的面条来恭维我。
那么一大碗,你能咥下?我笑着揶揄。
剩了那么一丢丢,让姜宇吃了。
姜宇笑着,在抽烟。我搬了个凳子坐到茶几前,姜宇递给我一根烟,我略作犹豫,接过点上了。桃子和我女儿在互相挠痒痒玩,一大一小两人都笑得花枝乱颤。女儿才五岁。以往,我害怕女儿吸二手烟,所以每次抽烟,我都是在厨房,并打开油烟机。显然,姜宇无法意识到一个父亲的顾虑。我起身到阳台把窗户打开了半扇。
那天吃完饭聊天的过程中,当得知姜宇比桃子小十一岁,老母牛啃嫩草这句戏谑之语到了嘴边,被我咽下了。其间,姜宇又三四次给我递烟,都被我拒绝——我想以实际行动提醒他,我女儿的肺还很嫩,经不起二手烟的毒害。但他自顾自地抽,屋里有些乌烟瘴气了。话不好明说。我只好起身又去打开了另外半扇窗。窗外扑来的新鲜空气,让我心里倏然间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姜宇有了厌恶之感,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多数成见一样,似乎是被风吹来,来得如此容易,且多是因为小小不言的事,比如一根烟、一口痰或一个屁。
我对姜宇有了成见,相信桃子当时是感觉到了。她见我跟他们聊天时一会儿捏脖子,一会儿扭腰,讨好般地关切道:
田哥,你常年趴在电脑前,是不是颈椎、腰椎不舒服?
嗨,职业病,没办法。
要不你趴到床上去,让姜宇给你捏捏——他学过推拿按摩,手法不错。他经常给我按,按完可舒服了。要不你试试?
我正犹疑着,姜宇已掐了烟站起来说,走走走,田哥,到床上我给你按按。说着,他已从沙发边绕过来,伸出手,欲牵我胳膊往卧室走,感觉他倒像是我家的主人——才发现他的小臂上纹着一把刀。
我想这样也好,且不管姜宇按摩的手法如何,至少借机能让他少抽几根烟。于是,我顺从地让他像个主人似地把我牵到卧室,趴在床上。
按到哪儿感觉疼,你就吭一声——说明那儿气血阻滞,需要多按一会儿。
我应声后,姜宇开始了在我身上的一顿操作,搓捏揉捶,推压甩拽,还像那么回事。当我感觉哪个部位疼了,就喊一声疼,他就对那个部位一阵特殊照顾。
大约半小时后,姜宇拍了拍我的肩,田哥,可以啦,起来吧。
我翻起身,见姜宇已累得满脸是汗。
我俩刚从卧室出来,在沙发上和我老婆边嗑瓜子边聊天的桃子便笑着问:
田哥,姜宇的手法咋样?按完是不是舒服多啦?
因为我从未享受过专业按摩师的服务,没有参照,不好评价,但我好像只能这样说:小伙子手法不错,按完舒服多了。说着,我又是动脖子又是扭腰,感觉之前颈椎、腰椎间的不适,确实缓解了不少。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桃子那张颇似观音菩萨的大脸转向我老婆,周倩,要不你也去试试,让姜宇给你按按,今儿好好享受一下异性按摩。她张口大笑的样子,给人感觉脸上长满了牙。
这哪能行呢,你赶紧算了吧……我老婆扭捏着。
姜宇站在地当中笑,似是想说什么,看了我一眼,又没说。
哎呦,你赶紧的吧,还趔趄个啥呢,都又不是外人。桃子这话一出口,我刚想出言阻止,她已不由分说,站起身来将我老婆一阵连拉带拽从沙发上弄到地当中,见我老婆身子向后弓着不从,她欲像鲁智深那样倒拔垂杨柳,我老婆羞恼地说,行了行了,我自己会走——她在前面走,桃子在后面推,两人嘻嘻哈哈进了卧室。我和姜宇也跟了进去。
姐,你到床上趴好,我尽量给你按得轻点。姜宇说。
老婆看了我一眼,便红着脸趴到床上去了。说实话,自己的老婆被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在身上又是揉又是捏的,这场面,我倍觉尴尬。于是我对桃子说:让姜宇先给按着,咱俩到沙发上聊聊。这时,女儿也溜进卧室来,仰头问我:爸爸,叔叔在给妈妈干吗?
叔叔在给妈妈按摩呢。我说。
啥是按摩?
就是挠痒痒玩。桃子俯身挠女儿痒痒,来来来,我也给你按摩按摩。女儿一阵咯咯笑。
在客厅沙发刚坐下,我问桃子:你跟姜宇是怎么认识的?
她把垂散的头发往后拢了拢,说,他不是常带朋友到我们那儿去唱歌嘛,你也知道,我在收银台,这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她在“畅夜”KTV收银台的工作,还是我老婆给介绍的。
行啊,桃子,我压低声音把之前咽到肚里的话反刍似地吐了出来,你这可是老母牛啃嫩草啊……
桃子噗嗤一笑,一拳捶在我肩上,你少来了,我有那么老嘛——哎,说正经的,你觉得这个姜宇咋样?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她:你比人家大十一岁,你觉得合适吗?
你情我愿的事,有哈不合适的。
你就没想过,你四十岁的时候,人家还不到三十,你觉得你们能长久吗?
嗨,我可没想那么远。周强那玩意儿,算是让我把你们男人看透了。趁现在徐娘未老,碰到个对我好的,抓住一个是一个,快活一天是一天吧。
卧室传来我老婆一阵哼哼啊啊并喊疼的声音,不知姜宇使了多大的劲。我突然想到了姜宇手臂上的纹身,问道:姜宇手臂上纹的那把刀,有啥说法吗?
桃子咧嘴一笑,往嘴里扔了个瓜子:他是专门为我纹的。
有点意思。怎么个说法?
桃子看了我一眼,嘴角扬着说,我俩好了后,他就特意去纹了那把刀,还说以后若他负了我,就让我用那把刀捅死他。
这个你也信?
我凭啥不信?要不你也为周倩纹一个试试。她放肆地笑。
聊天聊到这儿,基本就聊死了。我无话可说。
那天到了十点多,是女儿平时上床睡觉的时间了,桃子和姜宇也没有走的意思。老婆在卧室哄女儿睡觉,我坐在沙发上陪他们聊。桃子知道我爱喝酒,说他们“畅夜”最近搞活动,办一张300元的VIP卡,免费送50瓶啤酒,并鼓动我哪天带朋友去嗨一下。我说有机会我会去的。而姜宇口中始终不离“包装”“策划”“打造”“人脉”等热词,当得知我平时靠写字为生,他说田哥你每天闷着头写,啥时候能有出头之日啊,找机会,我给你策划策划,把你全新包装一下,让你名震全区,走向全国。我笑着说,就怕自己德不配位,你包装来策划去,把我弄成了一个笑话。姜宇哈哈笑起来。
眼看快十一点了,桃子终于开口说到了实质性的问题:田哥,我俩今天不走了,想在你家借宿一晚,你没意见吧?
我只能说:
行啊,你俩就睡那个小卧室吧。不早了,都洗洗睡吧。说完,我招呼老婆把小卧室给换了新床单和新被子。
那天睡至半夜,虽然关着门,可走廊对面小卧室里的两人,一个年轻力壮,一个如狼似虎,那个地动山摇般的折腾……
没出息的货!连一晚都忍不了……我老婆翻了个身咕哝道。
3
桃子的前夫周强,我只见过两回,他给我的印象,感觉就像一杯温吞水。
记得有一回,周强因为工作上的纰漏惹出了麻烦,桃子拜托我老婆找人出面,给顺利平息了。事后,他们两口子请我们吃饭。席间,周强的话很少,好像连句感谢的话都不会说。桃子打圆场说,周强平时不抽烟不喝酒的,也没啥朋友,交际少,希望我们别介意。但我主动跟周强碰杯时,他喝啤酒就跟喝水似的;给他递烟,他抽起来也是很享受的样子,全然不是桃子说的那样。但作为主东,周强始终不会主动起身给我们倒酒、添茶、递烟的。那天酒喝完,菜吃尽,聊天聊到了没话找话的地步,也不见他俩起身去结账,最后还是我老婆去把账给结了。
他们的姻缘,缘于彩票。听桃子说,婚前她有相当一段时间,和许多想一夜暴富的彩民一样,迷上了买彩票,曾不止一次幻想自己哪天不小心走了狗屎运,中个五百万,那从此自己的生活就会改头换面,让日月换新天。虽然每次她买的面额不大,十元、二十元的,但从未错过任何一期,生怕与巨额头奖失之交臂。当然,她也中过一些小奖,五块、十块的,最多一次中了二百,但都陆陆续续还给了彩票店。一来二去,虽然她一直和大奖无缘,却和彩票店老板混了个脸熟。
周强也是个雷打不动的彩迷,也经常到那家彩票店买彩票。于是,在彩票店老板的撮合下,他们互相认识,并处起了朋友。之后,他们在互相交流、探讨买彩票的心得体会中,都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感觉,感情日益加深,最终步入了神圣的婚姻殿堂。
周强是家里的独子,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已退休,每月领着不菲的退休金;他家在某处繁华地段,还有套待拆迁的房产。总之在桃子眼中,他家条件不错。桃子的说法是,冥冥之中,她感觉这婚姻就是彩票扔给她的一个大奖。
记得他们订婚前,我和老婆私下里这样劝过桃子:
周强一个连高中都没毕业的邮递员,你好歹也是大专毕业,怎么就看上他了?婚姻大事,你还是要慎重考虑。
桃子不以为意:大专文凭能当饭吃?要不是看在周强对我好、他家境不错的份上,我能看上他?现在的社会,多现实呀,贫贱夫妻百事哀,没钱,就是死路一条——你们想想,那老太太还能有几年活头?将来她完了,现在的这套房产,还有上海路那套房子的拆迁款,加上老太太几十万的存款,全部折合下来,少说也有二三百万,到时不都是我跟周强的?
当婚姻撕去各自的伪装后,桃子发现周强是个彻头彻尾的“妈宝”男;而她自己,不过是人家以婚姻的名头召来的一个免费仆人。
用桃子的话说,周强他妈的只听他妈的!就连要孩子这种事,他他妈的都只听他妈的!因此,婚后三年内,她堕过两次胎,只为了给周家留下个男根,别断了人家香火。尽管医院里明文禁止给胎儿做性别鉴定,但那个老妖婆总能找来另外的老妖婆,把耳朵贴在她肚皮上又是听又是用指头敲的,一听一敲之间,就将两个还未完全成型的小生命弄到妇产科的垃圾袋里去了。
第二次被听出是个女婴后,桃子几乎要崩溃了。她私下里问周强的意思。
周强说,听我妈的,还是去做掉吧。
去你妈的!
为这句话,桃子的左脸肿了好几天。之后,她还是肿着脸去把孩子做掉了。
离婚的念头,不可阻挡地冒了出来。但不到一年,随着再次怀孕,桃子将这念头压了下去。谢天谢地,这次被听出是个男婴。十月怀胎后,天随人愿,她顺利产下一个男婴。周家母子欢天喜地,桃子想着自己的噩运总算熬到头了,却不曾想,这只是个开头。
这孩子出生后,人家母子二人一条心,好像对孩子所有的义务,只是抱着亲、抱着疼,其余则不管不顾,甚至孩子的奶粉钱、营养费、各项检查费,都是由桃子的工资出;孩子哭了、闹了,哪儿不舒服了,都是由桃子操劳,人家是鲜于搭把手的。以至于桃子休了三个月的产假,就像坐了三个月的大牢;期间,她若和婆婆有了口角,无一例外,丈夫周强眼中只有老娘没有老婆。产假休完,桃子整整掉了二十斤肉。
桃子某天得了个空,跑到我家来诉苦。我和老婆除了一阵长吁短叹,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
她休完产假上班后,孩子自然由婆婆带。老太太的退休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上午定时要追两集电视剧,下午要到小区的麻将室里搓两把,即使是亲孙子,也不能扰乱她的日常安排。因此,她所谓的带孩子,要么是抱着孩子看电视,要么是抱着孩子搓麻将;孩子饿了哭了,就拿起奶瓶把奶嘴给塞到嘴里;尿了拉了,反正有尿不湿兜着;哭得厉害了搞不乖,就打电话让桃子回来搞。不仅如此,桃子每天还要中午、下午回来,对付冷锅冷灶,给那母子二人做饭……
唉,为了孩子,忍着吧……有一次桃子这样说。
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那孩子没出任何意外地长成了一个熊孩子。在幼儿园,他今儿把人家这个孩子给揍了,明儿把那个孩子给弄伤了,要么就是把蜡笔头、废纸片悄悄给搅到别的小朋友的饭菜里……年轻的幼教老师都被他弄哭过好几回。以致后来,不少家长联名要求让这孩子转走。为此,孩子上了三年幼儿园,光转园就转了四五家。
一个周末的晚上,桃子带着她的宝贝儿子来我家玩,我头次见识了那孩子的乖张与顽劣。
亮亮,快问叔叔阿姨好。刚一进门,桃子对孩子说。
那孩子像是啥也没听见,泥鳅似地从我们腿间滑了过去。见我女儿在地当中吹气球玩,他便一溜风冲过去,一把抢过气球抱在怀中,见我女儿不依,要跟他抢,他就用食指狠劲往气球上一戳,气球嘭地爆了,碎片溅在女儿脸上,她哇地哭起来。
桃子见状,大嘴一咧,带着满脸的观音笑,上前在儿子屁股上轻拍了一巴掌:亮亮,你是小哥哥,怎么欺负妹妹呢?
活该!谁让她跟我抢的!
那本来就是妹妹的东西,妹妹怎么跟你抢了?
我的!我看上的,就是我的!
他见桃子要他跟我女儿道歉,便哧溜一下躺在地上,四脚朝天、呜哩哇啦地开始撒泼耍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对这孩子,桃子慈母般的好脾气让我由衷佩服。她不急,也不恼,对我们脸上的反应也不管不顾,伸手去拉儿子起来时,儿子对她又踢又打,她只是像观音菩萨那样呵呵笑。
曾听人说,孩子身上的毛病,就是父母身上的毛病。这话我深深认同。
那天晚上九点多桃子终于带着孩子走了以后,我家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女儿的玩具,破的破,残的残,被扔得到处都是;特别是那几个可怜的芭比娃娃,统统被扒得精光,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带着灿烂的笑意似是在寻找已与脑袋被迫分离的身体;所有能被拉开的抽屉,里面的东西无不散落在地……对此,桃子临出门前,对我们好像也无丝毫歉意,只是在儿子手背上轻拍了一下:瞧你把叔叔家祸害成啥样子了。她的举动,也看不出对儿子是责怪还是鼓励。
鉴于母性共有的自私,在她走后我们收拾屋子的那半个小时里,我们以牢骚的方式宽谅她了。
大概半年后,一次因为孩子的事,桃子与婆婆发生口角,吵得很凶,丈夫周强对她大打出手。她忍无可忍,和周强离婚了。她净身出户,孩子的抚养权归周家,她每月掏500元抚养费。
她刚离婚那一个月,因为父母在外市,没处住,就住到了我家,并鸠占鹊巢,每晚睡在主卧的大床上和我老婆有说不完的话。我则被迫睡到了小卧室。
记得她头次住到我家那晚,我和几个朋友在外面喝酒,并不知道她来。喝完酒回来,已午夜一点多了,我怕扰醒老婆和孩子,就没开灯,到卫生间简单洗漱后摸黑到主卧准备脱衣上床。手刚触到床边,就摸到了一条腿,虽然带着醉意,但第一反应告诉我,这不是老婆的腿。我吓得一下缩回了手。
田哥,是我。黑暗中,是桃子的声音。你到小卧室去睡吧。她说。
4
桃子那个傻逼娘们,得亏我过去追她没追上,要不然,我现在十有八九会人财两空。
三年前的一个周末,在饭桌上听付建华如此骂桃子,我和老婆都吃惊不小。
付建华、桃子及我老婆,都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那时,乃至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付建华追桃子追得紧,但桃子嫌他油腔滑调不说,家境也糟心得厉害,压根儿看不上他。所以多年来,大家都以同学的关系处着。但付建华即使在成家后,一直对桃子都贼心不死,巴望能有机会啃上桃子一口。我们曾听桃子说过,付建华多次在酒后用微信给她发过荤段子及不雅小视频骚扰她,她要么是呵呵两声,要么是不痛不痒地骂两句,当然她的这些反应在付建华看来似乎是暧昧的鼓励,也就有了下次的骚扰。当时我老婆说,这么不要脸,你还不把他拉黑?桃子撇嘴一笑说,男人和女人,就那么回事,让他过过心瘾,再说都多少年的同学了,没那个必要。
事实上,除了对桃子的贼心之外,付建华是个热心人,前前后后我家有个大事小情需要他帮忙的,每回他都是一马当先、义不容辞,而且对我老婆这位女同学也是规规矩矩的,从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所以,这些年来,我们夫妻俩跟他关系还不错。
那晚在我老婆的追问下,付建华问道,你们有多久没见过桃子了?
我老婆想了想说,好像有一年多没见了。咋了?
你们知道她现在在干啥?
在干啥?我老婆问。
传销。她八成是被人家给洗脑了。
不会吧?我说,感觉她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卷到传销里去呢?
她精明个屁,纯粹是傻逼一个!
付建华为昔日的梦中情人愤愤地喷了一口烟,你们知道吗,前两天,她破天荒地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跟她调笑,问她是不是想我了,她说就是想我了。我问她在哪儿,她说在北京燕郊,跟朋友合伙在搞一个来钱很快的项目,还鼓动我参加。我问啥项目,她也闪烁其词说不清,只说项目投资不大,每人五万足够,还让我最近能抽空到北京去找她……
说到这儿,付建华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下。
然后呢?我老婆问。
付建华啜了口酒说道,我又不傻,听她那么一说,就知道是传销。于是我问她,啥狗屁项目,还搞得神神秘秘的,不会是传销吧?她跟我赌咒发誓说绝对不是传销。为了把我拉进去,你们猜她最后跟我说了啥?付建华的嘴角浮上了一丝诡秘的笑意。
说了啥?我问。
真是能把人笑死,哈哈哈……付建华一阵大笑喷出的烟雾,又拉出了一串机关枪似的咳嗽,他拍着桌子,笑出了眼泪说,她说只要我去了北京,她就陪我睡,哈哈哈……你们没听错,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当时听到这话,你们知道我是啥感觉吗?感觉我他妈的都要被吓阳痿了……
那晚我跟老婆回到家,心情被付建华口中的这个桃子搞得异常沉闷。于是,我提议让老婆给桃子打个电话探探口风,看她是否在搞传销,若真是的话,就好好劝劝,看能否把她劝回来。结果老婆把电话打过去后,桃子确实在北京燕郊,还说他们的那个项目如何能赚大钱,她身边的某某某已赚了好几百万,最后我老婆劝说不成,反倒被桃子动员让我们也投资那个狗屁项目。
我一把抢过电话,怒吼道:桃子,你给我滚!
就这样,桃子和我们断绝了联系。
之后不久,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某地的传销组织里,二三十号成员,男男女女在挤在一张大通铺上。被警方捣毁时,其中一名被解救的女子,已怀孕好几个月,都不知道肚里孩子的父亲是谁。
当时,我所能做的,只是在深深的叹息里,唯盼那女子不是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