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摘束花给我吗?
我们累了,坐在柳红渠边歇息,盲女小金子如此说。声音幽幽柔柔的,听来似清风拂面。
你啥也看不见,要花做啥?
四只脚在渠水里荡起一阵哗哗声。我的脑门、脸上全是汗水,它们有的流进眼睛里,蜇得眼睛生疼。汗衫已完全湿透,黏糊糊地粘在身上,让人浑身不自在。哪有什么闲心去摘花。我索性脱下汗衫,揉成一团,胡乱擦着脸。
闻一闻也是好的呀……
终于,我侧脸看了眼与我并肩而坐的小金子。她的眼睛直直看着前方,乌黑的眸子里散着几丝迷雾般的茫然。不知情的人,谁能看出她是个瞎子呢。那粉嫩的脸蛋上,微细的汗毛被汗水浸润得服服帖帖。
就在我如此看她时,她猛地转过脸来,目光像是在询问我之外的另一个人:
你在看我?讨厌,不许看!
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我眼睛看不见,可心能看见呀……
她说话时,那种平静而幽柔的,不像我们半大孩子说话的语气,让我觉得她神神道道的。我突然生气了。不想理她了。想捉弄一下她。于是,我轻轻将双脚从渠水中提上来,没弄出一丝声响。在风吹柳叶的声音及喜鹊、麻雀一阵叽叽喳喳的掩护声中,我把手里的汗衫轻轻丢在那儿,慢慢起身,猫着腰,轻手轻脚滑下渠坝,躲在她身后下方约有半米的地方——斜趴在满是黄土的渠坡上。眼睛上方,是小金子圆滚滚的屁股。
静默。
长久的静默中,我一直那样趴着,心无旁骛地研究着小金子的屁股。她穿着一条肥大的黑短裤,一看就知道,是金奶奶将自己的一条破裤子剪短做成的。左边的屁股蛋子上,竟然有个半指甲盖大的破洞。黑白分明之中,那破洞里露出的丁点皮肤恍若放着光的补丁。就此,我知晓了,小金子里面没穿裤衩。我也没穿。我们家里都穷得叮当响,大人能让我们有衣遮体就不错了,哪有钱给我们买裤衩呀。
想到小金子肥大的黑短裤里啥也没穿,一股冲动让我突然有了个很邪恶的念头:若扒掉她的短裤,里面和我们男孩子会有什么不同呢?但一种天然的羞臊感,顷刻间让我脸皮发烫,心狂跳不止,终是忍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恶作剧——我从身边轻轻拔下一根草,用手高高举着,透过那破洞去挠小金子的屁股。
小金子顺手拂了一把。我手中的草断了。显然,她没觉出是我在背后搞鬼。
我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上身光着,沾满了泥土,身下时有蚂蚁或虫子蠕动,弄得身上直痒痒。为了不弄出任何声响,我艰难地忍受着。
黑子?
因为我长得黑,所以我们柳红村的许多孩子都叫我黑子。但只有小金子这么叫我不生气——村长家那条凶恶的大黑狗也叫这个名字。其他孩子若这样叫我,我就说你爹才是黑子呢!他们照例用自编的顺口溜远远地回嘴:黑子黑,黑子贫,爹丢人,娘偷人……这种时候,我往往会捡起砖头或抄起木棍冲上前去,他们则一哄而散。有好几次,盲女小金子也在场,她帮我骂他们:你们娘才偷人呢!他们则用另一个顺口溜来起哄:瞎子小金,爹娘不亲;瞎子小金,爹娘不认……背地里,我听娘叨叨过,小金子是个裹在襁褓里被遗弃的孩子,被村里的五保户金奶奶从路边捡回来抚养长大,不知父母是谁,所以她随了金奶奶的姓。面对这样的起哄,刚开始,小金子能顶着跟他们对骂几句,可她越骂,人家越起劲,那起哄的声音就愈发整齐和洪亮。后来,小金子就嘤嘤地哭起来,每次都这样。小金子为我帮忙而挨骂,我自然要为她出头,照例要捡起砖头或抄起棍子冲上前去,他们一哄而散的各个身影,都不忘另外的顺口溜:黑子瞎子,长大生个黑瞎子;黑子瞎子,长大生个黑瞎子……以村长儿子铁蛋为首的这帮家伙,他们口中花样百出的顺口溜,让我和小金子在村里几乎失去了活动空间。因此,村外的柳红渠两岸,则成了我俩的世外桃源。
小金子叫了我的名字后,我看见她用两只手在摸索身体左右的空气,那样子十分好笑,我就忍不住偷笑。
黑子?你在哪儿?怎么不说话呀?
我就是不搭腔,心想,你不是能用心看见么?把你能的,就用“心”来找我呀。这么一想,心里就抑不住的兴奋。于是,又随手拔下一根草,再伸进那破洞去挠她,结果草又被她拂断了。连着两次,她竟然都没觉出是我在背后搞鬼,看来她所说的“心能看见”不过是随口的大话。顷刻,这个恶作剧让我失了兴趣。
你别躲着了,好吗?太安静了,我害怕……
她说害怕 ,在我听来不过是想引我现身的虚张声势而已。于是,她越这样说,越是激发了我继续隐身的兴头。继而,我又想到:若是我悄没声息地回家睡大觉,留她一个人在这儿傻坐着,哈哈……这个想法把我自己都逗乐了。准备起身实施时,又想,若我这样悄悄走了,她着急之下自个儿摸索着回家,若不小心一头栽到渠里,渠水不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遂打消了念头。我轻轻翻了个身,于静默中,仰靠在渠坡上,并将十指交叉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在麻雀及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声中,欣赏着天空中变化无常的云朵及天边驼背似的青山。
这下好了,我们柳红村不仅有我这个瞎子,还多了个哑巴……说完,她竟然自顾自吃吃地笑起来。
她说我是哑巴,我倒没生气,可她的笑声让我有些气恼。好你个小金子,你之所以这样说,这样笑,不就是认定了我在你身边没走远嘛!凭什么?就像村长儿子——粗壮的铁蛋每次欺负瘦弱的小栓子所说的那样:我吃定你了!你一个瞎子,难道也吃定我了?越这样想,我越是气恼,心里恨恨的,甚至想狠狠报复她一下,扑上去扒掉她的短裤,看你再给我能!脑海里如此肆意地发泄,竟让我在气恼之外,有了几丝快意。那天上的一片云朵,恍惚间幻化成了小金子的身形,露着棉絮一般白皙的屁股,在蔚蓝的背景上飘来晃去。暗地里,我没羞没臊地笑了。
黑子,你快给我出来!你不说话,我不想在这呆着了,快拉我回去!
她话语中赌气的成分,终让我内心有了一丝平衡。但她认定我在、吃定了我的那股劲头,以及刚才那还未消退的快意,让我还不想就此终了。听娘说过,虽然瞎子的眼睛看不见,耳朵可灵着呢——耳朵就是他们的眼睛。这话是不是在小金子身上灵验了呢?我侧仰起脑袋,发现果不其然,她竟然像猫狗之类的小动物一般,一会儿左耳动一下,一会儿右耳动一下——那一刻,我惊奇坏了!难怪她说“心能看见”呢,难怪她一直如此笃定我在呢,原来她一直在用耳朵“看”我!耳朵不仅是这瞎子的眼睛,还是她的心呢!这一发现,让我自责刚才小动作太多,一会儿偷笑,一会儿翻身,一会儿翘腿,还自作聪明地以为能瞒过她……我下定决心,要弄假成真,要给她制造出一种“我不在”的假象,让这瞎子的耳朵也变成摆设,彻底击垮她吃定了我的那股劲头。
想来想去,我觉得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从此刻起,我必须让自己保持绝对的安静。
对,安静!安静!再安静!
再次以极其慢的动作转过头后,我就保持着现有的姿势,并调整呼吸,一动不动地仰躺在那儿,就像死了一般。为了让自己不因看到眼前的景象而想入非非弄出动静,我索性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身下依然时有蚂蚁或虫子蠕动,我也不再觉得痒;时有清风挟着果香轻拂而来,让我惬意自在。
不知不觉间,我竟睡着了。
……呜呜呜……死黑子,从小爹娘不要我,现在连你也不要我了……我一个瞎子,怎么回去啊……呜呜呜……
我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之间,突然被这一阵哭诉吵醒。我很好奇小金子还会说些什么,于是一动不动,竖起耳朵继续偷听。
……在村里,除了奶奶,就你对我好……呜呜呜……你却不怕我栽到渠里淹死,撇下我一个人走了……呜呜呜……
你不是说长大后要娶我吗……都是骗人的……呜呜呜……都是骗人的……
……奶奶说她没几年活头了,天天抹眼泪,眼睛都快哭瞎了……她死了后,我该咋办……她说她要在临死前把我许配给你家……呜呜呜……我还想着到时给你洗衣做饭,给你生一窝黑瞎子,就像他们骂的那样……呜呜呜……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听着听着,不由得,我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涌出眼眶。泪眼朦胧中,眼前浮现的,不再是蓝天白云及天边驼背似的青山,而是逢年过节金奶奶拉着小金子挨家挨户求接济的身影,是小金子叉着腰帮我骂一些混蛋孩子的情景;耳畔里,脑海里闪跃的,不再是麻雀、喜鹊轻快的欢叫和跳动,而是不少无际黑夜里噩梦般的恐惧:外屋炕头,恍惚有村长的影子晃动,耳边隐约是瓜棚里父亲如雷的鼾声……在我们柳红村,村长就是天。好吃懒做的父亲不时巴结他,才得了在瓜田看瓜的差事,活轻松,工分多。
我带着满脸泪水,也许还有回忆往昔被村长的黑影惊出的汗水,像猴子似的,四足交错窜上了渠坝,从后面一下将小金子紧紧拥入怀中。
小金子毫无防备。
她一个激灵,浑身像触了电似地颤抖不止,喉咙间的哭声仿佛刹那间被惊惧堵了回去,变成了一种如冬日寒风吹过墙缝时的嘶嘶咻咻声,听来透着彻骨的寒冷。她抓住我的两只手,用尽力气扭着身子想挣脱——确认是我而不是别人后,她不再反抗,身子和力气顷刻间软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嚎啕大哭,惊飞了树杈间的几只麻雀。我跪在她的哭声里,将她抱得更紧了。手掌之下,她微微隆起的胸脯传递着心脏强劲的跳动。我的脸贴着她的耳廓,她的脖颈及发丝里,那少女特有的体香混入我的呼吸,在五脏六腑之间循环,让我的泪水刹那间如洪水般汹涌不止。
不知她号哭了有多久,也不知自己抱着她有多久。渐渐地,她的哭声弱了,仿佛终是驱走了那种一直折磨着她的被抛弃感。她在我怀中静静地啜泣,孱弱的肩膀在我的下巴下随着啜泣声一次次颤抖。我很想对她说点什么,但除了和她一起流泪,为自己流泪,一时我说不出什么,只是不住地在她耳畔嗫嚅:
金子,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该死!
猝不及防,小金子猛转过头来,用两片沾满泪水的温热嘴唇堵上了我的嘴。我的脑海一片木然,伴着我们两人脸上顺流而下的泪水,带着咸涩的味道被嘴唇吮吸,还有小金子口中满溢糯香的玉米味儿,逐渐让我呼吸困难;闭着眼睛,都觉天旋地转。
这初吻来得如此仓皇,却又如此刻骨难忘,让我多年以后作为一个垂垂老者想起时,都不禁泪目。
甜蜜的时刻总是短暂,长久的终是回忆。
那天,一切恢复常态后,天还是那样闷热,麻雀和喜鹊依然喳喳不休,我们脸上的泪水也干透了。我和盲女小金子,因为已经有了接吻的经历,俨然已是一对成人后的恋人。我们并肩相依,四只脚再次荡在浑浊而清凉的渠水里。
“刚才你为啥哭呢?”
小金子带着少有的嬉笑表情问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哭得一塌糊涂。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顿让我羞愧难当,嘴里支支吾吾:
“一觉……睡……睡醒,听到你哭,我……我才哭的……”
“原来你睡着了,还以为你撇下我一个人走了……这么说,你一直在偷听?我的话,你都听到了?”
她如此问,让我又一阵止不住的心疼与难过。我伸过手臂,搂着她的肩。她把头微微靠过来,被风吹起的发丝一下一下掠着我的脸:
“你的头发弄得我直痒痒……”
“这算是对你的报复,咱们扯平啦。嘻嘻……”说完,她靠得更紧了。
“你这话是啥意思?”
“前面你两次用草挠我,以为我不知道啊……”
“呵呵,我就是以为你不知道呢。”
“裤子上的破洞被你看见,还在屁股蛋子上,真是羞死人了……”说完,她用双手捂着脸,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老实交代,你挠我时,脑子里是不是动了啥坏心思?”她从脸上撤掉手,侧过脸来问,口中那温热的气息直直扑到我脸上。老底被拆穿,我顿觉自己脸红得发烫,好在她看不见。
“你的脸肯定红了——别以为我看不见!老实交代,之前你动了啥心思?”
这个盲女身上少有的任性,我领略了之后,发觉自己更喜欢她了。
“快说……我都不怕听,你还怕说?”
说还是不说?我扭头四下瞅了瞅,除了我俩,再无其他人影。内心暗处,我于慌乱中下了决心。刚要开口说时,几只麻雀和喜鹊叽叽喳喳惊走了那本就脆弱的决心。这光天化日之下,那邪恶念头要被我变成邪恶的话说出口,若是被它们听了去,嚷嚷得满世界都是,该如何是好?还有那风,话若被它们吹得满村子都是,最后变成那帮混蛋小子口中的顺口溜(黑子想扒,瞎子裤子),以后我在村里,怕是见了狗都抬不起头来!这么一想,我的耳廓里顿时充满了他们起哄、取笑的声音:黑子想扒,瞎子裤子;黑子想扒,瞎子裤子……耳廓里这些铺天盖地的声音,让我在思维的巷道里,又一头撞见于暗夜里多次出现在我家外屋炕头前村长那鬼魅般的身影——那样的夜晚,我恐惧的泪水吓得不敢流出,倒流回去,变成了两股间的尿,湿凉了热乎乎的被窝!
“你不说我也知道——”小金子突然挣开我的怀抱,变了口气,冒出一句脏话,“你们没几个好怂——不就是和铁蛋一样,想扒我的裤子!”
显然,作为盲女,小金子在说这话之前,无法看到我脸上表情的变化,更无法体会我内心的幽暗与恐惧。听到这话的那几秒,我还挣扎在自己暗不见底的思绪里。醒过神后,她口中村长儿子的名字,让我猛然一惊:
“你说啥?铁蛋?他欺负你了?”
“你们没几个好怂!”
她前后的变化无常,再加上让人一听到名字就能闻到一股汗馊味的铁蛋,让我气得头顶冒烟,一下从渠水中抬起脚,腾地站起来,在她身后左右踱着:
“快说!那王八蛋把你咋了?”
她伸出手,摸索着扯我卷起的裤脚,示意我坐下。重新坐到她身旁,她斜着身子软软地靠过来:
“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刚说完,她便嘤嘤地哭。
“铁蛋欺负你了,是吗?”
“嗯……”话语间,她泣不成声,“一次趁奶奶不在,他欺负我瞎,溜进来,把我压在炕沿……”
脑海里,暗夜,外屋炕头前闪现着村长鬼魅般的身影。
“这个王八蛋!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我的眼睛里、喉咙间以及胸膛里,满是熄不灭的火!我想腾地再次站起,却被她死死扯住。再想使劲或骂几句时,她的嘴唇又堵了过来。心绪无措让我汗如雨下。她的两条胳膊,犹如两条充满生命力的藤,紧紧环绕我的脖子,以让两张嘴贴得更亲切,更紧密。终于,我急促的呼吸化解了胸中的火,配合她,用双手抱着她汗津津的脑袋,如饥似渴吮吸她的嘴唇和舌头。那股满是糯香的玉米味儿,仿佛让我的身体变成了一团云朵,悠悠浮在半空。天旋地转之间,她的嘴直接在我的嘴里咕哝:他啥便宜也没占到,我差点咬断他的舌头……我的整个脑腔都在共鸣。
“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跟我开那样的玩笑!”
我正迷糊于她口中的香甜,却突然被一把推开,面对如此没头没脑的话。她那双无法视物的眼睛,于迷茫中带着痴怨,仿佛能看到我痴楞的表情。
“啥?”
“别再让我觉得你撇下我,一个人走了……”
尽管她看不见,我还是重重地点着头。
时至今日,我都说不清当时我的点头到底代表了什么。
你能摘束花给我吗?
那天黄昏时,我牵着小金子在柳红渠坝上往回走,她再次这样问。
我说好呀,你坐这儿等一会儿,可别瞎走,小心栽到渠里,我这就给你摘花去。
安顿小金子坐下后,我一路冲到渠坝下的田野里。那里五颜六色的花儿——粉白的喇叭花,紫色的马兰花,小巧玲珑的野菊花,还有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什么都有。
我一边尽量挑选着最好看的花儿,一边回味着与小金子两次接吻时的甜蜜滋味。兴奋之余,猝不及防间,村长儿子铁蛋那张黑不溜秋的脸窜入脑海。顿时,小金子嘴里的那股玉米味儿,在我心间,在我鼻子周围,甚至在手中的花丛间,隐隐泛起一股浓烈的汗馊味。强烈的生理反应,让我不得不扔下手中的花儿,手拄着膝盖弯腰站在那儿,一阵又一阵干呕。
之后,看着满目的花儿,我没了丁点儿兴头。想着反正小金子啥也看不见,胡乱弄些什么给她得了,就当是又跟她开个玩笑——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我随手拔了些野草、野菜及蒿子,里面夹杂着三两朵不成样子的花,然后折了根柳条将它们扎成束,一路无精打采地走回渠坝,将它献给了一直耐心等在那儿的小金子。
盲女小金子接过那“花束”,脸上满是欣喜而又庄重的神情。只见她的脸微仰着,像传说中的天使一般,双手将“花束”轻轻地、轻轻地捧到鼻尖处,然后闭上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幽柔地说道:
“真香啊……”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我已上了年纪,于来日无多的一日又一日,回忆往昔,眼前时常都会浮现小金子闻那“花束”时纯洁、深情而又陶醉的神情。
细细思量,那年我们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命之树难免会绽出乖张、任性及疯狂带着忧伤的花朵。自那年冬天我们全家迁离柳红村后,我再没回去过。在离开柳红村的前五天,我最想为小金子做的一件事,就是打断村长儿子铁蛋的腿。我提着棒在他家院外猫了四个晚上,可他每次出门,那条凶恶的大黑狗总不离左右,我终没机会下手。意外的是,第四天晚上,醉醺醺回家的村长,背后狠狠挨了我一闷棍。
之后,我再未见过小金子。那年月,交通、通讯都很不方便,让三百多公里的相思之路,犹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半世风雨。多年后,当从一位亲戚口中得知小金子栽到渠里淹死的消息时,我脑子里轰然一声,瘫坐在沙发上,半晌无语。听亲戚说,那是我们全家迁走半年后那个夏天发生的事,小金子每天自个儿摸索着在柳红渠两岸游荡,那天她是怎么栽到渠里的谁都不知道,当人们在柳红渠下游发现她的尸体时,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野花……
泪眼婆娑中,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小金子闻那“花束”的神情时,我已经无法说清,当年我为什么要用一把野草蒿子来冒充花束,为什么要开那样的玩笑。但清楚的是,当年小金子用“真香啊”一句包容了我的少年之恶,让我在有生之年,再也无法原谅自己当年开的那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