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纯净与浑浊
一九八八年夏季到来之前,脸上留有青春痘痕迹的无业游民廖晨在收到大学生女友王晓燕的分手信那天,他很难过,也很愤怒。其实,在之前的几次通信中,王晓燕白纸黑字里的言辞就已初现端倪,说什么她现在迎来了一片新天地,“过去只是美好的回忆”,让廖晨能感觉到她是顾左右而言他,是在等他主动说出分手的话来。确实,作为无业游民,廖晨觉得分手的绝情话应该由自己来说。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压抑。他苦闷。他不甘。他就是不说。终于,王晓燕等不住了。于是她自己来信说了。
当分手二字挟着山雨和满楼的妖风到来时,廖晨觉得面子没了,自尊没了。他很想报复一下。于是他想去找魔鬼。
魔鬼叫韩影,是廖晨和王晓燕高中时的同学。她因为有着一张丑得让人不忍直视的脸,却配着一副美妙绝伦的魔鬼身材,被许多男同学私底下称为“魔鬼”。那时,他们都青春萌动,情窦初开。男同学中的一些混混,包括廖晨,他们对韩影的态度是极其狎昵的。他们喜欢看她的身体,却讨厌看她的脸。所以,即使和她面对面说话,他们都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那时,廖晨知道韩影一直有意于他。韩影对他频频投来的眼神,以及她有意无意的接近,他能感觉到。但相较于他对她那魔体的觊觎,他更钟意王晓燕天使般的面容。在他的死缠烂打之下,高三上学期的一个周末傍晚,王晓燕被他成功俘获。他们牵着手在穿城而过的护城河边散步。王晓燕跟他谈高考,谈文学,谈人生。他却只想和她轰轰烈烈谈恋爱。后来,他们融进逐渐降临的夜色中,在河边的小树林里,开始他预想中的轰轰烈烈。身体拥抱在一起。嘴对嘴啃在一起。当廖晨的手摸索在王晓燕的上衣里想进一步轰烈时,王晓燕惊恐万分,你想干什么?她的手死死攥着他的手,把指甲掐进了他的肉。第二天照面时,廖晨的目光掠过王晓燕平坦坦的胸脯,他不确定王晓燕昨晚拒绝更加轰烈是真的不想还是因为自卑。于是,他便幼稚地邪想:要是能把魔鬼韩影的身体移植给王晓燕,那该多好!但邪想归邪想,天下没有那好事。老天是公平的,给了你这个,就不给你那个。之后多次端详王晓燕的天使面容时,他觉得有这就足够了。沉浸于这幅美貌,他觉得自己纯净得一塌糊涂,就如一池春水。所以,之外对魔鬼的一些什么,他很少再动非分之想。
如今,他复读两年最终落榜做了无业游民。王晓燕带着天使的面容要弃他而去。她在信的末尾,还以十足的文艺范儿抄了一首席慕蓉的诗给他。分手的绝情话已说,这首诗算是道义上的柔情补偿: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 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
流着自己的泪
去他妈的戏子!读罢,廖晨骂了一句。他觉得自己随着愤怒变得浑浊起来,内心鼓足了攫取的欲望。于是,他决定要去把魔鬼办了。
出门前,他把王晓燕的信点了口中的烟。
2.办人还是办身体
刚到胡同口,口中像烟囱一样冒着烟的廖晨迎着了歪头。
歪头也是个无业游民,是他们高中时“野狼帮”的一员。歪头小时不知得了一种什么病,使他的脖子总是无力地向左肩歪着。后来虽然病去了,可脑袋却不能正常回来,看上去是一副偏瘫病人的模样。
晨子,你忙不迭地,这是要去弄啥?歪头歪着脑袋问廖晨,好像在问他身边的那堵墙。
就像真正的成功者不屑于炫耀成功一样,失败者往往会毫不吝惜地展示他的痛处和伤疤。妈的,王晓燕把老子甩了,我要找个地方去泻火!
终于甩啦?歪头一脸嬉笑,甩就甩了呗,不过是迟早的事,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要我说,早来早好,起码还能痛快点。
你孙子能不能说点人话?廖晨看着幸灾乐祸的歪头,恨不得一巴掌给他的脑袋拨乱反正。
急眼啦?歪头歪出了一脸不屑,王晓燕把你甩了,你犯得着跟我急眼吗?瞧你那点德行!
歪头一口歪腔邪调,把廖晨逗乐了。他扔掉手中的烟头,顺势当胸给了歪头一拳,哥们现在心里难过着呢,你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
不怕你不爱听,歪头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看上去既邪恶又滑稽,这事让我来说,真没啥好听的。王晓燕那丫头,鬼精着呢。你以为那时人家跟我们亲近,跟你好,是真的看上你了?做梦吧你!也许你身上确实有吸引她的地方,但那不足以让你们长久,除非你也考上大学。你想想,那时有我们几个护着,她少受了多少罪?光五班刘坏水那帮孙子的骚扰,有几个女生受得了?我们班的张丽美,不是被弄得精神失常休学了吗?你的王晓燕那么漂亮,要不是有我们哥几个护着,她能好得了?而现在的情况是,人家一个大学生,你一个混混,人家把你利用完,一脚蹬了你,那不是太正常了嘛。你不常说王晓燕是天使吗?神话里的天使都是有翅膀的。有翅膀的,迟早要飞走,除了鸡。王晓燕是鸡吗?你说,她是鸡吗?当然不是。人家是天使,不飞走才怪!
歪头的一番话,特别是“利用”二字,戳到了廖晨的痛处。
高三那年刚开学不久,一天放学后,五班刘坏水那几个,把王晓燕堵在了校外的一条巷道里。他们叼着烟,嬉皮笑脸,打着口哨,连拉带拽要王晓燕跟他们一块去喝酒。王晓燕吓得,带着声声尖叫奋力反抗,并顺着巷口的方向大呼小叫:救命呀!救命!抓流氓呀!抓流氓!巷口的光亮处闻声闪过几个身影。刘坏水几个见事不妙,大概是不愿背上流氓的名头,便顺着巷子另头落荒而逃。第二天,课间操往回走的路上,王晓燕把廖晨叫到一边,给他说了这事,有点寻求庇护的意思。心中的女神来找自己帮忙,这是廖晨万万没想到的。刘坏水这孙子,他是活腻了!当着王晓燕的面,廖晨说着混混该说的狠话,心里却是惊喜万分,是英雄救美的万丈豪情。虽然青春的萌动让他对王晓燕心仪已久,但人家三好学生兼班花的身份,让他自惭形秽,于是一直不敢妄动。这岂不是天赐良机?廖晨心里一边感激着刘坏水,一边想着怎么找他算账。
当天放学后,他们“野狼帮”把刘坏水几个截在半道上。双方不远不近地对峙着,剑拔弩张。心里装着王晓燕,身边有几个兄弟压阵,廖晨底气十足。他指着刘坏水骂道,孙子,以后你要是再敢纠缠我们班的王晓燕,老子跟你没完!刘坏水人高马大,左右看了眼身边的马仔,又扫了眼他们几个,挑衅道,哥们就想纠缠她,你能怎么着吧,想当护花使者是吧?看你有没有那个脏腑!满腹豪情让廖晨将一口唾沫啐在地上,行,今儿我就把话撂这儿,咱们约个地方单挑,就现在!你有种,就他妈把我放倒,以后王晓燕的事,我再不插手;你要是放不倒我,对王晓燕,你能滚多远就滚多远!刘坏水像野狗般呲牙笑着,行啊,哥们,你有种,够义气,走!今儿谁不跟你单挑,谁他妈就是孙子!
那天在郊外的一片空地上,廖晨和刘坏水单挑,最终旗鼓相当,谁都没占着便宜。虽然刘坏水人高马大,有的是力气,但闪躲腾挪的灵活性远不及廖晨。廖晨凭着敏捷的身形以及身上涌出的一股子狠劲,在自己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同时,也将对方揍得口歪鼻斜,满嘴岔子的血。总之,双方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情形。最终,双方气喘吁吁、龇牙咧嘴地握手言和了。刘坏水承诺,以后再也不会骚扰王晓燕,并举着拳头警告了手下马仔。最后刘坏水还带着一脸坏笑,当着众弟兄的面,拍着廖晨的肩膀说,兄弟,王晓燕是你的啦,祝你早日提枪上马,一日千里,马到成功。
之后,接受了刘坏水祝福的廖晨,因为鼻青脸肿,一周都没法到学校上课。王晓燕得知情况后,每天放学后都到他家给他补课。一周后,在护城河边的小树林,王晓燕带着她天使般的面容,被廖晨轰轰烈烈。
如今想到这儿,廖晨都说不清王晓燕当时对他是真心,还是利用。再想到她信中的戏子二字,他的心开始灼烧,仿佛整个心都被扔进了窜着火星的烟囱里。
你找我是不是有啥事?有事回头说吧!我现在要去办事。
办啥事?歪头神经质地动了下脑袋,似乎想把脑袋弄端正了,结果只能继续歪着头说,王晓燕都把你甩了,你一个无业游民,还能有啥事?
滚蛋!我他妈的心里难受,出去找个安慰总行吧。
是找安慰,还是找慰安?歪头边说边提起右手,向廖晨扬了扬一直捏在手里的录像带,这里边有慰安,看来今儿正好对上你的胃口。你能找到录像机么?
啥片子?廖晨这才发现歪头手里一直捏着盒录像带。
好片子。你能找到录像机么?
我上哪儿去找!一边去,哪有工夫跟你磨叽这个。
不够哥们是吧?我手里这么好的东西想给你看,你倒狗咬吕洞宾。
有事快说,没事滚蛋,我要去找安慰呢。
怎么找安慰?找谁安慰你?
魔鬼。我想去把魔鬼给办了。
想办谁?魔鬼?可是以前咱班的那个丑丫头,韩影?
办她怎么了!
歪头伸手摸了摸廖晨的脑门,你没发烧吧!办谁不好,你办她?你这一去,不是肉包子打了狗——先把话说清楚,你是想办她的人,还是办她的身体?
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啦,歪头突然像个邪恶的哲学家,开始滔滔不绝,若是你想办她的人,估计她是同意的,因为她整个人一直都有想让你办了的意思。和王晓燕相比,人家那可是真心。若是这样,你起码得先跟家里通个气,让家里准备好戒指呀、彩礼呀、婚房呀什么的,然后择日正大光明、鞭炮齐鸣地办;若你只想办身体,人家同不同意那可不好说。但即使同意,你看着那张脸,办着办着就不怕自己吐了?
摊上歪头这样的朋友,他那张臭嘴,除了让廖晨笑,让他笑得脸抽筋,他再没一丝办法。但是,脸笑得抽完筋,廖晨不得不承认,歪头的歪腔邪调里,有着他未曾正视的东西。
他终于想到了自己不知在哪一天(或许就是王晓燕考上大学的那天)就已丢了纯净,就像很多女孩子不知在哪天丢了贞操一样。他还想到自己没有端详天使的脸已经很久了。在那七百多天的许多个暗夜,青春的火焰让被窝变成了焚炉,焚烧着鬼魅一般的黑暗。这样的夜里,他一边想着魔鬼的身体自慰,一边想着天使的脸,口中默念着王晓燕的名字在喷涌的快感中暗哑地哭泣。
此刻,想到王晓燕信中所说的“过去的美好回忆”里,他意识到自己不曾正视的,分明有着魔鬼的影子。因为以现在回望过去,那时他看着王晓燕的脸,曾不止一次地幻想给她换上魔鬼的身体;而看到魔鬼的身体,又想给她配上王晓燕的脸。他一直在想着两全其美。一直在两全不能齐美的遗憾中,仿佛踟蹰、惆怅了几百年。
你滚吧!廖晨向歪头吼道,我现在就去把魔鬼约出来给办了,你信不信?
你他妈的办谁不好非要办她!歪头边骂边一拳捣向廖晨的眼窝,紧跟着就是狂风暴雨般的一阵拳脚,廖晨被揍得猝不及防,缩在墙角。但事实上,这只是歪头的心理幻像。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他心里都会猛然间莫名地出现此类幻像。在心理幻像之外,站在胡同口的歪头悻悻地垂下捏着录像带的手,好吧,我跟你一块去,正好问问她家有没有录像机。
廖晨觉得由歪头跟着自己去找魔鬼,真是荒唐极了。
3.最难写的信
这是王晓燕自上大学两年多以来写给远方恋人最难写的一封信。因为信的中心意思只有两个字:分手。
其实,作为一名中文系大学生,王晓燕对写信,从来都是驾熟就轻、手到擒来的。自上大学以后,她在课余最喜欢做的事只有两件:读诗,写信。而很多时候,这两件事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她喜欢在给别人写的信里,谈诗,抄诗。
刚开始,她最迷恋的是朦胧派女诗人舒婷的诗,在刚上大学的那一年里,可真是读了不少,什么《致橡树》啦、《会唱歌的鸢尾花》啦、《原色》啦,她都耳熟能详。再加上刚换了环境,人生地不熟带来的孤独感,让她在诗中直读得物我两忘,心戚戚然。
那是大一那年四月的一个黄昏,在这座南方城市,她在校园里的一条林荫小道上独自散步,手里捏着一本舒婷的诗集。黄昏的余晖从树叶间洒下星星点点黯淡的光斑,铺在脚下的小道上。走着走着,一种说不上的心绪,让她心间不由得迷离起来。她觉得自己连同脚步都在脚下的点点光斑中开始涣散,连带着身边长长的影子。她突然对自己感到无所适从,连走路迈左脚还是迈右脚都显得极不自然。当年高考报志愿时,她不顾家人反对,将这所大学填为第一志愿,是因为它坐落在这座她一心念想着的南方城市里。结果,如愿以偿,她来了。她带着一个北方小城女孩的所有憧憬心绪忐忑地来了。于是,这个四月的黄昏,她在这条林荫小道上有了无可名状的自我涣散感和游离感。她曾生活了十九年未曾离开过的那座家乡小城,连建筑物,都是四四方方、愣头愣脑的样子,在她的记忆里显得粗野、蛮横和跋扈。而如今自己所处的这座南方城市,这个地方,亭台楼榭,小桥流水,显得细腻、温婉、景韵悠长。
哪里是我的过去?何处是我的未来?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我将归属何处?受朦胧诗浸染的文艺女大学生王晓燕,在神色凄迷的茕茕独行中,内心不知所终。而在这份迷离之外,她全身流淌着的却是青春的血液——它们朝气蓬勃,奔流不息,就像家乡郊外旷野上的风。而此刻,它们在体内横冲直撞,扰得女主人心神不宁。所有问题都该有个答案吧?心思游弋的王晓燕开始好奇自己。甚至好奇于这份“好奇”本身。她带着一份天真与纯情,心想自己大概能在喜欢的诗里找到想要的答案吧。于是,她在一张条椅上缓缓坐下,打开了手中的诗集。当借着黄昏残余的一点晖光读过几首,翻过几页,《四月的黄昏》这个诗题猛然跳入眼帘时,她的心骤然一紧。这是个巧合吗?她一字一句读下去,竟有些迫不及待。
四月的黄昏
仿佛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
也许有一个约会
至今尚未如期
也许有一次热恋
而不能相许
要哭泣你就哭泣吧,让泪水
流啊,流啊,默默地
读着读着,王晓燕觉得自己变成了多愁善感的林黛玉,怅然、伤感得不能自已。诗中说,要哭泣你就哭泣吧。于是她仿佛得了诗歌的召唤和默许,不由自主捧着书,掩面而泣;诗中还说,让泪水流啊,流啊,默默地。于是王晓燕的泪水在她天使一般的面容上,仿似三月的小雨,洇湿了《四月的黄昏》,默默地。
诗中确实给了她一个答案。这答案来自于“约会”“热恋”“尚未如期”等字眼,以及氤氲着它们的一些无可名状的意境和情绪。片刻的啜泣之后,她用手绢擦去眼泪,静静坐在即将降临的夜色中幽然沉思。透过那些拨人心弦的诗句,她想到了远在家乡小城的恋人。这么一想,这么一细细回味,不知为什么,她的身体从内到外有了一种别扭、不自在之感。蓦然间,她觉得有点冷,小臂上出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一刻,初恋及远方的恋人留给她的记忆,竟奇怪地和家乡小城建筑物的风格重叠,四四方方,愣头愣脑,完全没有此刻眼前这所南方大学校园里的景象所涌现出的那种细腻、温婉和悠长。最后,这记忆就似人像在暗室里的胶片上显影一般,慢慢清晰、具象起来,最终成了他们第一次接吻时恋人留在她鼻子周围的口臭及他在她身上乱摸乱窜的手。想到这里,她心里感到了强烈的不安,身上感到万分不适。我当时怎么可以让他那样呢?随着深深的自责,一种莫名的羞耻感从心底升起。她的面颊在昏黄的光景中发烫、发红。
这就是我的初恋吗?难道我要和他天长地久、地老天荒?
夜色已完全降临,小道两旁的路灯亮了。不经意转头,看着前方不远处一对情侣拐进旁边小树林的身影,王晓燕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和恋人约会的情形。
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和他拥抱、接吻的感觉其实糟糕透了。王晓燕甚至都已无法清晰记起,那次究竟是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被他抱了、吻了。一切仿似都是在被动中,在懵懵懂懂之中就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当时,他的粗野和蛮横简直让她无力招架。她喘不过气来。当嘴对嘴要碰在一起时,他口中一股难闻的气味还没来得及让她闪躲,两张嘴就粘在一起了。之后狂乱的心跳仿似赶走了那股气味。在迷乱中,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当时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羽毛上的空白。现在想来那空白似乎就是诗中说的“尚未如期”。后来突然觉出有只手要探进自己的上衣时,她一下惊醒了,又慌又怕,一把推开了他。你想干什么?喝问之后,那股口臭的气味再次回到她的鼻子周围。然后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甚至感觉脸上有泪在流淌时,她才知道自己在哭。之后,她越哭越觉得委屈。越哭越觉得害怕。越哭越觉得自己受了侵犯。哭到最后,她想起了自己还是个高中生。想起了不久将要面临的高考。最后,在泪水的涓涓流淌中她终于想到了刚刚发生的事,想到了自己胸脯久久不肯发育的秘密和自卑差点被人识破。那一刻,她羞恼至极。
坐在条椅上的王晓燕,在记忆里遥远地看着两年前的那个自己。看着她在哭泣时一下一下抽动的肩膀,看着她无依无助的样子,她既为她心疼,又为她难过。同时,对初恋,对他,也由心底升起了丝丝缕缕如烟雾般缥缈朦胧的恨意。而在这份无法成形的恨意里,分明还夹杂着一种让她很难受的自我陌异感。对过去,这种复杂而又矛盾的纠缠和疏离,是因为环境变了,还是又长大了两岁让自己对某些事情、某些人的看法变了?她说不清楚。这么想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脯。那里悄然耸立的两个小山丘,终于让她找回了自黄昏到现在一直在四处游走的自我归属感。她恬淡地笑了一下,遂合上书,起身沿着小道向宿舍的方向走去。
写封信,跟他分手吧……
自分手这个念头在那晚冒出来后,至今又过去一年多了,王晓燕迟迟下不了决心。其实,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时,她有一种自己将要和过去决裂的悲痛。事后回想,她甚至觉得当时自己耳中还隐隐响过一阵纸张被撕裂发出的嘶啦声。
我是不是太绝情,太忘恩负义了?
从那晚至今,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她。因此,前几次给他写信时,心中深深的亏欠感以及绝情、忘恩负义的自我心理暗示,使她怎么都无法将分手二字落到纸面上。
这是自她有了分手的念头后给他写的第三封信。左右为难、心思难定之时,突然,有两个问题在她的心头冒了出来,让她惊诧不已:我如此为难,他是否能感知呢?他若知道,会不会为我考虑而主动提出分手呢?
刹那间,这两个问题,就像夜幕上闪过的两道闪电,带着耀眼的光亮及噼里啪啦的声响,一下将她心头长久以来的郁结彻底击碎。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在那闪电的光亮及声音里,看到了爱情的真正样子。于是,在一种甚至是带着点罪恶感的小兴奋中,她决定跟自己或者跟他打个赌:
信中我只暗示,不提分手。他要是主动提出,我反而不分。这样的人,这样的恋情,才是我要的“如期”,才是我想要的天长地久。这样的恋爱,我跟他,能谈多久就谈多久,直到我们都累了,倦了,厌烦了,死了。
就先写两封信,五个月为期限。他若不提分手,我就提。那时,我将心安理得。
4.歪头的心思
我他妈的最恨别人叫我歪头了!
你们凭什么把我的身体缺陷,当成我的名字,成天挂在嘴上?就因为我得了一场病,落了个头歪的后遗症,就该有这个充满歧视的称呼吗?就像那些眼盲的、耳聋的、腿脚有点毛病的,名字就该统统变成你们口中的瞎子、聋子、瘸子吗?你们觉得这样叫着顺嘴、有趣,对吧?有本事,来,你给我瞎一个,聋一个,瘸一个,歪一个,让我把你叫成瞎子、聋子、瘸子或歪头,看看你心里好受不?要是你真的能像我那样得上一场病,然后就奇怪地眼瞎了、耳聋了、腿瘸了或头歪了,你就知道别人这么叫你,你心里不是一般地难受,而是相当地难受!
所以,我们做人要厚道,有时要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不能图一时的嘴上痛快,就不管别人的死活。因此,请你们以后千万别再叫我歪头——不用你们提醒,头歪这件事,我自己知道。谁让我曾得过那该死的病呢,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有自己的名字。我郑重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郑少强。再说一遍,我叫郑少强!你们可给我记住啦,是从“少年强则国强”这句话里来的。初中没毕业的父亲在整个初中就记住了语文课本上的这句话,没想到在我的身上派上了用场。也许他在给我起这个名字时,想让我长大后奋发图强,学有所成,好报效祖国。少年强则国强嘛!可瞧瞧我这幅模样,一场病就差不多把我报销了,还谈什么“报效”!
说真的,别人叫我歪头,我真是挺憎恨的。在这世上,自打我头歪了以后,就好像没几个人会喜欢我。甚至连父母都不怎么喜欢我。他们觉得我将来会成为他们的一个大麻烦,不像妹妹那样,乖巧懂事,学习拔尖,处处让他们脸上有光。而我,则似乎是家里的害群之马,是坏了一锅汤的那颗老鼠屎,是癌症患者身上的癌细胞——总之,他们觉得我是个麻烦。虽然他们嘴上不说,可我心里明白,他们就是这么想我、看我的。可不是嘛,从六七岁开始,我就成天拿着棍子把周围那些骂我歪头的孩子打得鬼哭狼嚎,父母可是没少给人家赔钱赔笑脸赔不是。上了学以后,光小学我就上了八、九年,留级留了三回还是四回我都记不清楚了。好歹上到高中,面对别人的取笑,我总有打不完的架,成绩差不多年年都是班里垫底的,请家长不知道请了多少回。每次开完家长会,父亲或母亲灰头土脸地回来,我就知道他们肯定是被老师像训孙子那样训了。这种情况,母亲还好点,回来大不了嘟囔几句;父亲则不由分说,一进门就一边找棍子一边找我,要是都找着了还好说,大不了棍子落在我身上;若都找不着,或只找到了棍子没找到我,那家里可就翻了天啦。什么碟子碗啦,什么收音机电视机啦,他看见什么摔什么,什么顺手摔什么,什么解气摔什么——他经常骂我是败家子,在这点上,我还真不知道他在骂谁。
说实在的,这世上让我憎恨的人挺多的。其中最恨的,就是我父母。我恨他们为什么让我歪头歪脑地活在这世上。我恨他们当初发现我在病后脑袋歪了,为什么没有把我弄死。那时我年龄又不大,也就八、九个月的样子,他们完全可以一屁股坐死我,就像母亲生气时骂的那样。也可以把我摁在水盆里淹死。还可以像丢垃圾一样把我丢在雪地里冻死——他们完全可以用他们能想到的任何方式弄死我。可他们就是不。他们让我歪头歪脑地活着,将我养大,给他们惹来那么多麻烦不说,也同时让我遭受了数不尽的白眼、取笑和侮辱,你们说他们到底是为了个啥,图了个啥?
就这个问题,一次酒后,我仗着酒劲质问父亲。同样喝了酒的父亲脾气似乎比平时大了十倍。他血红的双眼暴突着,老子他妈的养你还养错了!一巴掌掴来,带着一股旋风。这可是一只铁匠的手啊,还是右手,平时持的都是十几磅的大铁锤。那劲道,带着雷霆般的声音,震聋发聩地响在我的左脸上。其实我完全可以躲开的,可我没躲。当时体内的酒精让我有点鬼迷心窍,想借着父亲手上的力道来给我的脑袋拨乱反正——事实上,我不仅没躲,反而还借势往右边使劲动了下脖子。结果呢,我弄巧成拙,除了脸上火烧火燎的痛,脖子差点骨折了,害得我一连五天脖子就像打了石膏一样不能动。
这就是我的现状!这个现状就是我他妈的因为脑袋歪了,整个世界就全跟我做对!你们说,我的内心,除了憎恨,还能有什么?
但憎恨归憎恨,我并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将恨意像泄粪似地泄在大街上。我自认为我的本质并不坏。小时候我也扶过老奶奶过马路。捡了钱我也会唱着歌儿交给警察。初中高中时,碰到别班的混混欺负我班的女生,我也会路见不平、挺身而出的。若不是因为身体缺陷,我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活出另一个样子。是什么样子,我也说不清,反正肯定不是现在这个要工作没工作、要对象没对象的样子。
说到工作,不说还好,一说就来气。我他妈的就因为项上的这颗歪头,找工作这事说来除了满肚子的苦水,再没别的。头年高考落榜后,对上学我就彻底没了兴趣,于是就没再复读。在家游手好闲地待了小半年,偶尔也会到铁匠铺给父亲搭把手。可整天这么吊儿郎当的,总不是个事吧。于是,我出去找工作,找了好多家,没一家要我。甚至有家单位要找个看大门的,就因为我年纪轻轻头却歪到了七十岁的样子,人家怕影响单位形象而不要我。你们说,找工作的过程中我遇到的冷脸和打击,能小么?
最可气的是,一家煤炭公司要招个过磅员,一位亲戚得知内部消息后鼓动我去试试。试试就试试呗,死马就当活马医吧。可人家要考试,要择优上岗。考就考呗,大小考试我考了无数回,不差这一回。于是,亲戚帮我搞来了应聘表,我将高考时用剩下的照片贴上去,然后写上名字、年龄、籍贯、家庭住址等等乱七八糟的,亲戚帮忙交了上去。之后的一个周六,通知我去考试。事后我想,考试当天我之所以没因相貌被直接刷下来,是因为负责考试的那个姑娘她不是领导。就这样,我顺利参加了考试。事后我得知,因为当天和我一起去考试的另外六人,全是辍学在家甚至连初中都没毕业的,结果我竟破天荒地考了个第一名。哈哈,我活了二十来岁,考试考了无数回,这次竟然拔得头筹得了第一,当时心里那个兴奋劲儿,就像新郎要入洞房似的。当时,就觉得从此我终于可以自食其力了,可以歪头歪脑地活出个人样了。没隔几天,通知我去面试。所谓面试嘛,不过就是让人家公司领导见见,走走过场,回头直接上岗,这都是那位亲戚转告我的。我换了新衣裳,换了新鞋子,像模像样、高高兴兴地去了。
可那位领导刚一见到我真人,就傻眼了。他一傻眼,我也傻眼了。他似乎怀疑手下的人搞错了,拿起桌上那张应聘表,对着上面的照片来回看我。这照片上的人,是你吗?他正对面地问我,让我感觉他在问我右肩膀上的空气。我上前瞅了一眼那张表。没错,是我,如假包换。我觉得自己说得还挺风趣的。
可照片上,你的头不歪呀?
老天呀!那张大头照,当初拍照时,我特意让照相馆只拍了脑袋,没拍肩膀,哪能看出头歪不歪呢。于是我实话实话,给他说了照片的实情。领导听后很生气,撂下手里的表,说道:小伙子,你这是弄虚作假,欺骗组织,你懂吗?我也很生气,说道:问题是,我拍照时并没有组织告诉我,头歪了照片就不能拍正呀!
领导见我不仅头歪,理还歪,就骂我是胡搅蛮缠,最终叫人把我轰了出去。你们说,这事可气不?
煮熟的鸭子飞了,连根鸭毛都没留下。这事,给我的打击可不小。从此,对找工作这事,我彻底死心了。就靠爹妈养活着呗,谁让他们当初让我歪头歪脑地活着,还一路活到现在。闲着没事,我就喝个小酒,打个麻将,找地方看个黄色录像。反正就是个混呗。实话实说,我已经混了好多年,即使不想再混,也没几个人高看我两眼。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过一天,是一天,过完一天算一天。很多人不也这样活着么?
昨晚,父亲见我在家闲得屁淌呢,竟破天荒地提出要跟我喝两盅。咱爷俩,喝两盅?当时父亲的说法真是吓了我一跳。我把眼睛睁得溜圆,好像眼前这个常年吹胡子瞪眼、抡锤砸铁、腰弯得像个大虾米似的男人不是我父亲。见他那疲惫里带着认真的眼神,我终于肯定,他不是在跟我说笑。再说他平时也不是一个能跟儿子说笑的人。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啦。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身体里还隐匿着另一个人,另一条命——他在父亲“喝两盅”的话语里被唤醒,在父亲疲惫而又认真的眼神里活了。他以头歪身正的样子从我身体里跳出来,满脸的殷勤。他手脚麻利,又是摆凳子,又是洗茶杯,又是摆酒盅地忙前忙后忙了一气。平时这些活儿多由妹妹来做,可昨晚我却将她推进卧室不让她插手。母亲也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特意炸了盘花生米、捞了盘酸菜给我们下酒。
就这样,父亲跟我,我们爷俩,在地当中的八仙桌前面对面坐着,你一盅我一盅地喝起来。父亲平时是个话不多的人,说起来,他的气倒是比话多。刚开始,我们都没话,闷着头喝,偶尔夹个花生米或夹上一筷子酸菜。母亲则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电视,时不时地转头来看两眼。大概二两酒下肚,父亲又滋了一口,放下酒盅时,他突然慢条斯理地说,儿子,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有啥打算呢?说完,他自顾自地手哆嗦着往酒盅里倒酒。我说,我这个样子,还能有啥打算,混一天算一天呗。说完,我也滋了一口,并顺手捏起个花生米扔进嘴里。这么下去可不是个事么……父亲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就在这时,他发现我面前的酒盅里空着,便抓起酒壶,半弓着身子站起来给我添酒。父亲也就刚五十岁的人,可那手抖得呀,就像酒壶通身通着高压电似的,就像那手没有长在他身上不听使唤似的,倒了半天,勉勉强强将酒盅给我倒满,洒掉的比倒进来的多。看到这一幕,说不上为什么,猛然间,我鼻子一酸,眼泪就唰地一下出来了。越流越多的眼泪让我明白,眼泪这东西是有手的,出来一滴,它就拉出一串,最后就越串越多,涌流不止。父亲见我在流泪,他嘴角抽动着,闪过了一丝僵僵的、酸酸的笑意,紧跟着,他的眼泪也出来了。父亲的眼泪不多,就那么几颗,不是几滴。我头次发现,父亲的眼泪不是透明的,而是浑的,浊的,就像我们城边黄渠里的水,小时我们在那里游泳,每次上来都是满头满脸的沙子。父亲的那几颗泪,硕大,黯淡,在他脸上的沟壑里艰难地滚动着,最后洇散于沟壑,被脸融化和吸收。母亲一转头见我们爷俩在莫名其妙不出声地哭,她笑了,说,你们是被鬼上身了还是咋的,喝得好好的,咋突然哭上了呢?话虽这么说,她却边说边笑也抹起眼泪。好啦好啦,父亲用袖口抹着脸说,赶快把你脸上的猫尿擦掉。我擦脸上的猫尿时,我们爷俩都咧嘴嘿嘿笑了起来。
之后,父亲的话越来越多。在盅满盅浅之间,他跟我推心置腹。他说这两年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手也抖得越来越厉害,铁匠铺子的活计,他怕是想干也干不长了,希望我能接手。这活计虽然苦点累点,但好歹也是个正经营生,总比每天瞎混着强。每年春耕秋收冬藏,为农民打个铁锹、打个镰刀、打个菜刀、箍个水桶什么的,也有挣不完的钱。靠这个,娶个媳妇,养活一家老小是不成问题的。最后父亲希望我能认真考虑,啥时候想清楚了,愿意干这个了,就让我接手。
我当时没给父亲答复。其实没有答复就是答复,因为我知道自己没得选择。子承父业,做个铁匠吧——虽然我一直没考虑过这个,但为了不再让自己歪头歪脑地混着,而是正儿八经地活着,铁匠对歪头,这营生对我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因为打铁时,我根本不用像父亲那样刻意歪头去闪避那飞溅的火星。
即将成为铁匠的我,将来该找个怎样的对象、娶个怎样的媳妇呢?我这幅模样,怕是没有几个姑娘能看上我。这点,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有一次父亲曾替我说过丧气话。他说:实在不行,就踅摸着在哪儿给你说个寡妇。当时一听我就火了:有你这么当爹的么?我一个大小伙子,凭什么吃人家剩下的馒头,喝人家剩下的汤?父亲的火似乎比我还大,就凭你那副歪头歪脑的二流子样!当时我气得摔门而去。
其实,我当时生那么大的气,是因为心里一直装着一个姑娘。她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之所以心里有她,是因为她从来不叫我歪头,而是叫我郑少强。
5.隐匿在路上
魔鬼韩影的家,两年多以前,廖晨曾去过一次。那是毕业照发下来的那天,韩影请假没来,她家里又没电话,老师在班里问了好几遍,都没人替她代收。最后,是歪头自告奋勇替她收了。放学后,歪头拉上廖晨,一起到韩影家给她送毕业照。
廖晨只记得,她家挺难找的,好像在城边一条曲里拐弯的巷子里。如今,大致方向他记得,但那条路,他已完全没印象了。但歪头却熟门熟路的样子,这让廖晨感到有点诧异。
街上人流如织。街道两边摆小摊的,挑葱的,卖蒜的,吆喝豆腐卖鸡蛋的,好一派繁忙景象。这北方小城春末夏初的天气,春的尾巴还没收利索呢,夏的脑袋就火急火燎地探了出来。歪头领路,廖晨跟着没走多大工夫,就感觉要出汗了。
十来分钟后,他们穿过热闹的街市,踏上了一条煤渣铺成的小路。
到了前面那条巷子,拐进去走到头,就到了。歪头说。
她会在家么?
今儿周末,她又不上班,应该在吧。
她上班啦?
嗯,在一家百货公司当库管员呢。
你咋知道的?廖晨觉得今天的歪头很不正常,但不正常在哪儿,他又说不清楚。
你管我咋知道的!歪头很生气的样子,你不关心的事,别人就不能关心了?
你他妈的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心里越来越强烈的荒唐感,让廖晨觉得朋友歪头今天也荒唐极了,我要去办韩影,你跟着;问你话,你他妈还跟我蹬鼻子上脸!
你连她家在哪儿都不知道,还想办她,你凭什么?歪头猛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眼里带着歪斜的怒火质问廖晨。
面对歪头的质问,廖晨愣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口中的“办”,不过是愤怒之下的一种虚妄,是给自己找了个对得起心中怒火的由头。这个“办”,办谁,怎么办,实际上没有具体的对象及方式——它可以是自己对街边一棵歪脖子树的拳打脚踢,也可以是对大街上某个看不顺眼的破人的挑衅,甚至可以是站在街边撒尿,蹲在马路牙子边拉屎。之所以一开始想办韩影,是因为在看到王晓燕分手信的那刻,愤怒中他想到了韩影的魔鬼身体及她曾投向自己热辣辣的眼神。事实上,若不是碰到歪头,想办韩影也只是个“想”而已。连她家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办”。那样,他或许会冲到大街上,随便找个什么玩意、什么东西、什么人办了,撒了气泻了火了事。而现在,因为有歪头领路,倒让办韩影、办魔鬼这一虚妄,甚至让“办”本身变成了一个明确的指向。
这他妈的真是太荒唐了!
廖晨心里疯狂地想着,嘴上却对歪头说,我不凭什么,就凭一个“想”,怎么啦?现在不是有你引路吗?我想办就能办。你不是怕我看着那张脸办着办着会吐了么?我有的是办法。待会儿把她约出来,我拿上你手里的那盒带子,找个录像机,再找家小旅馆,我眼睛看着录像,身体办着她……
廖晨正说得兴起,只见歪头猛然抬起胳膊,扑着身子一拳朝他眼窝捣来。他本能一躲,拳锋蹭过眼角,歪头斜斜地扑在了他怀里,然后整个身子歪斜斜地瘫了下去,蹲在地上。
这一刻,歪头彻底崩溃了!
他歪斜地对着脚下的煤渣路面,嚎啕大哭,边哭边骂着正在一滴滴接纳他眼泪的黑乌乌的煤渣:
你他妈的就知道你自己!除了你自己,你还知道谁?啊?你还知道谁?我一直喜欢韩影,你就看不出来?你他妈的是我什么哥们!你还记得我名字吗?啊?除了叫我歪头,你还知道我叫什么?!
骂完这些,歪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歪头此前让廖晨感到的不正常,此刻通过哭骂、通过哭天抢地的形式表现出来时,让廖晨震惊不已。他愣愣地站在一边,不知是该去把歪头拉起来,还是就这么站着。在歪头的哭骂声里,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荒唐的样子,也看见了一个自己从未真切认识过的哥们——他的名字叫郑什么?此刻的廖晨,竟然很难过地想不起他的名字,反正一直那么歪头歪头地叫着,就把他的真名给忘了。听着歪头一阵一阵的哭声,廖晨心里有了如琢如磨的煎熬。在这煎熬里,他眼前恍惚闪现着以前打群架时,歪头歪歪斜斜一马当先把对方惹笑的情形;看到了歪头阻止别人取笑魔鬼韩影时被别人揶揄、讥笑的镜头……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些呢?廖晨想着,心里一阵阵难过。他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太看重自己,把眼前的这位哥们轻看、忽视得太久了。
他俯下身子,轻拍着歪头的肩膀:好啦好啦,别嚎了,起来吧。
歪头的情绪已平复许多,停止了哭声。他边抹着眼泪,边站起来。眼光带着难为情看向廖晨的时候,他歪着头咧着嘴笑了:这么痛快地哭一次,真他妈的痛快!
廖晨也笑了,用拳轻捣他的胸脯:你他妈的喜欢韩影,怎么不早说啊?
这种事,是要说的吗?再说人家心里喜欢的是你,你不知道啊!我对她,又没那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廖晨的语气很散淡。
那你还想着办人家。
哈,那他妈的不过是心火入魔。此刻的廖晨,心里突然有一种很温暖的难过,唉,不知道王晓燕在大学里过得好不好……
歪头看着突然神色凄迷的廖晨,仿佛体会到了他心头的一些什么。他很认真地对廖晨说:晨子,跟你说句真心话,如果我是你,早就主动写信跟王晓燕分手了。既然喜欢人家,为什么要拖着人家呢?
廖晨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他忍住了。如果你是我,那该多好啊……廖晨沉沉叹了口气,好啦好啦,不说这个啦。我们现在,该去干吗?还去找韩影吗?
歪头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都快到了,干嘛不去啊,就当去看看这位老同学呗!
听了这话,廖晨猛然间记起了歪头的真名,他兴奋异常地脱口而出:少强,就听你的,咱就去看看这位老同学!
他们搭着肩往前走的时候,廖晨顺手抢过歪头手里的录像带,丢到了路边的壕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