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炙热,风儿带着夏日的热度拂面而来,不时送来远处林间的鸟鸣。路两旁的田地里,向日葵的脸盘向阳含笑,高粱如火如荼地生长,那些已被收割完的麦地,麦茬齐刷刷地呈现着被镰刀割过的痕迹。路上时有赶着牛羊的农人从身边擦过。
自行车疯狂地碾着路面上的碎石子和动物粪便,坑坑洼洼,异常颠簸,却丝毫不影响他们行进的速度。当驶到一处人烟稀少的路段时,他们就单手扶把,拉着手,在路当中一字排开。他们一会儿呜哩哇啦地说笑,一会儿唱起歌来。
放暑假前,老师给他们布置了一项假期作业:要求以“远方”为主题写一篇作文。这让他们直挠头,因为“远方”在他们心中是个很模糊的概念——他们长到十四岁,还从未出过百步镇的边界。远方在哪里?远方有什么?他们一行四人,决定去一探究竟。
行过大约十五公里的路程后,听到廖若星的喘气声,后座上的翠翠问:“星子,你累吗?要不我来骑,你缓缓?”
“那哪能行?让你带我,我还有脸吗?”廖若星说着,骑得更卖力了。
“翠翠,要不你来坐我横梁上,我带你?”王铁一脸嬉笑。
“才不稀罕呢!你那一身汗臭味,一嘴烟臭味,我怕吐。”几人都大笑。
“翠翠,听说你爹要当乡长了,当上乡长,离当镇长就不远了。到时,你这个大小姐,不会不理我们吧?”周正突然这样问。
“啥屁乡长镇长,跟我有啥关系。咋能不理你们,咱们是啥——用你们男生的话说,是哥们!”翠翠口中的“哥们”,仿佛给她身边三个同行的哥们注入了兴奋剂,他们骑得更带劲,车速不觉又加快了不少。
“那将来你要嫁人了咋办?”王铁问完,接着说,“那时,这哥们怕是做不成了。”
“那要看嫁谁了。”
“你想嫁谁?”王铁一脸坏笑,“在我们仨人中选一个呗。”
“滚!嫁谁也不会嫁给你——好好骑你的车吧,小心栽到沟里!”说着,道路上又一阵紧急的颠簸,翠翠下意识地将胳膊环抱在廖若星的腰间。
由于他们都没戴表,所以当驶上一条柏油马路,大汗淋漓地骑到百步镇时,他们都不知道是几点。百步镇是南来北往的一个交通枢纽,之所以叫这名,是因为据说从镇中心的十字路口,往东南西北各走上百步,就出了镇子;加上这天是镇上的集日,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异常——挑葱的,卖蒜的,卖豆腐卖鸡蛋的,吆喝声夹杂着牲畜的叫唤、响鼻及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我们现在要往哪儿走?”他们推车汗流浃背地穿梭在人流与牲畜中,翠翠如此问道。与其说她是在问大伙儿,不如说是在专门问廖若星。事实也如此,对远方的方向,王铁和周正似乎也没主意,听了翠翠的话,他们都向廖若星瞥去。
廖若星边走边抬头看了看天空。“出了镇子,咱们就往东走吧,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这样,等咱们回家时,正好可以看日落。”他带着满脸汗水,将这话说得胸有成竹。
向东过了镇子的中心路口,街道不像先前那么拥挤、嘈杂了,几人松了口气。路边拉面馆飘来的牛肉汤香味,刺激了翠翠的胃口,她说中午着急出门,没顾上多吃几口,现在饿了,想吃碗拉面,并问他们谁想吃,她请客。结果,几人一窝蜂涌进拉面馆。吃面时,看店内有散装啤酒卖,翠翠又买来一升啤酒,让大家解渴。可那啤酒不知被老板兑了多少水,王铁和周正都撇嘴说这啤酒比尿都难喝,于是他们只喝了几口,就不愿再喝。廖若星看不下去了:“啤酒虽苦,可翠翠的心意是甜的,咱们不能浪费。”那俩人被说得不好意思,把啤酒又分别往自己杯里倒了些,剩下的一大半,廖若星准备端起时,被翠翠拦住,往她自己杯里倒了一半。吃完面,他们共同举杯:
“为远方干杯!”
粗哑的嗓音带着些豪气,都一饮而尽。
从拉面馆出来,廖若星他们刚准备去推自行车,只听翠翠喊道:“呀,邮局!”三人抬眼看到,马路对面坐落着一个小邮局,墙上的绿漆被雨水冲刷得失了颜色,门前的邮筒于斑驳中显得寥落,看上去一副可怜相。
廖若星笑问:“邮局怎么了?”
“我突然有个想法——咱们给‘远方’写封信,咋样?”也许是刚才喝了啤酒的缘故,也许是身上红衬衫的映衬反光,使翠翠说话时满面绯红,散着兴奋的霞光。
翠翠这个灵光一闪的主意,顿让廖若星和周正面露喜色,可王铁一盆冷水泼来:“‘远方’又不是个人,咋给它写信?”
“你脑子是不是被你爹的皮带抽坏了?多少有点情怀,好不?”
廖若星的戏谑,把翠翠和周正惹得直笑,王铁也被带着笑起来。周正以诗人的情思,阴阳怪气地借题发挥道:“给‘远方’写信,是多么富有诗意、多么浪漫的事啊——远方的维纳斯,我要乘着信件飞向你……”
“浪你个头呀——说好了就赶快行动吧。”翠翠的主意被大家采纳,使她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四人穿过马路,进了邮局。翠翠向营业员要了张信纸,借来半截铅笔,并买了信封和邮票。四人趴在邮局地当中的那张破桌子前,准备开写时,犯难了。信由谁写、写什么,都是问题。翠翠说,最初“走远方”是廖若星提议的,这封信应该由他来写,只要把大家走远方的目的写清就可以。廖若星又把皮球踢回给翠翠,说写信的这个主意是她出的,信理所当然应该由她来写。至于写什么,他调侃翠翠,说她可以写打猪草,把猪喂肥了,好让远方的人吃肉喝汤啃骨头。直说得翠翠眉眼带着愠羞,一记粉拳捣来。大家笑作一团。
最后,大家一致推举才子周正来写,说他平时酸不溜秋得满口文词,现在不让他大显身手,更待何时?盛情难却,周正应下了。他略做思考,说他要把大家各自的情况,写成一首诗汇报给远方。但那样趴着写实在不便,翠翠便支使王铁从柜台前搬了个凳子过来,让周正坐下,然后三人俯身围着,就像古人围着代写家书的先生一样,让周正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来写:
亲爱的远方——
无论你是一个名字,还是一个地方,
今天,我们以青春的名义走向你!
我们抛下草滩上的草和猪圈里的猪,
还有盼望吃肉喝汤啃骨头的嘴巴和牙齿,
只为有一天,你张开怀抱迎接我们时,
身上由皮带留下的痛,化为口中轻散的烟。
被我们收割的庄稼已归仓,
镰刀的锋芒被大地收藏。
愿我们一路为你滴洒的汗水,
渗入地层深处,汇入地下暗流,
去浇灌花草和庄稼,滋润嘴巴和牙齿。
让它们,他们,还有我们,
在你的注目下做维纳斯的断臂,
成为你一路上的风景。
写完后,周正为了征求大家的意见,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当听到“草”、“猪”及“皮带”时,三人都不觉发笑。但朗诵随着周正有板有眼、抑扬顿挫的行进,三人的表情逐渐变得迷离、庄重而肃穆。等朗诵完,大家不觉都已沉浸于一片静默。翠翠的眼中竟泛着泪花。
翠翠用手轻拍了下周正的肩:“没想到你这家伙写得这么好,都快把人家弄哭了。”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用手背擦着眼睛。
“那这封信要发到哪呢?收信人写谁?”周正问。
经过短暂讨论,地址写为“太阳升起的地方”,收信人为“远方”。他们知道这是一封铁定要被退回的信,于是在翠翠的强烈要求下,信封下方发件人的地址,留了她家的。
之后,封好信封,贴上邮票,他们把这封写给远方的信,投喂给了外面那个带着一副可怜相的邮筒。
出了百步镇,在那条柏油马路上往东骑行了没多久,一块“前方修路,请绕行”的牌子,改变了他们的路途与方向。
事实上,由于他们出行的初衷是“一路上看到啥是啥,碰到啥是啥”,所以碰到“前方修路”这一障碍时,对他们来说,其实并不存在“绕行”之说,因为“绕行”本身,就是他们即将要面对的路途与方向。因此,他们没有灰心,更没有丧气。基于此,当在路基下临时修的便道上行了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没有再次回到那条柏油马路上,而是向北拐到了一条宽阔、平整的林荫大道上。
这条路虽然是土路,局部也难免有坑洼和颠簸,但路两旁高耸挺拔、遮天蔽日的白杨树,以及扑簌的树叶与鸟鸣的合唱,还有从树木间铺洒在路面上的点点光斑,使他们感到浪漫惬意、神清气爽之时,又体会到了一种影影绰绰的神秘感。也许正是因为这些,吸引着他们在这条路上杀将而去。
享受着路旁树荫的遮蔽,他们不再感到炎热,身上的汗水也渐渐偃息。他们不觉放慢了骑行速度,有说有笑地插科打诨。在一小段特别平整的路上,翠翠跳了下来步行,并建议由她来当裁判,让三人进行自行车慢速比赛,还说她会奖给冠军一个最热烈的拥抱。
三人对这个建议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但空有热情是不够的,比赛结果很快见了分晓:王铁的急性子使他根本无法放慢速度,稍一放慢,就有跌倒的危险,所以他一路遥遥领先;而周正一心求慢,结果刚起步没两米,人就跌了下来;唯有廖若星慢中求稳,稳中求胜,最终得了冠军。在王铁、周正拍手喊着“抱一个,抱一个”的起哄声中,当翠翠走向廖若星兑现承诺时,立好自行车的廖若星却像个姑娘似的扭捏起来,就那样站着,手足无措的样子。翠翠虽面带绯霞,但表情泰然,她张开怀抱走到廖若星面前时,说:
“星子,咱们的冠军,来,抱一下。”
两人拥抱在一起时,虽然只是短短的两三秒,但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的手臂用在自己身上的力度。这力度,带着青春血液奔流的隐秘信号,使他们的心跳碰撞在一起,又在身体分开时,暗逝于他们寻求远方、奔赴远方的这条路上。
再次上路后,骑了约有四、五公里,他们看见马路对面有位大爷蹲在路边给自行车装链条,沾满了油污的双手哆哆嗦嗦的样子,好像怎样都无法让那链条顺利归位。这一幕,让廖若星心有所动,他捏了车闸停下来,翠翠从后座跳下,后面的王铁和周正也停了下来。
“咱们去帮帮他吧。”廖若星说。
年轻人手脚麻利,三两下就帮那大爷把链条弄好了。大爷带着笑意,对他们连声感谢,还说他今儿是碰上了活雷锋。说着,大爷从路坡抄起一捧黄土,搓掉了手上的油污,边拍手边问道:
“小伙子,你们这是去哪儿?”
“也不去哪儿,就是随便瞎转。”廖若星说。
“瞎转可得当心呐,前面移民庄上的人,要多日赖有多日赖,你们可别被讹上了。”
“放心吧,大爷,我们只是路过,又不招谁惹谁,哪能呢。”
“你不惹人,人还惹你呢。总之,还是当心点为好。”
“知道了,大爷。”
顺路做了件好事,当了次雷锋,让大家的心情好得没法形容。
那位大爷骑车走后,廖若星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偏西,但离落山还早。心情大好,让他像个真正的首脑那样发话了:
“弟兄们,天色还早,咱们是继续往前走呢,还是原路返回?”
急性子王铁替大家做了回答:“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哪能就这么回去,对吧?都别瞎磨蹭了,走喽——”说着,他已率先冲过马路,推起自行车跳上去就是一阵猛蹬,害得其他人也跟着着急起来,不得不骑上车去追他。
随着行进,路两旁的白杨树越来越少,逐渐被一些矮小的柳树及灌木所代替,路也变得越来越窄。就这样,在所有树木以渐变的形式逐渐消失,原先的大路变为一条小道时,他们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一个庄子。
“这就是那位大爷说的移民庄吧。”翠翠说。
小道两旁是排排农舍,都是土坯房,墙皮上无不留着道道被雨水吹刷过的痕迹,有的墙皮已脱落,裸露出里面用黄胶泥夯成的土坷垃。道旁窄浅的排水沟里淤满了瓜皮、菜叶及沤烂的树叶和枯草,成群的绿头苍蝇在刺鼻的臭味中嘤嘤嗡嗡、上下翻飞。几人被这臭味熏得,都忙加快了蹬车的动作,好赶快离开这个让人呼吸困难的地方。所经之处,不时从路两旁的院落里传来说话声、呵斥声及孩子的哭声,听那口音,天南地北,哪儿的都有:甘肃的、陕西的、河南的、四川的,还有本地山区的……王铁忍不住嘀咕:“嗬,简直是大杂烩呀,真不愧是移民庄。”
其实这个庄子并不大,他们没用上几分钟,就从庄子穿行而过。行至庄子的最北头时,眼前的景象令他们不约而同停下:蜿蜒的道路,在大片绿意盎然的农田之间蛇形般委向远方,放眼望去,在那绿的尽头,路两旁的树木,在远处再次以灌木、柳树、杨树这样由矮到高的渐变形式展现,使得来时让他们感到浪漫惬意、神清气爽的景象在更远处重现,仿佛有什么更奇异、更神秘的东西在远方召唤他们。
看着眼前水墨画一般的景致,他们兴奋地欢呼。王铁和周正已跳上自行车加速冲在了前面。廖若星刚要跨上车,翠翠却指着路旁不远处一个隐隐散着粪便臭味、用草席搭成的简易茅房,说她要解手。说完,她便去了,还说让廖若星帮她盯着点。前面的王铁和周正回头发现他们没跟上,又调头折返回来。当得知翠翠在解手时,他们都立好自行车,王铁掏出烟,散给两人。三人吞云吐雾时,东边二三十米之外,一个在田埂上挥斧砍树的男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向他们瞧了瞧,然后提着斧子向这边走来。
翠翠解完手回来,他们刚推起自行车,那斧子男喊道:“等等,你们别走!”几人一愣之间,那人已到了跟前,并指着翠翠喝问:“丫头,谁让你用那个茅房的?!”
翠翠被那样指着,有点受惊吓,满面通红,嘴唇嗫嚅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廖若星赶快解围道:“大叔,不好意思,我们路过这儿,她正好要解手,就……”
“就啥就,谁问你啦!老子辛辛苦苦搭起的茅房,是随便用的吗?就是本村的男人用了,老子都不依他,别说一个连毛都没长齐的黄毛丫头了!”
“你说话干净点!”斧子男口中对翠翠的侮辱性言语,让廖若星怒从心起。
“老子不干净你能咋?少废话!就说这事咋办吧。”
“不就是用了下那个破茅房嘛,”王铁说,“你还想咋样?”
“咋样?少废话,拿钱走人!要是不拿钱,今儿你们谁都别想走!”
“你——”廖若星想接着理论,被翠翠的话打断,“好了好了,别跟他吵了,就拿钱给他吧。”翠翠带着息事宁人的语气,从兜里摸出五毛钱递了过去。
“就五毛钱?你打发要饭的呢?”
“那你想要多少?”翠翠软软地问。
“二十。少一个子儿你们都别想走!”
“吃一碗拉面才八毛钱,上个破茅房,你要二十!你他妈的讹谁呢?”王铁终于没能压住胸中的火,让口中几乎消失了一下午的脏话再次冒了出来。
“你骂谁呢?啊?你他妈的骂谁呢?”正吼着,斧子男猛地抬脚向王铁踹去,王铁躲闪不及,被踹倒在地,自行车也倒在了一旁。
“你凭啥打人!”廖若星也彻底火了,迅速立好自行车攥拳要往上冲,被翠翠和周正死死扯住。尽管这样,那斧子男仍然不依不饶,“你个兔崽子,想扑上来干啥?啊?你他妈的想干啥?”说着,一拳捣向廖若星的脸。廖若星的鼻血蜿蜒而出。
“求求你,别打了……”翠翠哇地哭出声来。
翻起身的王铁和流着鼻血的廖若星,眼里都冒着火,一副要上去拼命的样子,被翠翠和周正拉的拉、拦的拦。斧子男手中提着斧子,全身都是来者不拒、奉陪到底的架势。双方的叫骂声在翠翠哀求的哭声中你来我往,随时有让战火升级的可能。
不知何时,他们的吵闹声已引来村里的甲、乙、丙、丁,之后又来了戊、己、庚、辛……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说话口音有甘肃的、陕西的、河南的、四川的……渐渐地,人越来越多,仿佛全村的人都蜂拥出巢涌在了这里,黑压压地围成一个大圈,把廖若星他们以及斧子男,在中间围成了一座孤岛。这阵仗无形中形成的压迫感,让双方暂时禁了声。
忽然,最外围的一个后来者,不知里面已经发生以及正在发生什么事,便喊着问道:里面的人,在弄啥呀?
斧子男在中间仰头高声回应道:有人用了我的茅房,让我收拾了!
人群中有人喊:收拾得好!咱村的茅房,都是各家用各家的,用别人家的茅房,那是犯了忌!
斧子男有点得意:乡亲们,你们说,这事我做得没错吧?
没错!众人有气无力、参差不齐地回应道。尽管那声音沉闷闷的,但由于人数众多,听起来还是异常洪亮。
这时甲说:既然你都已经把人收拾了,就散了吧。
斧子男再次高声说:他们还没给钱呢!
乙软绵绵地插了一句:那你就再收拾他们一顿……
斧子男仿佛突然间明白点了什么,说:那样一来,我岂不是更要不来钱了吗?
丙似乎是个明白人,以不屑的语气说:你收拾他们就是为了要钱,这不矛盾。
斧子男似乎又糊涂了,说:可我问他们要钱,并不是因为我收拾了他们,而是因为他们用了我的茅房啊。
丁很不耐烦地奉上忠告:那你要钱就要钱,为何要收拾人家呢?
斧子男辩解道:他们觉得用了那个破茅房,不用给钱。
戊义愤填膺:那你就接着收拾!
斧子男再次旧话重提:可那样一来,我岂不是更要不来钱了吗?
……
此时,身处“远方”圈子中间的廖若星、翠翠、王铁和周正,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切,支棱着耳朵听着周围七嘴八舌、洪流一般的声音。他们互相交换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恐惧和怀疑——仿似都在怀疑自己以青春的名义所探寻的这个“远方”是否有意义。或许,“远方”在变为“此地”之后,它又跑到了更远的地方。远方究竟有多远?是否远得让脚步根本走不到,让眼睛也永远看不到?就像他们写给远方的那封信终将会回到自己手中一样。
眼前这些在话语的洪流中深深陷入口舌的漩涡而不能自拔的人们,让聪慧的翠翠突然想到:这些人,他们曾经是否也探寻过远方?如今他们还有远方吗?就像此时眼前那个手里提着斧子应付圈子周围话语的男人,他的远方是否已变成了他口中一次次提到的茅房和钱?
这个想法,让翠翠一时没忍住,竟噗嗤笑出声来。在廖若星他们投来的诧异夹杂着责备的目光里,翠翠用手背拭去眼泪。然后,她掏出手绢,上前帮廖若星擦去了鼻血,之后又去安慰了王铁几句,最后对周正刚才的胆怯表现报以宽容的微笑——她在做这些的时候,是那么自然、温柔、泰然若素。做完这些,在斧子男与圈子周围又一轮的话语循环中,翠翠红着脸,带着一种成全他人的冲动接过了斧子男的话:
“谁说你要不来钱啦?”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不可抗拒的温柔,“只不过没有你要的那么多——给,就这么多了,拿着吧……”
说着,她一股脑儿将兜里的毛票全部掏出来塞入那男人手中。无疑,她的举动起了带头作用,使廖若星、王铁和周正都以慌乱的动作,将身上的毛票和钢镚摸出来塞了过去。
被翠翠从口舌的漩涡里拉出的这个男人,一下愣住了。他手里握着那些毛票和钢镚,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时不知是把它们装入兜里,还是还给翠翠他们。在翠翠鼓励他将钱收起来的真诚笑意中,他终于懊恼地说:
“算了,这钱我不要了,你们走吧……”
两周后,那封写给远方的信被退了回来。
翠翠收到它的时候,发现信封上的邮票已被人撕去,信封就像受伤了一样,在右上角破了一个洞。捏着这封信,想着其中那句“要做维纳斯的断臂”,她在自己屋里伤心地哭了一回。之后,她把它夹在了一个精致的日记本里,那里面写满了她的愿望、秘密和憧憬。她默默地想着,等将来有一天自己嫁人了,这将是她为自己置办的第一份也是最珍贵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