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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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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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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个故事给你

1

讲个故事给你。当然,这故事也是我从一本书里看来的,它的真实性,咱们不做深究。

有位老先生,他最显著的外貌特征,是下巴上留着一把又长又密的白胡子。要说的故事,就和他的胡子有关。一天吃晚饭时,小孙女突然盯着他一动一颤的胡子,好奇地问:爷爷爷爷,你晚上睡觉时,是把胡子放在被子外面呢,还是放到里面?老先生一下给问住了,因为他从未留意过,自己睡觉时胡子是在被子外面还是里面。结果当晚睡觉时,他把胡子放在被子外面也不适,放到里面也不适。为此,他辗转反侧,折腾了一夜。

这个故事,他还是头次听说。

当在微信上断断续续看完她一句一句发来的文字后,他被这故事的意味引出一阵大笑。笑声振得屋内有些空荡。因为仰靠在床头的缘故,大笑中有口气没上来,顶得他一阵咳嗽。不得以,他坐起身,端起杯子呷了口茶,将咳嗽压了下去。这时,他心里不免疑惑,她作为一个正在读研的姑娘家,这大清早的,给自己讲这个关于大胡子的故事,用意何在呢?于是,他在微信上手写输入道:

你一个姑娘家,为何对这个大胡子的故事感兴趣呢?

你先说说看,这个故事,让你想到了什么?她捂脸偷笑。

他略作思考,说,凡事顺其自然就好,有些事情,一刻意,麻烦就来了——这就是我想到的。话刚发出去,他又追加了一句:我的说法,是不是太鸡汤了?

是有那么点鸡汤味儿。她说,但我在故事中看到的不是胡子,也不觉得胡子放在被里被外有什么好笑;而是那个小女孩,她的好奇让我更感兴趣。

她话语中诡辩的成分,他觉得有点意思,便下意识地直了直身子,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烟,点了一根,回复道:哦?说说看,愿听其详。

你认为小女孩为何会那样问呢?仅仅是因为好奇吗?

这我还真说不好。

那我做个假设。假如把那个小女孩换成你,让你跟那位老先生一起吃饭,或者喝茶,看着他一动一颤的胡子,你会那样问吗?

我想我不会。

但我会。顿了顿,她接着问,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不会像小女孩那样去问呢?

因为我是成人,她是孩子。只有小孩子才会问那样的问题。

对呀!她主动跟他握了握手说,好奇是孩子的天性。但这个天性到了我们成人这里,就好像成了阑尾一样的东西,变得可有可无。所以,我们对什么都见怪不怪了。话刚发过来,紧跟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好在,我的这个“阑尾”还在。话后,她捂脸偷笑,似是在为自己独有某个大家本应有却被丢弃的宝贝而窃喜。

她的话,不由得让他想到一件事。

两年前,他们小区一个在外地上大学的孩子得了尿毒症,休学在家,等待换肾。肾源是他母亲,配型很成功。可就在换肾手术的前一天,这位母亲突然不知所踪。丈夫打她手机,关机;上她父母家及闺蜜家去找,未果。就此,家里炸了锅。孩子的奶奶差点急出心脏病来——老太太实在想不通,平日里那个顺眉顺眼的儿媳妇,在这紧急关头,竟置自己儿子的命不顾,做了缩头乌龟。老太太气坏了。一时间,这事在小区那些老头、老太太口中传得沸沸扬扬。

在自己的健康与儿子的命变成一道二选一的选择题时,那位母亲内心经历着怎样的焦灼和挣扎,没人感到好奇,因为标准答案就摆在那儿。大家众口一词,纷纷谴责那位母亲,说她的自私与歹毒无异于蛇蝎。反倒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孩子,含泪劝自己的奶奶和父亲。他说,我曾经是妈妈身体里的一部分,而肾脏也是妈妈身体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的命和妈妈的肾,地位是平等的。因此,我尊重妈妈的选择。

当第二天在警察的帮助下于一家宾馆找到那位母亲时,丈夫将儿子的话转述给她,她瞬间崩溃,抱着丈夫和婆婆嚎啕大哭。这事最终以她摘了个肾给儿子顺利平息。但她独自呆在宾馆的那些分分秒秒里,在母爱与人性幽暗面的角力中,她的内心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一场风暴,没人知道。

他在微信上把这事一字一句说给她后,顺便问道:若你是那位母亲,你会怎样选择呢?

她沉默良久,先发来个泪流满面的表情,然后才说,因为我还不是一位母亲,所以我不想做任何选择。

你的回答有点滑头哦。刚才的聊天话题似乎有些沉重,所以他用这句调侃来缓解气氛。

就当是我滑头吧。几秒后,她接着说,但我想,当命运让你面临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时,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他认真琢磨这话,深以为然。为此,他给她竖了三个大拇指。

之后,他内心竟奇怪地有了一种久违的释然、轻松之感,自觉这个周日早晨,以和她聊天的方式为开端,简直是个太好的安排。见她再没发消息来,心想今天的聊天到此结束,再好不过。

窗外阳光明媚,鸟儿啁啾,多么美好的一天啊!

2

记得之前听你说,你是个做菜高手?她笑问。

没错。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想让你教我做两道菜,可以吗?她连连作揖。

哈,你们学校宿舍里能烧菜?你想提前预习怎么做个贤妻良母?

你总想取笑人家,不理你了。说完,她用榔头敲他脑袋。

对不起对不起,怪我嘴贱!

话发出去后,一直不见她回复,估计她真的生气了,他自责地在嘴上抽了一巴掌,然后说道:你真的生气啦?我刚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个道歉够实诚吧?

真的?你真的抽了自己?

真的。

你是我见过的对自己最狠的男人。

男人嘛,对自己狠点,不是什么坏事。

其实你大可不必。教我做菜就好啦。

我们又不在一个城市,怎么教啊。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视频可以吗?

他愣住了。出于某种考虑,自从一年半前用微信摇到她互相加为好友后,他们聊天从未用过视频和语音,这似乎成了两人之间默认的聊天规则,谁都没有打破过。可现在,她主动要求视频,他犯难了。认真想了想,他决定骗骗她:

我没法跟你视频啊。

为什么?怕我对你的尊容失望?她的脑袋上升起一串问号。

那倒不是。看来,我只能实话实说了:我是个残疾人,聋哑。

这还是他头一次骗她。话发出去后,他又觉得不应该骗她,想撤回;但又想,既然已经这样了,估计她也看到了,就顺其自然吧。

不会吧?

之前一直不敢告诉你,怕说了你会对我敬而远之。能交到你这个真心朋友,不容易……真的,太不容易了……

说完,他想发一张流泪的表情过去时,想到这一年多来她给自己带来的种种欢乐和宽慰,让自己在这段人生的最困难时期安全着陆并焕发生机,一种感动又带着点自艾自怜的情绪,引出了他的泪。眼泪是有手的东西,出来两颗,就拉出两串。他连忙抽出纸巾擦拭,并暗骂自己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她说,揭你伤疤,让你难过了。感觉你好像在哭?

没事没事,他止住眼泪说,我还没那么脆弱。

为了缓解气氛,他发了个微笑的表情,然后问道,你想做什么菜?我可以写个菜谱给你,其实你也可以在网上搜的。

网上搜的,担心做出来味道不对。我相信你的手艺。

承蒙高抬。他连连抱拳。

湖南菜你会做吗?男朋友说周六晚上要带我去见他父母,听说他母亲是湖南人,我想学两道湖南菜,到时好露一手。

哈哈,可是瞌睡遇到了枕头,湖南菜我最拿手!

真的吗?她连连鼓掌说道,这可太好啦!你就写两个最拿手的给我,记得一定要把食材、配料和操作步骤写清楚哦。说完,她吐了吐舌头,奉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随后,他详细写了剁椒鱼头和腊味双蒸的制作步骤和烹调方法发了过去。之所以选这两道菜,一是他对它们的做法熟稔于心;二是他认为这两道菜的食材易购,操作起来相对简单,她只要严格按照自己写的方法去烹制,一定能做出不错的味道。

最后,他调侃道:周末见了男友的父母,可不要怯场哦。不然,做出的菜就变味啦。

放心吧,她俏皮吐舌,有你这位大厨在后方坐镇,不会有问题的!

3

周六晚上,他独自一人到小区外的酒馆,要了两样小菜,一小碗米饭,三两青稞酒。自斟自饮之间,觉得这晚时光的脚步都放慢了。

他一直把酒看作是能通灵的东西。高兴的时候喝,越喝越高兴;难过的时候喝,一醉解千愁。连诗仙李白都说: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说起来,他有一年多没碰酒了。一年半以前,他有严重的失眠症,每晚睡前不喝上二三两,根本无法入睡。结果,此举导致身体对酒精有了严重依赖,以致后来酒瘾和失眠竟成了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喝了,就能安然入睡;不喝,就整宿整宿睡不着。可每次借着酒精睡去后,第二天醒来,浑身酸软得仿佛被抽掉了骨头。

他到医院看过。大夫说,借助酒精来抵抗失眠,无异于饮鸩止渴,这样下去,迟早会把身体搞坏。因此,大夫建议他把酒戒掉,并给他开了短半衰期的西药唑吡坦,嘱咐他定时定量服用。可服用几天后,根本不管用。无奈,他只好扔掉药,再把酒杯端起,让身体在酒瘾、睡眠及醒后的酸软中恶性循环。

后来失眠症的改善及消失,是从微信上结识她开始的。

一年半前的那晚,睡前他把酒倒在杯子里,可大夫“饮鸩止渴”那话,又让意识开始抵抗。想到第二天醒后身体发出的警告,他迟迟不愿把酒灌进嘴里。可越是挣扎,脑子越清醒,都快十二点了,却无丝毫困意。于是,他跟自己较上了劲,心想今儿就不喝酒,就这样开灯坐着,啥时候困了啥时候睡。百无聊赖之中,他拿起手机,打开微信摇一摇,看能否找个也同样睡不着的人聊聊天。当然,能摇个女人那最好。结果,他摇到了她,当时凭微信名“胡杨”无从判断男女,上面显示他们相距1263公里。他试着加她,没想到顺利通过,他们就这样聊上了。那天的话题,从失眠到电影,从家长里短到网络八卦,东一句西一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小时后,她突然说:

感觉你这人挺会聊天。

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他问。

因为你很会倾听。说完,没等他回复,她接着问:我一直想找个树洞,你愿意做我的树洞吗?

他有点懵。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何谓树洞,但又不愿露怯,便发了句“荣幸之至”后,赶忙用手机百度去搜。当明白树洞是个网络名词,是“秘密、隐私的容器”这层意思时,他兴奋异常,心想自己何尝不也想找个树洞呢?

之后,她向他这个树洞倾吐了一个自己多年来从未对人说过的秘密。

她说,上高中时,她曾暗恋班里的一个男生,但人家对她始终是爱答不理、敬而远之的样子。于是,她也说不上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多次在放学后悄悄跟踪他。“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但每次跟踪后,心里的失落好像就能减少几分。”她说。

一个无聊的周末,她和两个闺蜜逛街逛烦了,分手后,她一个人溜达,竟鬼使神差地踅摸到了那个男生的家门口。他家住一楼,带个小院。她远远躲在墙角观察。几分钟后,见他母亲出来,锁了院门后见周边没人,竟将手里的那串钥匙放在了门口的一个墙洞里。他母亲走远后,她也不知道是怎样来的胆量,径直过去,就像回到自己家门前那样,从洞里拿出钥匙,开了门,进了他家。之后,她在他的卧室里小心翼翼地翻找,结果在书桌一个抽屉的底部,翻出本日记,里面夹着班上一个漂亮女生的照片,日记上写满了色情得近乎污秽的言语。

“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当时我竟恼恨不是他写给我的。”她捂脸偷笑说。

一周后,她第二次潜进他家,将日记里那位漂亮女生的照片换成了自己的。那天从他家出来,她把那女生的照片撕个粉碎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从此,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对那位男生的好感竟渐渐消退,甚至对他有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感觉。

“我现在都搞不懂自己当时为什么那样做。你帮我分析分析。”

“我感觉,那应该是自我被人忽视后的一种心理投射吧。”他说。

“嗯,好像就是这么回事。”

那晚聊到半夜快两点时,她说她困了。结果,他竟然也有了几丝困意。互相道过晚安,他关灯上床,没几分钟,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这一晚的睡眠可谓酣畅淋漓,第二天早晨八点多醒来,他神清气爽,竟有着身轻如燕的感觉。

从此,他把对酒精的依赖,换成了她。

而这晚,他想她在男友家中,肯定无暇微信聊天。因此,他坐进了酒馆,再次端起了酒。

因为是周末,酒馆里人爆满,有猜拳行令的,有高声说笑的,各种声音搅作一团,嘈杂得厉害。但不知从何时起,越是身处嘈杂的环境,他越是感到孤独,仿佛孤独是身体里的一盏灯,嘈杂就是打开它的开关。就像此刻,身边的食客们各自为团,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他被各种声音包围,心里却是一种很粘稠的孑然遗世之感。于是,他边自斟自饮,边把注意力放在了对面角落那对貌似情侣的身上,散漫地观察起来。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话,从嘈杂的缝隙挤进他耳朵。他确定,那俩人不是情侣,至于是什么关系,他懒得去猜。那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一眼能看出穿戴不菲,脸上也花过钱的,但眼角的鱼尾纹散射出了年龄带给她的窘迫——四十五、六岁应该有的吧。她说,自己结了三次离了三次,都是糊里糊涂过来的,现在又糊里糊涂地重获自由,反倒一点自由的感觉都没了。“这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她的笑声带着点轻佻。对面的男人只是静静坐着,一言未发。过了一会儿,女人说,儿子考上大学走了那天,她终于下决心和第三任丈夫离了;以后,除了儿子,她再也不需要男人了。对面的男人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喝完杯中酒,两人在膨大的嘈杂声中陷入了石头似的沉默。女人拿起桌边的手机拨拉着,男人则注视着窗外的某个地方。

于是,他也下意识地顺着那男人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希望能看到点什么。但那里除了昏黄的街灯,什么也没有,只有街道上空荡的车流声穿透玻璃钻进他耳朵。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像风中的树叶那样哆嗦了一下。

4

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你在吗?快回话!我该怎么办?

昨晚的酒让他一夜睡得死沉,一睁眼拿起手机看时间,十点多了,同时看到她发来的微信,几条都是七点左右发的。他赶忙回复道:

怎么啦?昨晚去男友家,一切顺利吧?

等了大约有一刻钟,一直不见她回复,他就拿着手机到卫生间洗漱。刷完牙,用剃须刀刚刮完半边脸,水池台上手机微信的提声音响了。

我被男友卖了……话后是泪如泉涌的表情。

他吃了一惊,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在哪儿?问完,他迅速拿毛巾擦完脸,握着手机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宿舍。

既然在宿舍,他怎么把你卖了?沉寂中,他又追加了一句:你别急,慢慢说,把话说清楚,我好给你出主意。

她发来一个泪流满面的表情。

静默了几分钟,她似是下了决心,不再发文字,而是发来一条条语音。他按顺序一条条听下去,她带着啜泣的沙哑嗓音,须臾间,让他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初绽的花朵遭狂风暴雨摧残的图景。

她说前不久,贵州老家的父亲打电话,说她母亲查出了胃癌,要做手术,可手术费凑来凑去还差五万。家里实在没辙了,要她多少想点办法。可她正在读研,上大学的大部分费用都来自于助学贷款,哪有什么办法好想。于是她只好向男友开口。男友答应了,但说自己也没有积蓄,唯一的办法就是向父母伸手,前提是先要让父母见见她。

昨天下午她买好食材和一些礼品,按男友发的地址打车到他家。可进了门后,男友父母并不在,他解释说两位老人出去采买东西,待会就回来。屋里还坐着一位胖墩墩的中年男人,男友介绍说是他表舅。这位表舅非常热情,给她又是削苹果又是倒饮料。她喝了杯橙汁,没过上几分钟,就突然意识丧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今天早晨六点多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睡在学校的宿舍里,枕头下面压着两万块钱……

听到这儿,他猛然想到不久前曾在网上看过的一则新闻,说一些有处女情结的变态老板,专门在网上物色处女,出高价收买她们的初夜。当时看完,他心里暗骂:一群畜生!难道,这么邪门的事,让她碰上了?只是这么一想,他心里顿觉堵得难受,胸口沉闷闷的,仿佛是有人当胸重重给了他一拳。

那你男友,他人呢?他问。

打电话关机,微信也把我拉黑了。

你没上他家去找?

找了。敲门没人。听旁边邻居说,那是日租房,平时没人住……

你们认识多久了?

突然的沉寂,仿佛把一团棉絮塞进了他的胸腔,让他有点喘不上气来。手机在微微发烫。

求求你,别问了好吗?我现在脑子好乱。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起身踱步。踱了两圈,再次坐下,输入道:报警吧。

可一报警,我的一切就全完了……

请相信我,报警是你目前唯一正确的选择。情况没你想的那么糟,警方会替你保密的。

她没回复,似是在时间的流逝中做着抉择。分秒之间,静默如兽,在屋子及他的身体里四处奔突。他有些焦躁。为了增强自己刚才话语的分量,他又说:

赶快报警!应该受惩罚的是他们,不是你!

她终于回复道:

要是一小时前你这么说,也许我会听你的。但现在,不行了……

他更加焦躁,却极力压制着问道:为什么?

再次的静寂,让他觉得自己和这屋子一样,变得空荡起来。

不知等了多久,她说:

我已经把那两万块钱转给我爸了。一小时前,他又打电话……

看着她的话,仿佛里面的每个字都带着锋芒,刺得他眼睛一阵生疼。眼泪顺势涌出,他眼前一片模糊。抽纸巾擦眼睛的当儿,他心里有了另外的决定,于是说:

要是那钱没转,你会报警吗?

她静默,无语。

他接着说,那钱,我可以转给你。收了后,你赶快去报警。

说完,他哆哆嗦嗦分三次在微信上转了两万元给她。

三四分钟后,她连着发来几条语音:

我凭什么要你的钱?

你说,我凭什么要你的钱?

你是我的谁啊?!

语音里,她情绪崩溃的语气带着一阵阵哭腔,让他一阵阵心颤。紧跟着,微信界面上显示,三次转账均被她拒收。

这一年多来,我一直把你当女儿呀!

他要把这话发出去时,却发现对方已把他拉黑。

这一刻,当他意识到自己一年多来这青春焕发的样子,又将变回到一年半前那个躲在酒精里才能顺利入睡的糟老头子时,他顿时像根腌黄瓜似的,萎在沙发上。此时,他明白,手机里这个说话语态与自己因车祸去世的女儿极其相似的姑娘,将永远在他的生命中消失。

沉寂。屋内的一切,都仿佛被吸入深不见底的沉寂,包括他苍老的心跳。

长久的静寂里,他试着在微信的聊天记录界面再次给她发消息,却显示发送失败。他将手机无力地放回到茶几上,缩手回来时,手却下意识地在下巴处做了个捋胡子的动作。但他的下巴上除了一颗长着毛的痦子,什么也没有。他突然奇怪地想,自己要是有一把大胡子就好了,那么此时他就可以猛灌上二三两酒,然后躺到床上去,盖上被子,好好体会一下把胡子放到被里睡着舒服,还是放到被外睡着舒服……

他苦笑了一下。

终于,仿佛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一如多年前他作为爆破专家对一些楼体实施定向爆破那样,时间一到,摁下按钮,灰尘和轰鸣同时扬起。如今,曾被他实施爆破过的那些地方,早已建起了新的民居、商厦或厂房,它们的器宇轩昂、踵事增华曾令他骄傲,但所有的荣光与不舍都已属于过去。现在,他觉得心里所有路的尽头,都指向了一片虚无。

他抬起头,目光浑浊地向客厅北墙边的供桌上望去,老伴和女儿在遗像中用肃穆的眼神看着他。一年半前,她们娘俩牵着手去买菜,结果一个驾车的女人,错把油门当成刹车一脚踩到底,以150迈的瞬间时速冲进了菜市场……

她们娘俩双双殁了。

那段日子,他几乎就撑不下去了。进进出出,形单影只。胡子拉碴。失眠。酗酒。直到在微信上摇到她……

他佝背起身,拿起茶几上的一块抹布,一步一摇到供桌前,将那遗像仔仔细细擦了一遍。重新把遗像摆好,他站在那儿,用目光一遍遍摩挲镜框中的妻女。

眼神里的孤独,暗得像个“无”。

他木然转身时,窗外射来的强光,让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再次看向窗外,只见楼前一棵老树伸出的手上,随风扬着一只白色塑料袋,像是举着白旗在向什么投降。在这白色的、甚至带着哗哗响声的“投降”意向里,他蓦然想到了两月前那姑娘在微信上说给他的话: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会做什么样的选择。似是这句话的力量,推着他挪步到卧室,从床头柜里翻出两张银行卡、一本存折和自己的身份证,一并装入一个牛皮纸信封。

捏着信封从卧室出来,他从客厅的茶几抽屉里找出纸和笔,坐在沙发上,先在纸上写了银行卡和存折的密码,然后在下面附言道:

警察同志,我手机微信的聊天记录里有个备注名为“女儿”的姑娘,请你们务必帮我联系到她,将银行卡和存折里的存款全部转赠给她。

赠与人:周永年

2020年9月20日

刚写完,他的泪就汹涌而下,有几滴落在了那纸上,使得被洇散的“女儿”两字,似是受了什么委屈,泪汪汪地要躲到纸背面去。顿时,他张着嘴呜呜啊啊地大哭起来,并拿起那纸,紧紧按在胸口,仿佛在用孱弱的心跳心疼着一个什么人。

哭完,他用左手抹了把脸,见纸上的泪水已被衣服吸干,便把它折好塞入信封放在茶几上。

之后,他拿起手机将其关机,轻轻压在信封上。

他转头用空洞的眼神再次远远看了看遗像中的老伴和女儿——在她们的注视中,他起身挪到阳台,从晾衣杆上扯下一条带着阳光味道的旧床单,并把它拧成绳。

他把自己吊在了阳台的窗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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