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我就读于一所乡村小学。
一次周末,在县城寄宿上初中的哥哥回来,从兜里掏出一个棕色瓶子递给我说,给你个好耍的。我接过,摇了摇,发现里面不过是装了些水水,很是不屑:这有啥稀罕的!
哥哥见我不识抬举,要过瓶子,没多说啥,就一个字:来。我便跟在他屁股后头,进了里屋。哥哥放下书包,摸出半张硬纸和一支毛笔置于炕桌,拧开瓶子,用毛笔蘸着瓶里的液体,在纸上一阵涂抹。那液体的颜色和瓶子一样,也是棕色的,有点像打防疫针时被涂在胳膊上的碘酒。待那张纸晾干后,哥哥翻箱倒柜找出一张全家福的底板,又找来两块书本大小的废玻璃,将底板附在纸上被涂抹的一面,用两块玻璃夹住,再用两根橡皮筋于边缘缠绕固定,然后拿到屋外的墙根处立着,让太阳暴晒。
大约十几分钟后,哥哥说,差不多了。于是,我们跑到屋外将其取回并松绑,我发现那纸经太阳一晒,被涂抹的部分仿佛烟熏了一般,黑漆麻乌一片,顿觉无趣至极,便忍不住抱怨。哥哥从小就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对我的抱怨毫不理会。他领我到厨房,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在水盆上方对那黑纸一阵冲洗。只见随着一股污水落下,我们一家大小五口的人像,竟神奇地浮现在纸上。这简直把我惊奇坏了!接着,我们将那纸晾干后经过裁剪,夹入相册,倒真是一张像模像样的照片,虽比真正的相片单薄,且没那么清晰,但它神奇的来历,足以抵消这点缺憾。
之后,哥哥跟我卖弄关于那瓶液体的知识,说它叫显影液,城里的照相馆都用它来洗相片……我哪顾得上听这些,瞅机会一把抢过炕桌上的瓶子,一溜烟不见了。
从此,这瓶显影液让我在村里出尽了风头。
那年头,连照相都是很奢侈的事,逢年过节能有一回就不赖,家里实在没多少相片底板任我祸祸,于是我把念头转到了周围小伙伴身上。当他们见识了这瓶液体的魔力后,纷纷将家里的相片底板找来由我摆弄。这其中有他们家人的单人照、父母的结婚照,还有老人的遗像……记忆中,当时复制遗像的感觉是最棒的。因为,当我看着那些逝者的面容在纸上慢慢浮现时,仿佛自己瞬间有了起死回生的能力。那感觉,妙不可言!
之后的一两年,某天晚上,我正趴在桌边写作业,哥哥却拿了张白纸在我耳边抖得哗哗直响,还说,你听这张纸在说啥?说着,又抖出一阵哗哗声。我当然听不出什么来,便不愿理他,继续埋头写作业。
难道你就没听出这张纸在骂你?哥哥嬉笑着说。
我觉得他无聊极了,便拿白眼翻他,意思是让他滚一边去。
你不信是吧,那你瞧好了……
只见哥哥从橱柜里找出半截蜡烛拿到我跟前,点燃后,滴几滴蜡油将其粘立在桌上,然后将那纸张在火苗上方来回移动炙烤。没几秒,纸上竟陆续现出几个字来:
“二老慢,大笨蛋!”
这确实是骂我的话,骂得还挺顺溜。因我在家排行老二,由于说话、做事总慢半拍,就被亲戚们戏谑为“二老慢”。现在我已记不清当时自己是在上小学五年级还是初一,总归是有些年岁了,即使性子再慢,人再傻,也没傻到相信一张纸会骂人的份上。但强烈的惊奇感让我根本顾不上遭骂这回事,更顾不上手头的作业,一心认定是哥哥在搞鬼,便屋里屋外撵着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结果,哥哥又从兜里摸出个小瓶,里面装着些石灰水一样的白色液体。最终,我搞明白了,会让纸骂人的这厮叫“魔术水”。把它吸入干净的笔管,在白纸上写字,会让字隐形;但只要拿到火上一烤,字就会慢慢现出身来。
得了这瓶魔术水,我几乎成了班里的祸害。但班内一大半遭纸骂过的同学,无论男女,几乎没有一个找我算过账。因为字在纸上现身的瞬间所带来的惊奇和快乐,是那么迅猛,足以冲散他们心头对我小小的不满。
多年后,我长大成人,心里暗恋着一位姑娘,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表白方式。突然一日,灵光一闪,想到了小时玩过的魔术水,心想若手边有这样一瓶东西,用它来写封情书——月色朦胧的窗边,蜡烛摇曳的火苗,纸上渐次浮现的情话,还有姑娘娇羞的面容……这浪漫的情景,只是想想,就让人心旌荡漾,兴奋异常。于是,我跑到街上去买魔术水。可转遍了我们县城的大街小巷及各个门店,没一家卖的。这情形,就像写作时遇到了不会写的字导致思路阻滞,让我在垂丧之际,连写情书的勇气及对爱情的希冀一并逃掉了。可以说,这是我的青春时光里最大的一桩憾事,最终害得那姑娘做了别人的婆娘。
在那个娱乐有限、物质匮乏的年代,小小两瓶液体,启发了少时的我以无穷的想象,也给我的少年时光增添了不少潋滟之色,让人到中年的我每每想起,徒增了韶光易逝的感叹和伤怀。
如今,当初为我提供那两瓶神奇液体的哥哥已在他乡多年,成家立业,小有所成,并在无尽的乡愁中把他乡作故乡;我曾复制过的那些照片里的人,有好多已埋入黄土,成了土地的一部分。所谓“新年花发旧时枝,徘徊千绕,独共东风语”,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时光是如此无情,可它始终一动不动,无穷无尽。
而那个我想用魔术水为之写信的姑娘,想来如今应和我一样,已年过半百。听说多年前她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若在街头偶遇,是否还能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