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不知为何,我特别怕父亲。
说起来,在周围乡邻口中,父亲老实巴交,为人和善,是个三棒子打不出屁来的人;在家里,也很难听到他冒出粗话;即使我们子妹三人犯了错,也绝难看到他吹胡子瞪眼,更别说动手了。这一点,他和暴脾气的母亲截然不同。尽管如此,我对河东狮吼般的母亲是丝毫不惧的,单单对脾气好得一塌糊涂的父亲却怕得要命。怕到什么程度了呢?——在他面前我不敢多说话,多说半句,头上就冒汗。诸如跟母亲顶嘴这种不孝之举,也只有父亲不在场时才敢,至于跟他本尊顶嘴,那是断然不敢的。
记得一年春节前,父亲骑车带我到供销社办年货。途中,因路上有一堆枯树枝挡道,我们不得不从车上下来。当推车绕过那些枯枝再次上路时,由于我个子矮,无法跳上车座,父亲便像先前出家门时那样,将车子倾斜,待我妥妥坐稳好,他再扶正车身,从前面的车梁上跨过去骑行。可那天不知咋回事,父亲往起扶车子时,我没坐稳,哧溜一下滑了下来,粗心的父亲却没发现。因为对父亲打心底里的怕,又让我不敢叫。就那样,我痴楞楞地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看着身材矮小的父亲就像杂技团的猴子那样,左脚踩着车蹬子,右脚在地上猛蹬几步,然后让车子借着惯性滑行的当儿,再将右腿收起从前面的车梁上跨过……那天我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扔下我,一圈一圈蹬着,越骑越远,直到看不见他人影,我才长长舒了口气,紧跟着就是一阵发自肺腑的大笑:原来,我一直那么害怕的父亲,也有这么搞笑的时候。
十几分钟后,正在急赶路的我,远远瞧见父亲风驰电掣地原路骑回来了。刚到我前面,他一把捏住车闸跳下来,带着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地问:
“你掉下去了,咋不言传呢?”
我当时说了啥,现在已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说完后,父亲伸手使劲在我头上抚了一把,同时咧嘴呵呵笑个不止。
现在说来,我对父亲的这种怕,仿佛是天性使然,与生俱来,没一丝含糊,仿似父亲这一身份本身就带着几分威严,就像电视剧里的菩萨总带着光环一样,让人不敢造次。以至于我从学校毕业刚参加工作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当着父亲的面抽烟。现在每每想起,我都暗自思忖:人不都是欺软怕硬的么,怎么到我这儿就反了?
不久前朋友聚餐,席间,一位初次见面的姑娘讲了这么件事。
一天,她到医院看病。挂完号,在候诊室里等着叫号,旁边一位表情愁苦、不时唉声叹气的中年男人引起了她的注意,于是随口问道,大叔,你这是咋了?
这一问,仿佛瞬间让那男人的心灵堤坝绝了口,闲聊间,他将满肚子苦水一股脑儿倒给了这位姑娘。
两天前,他上高中的儿子要给同学过生日,问他要钱。“家里的经济虽不宽裕,但儿子的这点要求还是要满足的。”于是,他摸出两张百元大钞给儿子。未曾想,儿子嫌少,觉得拿出去丢人,起码得五百。见儿子小小年纪,如此攀比,他来了气,“不要算球了!”撂下狠话后,儿子却不依不饶,急赤白脸地跟他嚷嚷。他更是气上加气,一阵夹枪带棒的呵斥,盛怒之下,还给了儿子一巴掌。此举惹恼了青春期荷尔蒙爆棚的儿子。结果,父子俩在地当中干了一架。儿子踢断了他两根肋骨……
这是个听着都叫人特别心痛的故事。那位倒霉的父亲,当他为父的尊严以断了两根肋骨的形式被儿子踢翻在地,我不知他的心理阴影面积该如何求解。我只知道:谁的肋骨断了谁疼,被儿子踢断,更疼!
听完这故事,在替那位倒霉的父亲唏嘘之余,倒让我由衷地庆幸起自己对父亲的“怕”了。也许,一个父亲的尊严,的确是需要子女用“怕”来成全的,即使这个父亲无力缚鸡,木讷如牛。
细想想,这成全,能成全世间多少美好的记忆与怀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