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岁月的窗,在时间轻盈的脚步声里静坐流年,安守光阴,苦也罢,甜也罢,生命中出现的人,笑着走来,哭着离去......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辽宁上大学的大舅寒假带回来了两条鱼。对于出生在常年干旱少雨的大西北大山深处的我来说,那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鱼,尽管摸着硬邦邦的,看着直挺挺的,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的怪味,但还是被足足有一尺多长奇特的外形所震撼。体形侧扁,灰绿色的背部带有黑色斑块,腹部呈银白色。眼睛大大的鼓鼓的,头稍大,略微张开着“地包天”的尖嘴,鱼鳍骨上覆盖着透明的膜。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语文老师领着我们读古诗“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老师读到“但”字时正好经过我面前,零星的口水竟溅到了我的脸上,我心想有那么好吃嘛。
按照惯例每年腊月三十,母亲都会煮一大锅香喷喷的猪骨头一家人围在炕上啃,今年的主角自然而然就是两条鱼了。对于母亲来说,这也是第一次做鱼,虽然大舅给母亲也粗略地讲了做鱼的方法,时隔半个多月,母亲早就忘的差不多了,看着这两个“怪物”无从下手。还是父亲“见多识广”,让母亲用煮鸡肉的方法来做。母亲在锅里倒上胡麻油,油冒烟了把鱼倒进锅里,撒了把盐,噼里啪啦一阵翻炒,两条鱼早已面目全非,关键是我没有闻到想象中鱼的香味,厨房里弥漫着一种让人难以忍受刺鼻的怪味。手足无措的母亲只好倒了半锅水,把平时煮鸡肉放的丁香、桂皮、香叶、花椒等调料一样不差的放了进去,盖上锅盖就开始煮了。我歪着脑袋想象着煮熟了的鱼肉应该就跟鸡肉一样好吃的情景,不由得口水开始在嘴巴里打转转。
当看着一脸盆浑浊又略显黑乎乎的鱼汤摆上炕桌时,那种刺鼻的怪味还是扑面而来,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两条鱼怎么不见了,我憋着气赶紧拿勺子捞了一下,原来早已骨肉分离了。还是和往年一样,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开始“啃”了!母亲在碗里捞了两小块鱼肉递给了我,我在想,闻着不好闻,吃起来应该好吃的,总比家里那臭烘烘的酸菜浆水好吃多了吧!我怀着无比的期望,屏住呼吸往嘴里塞了一块,那怪味有增无减我顿时捂着嘴跑到了屋后,连同之前吃的东西一起呕吐了出来。鱼啊鱼!虽然吃你可以让人变得聪明,但我还是情愿保持现状,关键是吃你“要命”啊!当时只觉得哥哥这个人有点与众不同,两条鱼竟被他一个人津津有味的吃光了,连骨头都捞起来唆了一遍。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他把唆干净的四块白花花像贝壳的鳃盖骨当艺术品一样摆放在窗台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要一看到“那堆白骨”就开始头疼。
时光飞逝,转眼间我踏进了大学的校园。大舅来兰州开会,特意打电话让我来他住宿的饭店,晚上跟着他一起“蹭饭吃”。进了餐厅坐下后,一盘盘的菜被服务员介绍着摆上了餐桌,凉拌牛肉、手抓羊肉……当我听到清蒸鲈鱼四个字时,不由地头皮一紧,眼睛赶紧看向了服务员刚放在桌上的那个长条盘子里的鱼。只见它舒服的趴在汤汁泛黄的盘子里,背上盖着白红黄绿的发丝,张圆了“地包天”的嘴巴,彷佛在大声地告诉我不好吃。大舅看到我皱着眉头犹豫不决的样子,他夹起一块鱼肉,轻轻地蘸了汤汁放到我的碗里说:“你尝尝这个鲈鱼清蒸的很好吃,年轻娃娃想吃什么快自己跌绊!”为了避免当场出丑,我只好假装无意地把鼻子凑近闻了一下,一股清新的香味流进了我的鼻腔。怪了,这跟小时候闻到鱼的味道完全不同,我硬着头皮把那块鱼肉缓缓地送入口中,没想到那鲜美的口感和细腻的味道,让我舌头的每一寸都能尽情地体味到那令人惊喜的鲜香味。我的天呐,这才是我心目中鱼的真正的味道!
伴随着香港、澳门的回归,我们迈进了新的世纪,大学毕业的我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母亲为了供我们几个娃娃读书,常年沐雨经霜、含辛茹苦,操劳过度的母亲生病住院了。母亲在县医院住院期间,大舅赶来看望母亲,特意叫我到兰州买了两条鲈鱼做给母亲吃,也许是母亲记忆中的鱼的味道和我一样刻骨铭心,当把做好的鱼端到母亲面前时,我看到她不经意间皱起了眉头。为了让母亲放心吃鱼,我先用筷子夹了一块送进了自己的嘴巴,有意吧唧着嘴说:“好吃好吃!”看来母亲还是想起了我当年吃鱼的场景,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问:“好吃?”我又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继续吧唧着嘴说:“真的好吃!”母亲夹起了一块鱼肉缓缓地送入口中,她在细细品尝的过程中,我看到母亲在频频点头,一股幸福的暖流湿润了我的眼眶,彷佛吃了鱼母亲就会好。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父亲当即决定转到兰州的大医院治疗。 “向辉,快叫先生(医生)给我看病来!”躺在病床上已处于昏迷状态的母亲突然清楚的说道!我赶紧兴奋地拉住母亲的手,可连续喊了许久母亲还是没有哪怕是丝毫的回应。母亲就这样带着遗憾走了。
母亲的突然离世对这个家来说是致命的,以至于我“逃离式”地离开了养育我二十多年的那片黄土地,加入了“沪漂”一族。这一漂就是二十年,把当年刚离开家时的正宗西北风味“兰州牛肉面”已彻彻底底改良成遍及全国各地所谓的“兰州拉面”,这也是为了适应大众口味能够继续存活下去的唯一选择途径!生活在这座国际大都市,不但欣赏过种类繁多活蹦乱跳的鱼,更是品尝过花样百出烹饪手法的鱼。最值得一提的是松江鲈鱼,《吴郡志》中对于松江鲈鱼的描写:“鲈鱼,生松江,尤宜脍,清白松软,又不腥,在诸鱼之上。” 足以见得它的品质之高。隋炀皇帝游江南时,品尝了松江鲈鱼,赞不绝口,说它如此精美可口,真是“东南佳味也”。乾隆皇帝游江南时当然也绝不会放过品尝鲈鱼的机会,等他细细地品尝完,龙颜大悦,欣然评价为“江南第一名菜”。
大舅来上海出差我们一起吃饭,服务员端着盘子经过时,我突然闻到了当年那种刻骨铭心的怪味。我赶紧扭过头去看,那盘子里竟然是鱼。我皱起眉头问服务员:“怎么这么难闻?”服务员说:“你们点的臭鱼啊!”儿子憋着一脸的“坏笑”望着我说:“我妈和我一起点的,大舅爷也说好吃,这就跟臭豆腐一样,闻着臭吃着香!”我突然明白当年大舅带回来的两条鱼肯定是放臭了,也能理解哥哥为什么喜欢吃那臭掉的鱼了。我屏住呼吸夹了一块塞进嘴里,开始慢慢地咀嚼。正所谓“臭”到深处方知香,一旦达到奇臭和异香的微妙临界点,坚硬的次元壁被瞬间击穿,让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那年夏天父亲打来电话说大舅生病住院了。我去兰州看望大舅,赶到医院已是傍晚时分,看到大舅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高大魁梧的大舅瘦了一大圈,看到我躺在病床上的大舅要坐起来都有点吃力,我急忙说:“大舅,别起来了”。大舅说:“躺了好久了,起来走一走!”我扶大舅坐了起来,他慢慢地把两条腿移到床下穿上拖鞋,在我的搀扶下大舅缓缓地站了起来,看着他那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鼻子一酸眼前模糊了。那晚我一直陪在大舅身旁,我俩有说不完的话,大舅说当年在辽宁上大学时缺钱经常吃不饱,但还是省吃俭用买了几条鱼回来过年。我说小时候就盼着大舅来我家,杏子黄了我站在树下等着刮大风,捡到一颗黄透了的杏子赶紧撒腿跑着拿给大舅吃。大舅说这次出院了就去上海,在松江我住的小区租一套房子养身体,我不断地点着头说:“好啊大舅,我在上海等着你!”还跟大舅介绍了松江鲈鱼,熬的鱼汤营养成分高味道又鲜美,喝了对身体肯定很好的……第二天上午我陪着大舅做完身体检查,由于工作原因下午坐上了返沪的火车。一个月后,大舅又是带着遗憾走了。
此刻我仿佛明白了,这就是生活原本的味道,品尝着酸甜苦辣,体味着苦尽甘来,经历着生离死别,并用记忆留住了它。那种忘不了的味道,成为一生的回眸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