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勇华 (散文)
哈密。
那是去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晚上九点钟的光景。我就上了火车,急急忙忙奔兰州赶去。列车风驰电掣,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我到了兰州。一下火车,我就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黄河,来到了“黄河母亲”①的身旁。然后拾级而下,走进了河边的那片树林子里。随手拾起一片落叶,深情地吻着。
落叶是红的。
对着阳光看去,霎时间光芒便透射过来,一片红光浪漫。像画儿,通体透明,脉络清晰,仿佛一个生命在向你展示它的五脏六腑。
落叶呈凹兜型,像小船儿,也像那轮弯弯的月儿。虽然已经枯萎了,却还完整。经过一年的风风雨雨,在默默地奉献了它的全部绿色之后,就要把自己融入泥土,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一叶知秋。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它不禁让我浮想联翩,充满了感慨,充满了对那绿色的怀念……
一
我家住在古城哈密。
一九六六年的十一月份。我和同学王红兵去北京。那时候还没有从哈密到北京的火车,到北京需经兰州中转。就这样我先后两次来到了兰州,来到了黄河,在这里做暂短停留。
当时黄河岸边有几棵树,一片水乡,景色迷人。河边长着一些芦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河水黄黄的,流速很快,飞流直下,一泻千里。
我站在岸边,看着那奔腾的河水,不知道为什么,不由得让我感到心里一阵阵发紧,怎么这么黄,黄的有些发红。两岸建筑大都是低矮简陋的平房。烟筒里冒着袅袅的炊烟。虽然刚刚进入冬季,可天气依然很冷,到处烟雾蒙蒙。而那烟雾就好像被这阴冷的空气冻住了似的,只在原地慢慢盘旋,经久不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烟味儿。我感叹,兰州是座美丽的城市,壮丽的黄河汹涌澎湃,气势恢宏。但是这里似乎有点穷,到处烟气杠杠的。
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黄河吗,这就是我一度向往的兰州吗?
等再次返回兰州的时候已经到年底了。天很冷,夜已深。我们在火车站等车,准备返回哈密。这时同学王红兵跟我说,在招待所打电话的时候没有往投币箱里放钱,心里感到很不安!
那时候打电话都要主动往一个木头箱子里投钱。
我有点生气。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班车已停。于是我陪他步行三公里返回招待所,往那个木头箱子里投下了一枚二分硬币。等回来的时候就更晚了,天又冷,刺骨的寒风吹在身上,浸入骨髓。反正是下半夜的火车,时间尚早。于是我们两个来到黄河边上的一家饭馆,一人要了一碗“阳春面”②,暖和暖和。就这样,我们一边看着旁边那奔腾的河水,一边慢慢地吃了起来。
二两粮票八分钱!
这家饭馆只卖面,别的什么都没有。这里有两种面。一种叫阳春面,就是我们吃的这种。还有一种叫肉丝面。其实这两种面是一样的。要是哪个人要的是肉丝面,就给你舀上一汤匙肉末。
一毛五!
正吃着,一个青年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走了进来。青年问我,这里有人吗?我答,你坐就是了!虽然已经很晚了,吃饭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姑娘在我的旁边坐了下来。青年一边给那个姑娘要了一碗阳春面,一边使劲地擦着他那已经冻得有些发红的手。看着他们两个人,我在心里不由得暗暗地感叹,郎才女貌,怎么这么配!
阳春面端上来了。可姑娘不吃,一脸不高兴。看到这个情景,青年笑了,飞快地拿出一张报纸,诡异地露出一角。我的眼尖,一眼就看见那上面有一首用钢笔圈定的小诗《黄河,你是我心中一首永远的歌儿》。标题底下还印有姑娘的名字,周文娟!就见这个青年说,想不想看看你的作品?听到这里,文娟笑了,来抢报纸。哪想到青年飞快地收起说,要想看,先把面吃了!
文娟把青年叫周文辉。
文娟高兴了。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些红晕,开始吃面。文辉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吃。一会儿文娟就吃完了,文辉把报纸给了她。看着自己的作品发表了,文娟一扫阴郁的神情,满是笑意,转身要走。
那时,我对能够在报刊上发表诗歌的人充满了敬佩。我感到很神奇。这毕竟是我第一次看到能够在报刊上发表作品的人,面对面。于是我说,请等一下!文娟问我,你有什么事?我说,我很想拜读一下您的这篇作品,可不可以,一会会儿?文娟看了我一眼说,当然可以!说着把报纸给了我。我诚惶诚恐,接过报纸飞快地看了起来。看完后我赶快把报纸还给了她。因此不由得让我对文娟充满了敬佩,写的可真好!于是我充满羡慕地说,小小年纪就能够在报刊上发表作品,你真了不起!
听到这里,她莞尔一笑,怎么,你很大吗?说着并不等我回答什么,已经走了。
这话显然是随口说的。像是对我,也像是自言自语。
人生的第一篇作品!
我猜,文娟准是跑到什么地方欢呼雀跃去了。她很美,长着一双丹凤眼。口很小,雪白雪白的脖颈。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典型的美人胚子。有点腼腆,有点羞涩,连说话的声音也低低的。有点像“林黛玉”。神情显得有些忧郁。看到这里,我有点不解,是天生腼腆,还是受到了什么伤害,让人不得而知。她很女人,也就一米六上下,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片女人家所特有的风情,不像那种涩涩的没熟透的生瓜蛋子。
万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我和王红兵看到,周文辉又回来了。他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然后拿起文娟的筷子,细心地把周文娟碗里吃剩下的那几根面条捡起来,然后吃了下去,最后连那点汤也喝了下去。看得出来,他已经饿极了。
是一根一根地在吃。
汤里有星点菜叶,三四根一寸来长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面条。还有一些辣椒沫,浑浑浊浊。
这么冷的天儿,文辉穿着一件薄薄的黑棉袄一条蓝色的裤子。虽然穿着朴素,却也拾掇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脚上穿着一双已经洗得发白的解放鞋。大姆脚指头上有一块补丁,黑皮子的,圆圆的。一边一个,很对称。
我震撼。
为他那份情那份爱,还有那份清贫!
从神态上看,两个人关系非同一般,显然是在谈恋爱。这是一位清瘦的青年。我看,在他的身上似乎有先秦时期中国青年男子的遗风,鼻子扁平,血管里好像奔涌着秦始皇兵马俑的“血液”。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英气勃勃。可是这一刻,他的那双明亮的眼睛显得多少有点暗淡。
看到这个情景,我的心就像被人用刀扎了一下。一碗阳春面本来就不多,里面有些许葱丝和为数不多的面条,一筷子就可以连根挑起,他却买不起。我要走了,却故意把两毛钱和半斤粮票掉在地上。希望他能捡上,然后吃上两碗阳春面。暖一暖他那要冻僵的手,慰藉一下他那饥饿的心灵。
我,走了……
可刚刚来到门口,文辉却叫住了我,小同学,你的钱掉了!说着把钱和粮票还给了我。
我更加震撼。
啊,兰州,兰州人!
事情不大,但是我很感动。兰州人,像黄河。深沉,睿智,博大,无私。
雷锋……
夜深了。
路灯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着,把河边照的如同白昼一般。一阵阵寒风吹来,好像刮到了人的骨头缝里。天真冷,可是在我的心里却升腾起一股融融的暖意。
因此,让我爱上了兰州。我由衷地感到,这里水好,景好,人就更好。确实,兰州,那是一座金光灿烂的城市;兰州,那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当然,当然,兰州,那也是一群勤劳朴实的人们。
二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五泉山下住着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叫李宝林。骑得烈马,拉得硬弓,长得更是一表人才。这是个勤快人,每天早早地就出去耕作。每次都要从一个叫方财主家的后花园旁边经过。这天劳作归来,又经过这个花园,看见墙头上有一个年方二八的姑娘对他嫣然一笑。
原来姑娘每天看到他从门前经过,暗暗地被他的英俊所打动,产生了爱慕之情。姑娘倾国倾城。李宝林一下子就被她的美丽惊呆了。她是方财主家的三公主,是财主最美丽的小女儿方明玉小姐。
从此以后,每次经过这个花园他总要抬头张望。可是墙头上除了轻轻摇曳的杨柳,翩翩起舞的蝴蝶,忙忙碌碌的蜜蜂,却再也见不到三公主。
李宝林失望了。
不想这天李宝林正在山上砍柴,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呼救声。抬头一看,有一只大黑熊正在扑向这个女子。女子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喊,救命啊,救命啊!
眼看女子就要被追上。正在这么个当口,由于慌乱,女子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跟头跌倒在地,黑熊的大爪子已经伸向女子。情况危急。宝林一看情况不好,一把扔掉柴火,直向黑熊扑去。边跑边拿出了弓箭。他把弓拉得满满的,一箭向大黑熊射去。
李宝林明白,大黑熊皮糙肉厚,用箭就射不死它。果不其然,一箭上去,就像弹脑瓜崩似的,被弹了回来。但是把黑熊射疼了。钻心般的疼痛使黑熊莫过身来,放开了姑娘,转向了李宝林。李宝林一边同大黑熊左右周旋,一边对那个女子大喊,快跑!
女子得救了。
大黑熊跑得快,几步就窜到了李宝林的面前。熊掌已经伸向李宝林,面对面,近在咫尺。李宝林已经无路可退。要是让大黑熊抓住,李宝林不死也得扒层皮。他飞快的来了个欲右往左,虚晃了一招,大黑熊一下子扑空了。这样黑熊的侧面就完全暴露在李宝林的面前。说时迟那时快。李宝林拼尽全身的力量,一个鲤鱼打挺腾空跃起伸出双腿猛地踹向了大黑熊。大黑熊猝不及防一连被踹了好几个滚,被踹下一个斜坡,栽倒在一旁。李宝林赶快跑了。可是他的胳膊还是被黑熊的爪子撕去了一块肉,要不是李宝林手疾眼快,差一点儿就见不到姑娘了。浑身上下血赤呼啦的。李宝林摆脱了黑熊以后,女子帮他包扎。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认出了李宝林。原来这个女子就是方财主家的三公主方明玉小姐。
第二天,李宝林在家养伤。鬼使神差,说不上为什么,到了晚上的时候他走出家门,不由自主地朝财主家的后花园走去。这时一轮皎洁的明月已经升了起来。快到花园时,忽然从旁边闪出一个人来。李宝林定睛一看正是三公主。三公主说,自己是背着父亲跑出来和他相见的!两个人谈了好久好久才依依惜别。
从那以后,隔三差五两个人就在一起约会,都有相见恨晚之意。就这样,两个人悄悄地相爱了。
终于有一天这件事被方财主发现了,把三公主关了起来。李宝林痛苦极了,每天站在方财主家门口等三公主,还唱着那凄婉的歌谣,日日夜夜,以此来表达自己对姑娘至死不渝的爱情。
五泉山呀,
高又长,
明玉你在何方?
你可知道,
我的心哪,
向着你,
日夜把你想。
五泉山呀,
绿了黄,
明玉你在何方?
你可知道,
我的心哪,
向着你,
生死永不忘……
方财主嫌他穷,便出了一个难题。让人在门前吊了一个铜钱。还四处张贴告示,谁要是能在百步之外把箭射进钱眼,就把女儿许配给他。想以此刁难宝林,满想着他不可能把箭射进钱眼里。消息传出,来了不少穿绸的着缎的,但是谁也没能把箭射进钱眼。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人山人海。
正在这时,李宝林走了出来,就见他不慌不忙地弯弓搭箭,只听“飕”地一声,箭像流星似的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射进铜钱。方财主一看不行,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要李宝林不但射下铜钱,还要将钱接住!这是不可能的,方财主是存心耍赖。李宝林怒火中烧,于是一扭身一箭向方财主射去。方财主头一偏躲过那箭,命令手下的人把他抓起来。不得已李宝林逃到了五泉山上。自己从来是箭不虚发的,这次没有射中,李宝林觉得老大丢脸。于是决心在深山里苦练武艺,练好后再去找三公主。
过了一年,李宝林把武艺练好了,于是动身去找三公主。中午时分,他赶到财主家的后花园。乡亲们告诉他,方财主逼着三公主跟一个员外成亲,把公主气得跳楼了。临跳时,还大叫着你的名字,李宝林哪,李宝林……
李宝林一听心碎了,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滔滔不绝!
很快,他的眼泪汇成了一片汪洋,变成了一条河。
这就是传说中的黄河!
从此以后,黄河飞流直下,一泻千里。总是发出低沉的吼声。有人说,这是李宝林为了发泄自己心里的忿恨,痛恨那个狠心的财主。
看来这是一个十分凄美的爱情故事,传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一辈又一辈,可还在不断地传诵着。
我感动,为李宝林的执着。
这样看来,中华民族的摇篮我们的母亲河,似乎从一开始就流淌着忧伤,流淌着苦难,也流淌着一个又一个古老而又凄婉的歌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难留。
提起哥哥你走西口,
哎,小妹妹泪常流……
三
我拿着这片落叶,继续向前走着。好像听到了它在诉说,在诉说那过去的苦难,在诉说那逝去的苍凉;我拿着这片落叶,继续向前走着。仿佛听到了它在歌唱,在赞美今天的日子,在讴歌时代的辉煌。
一位哲人说得好,我最喜欢火车头和老黄牛。火车头总是带着人们往前跑,老黄牛总是默默地奉献着自己,却从不向人们索取什么。是啊,老黄牛是值得人们称道的,而这不也正是落叶的精神吗?我想,春天,春色;春雨,春风;春的绚丽多姿,夏的姹紫嫣红,秋的流金溢彩,冬的垛满囤肥。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有落叶的功劳吗?一朵鲜花打扮不出美丽的春天。荷花虽好,也要绿叶扶持,因此我觉得落叶更值得赞美。它默默无语,长留春色在人间。即使到了岁末,也要落叶归根,坚定地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继续滋润着我们生活的这片热土。于是我被它伟大的精神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
这是落叶对大地母亲的深情。
因此,我要大声地赞美落叶!
是的,我赞美落叶。虽然它没有火车头那样地伟岸和博大,那么渺小,那么平淡无奇,那么朴实无华,可我仍然要赞美落叶。我赞美落叶,因为它执着,坚定;无私,无怨;我赞美落叶,因为它像春蚕,如蜡炬,到死丝方尽,成灰泪始干。无时无刻都在为我们奉献着它所能奉献的一切,自己什么什么都没有。
霎时间,我被它伟大的精神所感动。怪不得一代散文大家周涛先生在他的《伊犁秋天的扎记》中说,每一片落叶,都曾经历了繁华的季节,饱尝了生长的过程,欣赏或被人欣赏,残缺或完美,承受光芒或迎接风雨,被全部天空和大地照耀、养育,每一片叶子都是珍奇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枚由自然精心铸造的金币,在万物中发行。可是谁曾珍视过它呢?
现在,它飘落了,告别母体。
谁又能听到它断裂的一瞬间发出的惊叫声呢?
是的,落叶毕竟太渺小了,太平常了,太微不足道了。而我却觉得正是这种渺小,这种平常,这种微不足道,这种忘我奉献的精神,也是值得我们永远学习的。
河水在流淌。
于是我俯下身去把这片落叶轻轻地放入水中。
落叶像小船儿,也像那轮弯弯的月儿,还像一幅画儿,不停地漂呀漂的。在一个旋涡处,落叶踌躇了一下,然后掉头又漂走了。落叶似乎有些犹豫,有些不舍。一会儿徘徊在一片波涛之中,一会儿又随波逐流。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一直目送它漂的很远很远,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可我还在看。
好久好久!
我这是怎么了,是想看一看它到底去了哪里,还是想追随它一起漂向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落叶是红的……
四
那是二〇二一年八月的一个夏日。
也是巧了,这一天我从拉萨回来又来到兰州做暂短停留。十一点半的火车。于是一下火车我就风风火火地赶往中山桥,想拍摄几张“黄河母亲”的照片。
上一次来兰州,当时还没有“黄河母亲”雕像。
时隔多年,故地重游,我发现兰州变了,黄河变了,一切的一切都变了。两岸翠绿铺天盖地,高楼林立,到处花团锦簇,绿树成荫。此时此刻,那道绚丽的阳光,已经给母亲河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轻纱。朦朦胧胧,犹抱琵琶半遮面。
刚到河边,就看到一位五十多岁六十来岁的女人,对着黄河不停地唱着,党啊党啊,亲爱的党啊。您就像妈妈一样把我培养大,教育我爱祖国,鼓励我学文化……
旁边的一个青年告诉我,她在讴歌生活!
她唱的很美,也很动情。看得出来,这个女人眉眼之间全是笑。微胖,中等个,白白净净。歌声里带着一种甜润。每唱完一首,女人都要停顿一下。酝酿一下感情,接着再唱下一首。看到这里,让我的心里不由得充满了羡慕。心想,她的生活一定很滋润!
我开始拍照。
这时有一位老者出现在我的面前。可能是受到了感染,他笑眯眯的。一边在听她唱歌,一边在捡塑料瓶。老者精神矍铄,脸盘清瘦,但是可以明显看出,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执着的光泽。胸前带着一枚共产党员徽章。徽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灿烂的光芒。我看他在捡塑料瓶,因此我以为他是拾破烂的,一大把年纪,我可怜他。于是把一个刚刚喝完的塑料瓶轻轻放在他的面前,然后转身准备离去。可是万没想到他却说,请你把它扔到垃圾箱里去吧!
我愕然。
你不是在收废品吗?
哪想到他说的是,不,我是在打扫卫生!
我更加愕然。
看样子老者已经七十好几,还要打扫卫生吗?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每天都到这里义务打扫卫生。我感到有点诧异,是受天下第一桥中山桥的感召,还是听“黄河母亲”的呼唤,这里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经常到这里义务打扫卫生。我感动。为了保护自己家乡的面貌,他在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一点一滴的点缀着我们的生活。
是——他!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让我认出了他。
原来这就是当年那个曾经给我还钱和粮票的青年周文辉。可以看出,他明显老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可以看出他当年的风采,鼻子扁平,面目清秀,血管里好像奔流着秦始皇兵马俑的“血液”。
我吃了一惊。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事隔五十多年,天底下竟然会有这么巧的事。我感叹,五十多年,一个人能有几个五十年。如此漫长的历史跨度,说出来不要说别人,就连我自己也很难相信。周文辉,这就是当年那个英气勃勃的青年吗,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吗?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黄河之所以美,就是因为有无数像文辉这样的人在呵护着它。
旁边的不远处坐着一个女人,看得出来这个人就是周文娟。衣着考究,头发长长的,乱云飞渡。说来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虽然她已经六十好几了,可看上去分明像一个充满稚气的小姑娘。那脸白白的,几乎看不到皱纹。说实话,这个女人不一般,浑身上下都名牌,干净整洁飘逸,穿的比十八岁的姑娘还时尚。虽然头发多少白了一些,但是瑕不掩瑜,反而给她增加了一些成熟和沉稳。气质漂然、美丽。体型几乎没有改变,只是比过去略微胖了一点,白了一点。一个这么大岁数的女人了,还能有如此的风韵,说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我被感动了。
于是赶快拾起两片卫生纸连同我的那个塑料瓶一起把它扔到旁边的垃圾箱里,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震撼。
兰州美,而兰州的人更美。
这一刻,说不上为什么,我感到在文辉的头顶上似乎蒙着一层大大的面纱,很神秘,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觉得应该和文辉好好谈一谈,把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可是因为要赶火车,时间不多了,一时半会儿恐怕又谈不完。我必须马上走,于是只好匆匆地走了。可这一刻我已经暗下决心,一定要找个机会,重游黄河,再访兰州。
再见了,母亲河;
别了,兰州!
我走了,奔公交车站赶去。这时还是那位五十多岁六十来岁的女人,又在那里讴歌生活。于是甜美的歌声再一次在水面上飘荡……
哗啦啦的黄河水,
哎耶 ,
日夜向东流。
黄土地的儿女哟,
跟着那太阳走。
一道道岭哟,
一条条沟。
一声声信天游,
早已不唱那走西口……
五
金城。
兰州被人们誉为金城。
为啥?
人们可能还不知道,兰州之所以被人们誉为金城,是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的。
兰州始建于公元前八十六年。距今已经有两千一百多年的历史。据史料记载,因为在筑城时挖出了金子,故取名金城。还有一种说法是,依据“金城汤池”的典故,喻其坚不可摧。两汉、魏晋时在此设置金城县。隋开皇三年隋文帝杨坚废郡置州,在此设立兰州总管府。后来虽多次易名,但兰州的建置基本上被固定下来,一直流传至今。
其实这两种说法我都不大认同,我更倾向于第三种说法。那就是,兰州在京城长安的西面,从五行方位来说,西方属金。所以故名金城。我想,也许这更符合历史的本来面目。细究起来,前两种说法未免有失偏颇,让人难以置信,大有攀龙附会之嫌。但这只是一家之言,我不敢苛求人们认同。但是兰州到处金亮亮的,流光溢彩,一片光明,不愧为是一个金色的城。这一点却是得到所有人认可的。
特别是闻名遐迩的金城公园美不胜收,到处金光灿烂。
说实话,我想念兰州,想念黄河。因此在二〇二一年盛夏的一天。我再一次来到了兰州,来到了母亲河,我要考察兰州,考察金城。只是这次和上一次有明显不同。上一次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而这次不是,我下定决心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因此,我高兴。
兰州,我来了!
终于可以如愿以偿,静下心来把这一切都告诉文辉了,终于可以和文辉好好地谈一谈了。我特地带来了新疆的特产葡萄哈密瓜还有新疆的美酒“伊利老窖”。我想,我们可以坐在黄河码头的茶馆里,要上一壶上等的好茶“三泡台”,看着脚下奔涌的河水,品着葡萄,吃着哈密瓜,把酒临风,酣畅淋漓,岂不快哉。
要说八月的兰州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它没有哈密的酷热,到处花团锦簇绿树成荫,气候凉爽宜人。人们可能还不知道,这里已经成为避暑的绝佳去处。
河水在流淌。
“黄河母亲”傲然屹立,充满祥和,一片温馨。可是我的心里却七上八下,有点忐忑,心情也变得有些郁闷。一上午了,怎么没有见到他。我买了一个大大的烤红薯,边吃边在河边徘徊。热乎乎的,狼吞虎咽,一会就吃完了。
眼下正值盛夏,无意中我突然发现此时此刻黄河的水竟然是绿的,十分清澈。也是巧了,大半天了,这时我正感到口渴,顿时在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个多少有点奇怪的念头,我要做直接饮用黄河水的第一人!说不上是为什么,别出心裁,也许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一时的想入非非。于是我一步跨上前去捧起一把,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本来兰州人喝的就是黄河水。但据我所知,还没有哪个人直接饮用。因此我骄傲。应该说,现在我已经成了直接饮用黄河水的第一人。
清凉甘甜!
顿时感到神清气爽,本来那有些郁闷的心情此这一刻也变得开朗了许多。经过无数人的清理整治保护,黄河水变清了,变绿了。
黄河的水是绿的?
听到这里,也许有人会说,天方夜谭,骗人!
确实,说来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不可以想象的。是人都知道,黄河流经黄土高原,裹挟大量泥沙,所以黄河的水几乎都是黄的。可是经过多年的治理,每到七八月间,总要有那么几天十几天甚至几十天,黄河的水是绿的。说真的,要是上游不下雨,恐怕一百天这里的水也是绿的。绿色的黄河水,这要不是身临其境是不可能知道的,说出来也是很难让人相信的。河水翻滚着,奔腾着,欢快的奔流着。说不尽的浩瀚,道不尽的博大。两岸杨柳依依,绿树成荫,水草丰美。确实,黄河是一条美丽的河,一条多情的河,一条令人魂牵梦绕的河。像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一样,激动着我,感染着我,鼓励着我。这么多年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生生不息,在我的心里不停地流呀流的。
想当年,我曾经到北京八达岭游览过长城。雄伟壮丽的长城巍峨挺拔,给我留下了太多的感动。上面立有一块一人多高的牌子。上书七个大字,不到长城非好汉!因此,我为我曾经登上了长城而激动不已。我在心里说,我登上了长城,我是好汉!确实,那连绵起伏的群山,那一望无际的原野,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不禁让我终生难忘。可是黄河不一样,黄河自有黄河的特色。那一望无际的流水,飞流直下,一泻千里,风光无限。岸边的翠绿铺天盖地,各种景点比比皆是,公园一个连着一个。怪不得诗人左公对我说,作为一个中国人,不来兰州看一看,不来“黄河母亲”看一看,不来天下第一桥中山桥看一看,就枉为一个中国人!连我们的母亲都不来看一看,那么他所看到的那些景点究竟还有多大意义!
听到这里,我深以为然。
确实,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三日,当党中央在指挥解放军取得宜川大捷以后,决定东渡黄河。中央机关从吴堡县川口村过河。船至中流,巨浪裹挟着磨盘大的冰块撞击木船发出砰砰的响声,震耳欲聋。木船时而跃上浪尖,时而跌入浪谷。面对这惊心动魄的场面,毛泽东不禁心潮起伏。沉思良久,不由得感叹地说,你们可以藐视一切,但是不能藐视黄河。藐视黄河,就是藐视我们这个民族!
说的太好了。毛泽东就是毛泽东,永远是一个伟大的学者,可谓一针见血。因此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黄河就是我们这个民族象征,黄河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母亲!这不是一句空话,是实实在在的,有着极其深刻的思想内涵。因此我为我今天能够再游黄河而感到骄傲而感到自豪。真是,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到黄河真遗憾。也是左公跟我说,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热爱的人,那他还能热爱谁?这是人生必须要去的一个景点!是啊,今天我来啦。黄河那汹涌澎湃的气势,黄河那雷霆万钧的气魄,黄河那永往直前的执着,特别是黄河那不屈不挠的精神,鼓舞着我,激励着我,让我奋发,让我向上,让我永生难忘。
这里曾经给我们留下了太多太多美丽动人的故事。大禹治水,那一个又一个的古老传说,恐怕就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里我们不说引人入胜的白塔山,也不说绚丽多彩的五泉山。就说一说是“兰州的外滩”吧,也足够人们流连忘返的了。
“兰州的外滩”是全国乃至全世界最长的具有浓郁民族特色的风情线,一百里!东起雁滩新桥,西至秀川河滩。以中山桥和“黄河母亲”为中轴,以黄河两岸风光为依托,顺其自然,依山就势,巧夺天工,精美绝伦,因此被人们称为“兰州的外滩”。其实兰州就是一条东西走向的狭长谷地,介于南北两山之间。在市北的九州山脚下穿城而过,整个滨河路就是一个大公园。而这个大公园又是由一个又一个有相对独立主题的小公园组成,连成一片。沿黄河南岸,开通了一条百里长的公园。路面宽阔笔直,两旁花坛苗圃,星罗棋布,被誉为绿色长廊。游客游览滨河路,可以参观平沙落雁、搏浪、丝绸古道、黄河母亲、唐僧西天取经的场景等众多精美的雕塑;还可以参观古老的中山桥、白塔山公园、水车园等景点;旅游旺季,还可以看到古老的皮筏摆渡,体验“吹牛皮,渡黄河”的古韵。说实话,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公园,除了国家自然公园,请问你们谁见过这么长的公园。说实话,这里的每一个景点都那么动人,每一片流水都那么让人感动。说来你可能不信,就连这里每一片小小的落叶也颇具特色,虽然饱经风霜,却仍然静美,姿态如烟,充满傲然。
河水在流淌。
水中有一片落叶。像小船儿,也像那弯弯的的月儿,还像一幅画儿,不停地漂呀漂的。在一个旋涡处,落叶踌躇了一下,然后掉头又漂走了。落叶似乎有些犹豫,有些不舍。一会儿徘徊在一片清波之中,一会儿又随波逐流。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一直目送它漂的很远很远,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可我还在看。
好久好久!
我这是怎么了,是想看一看它到底去了哪里,还是想随它一起漂向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落叶是红的……
六
说不上什么原因,我没有见到文辉。可越是这样,文辉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反而越来越高大,越来越伟岸。真想和他好好谈一谈,揭开蒙在文辉头顶上的面纱,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我连续找了他四天,都没有见到文辉的影子。却每天都能看到那位五十多岁六十来岁的女人,还在河边不停地唱着,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你倾述,我对生活充满热爱……
她唱的很认真,也很动人。
不想见的人,我见到了;想见的人,却没见到。
这个女人又在讴歌生活,对着那涛涛的河水在尽情地抒发着自己的情怀。听得出来,她不是用嘴在唱,而是用心。
特别投入。
那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声音。
上次就见到了她,这次又见到了她。后来才知道,她天天都到这里讴歌生活。而我每天都背着一个挺大的包,带着新疆的特产和一些好吃的,到这里来找文辉。看上去就像一个典型的大傻冒,风尘仆仆,就像一个流浪者。关键是,我在这里每天都要消耗许多银两。正当让我感到多少有些尴尬的时候,到了第五天,却意外地碰到了文娟。
我赶快上去打招呼,于是我们两个攀谈起来。
简单寒暄之后,我直截了当地问,记得一九六六年你在《甘肃日报》上曾经发表过一首诗歌,如果没有说错,名字好像叫《黄河,你是我心中一首永远的歌儿》,请问这件事您还记不记得?
一语中的。我的话就像一把利刃,直戳她的心脏,让她不得不做出反应。其实我“心怀鬼胎”,我没有太多时间。想尽快拉近我们两个人的距离,获得文辉的信息。
听到这里,她十分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把五十多年前,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情景讲给她听。又说,当文辉给你拿那张报纸的时候,我看到了!经你的同意,还拜读了你的那篇作品!
听到这里,文娟惊诧不已。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能记得?
我告诉她,文辉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屈指数来,从那时候起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五十多年。五十多年来,我忘记了许多许多的事情,可以说太多太多。可是这件事却长久的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就像用刀刻上去一样。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时常想起这件事!我还告诉她,你可能不知道,那次在你吃完面条走了以后,文辉又回来了。把你吃剩下的那几根面条,一根接着一根地捡起来,然后细心的把它吃了下去。慢慢的,轻轻的。那个虔诚劲儿,就像在做着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所以这件事让我永远永远也忘不了。更让人感怀的是,最后文辉连那点汤也喝了下去!看得出来,他已经饿极了!
听到这里,我看到她的眼睛里突然“簌”地一下冒出了一行泪水,晶莹透彻,像两串断了线珍珠。过了好一会儿,文娟才跟我说,你可能不知道,那是他仅有的一点钱,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自己就要把自己饿死啦!说到这里,她泪如泉涌。听到这里,我的心头一阵战栗。
这一刻,我的手在抖,心也在抖。
我说,你也可能不知道,就是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况下,文辉把我掉在地上的两毛钱和半斤粮票还给了我。而这时我已经走到了门口!事隔多年,旧事重提,我仍然在心里感叹,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不为五斗米折腰,文辉乃大丈夫也!
文娟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直言不讳,是!
文娟说,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好!
文娟这样说我,让我心里多少有点忐忑。其实在我思想的深处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自私的。当时粮票有两种,一种是全国的,一种是地方的。而这半斤是甘肃省的地方粮票。等我回到了新疆,就没有什么用了,顺水人情。不过这一点我没有道破。同时在我的心里也再一次感叹,两毛钱半斤粮票,那是什么?
以后很长时间,我还在想,这是两毛钱和半斤粮票的事吗?
显然不是!
但那是什么呢……
那么,关于那首诗,你能给我说点什么,还记得吗?我又问。
她侃侃而谈,那要说起来话可就太多了,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篇作品,怎么能忘?
文娟爱母亲河,河边生河边长。每当遇到不快,文娟都要来到河堤上,谁也不瞅,谁也不看,上去撩起几片水花,听着水花溅落的声音。然后蹲在地上低低地唱着,我们站在那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每当这时文辉总要站在她背后的不远处,默默地守护着她。
夜深了。
晚上的河边有些凉。文辉会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文娟的身上。然后和她说,太晚了,该回去了!可文娟不管不顾,好像没听见。还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唱着,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
不吃也不喝。任凭文辉只穿着一件小背心,双手抱肩,在有些凉的微风中瑟瑟发抖。文娟连看都不看。
也是,他也不感冒。
那歌唱得美!
很女人!
就这样,文娟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
一夜!
文辉瘦弱的身子蹲在地上,哪儿也不去,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她。
十来个小时。
文辉爱听。于是甜美的歌声就伴着河水在轻柔的夜风中徜徉。而当阳光再次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时候,文娟终于战胜了自己,那些不快也好像随着河水漂走了似的,然后走回家去开始一天的生活。确实,她离不开母亲河,爱母亲河,每天都要去一趟。接着文娟给我背诵起了她的那首《黄河,你是我心中一首永远的歌儿》。
黄河,
那是我心中的河。
你从千沟万壑中走来,
澎湃是你的风采。
你向大海奔去,
滚滚的波涛是你的胸怀。
黄河,
那是我心中的河。
你汹涌澎湃,
情洒四海。
你波澜壮阔,
坚定豪迈。
黄河,
那是我心中的河。
千言万语,
也说不清我对你的爱,
啊,黄河,
你是我心中一首永远的歌……
她的朗诵声情并茂,很投入。
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文娟还能倒背如流。不得不说,她也好,我也好,都有惊人的记忆力。我惊叹,一个已经差不多七十岁的人了,还能这么有激情。就这样,我们边说边走。我有意把她引向了黄河码头那个露天茶馆坐了下来。头上有一个大大的遮阳伞。一个巨大的阴影,把我们两个包裹了起来,感到很实在。别人很难看见。多少让人产生了一种洞房花烛的感觉,一个二人小世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一对情侣。此时此刻,世界上好像只有我和她,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我要了两杯上等的好茶“三炮台”,三块钱一杯,水可以随便加。拿出了葡萄,切开了哈密瓜,倒上了两杯酒,然后拿出了煮花生和煮毛豆。这是我委托宾馆大师傅做的。佐料仅仅是盐。也算是一种发明,两个一块煮,特别可口。始作俑者就是我。不信你也做一点,尝尝,看看好吃不好吃?此时此刻,母亲河上小风习习,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真是太惬意了。空气凉爽宜人。这些都大大的拉近了我们两个人的距离。
我端起了酒杯问,可以吗?
文娟答,可以!
说实话,我对她一点不敢勉强,人家毕竟是个女同志,要是喝高了,可就不太好看了。真要是出点什么事儿,我可就不好交代了。于是我说,你随意,我绝不攀你!
可她却说,放心,你不一定能喝得过我!
万没想到,文娟还挺能喝。我说,从一九六六年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现在让我们为五十多年前的相识,也为我们五十多年后的相逢干杯!文娟很爽快,拿起酒杯先品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喝完以后说,好酒,新疆这酒可真好,不次于五粮液!
听她这么一说,我赶快又满上了一杯。那是一瓶新疆的名酒,伊犁老窖!她很感动。看得出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文娟有点郁郁寡欢。或许是因为压抑地太久了的缘故,或许是因为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倾诉情感的人,加之这种酒很对她的口味,于是我们开始了一场“马拉松”……
七
我问,你是哪的人?
她答,甘肃!
我说,怎么看着不像。你长的文文静静,更像一个南方人,连说话的声音也像。人也是,口音里多少有一点南方人那种娇羞妩媚的情调!
她说,也是,我能唱两句苏州评弹,唱的还不错。逢年过节总要为大家唱上那么一段。这已经成了同志们之间的一个保留节目。所以有一些人都以为我是苏州人!
我说,如果那样,我就直言不讳。从这首诗里我可以看出,你很现实也很浪漫。可当时我是带着一种赞赏的眼光来看这首诗的,对你充满敬佩。但是时过境迁,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变了,变得有些挑剔。我想告诉你,现在我是带着一种审视的和理性的眼光来看这首诗的。这样就不可避免地多了一层理解,多了一点想法。我感到在你的这首诗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不少伤感的情调。比如,我欲乘风归去,追随你的尘埃,同到牵牛织女家,可欲往舟不在。作为一对情侣,我认为牛郎织女有悲剧色彩,也有喜剧成分。说悲剧,是说他们终日难得相见;说喜剧,每到七月七,好歹他们还能见上一把。亦喜亦忧。在你的诗里有对黄河的赞美和歌颂,同时或多或少也有些悲哀伤感的情结。在诗里你还说,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再次扑进你的怀抱。中游击水,浪遏飞舟!这就让我有点不明白了,从你的这首诗里,我可以看出在你思想的深处早就有回归大自然,想把自己融入到母亲河的想法。这就不能不让我有些费解和迷茫,你年纪轻轻,又那么漂亮,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你都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一片灿烂,为什么如此悲哀。冒昧地问一句,难道你曾经跳过河?
听到这里,她很感动。动情地说,我完全没有想到,知我者,竟然会是你!这一点文辉就没看出来,起码在这首诗里他没看出来。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们才仅仅认识了两天,你就能这么的理解我,一语道破天机,说出了潜藏在我心底深处多年的秘密。其实在我的潜意识里,好像母亲河就是我的母亲,我是喝着它的水吃着它的鱼长大的。所以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想投入到它的怀抱,和它一起去汹涌,和它一起去澎湃。这不是浪漫,是现实,实实在在的。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母亲河就让我感到亲切,骨子里就爱它。我爱母亲河,文辉也爱。这也是我们两个能够结合的一个共同点。我们都是河边生河边长,同时这里景好,这也是我天天要到母亲河来的一个原因。无论有多郁闷,看着眼前那清亮亮的河水,心情就会豁然开朗!
说到这里,她淡淡的一笑!
我也笑了笑,说实话此时此刻我充满了自私。说穿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打的不是持久战,是速决战,要快速解决问题,进入主题。但我还是很会把握节奏的,欲速则不达。于是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那么,给我说说你吧?
我循循善诱,尽量从她熟悉的地方说起,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揭开蒙在文辉头顶上的面纱,走进他的内心世界,看一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实话,一辈子文辉对我来讲都是一个谜,一直想揭开它。
她跟我说了起来。很天真,也很坦率。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是家里最小的。
我的的母亲叫齐玉环。一辈子有我们兄妹五个,大哥周家华,二哥周家胤,三哥周家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久而久之,母亲就把大哥叫大金,二哥叫二金,三哥叫三金。我三哥精明强干,是个生产队长。胆子大,能力强,是我家的顶梁柱。在村里威信很高,办事光明磊落,从来说一不二。就因此这个,时间长了乡亲们都管我妈叫三金婶!
三金婶很瘦,像劈柴瓣。虽然这样,仍然可以依稀看出她年轻时那俊俏的脸庞。
她从小就生活在黄河边上,可以说是河边生河边长。每到清明三金婶都要来到河堤上,然后再顺着那片长满花草的斜坡,一直来到水边。或蹲或坐,低着头,默默地看着眼前那奔腾的河水,一坐就是一上午。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反反复复,也不知她在说些什么。然后烧上一堆纸,流上两天泪,戒上三顿饭。从十九岁起,冬去春来,年年岁岁,从来没间断过。就这样一滴滴泪水落入黄河,于是泪水伴着河水继续向远方流去。
就这样,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一晃四十九年过去了。
四十九年,四十九年哪!终于这一天三金婶病倒了,连续昏迷了三天三夜。人们都以为她不行了,没救了。儿孙们都在悄悄地为她准备后事。可是谁也没想到,等到了第四天,三金婶竟然神奇般地苏醒了,目光如电,炯炯有神,显得格外精神,还下地站了起来。这让满堂儿孙都惊呆了。儿孙们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见三金婶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间,向河堤走去。儿子孙子都知道,每到清明三金婶都要到河边烧纸。到了老年以后,她就变得更加执拗,风雨无阻。
一看这样,儿孙们只好搀扶着她走了出去。
三金是个大孝子。这些天来他什么也不顾了,天天陪在母亲的身旁。老婆气急败坏地跟他说,你看看咱家地里的草已经没了苞米,你也不管一管?三金毫不客气地答,咋管,我那苦命的老娘快不行了,要不你就把我劈成两半!
一句话噎得老婆半天没说出话来。
起风了!
柔和的春风抚摸着三金婶的满头白发,有几根银丝飘然落下,使三金婶显得更加苍老。随着银丝的飘落她的眼泪也开始簌簌地往下落。越接近河水,她的眼泪越多。如泉,如水,如注,把前襟都打湿了。看到母亲流泪,三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母亲的心连着儿子的心。他最看不得母亲流泪,只要母亲流泪,他就泪流不止。人们很难相信,三金婶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眼泪,是林黛玉,还是窦娥冤,再不就是小白菜?好像人们悲痛的泪水都汇聚在一起,然后通过三金婶的眼睛流出来了。可那泪水还在不停地流着,淌着,好像无穷无尽,没完没了。
眼泪,那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里面凝聚着多少凄苦、多少伤痛?恐怕没人知道,就连三金她也没说过。一切都由三金婶自己默默地扛着。人们很难相信,她的躯体里怎么承受得了那么多的苦难?说来让人实在难以相信,她十三岁就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来岁的男人当了媳妇,尝尽了生活的艰辛。十四就有了老大家华,不到二十就有了他们一家般对般的五个孩子。
十四,一个孩子生了一个孩子。
那时候三金婶的家住在兰州市旁边的一个小山村。出门要途经一个陡峭的大山梁子。有一次她的男人出去讨生活,回来的路上天突降大雨。那条路本来就很难走,加上下雨路滑,走到半山腰,也是走急了一点,一不小心自己的男人出溜一下子滑到了沟底。那可叫二三十丈啊,一夜之间男人成了一个又能吃又能喝却什么也不能做的人。从那以后三金婶就开始守活寡。那年她才二十五。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三金婶的肩上,既要服侍多病的丈夫,又要照顾五个幼小的孩子。尽管这样,三金婶的五个孩子冬穿棉夏穿单,好坏到时候都能吃上一碗饭。想一想这有多么地不易。就这样几十年来,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三金婶用柔弱的身躯送走了自己的男人,一点点的把五个孩子抚养成人,如今一个个都成了家立了业。
说来也巧,谁也没想到,正在这时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位老妇人。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看到老妇人三金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止住了眼水。眼睛盯盯地看着这位老妇人。这让她的满堂儿女都吃了一惊。三金婶的小孙子和三孙女在搀扶着她。可是看到老妇人后,三金婶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往过拧,怎么说也不行。她不顾儿孙的反对,还是来到了老妇人的面前,亲切地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说,你怎么也来了,这么大的风!
这是一个孤寡老人,没儿没女。
听到这里,儿孙们一片愕然。听三金婶说话就好像她们已经认识了好多年,可是所有的儿孙却从来没见过这位老人。老妇人并不看三金婶,眼睛望着那奔腾的河水,好象想要在里面寻找什么。嘴里嘟嘟囔囔地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三金婶说,八成是最后一次了!无意中,不知道两个什么东西碰到了一起,发出了一个清脆的响声。随着响声,俩人好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心里一动。等低头一看,竟是两把一模一样的银锁碰到了一起,一阴一阳,往一块一合,严丝合缝。
真好像有神灵点化。老妇人明白了,三金婶明白了,三金明白了,其它儿孙也意识到了什么。只听三金婶不顾一切地近似于疯狂地喊了一声,姐!老妇人声嘶力竭地像一只已经饿极了的母狼似的干嚎了一声,妹妹!随即声音嘎然而止,似乎空气已经凝固。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半天没有一点动静。
人们一下子惊呆了。
石破天惊。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可是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三金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姐姐还活着,在有生之年能见到自己的姐姐;姐姐说什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还在,还能活着看到妹妹。
儿孙一片愕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老妇人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嘴贴在三金婶的脸颊上,不停地吮吸着,像是在啃吃三金婶的肉。三金婶抱着老妇人就像一个母亲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三金婶示意三金到自己的身边来。看到儿子来到自己的面前,她艰难地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的亲姐姐,我叫齐玉环,她叫齐玉珮。我俩是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就从这说她也是你的亲娘!她就是我,我就是她。你知道吗,对我咋样我不在乎,你就是马上把我推下黄河去喂鱼,我也没有半句怨言。但你以后可要对她好,要金给金,要银给银。要不你就不是我的儿子,你听明白了吗?
一番话把三金一下子给说楞了。此时此刻,三金婶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两年多了,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母亲把话说得这么连贯;大半辈子了,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母亲把话说得这么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接着三金婶又把大儿子周家华叫到跟前说,她百年之后,你得给我披麻带孝摔盆子!家华连声答应。听到这里,三金已经泣不成声,接着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母亲的面前说,娘,我都听明白了,你就放心吧,一切有我,什么都照您说得办!然后,他和老大家华转向老妇人像大臣朝拜皇帝那样,山呼大拜三叩首。随即大声说道,姨!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您的亲儿子!您就是我的亲娘,一切有我们,我们要为您颐养天年,您老就放心吧!再看这时三金婶的满堂儿孙已经齐刷刷地跪倒了一大片。一大家子,三十七口。一个也不少。
随即三金婶对老二家胤说,去,到供销社去,把那里的烧纸都给我买来!
二金答,娘,纸我已经给您带来了!
哪想到就听三金婶说,我是说所有的!语气中透着一种坚定,一种执着,不容争辩。
听到这里,三金一下子瞪大了眼珠子,愠怒地盯着他二哥。分明在说,你敢跟娘犟嘴!看到这个情景,二金不敢再说什么,赶快跑了。老三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谁敢和娘犟嘴,他可不管你是大哥还是二哥,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看到这个情景,三金婶突然像个孩子似的笑了,嘴往里抠抠着。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俺——高——兴……接着三金婶就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了一点声音。
人们很难猜测,或许三金婶还想说些什么。诉一诉衷肠,和姐姐说说过去的往事。或许姐姐也想跟三金婶讲讲别离之苦,道一道这些年来的遭遇,倾诉一下自己的相思之情。可是没有,连一句也没有,半句也没有,就是连一个字也没有。为什么?她们累了,太累了,那声叫喊已经耗尽了老妇人的所有力量,而三金婶对儿子说的那番话是拼了全身所有的力量才说出来的。她们再也不可能发出声音。可是三金婶的意识还清楚,十岁那年黄河花园口那场大水扑过来的情景至今还在她们的眼前晃动。
那混黄的大水波浪滔天,一下子就冲散了相依为命的姐俩。就这样五十九年过去了,两个人都以为亲人已经不在了,没有了,消失了,被大水冲走了,永远见不到了。可是今天却意外地重逢了,相遇了,见面了。请想一想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啊?五十九年的苦苦思念,五十九年的殷切等待,如今如愿以偿。此时此刻,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又在三金婶的眼前浮现。
有一次,当时只有八岁的三金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大花碗,三金婶吓坏了。姨夫问是谁打的?姐姐说,是我打的!因为她们是双胞胎长得特像,不细看姨夫很难分清谁是谁,结果遭到姨夫一顿打,打得姐姐一天没起来。你敢砸了我的饭碗,让我没饭吃,我就打死你!姨夫是这样说的。三金婶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姨夫凶凶的样子,三金婶永远也忘不了。以后不久,姨姨过世,两个人也离开了姨夫的家,开始了流浪生活。在一次流浪途中俩人都要饿死了,一位好心人给了半块红薯,姐姐让她吃了,自己却饿昏了过去。要知道姐姐只比她大三十分钟。九岁那年,也是一次流浪途中,一条凶猛的大狼狗嗷嗷地嚎叫着扑了过来。把三金婶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可是姐姐却勇敢地迎了上前去,用柔弱的身子挡住了她。结果自己却让大狼狗从腿上撕去了一块肉。事后三金婶问姐姐,姐,你不怕大狼吗?
三金婶没见过狼,一直把狼狗当成狼。
谁知姐姐鼓着腮帮子挺着胸脯子勇敢地说,姐姐不怕!说着,噔噔噔地向前迈了几步,作出向前冲的样子,说以后狼来了,姐还替你挡着!所以从小三金婶就很依赖姐姐,把姐姐当成自己的主心骨。多年以后三金婶明白了,怎么能不怕呢?站起来姐姐和狼狗一样高,在她们的眼里大狼狗和狮子老虎没有什么区别。
最让她刻骨铭心的是,在一次流浪途中,一不小心,三金婶掉进了一个地缝中,六米多深。里面阴暗潮湿,有两三条一米多长的大蛇,张牙舞爪,对她吐着信子。三金婶吓得直哭。姐姐到处找人救她,可是因为地缝太窄,人们什么法儿都想了,就是不行,已经有三个孩子在里面毙命。没办法,姐姐不知道从哪找来两根绳子,拴在自己的脚脖子上。然后让人把她大头朝下地吊了下去。下到底下,姐姐抓住三金婶的手。就这样硬是把三金婶提了上来。三金婶绝处逢生,一点皮都没伤着。可姐姐的肚皮却被划了一条大口子,连肠子都露了出来。这些事虽然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可三金婶还历历在目,如同发生在昨日。越是到了晚年,她就越是思念自己的姐姐,想得都心疼。
今天是清明,也是她们六十九岁的生日。
乡亲们来了。看到他们一大家子人围着一个从未曾谋面的老人,用头拱地山呼大拜的情景,无不让人感到诧异。这是怎么回事儿?后来当人们得知,原来这就是三金婶的姐姐。霎时间,三金婶居然还有一个失散了多年姐姐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怪不得她年年岁岁都到河边烧纸。
纸,终于燃了起来。
那是满满的、高高的、像小山一样的一推车烧纸,足有一千刀。
纸,黄黄的。
但那升起的火焰却是红的。
红红的。
此时此刻,三金婶什么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在她的心里却在为自己举办了一场隆重的祭祀典礼。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在河边。
在这片绒绒的草地上。
在满堂儿孙的面前。
在许多乡亲们的跟前。
说来也是,一生一世,不管啥事,三金婶从来不愿意麻烦人,凡事都要自己来扛。此时此刻,她把一辈子要烧的纸全烧完了。那是供销社的全部。凤凰涅磐,她要告别过去。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姐姐。说实话,一生一世,她还从来没有这么奢侈过,向来都是一分钱掰两半花。如今,儿女已经成人,都成了家立了业。自己终于可以和自己的姐姐在一起了,永远也不分离。
那火,真大;那火,太旺。
可以这样说,周家村这个只有四五百人的小村庄,还从来没有哪个人一次烧了这么多的纸。
烈焰升腾着。映红了三金婶的脸庞,映红了老妇人的脸庞,映红了满堂儿孙的脸庞。
也映红了一些乡亲们的脸庞。
烈焰升腾着,升腾着,继续升腾着……
风,停了。
田野上一片葱绿。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花草的清香,偶尔有一二只蜻蜓、蝴蝶轻轻飞过。其他就再也没有什么声息了。只有河边那几排杨柳舒展着自己长长的衣裙,还在那里不知疲倦地轻歌曼舞。美丽的田野,壮丽的黄河,可爱的家乡,一切的一切怎么变得这么静啊。是欢欣吗,可她们的眼睛里为什么有泉涌般的泪水?一行行,一串串,没完没了。如泉,如水,如注,流也流不完,擦也擦不净。是悲痛吗?可她们的脸上分明浮现出舒心的欢笑。那深深的皱纹舒展开了,连深陷的眼窝也绽放出慈祥的笑意,洋溢着一片从未有过的像婴儿般灿烂。那份惬意,那份欢喜,在三金婶的一生中是从来没有过的。
说来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三金婶似乎已经不会笑了。然而此时此刻,在三金婶那泪眼婆娑的脸上分明浮现出一片笑意。
她,笑了。
那笑,舒坦;
虽然满是泪水,却也充满慈祥。
她,笑了;
三金婶高兴;
为自己的姐姐,那是她一辈子的牵挂。她想好了,到那个陌生的世界里,她要勇敢地去替姐姐挡大狼狗,到那个深深的地缝中去拉出自己的姐姐。一切都替姐姐扛。要是黄河再发大水,她要紧紧地抱住姐姐,就是死也不松开。
她,笑了;
深情地凝视着眼前的这青山绿水;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突然三金婶从心里发出一阵阵感叹。她惊奇的发现,黄河的春天咋这么美,这么好,这么让人眷恋。
她,笑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笑容啊?
真璀璨,太灿烂!
这些,在儿孙们的眼里,那无疑就是一片铺天盖地的阳光。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儿孙高兴的呢!似乎一辈子所欠下的璀璨,一生一世所应该有的灿烂,在此时此刻突然像火山一样不可遏止地爆发了。
她,笑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笑容啊?
三金没见过,大金二金没见过,其他的儿孙也没见过,一家子人是谁谁谁都没见过。
似乎怕再有人把她们分开,俩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像钢打的铁铸的一般,任什么也别想把她们分开,随即静静地躺倒在那片绒绒的草地上,四只眼睛慢慢地合上了。看她们的样子,是那样地心满意足,是那样地安详从容,又是那样地温馨快乐。可是,她们的泪水还在肆意地流着,淌着;淌着,流着。
黄河,三金婶的眼泪;
黄河,李宝林的眼泪;
当然,当然,也是老妇人的眼泪!
就这样,黄河伴着泪水、裹携着泪水在继续流着,淌着;淌着,流着。时而发出几个哗啦哗啦的响声,随即就陷入低吟。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巨兽。它咆哮着、呜咽着、悲鸣着、号叫着、冲撞着,似乎急于想向人们诉说些什么。
水中有一片落叶,像小船儿,也像那轮弯弯的月儿,还像一幅画儿,不停地漂呀漂的。在一个旋涡处,它踌躇了一下,然后掉头又漂走了。落叶似乎有些犹豫,有些不舍。一会儿徘徊在一片清波之中,一会儿又随波逐流。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一直目送它漂的很远很远,一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可我还在看。
好久好久!
我这是怎么了,是想看一看它到底去了哪里,还是想追随它漂向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落叶是红的……
八
第二天,也是一个下午。
文娟换装了。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半截袖上衣,露出了两只白白的胳膊,十分青春。胸前带着一枚灿烂的共产党员徽章。几杯酒下肚,文娟又给我讲起了她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也是,文娟喜欢喝两口。
说实话,她很爱听我说话;也说实话,我也很爱听她说话。我们很谈得来。
小时候,文娟长得瘦小,像猫。或许是上天有意的安排,说不上为什么,一有空文娟总是爱站在文辉的旁边,围着他转。眼睛盯盯地看着他。夏天的时候,文辉总是拿着她的小胳膊轻轻地捋着。
柔嫩,滑腻。
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只要一有时间,两个人总是这样。
很温馨,很舒服。
时间一长,文娟习惯了这样。说实话,文辉喜欢这样,他喜欢文娟。为什么,文辉觉得在文娟的身上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东西,特别投缘。那是一种潜在的气质,从娘胎里带来的。而这究竟是什么,让人一时又很难说清。人们很难相信,一个穷人家的孩子,竟然有一种大家闺秀的做派。沉稳,不慌不忙。没办法,天生的。那一年文娟十一,文辉十七。
十三,文娟上了六年级。
少年的生活真是不易。文娟好像生来就和大家有点格格不入,穿的破旧,整个一个丑小鸭。说起话来也和大家有点不一样,慢条斯理,侉声侉气,一点不像兰州人。孩子们都瞧不起她,以取笑文娟为快事,经常拿她找乐子,管文娟叫“大裤裆”。
要说文娟穿的这种裤子裤裆也确实有点大。
她的裤子是过去农村普遍穿的那种,一共有三个口,裤腰一个,裤腿两个。其它部分都是缝死的。据说穿这种裤子有一个好处,一旦黄河发大水,把三个口扎死,浸湿,吹上气,就成了一个救生圈,可以用来活命。
穿这种裤子一般不扎皮带,裤腰大大的松松的。系裤子的时候,要往前拽起,再住中间一叠,然后抓住折叠部分往里一窝,裤子就系好了,因此脱落的可能性很大。而他们那个地方的人又普遍不穿内裤。一次下课了,同学们蜂拥而出。也是乱了一些,拥挤了一点儿。一不小心文娟的裤子开了,猝不及防,忽啦一下像一堆猪大肠似的秃噜到自己脚脖子上。众目睽睽之下,文娟露出了屁股。
白不刺啦的,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屁股裸露在同学们的面前。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一切都发生的那么突然。
事情不大,却让文娟感到无地自容没脸见人。于是她来到母亲河,看着那滚滚的河水,文娟哭了。哭了一会儿,拿出一把梳子和一面小镜子,照了照,然后洗了把脸,梳了梳头。接着把裤子系紧了,扎牢了。当这个孩子确认,即使跳水,裤子也不会开,随即一头扎了下去。
可惜文娟想错了,人一跳水,必然感到憋气,就本能地挣扎。一挣,裤子还是开了,到底露出了屁股。
几天了,文辉就发现文娟有点不对劲,看到这个情景赶快跳下去把她捞了上来。
一次文娟被几个孩子拦住,文具盒被抢走。文具扔得东一个西一个,有的被扔进黄河,找不回来了。在惊恐中文娟哭了起来。文辉跑过去,赶走了那些孩子,给她又给他买了一个文具盒,补充了所有的文具。然后牵着她的手,送她回家。就这样,文辉自觉不自觉地当起了她的保护神,时常牵着文娟的手接她送她。两个人边走边谈,有说有笑。时间长了,别人都误以为文辉是她的哥哥。后来文娟也真的叫他,哥!也是,周文辉周文娟,连名字也像。
文娟被人欺负少了。
第二天,文辉领着文娟,到商店给她挑了一件连衣裙,还有一双红皮鞋,两个短裤。人是衣裳马是鞍,文娟一下子变了,穿的和城里的孩子差不多了。
十四,上中学了。
文娟特别烦俄语(那时都学俄语),看到那些曲里拐弯的外文字母就头疼。学习就更不行了。其实这时文娟已面临辍学的危险。为什么?跟不上。六门课,五门不及格。唯有语文,勉强及格,六十分。还是班主任林老师有意照顾她,其实也就五十七八分。
全校倒数第一。
学生都这样。学习越不好,就对学习越没兴趣,就越不爱学习;越不爱学习,成绩就越差;成绩越差,就更不爱学习,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同学们越发瞧不起她,动不动就被人数落一番。
班主任林老师是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东北师范大学毕业,是文娟的语文老师。二十七八岁,爱笑,总是笑盈盈的,未曾说话人先笑了。林老师最看不惯人欺负人的现象,处处护着她。要不是她保护,说不定文娟早就辍学了。
三金婶决定,等过了这学期,要是还不行,就不让她上学了。
其实文娟爱学习,想学习,但不会学习。文辉了解到这种情况,默默地当起了她的辅导老师。利用节假日,对六门课从头到尾帮助文娟捋了一遍。不会的,捋到哪,讲到哪。然后作一道这个类型的习题。时间不长,文娟各科条理都清楚了,明白了。
说不上为什么,过去那些一点不懂看似像天书似的东西,现在突然变得简单了,明白了,懂了,会了。走在路上,文辉还联系课堂实际教她几句俄语,如上学放学。今天星期几?今天星期三!你好吗?我很好!你也好吗?第二天就用俄语和她对话,提问昨天学过的内容,接着再教文娟新的,然后给她布置明天要提问的内容。还告诉文娟,要想上大学,外语很重要!
说来也怪,文辉无论教什么,她一学就会,一点就通,记得特别牢。跟文辉在一起,文娟没有一点压力,轻松愉快,很安全。文娟有什么疑难问题就找他。文辉每次都放下书本,给文娟讲解。经文辉点拨,文娟进步很快,期末考试各科成绩破天荒都及格了。俄语由四十多分提高到七十分。数学公式、定理、基础知识全会了。本来语文还有一定基础,不要怎么补。毕竟是母语,原来基本就能跟得上。
一点点文娟对学习产生了兴趣,一点点成了班里的学习尖子。不到两年,又成了全校的学习尖子。这种突变是超乎寻常的,同学们都在仰视她,感到她真了不起,再也没人欺负文娟了。
文娟的一篇作文《母亲河柔情》,在兰州市教育局举办的中学生作文大赛中,获得了一等奖,得了一个大奖状和一个烫金笔记本。俄语成绩更是直线上升,成了科代表,自觉不自觉的每天都盼望和文辉对话。文娟家生活困难,可无论多苦,这是文娟一天中最欢乐的时光。就这样,一个全校学习最差面临辍学的孩子,逐渐变成了全校学习最好的学生,第一,升到了高中。从此以后这个丑小鸭竟然真的变成了一只白天鹅,一个美丽的高中生。三好学生。她踌躇满志,准备冲击名牌高校。
一提起文娟,三金婶的脸上总是会露出些许笑容。
文辉爱上她的时候,文娟才十六。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时她已经出落成一个纯洁美丽的姑娘,亭亭玉立,正在那远离现实的世界里做着诗人梦。幻想自己的白马王子应该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她也曾经想到过文辉。可文辉就是一个二十二岁的穷困潦倒的大小伙子,一点也不风度,一点也不翩翩。孤身一人,整天为下顿饭没有着落而发愁,他似乎忘记了谈恋爱的时候起码应该富足一点。虽然如此文辉还是为她的清纯她的美丽而坚定不移,连续拒绝了好几个,一心一意地等着她。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文革”开始了。不上学了,停课闹革命。这天她又来到了母亲河,几次想跳下去。可是文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文辉就在自己的身后。过了一会儿,文辉连拉带拽,连哄带劝,把她拖了回来。这不是夏天,本来河边就凉,会被冻死的。再者说了,她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文娟就这样,一旦遇到难心事就不知道饿,可以几天不吃东西。在运动中,文娟被说成是白专道路的典型。别人都可以到北京去见毛主席,文娟却不能。她想不通,好好学习长大了报效祖国,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于是文娟决定把自己再次融入母亲河。文辉看出来了,盯得很紧。回去后给文娟送来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告诉她,如果想死,就请你把这本书看完,再死也不迟。然后最好跟我也说一声,咱们一块,这样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
书看完了。
文娟并没有完全明白其中的意义,可还是流泪了。没办法,她总是这样多愁善感。她问文辉这是不是爱的最高境界,是不是真的像有的人所说的那样,男人看了这本书都想自杀?
文辉答,我是男人吧,这本书我已经看了两遍,你看不是好好的吗?说实在的,我同情维特,也理解他为何烦恼。可最重要的是,看了这本书以后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我们无论遇到了什么烦恼,都不能像维特那样选择逃逸。你不是喜欢诗吗,继续你的写作。人生的道路不可能是平坦的,怎么办?只有奋斗。记得老妇人铁杵磨成针的坚持吗,记得爱迪生孜孜不倦的追求吗?苦难是对人生的考验。我们只有努力战胜烦恼,我们的生命才有意义!
可是文娟仍然一知半解,懵懵懂懂,感到深奥。觉得文辉的城府很深,知识渊博。确实文辉是个初中生,而文娟是高中一年级。可是不管什么问题,包括数理化在内,这个高中生还得向这个初中生讨教。因为文辉从来没有停止过学习,一直在做着大学梦。
文娟开始写诗。可她好像缺乏文学天赋,写的东西总是有点蹩脚,有点驴头不对马嘴,有点缺乏诗的意境。当然她的第一个读者都是文辉。经过文辉的润色,小诗变得清新通畅,变得韵味十足,变得充满了诗情画意,境界马上不一样了。就这样在文辉的帮助下,她发表了几篇诗歌,终于扬起了生活的风帆,走出了迷茫。
九
直到这这个时候文娟才发现,自己已经有点离不开他了。
一年以后文娟成了文辉的妻子。这时文辉在兰州轴承厂当了一个工人,文娟在供销社成了一名售货员。不久,一个个孩子呱呱坠地,隔一岁一个。一口气生了仨。两男一女。日子就这么过着。渐渐地不知有意无意,他们养成了相拥而眠的习惯。后来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文娟开始猜忌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平平常常才是真,结婚的新鲜劲逐渐被鸡毛蒜皮柴米油盐等一些生活琐事所取代。文辉努力让她过得好些,一天到晚忙里忙外,似乎一点也不浪漫。而文娟的心气又高,心中白马王子的形象也和文辉相差甚远,过于理想化。因此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有些冷淡。文娟甚至说,我怀疑当初你对我那么好,是不是乘人之危?
文娟想离婚,可孩子怎么办?
这天晚上,下雨了,打起了雷。
文娟怕打雷,特别怕。而文辉每次都用手给她捂耳朵。或许是被雷声,或许是被文辉的手弄醒了。睁开眼,耳边全是噼噼啪啪的雨声。文辉的手正从文娟的耳朵上拿开。
看到这些,文娟的眼睛有些湿润。两个人重新闭上眼睛,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是谁都没睡着。文娟在想,也许他还在乎我,怕我受到惊吓!文辉寻思,也许她还喜欢我,不然不会流泪!日子就这么过着。就这样,一点点的他们都有点老了。接着世界发生了变化,一个个在学习上远不如自己的同学成了大款,开上了“宝马”,住进了豪宅。而文辉还是老样子,总是在为生活琐事忙碌。
一天晚上,他们背对背地躺下,谈到了分手的事。
荒诞,都快七十岁了,还离婚!
终于在一个早上,文娟离开了文辉!
临行,文辉希望她不要走。文娟竟然气冲冲地说,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文娟,走了。
离开的第一天,文辉没睡着,他怀念和文娟在一起的日子;第二天,文辉没睡着,脑袋里总是浮现出文娟的影子。到了第三天,夜已深,可能是累了,折腾了一会儿,他迷了迷糊地睡了过去。可刚刚睡着,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文娟被两只恶狼追赶,一边一个,左右开弓,已经把她逼到了悬崖边上。情况危急。文辉想去救她,可自己就好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了,怎么也动不了。一着急,出了一身大汗, 把被子都弄湿了。文辉醒了。正在这时下雨了,打起了雷,文辉赶快伸出手去,下意识地去捂文娟的耳朵。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文娟已经不在了。文辉愣了一下。已经三天了,可他好像这个时候才发现文娟不在了。文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快爬起身扑入风雨之中。与此同时,当这声雷炸响时,文娟本能地往文辉的怀里钻,可文娟摸到的却是冷衾凉被。文娟这才意识到文辉已经不在了,于是她哭了。真没办法,都一大把年纪了,可好像还是十六,长不大。哭着哭着,她爬起身,不顾一切地向母亲河扑去。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在自己的生活中不能没有文辉,无论什么事都是文辉给顶着,不要文娟操一点心。没有了文辉就等于没有了一切,而现在她已经什么什么都没有了,那么自己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她跑着。
雨太大。暴雨倾盆。路滑。滑倒了,爬起来,再跑。文娟很坚定,很执着。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回到母亲河的怀抱。哼,今生今世我要让你再也见不到我!说来你可能不信,到死,文娟还在和文辉致气。好像她来到这个世界不为别的,就是专门来和文辉致气的。
此时此刻,母亲河汹涌澎湃,河水暴涨,浊浪滔天。
想当年自己就是从这个地方跳下去的,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要不怎么四五十年过去了,自己又回到了这个老地方?没办法,今生今世恐怕再也离不开母亲河了。其实文娟特别想回到文辉的身旁,可她又没有这个勇气。文娟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一大把年纪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还像十六一样。没办法,她总是这么任性。
文娟终于来到了河堤上。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恐怕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周文娟这么个人了。就算是神仙,就算是上帝,又当如何,恐怕也无力回天。因为文娟离涛涛的河水只有那么一两步远,只要往前轻轻一迈腿,就一切都结束了。
也说不上是为什么,看着滔滔的河水,文娟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解脱,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超然。多少天的压力缓解了,消融了。罢,罢,罢了。爱也罢,恨也罢。总之一切都要过去了,都要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回归大自然了,回到母亲河的怀抱了。哈哈,万没想到此时此刻文娟竟然笑了。就这样,在这茫茫的夜色里,在这铺天盖地的秋雨中,文娟的嘴角上竟然掠过了一片令人难以觉察的笑意。
此时此刻,她释然了。
永别了,兰州;母亲河,我来了!
文娟向河水扑去……
轰隆隆!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当不当正不正,就在这么个关口,从母亲河上滚过一个炸雷。炸雷裹着闪电,铺天盖地而来,顷刻间席卷了天地间一切的一切。无疑这一个炸雷更响,更大,更震撼,就好像专门对她来的。文娟感到了恐惧。没办法,从小她就怕打雷,就本能地用手去捂自己的耳朵。一时的任性,造成今天这样的尴尬。直到这时文娟才意识到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会有人给自己捂耳朵了……
可是就在这样一道闪电中,就在这样一个炸雷里,文娟清晰地看见,有一个黑影像箭一般地向她扑来。
文娟愕然,这么晚了,这么大的雨?
可还没等她明白怎么回事,就见这个黑影一把抱住了她,并先她一步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快,疾如闪电。
文辉!
虽然一时看不清,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人就是文辉,没有别人。因为只有文辉知道自己怕打雷,才会去捂她的耳朵。一股暖流顿时涌遍了文娟的全身。此时此刻,她连呼吸都停止了,忘记了一切,像孩子一样顺势拥入文辉的怀中,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身上。越抱越紧,生怕文辉跑了,如同生离死别。好像他们分别的不是三天,而是一年。说不上为什么,文娟的嘴里还发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声音,咕咕的,有点像鸽子,也有点像一只小母鸡。周围全是噼噼啪啪的雨声,这种声音别人是听不到的,可文辉能听到。这让文辉变得有些疯狂。不知道是咋回事,他的嘴里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种声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哪?虽然低低的,却有点像魔鬼的怪叫,野兽的低吟,一个死刑犯最后的哭泣。这声音裹着雷,带着电,夹着雨,兜着风,是那么无所顾忌,是那么肆无忌惮。电光火石。霎时间,就在这样一个炸雷里,就在这样一道闪电中,让两个人什么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他们一直在爱着。可两个人居然怀疑,居然不明白,居然互相猜忌。五十多年哪,人们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的事。直到这个时候两个人才发现,原来他们爱得是那么深,已经浸入骨髓,刻骨铭心。两个人忘情地抱着,管它狂风暴雨,管它电闪雷鸣,让暴风雨来得再猛烈些吧!闪电可以撕裂长空,也可以照亮大地。正是在这样一个炸雷里,正是在这样一道闪电中,让两个人的思想来了个脱胎换骨式地裂变,升华了;正是在这样一个炸雷里,正是种这样一道闪电中,让两个人的感情来了个凤凰涅槃式地震颤,重生了。真高兴啊!文娟很骄傲。说实在的,一个女人还想什么,一个女人还要什么,一个女人还希望什么,一辈子能有一个真心实地意爱着自己,自己也深爱着的男人就已经足够了。此时此刻,文娟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此情此景,文娟感到自己是天地间最成功的女人了。在文辉的怀抱,文娟温顺得像一只小鸟。这让文辉变得更加疯狂,没命地亲着她,好像要把她揉碎,然后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忘情地抱着她,好像要把她化成水,然后一捧一捧地喝下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雨终于停了,到处繁星点点。
天竟然放晴了!
文娟这才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里?
这还用说吗,你心情不好!
文娟问,心情不好就来这里吗,黄河那么大,就不能去个别的什么地方?听到这里,文娟很震撼。
文辉说,不是非来这里不可,也不是不可以去个别的地方。心有灵犀一点通。第六感官告诉我,你来这里的可能性最大,所以我就来到了这里!
听到这里,文娟很感动。动情地说,文辉,是我错了!白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现在我才想明白,你对我是真好,真爱!
是我错了?
文辉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差不多五十年。文娟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对,就没有错的地方。而每次都是文辉让着她,不跟她争。现在文娟竟然主动承认,是我错了!
看着他有点不信,文娟说,真的,是我错了!不过说实话,其实我很早很早就爱上了你!
听到这里,文辉更惊奇了,很早很早?
文娟答,对!
很早很早是什么时候?
十一岁!
怎么可能?
听到这里,文辉大为不解。文辉一直以为文娟不太爱他,是自己硬把文娟拉进了怀里勉为其难地让她为自己生孩子做饭洗衣服,变成了自己的女人。哈哈,这么多年今天总算听到你的实话啦,原来你也是爱我的!文辉心花怒放。
是的,十一岁当你用手捋着我胳膊的时候,我就感到是那么贴心,那么舒服,那么好。当时我就在想,长大了,我就跟着你,跟你睡一个被窝儿!
十一岁?文辉似信非信。
信不信由你,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你又救了我!
你不是今生今世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吗?
那是气话,你也信?
那你现在还想离开我吗?
不,永远不!今生今世,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在分别的这三天时间里,我才想明白。那一次你忍饥挨饿,用仅有的一点钱给我买了一碗面条,就要把自己饿死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这怎么可能是乘人之危?
听到这里,文辉有些愕然。文娟现在才想明白,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天到晚,稀里糊涂的过日子。事隔半个多世纪,直到这个时候文辉才寻思过味儿来。
文辉说,这时间是不是也太长了点?今天差点见不到你。要是那样,岂不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文娟答,谁说不是呢?
那要是我今天不来呢?
文娟答,我生在黄河边,长在黄河边,我爱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一切。黄河就是我的母亲,我自然要回到母亲的怀抱!文娟是“老三届”,热爱文学,一心想当诗人,一直在做着文学梦。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忘浪漫。
多大了,还那么任性?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确实,说不上为什么,都一大把年纪了,文娟在文辉面前总是那么任性,像孩子一样,好像文辉上一辈子就欠她的。
这时又下起了雨。
我们回去吧?文辉唯恐文娟不回去,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乞求。说实话,文娟的任性让他害怕。可万没想到,文娟说,今生今世你再也别想赶我走,今天我赖上你了!说着转过身子,挽着文辉的胳膊,坚定地踏上了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路。
两个人离开了母亲河。
望着满天风雨,文娟边走边想,这雨下的可真好,这雷打的可真及时,要不说不定自己已经去见龙王爷了!说不上为什么,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怕打雷了,也不让文辉给她捂耳朵了。
文娟变了。
十
万没想到,第二天文辉就病倒了。
这场病可不轻,重感冒,发起了高烧,差点死去。张医生和文娟说,回去准备后事吧!也是,文辉身体好,从来从来没得过什么病,整天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钟表,咔咔地走着。不想这一病可不轻,竟然高烧不退,昏迷了整整二十一天。确实,他太累了,也该休息一下了。五十年如一日,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直在呵护着她呵护着这个家。文娟大哭,像疯了一样,有点不顾一切。在医院陪护了他二十一天,没有离开过一步。文辉拉不出屎,她就用手抠。擦身、翻身、洗屁股。二十一天文辉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可文娟的衣服都臭了,一股味儿!
儿女们让她回去洗一洗,她说什么也不干。
二十一天,她掉了八斤肉。
是文娟挽救了他。在她精心照顾下,文辉终于好了。大病初愈,回家了,文辉还有点虚弱。可还是颤颤巍巍地说,细想起来,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儿女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给你又留下了一大笔钱,现在就是拔腿走了,我也放心了。现在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去看看黄河!
看黄河干什么,这么冷的天?文娟直直地,好像从此以后浪漫已经和她无缘。
你以为只有你爱黄河,我也爱!我怕我要是不去,说不定哪天一蹬腿真的不吃食了,就再也看不到了!文辉笑眯眯地说。半真半假,充满风趣。
可文娟还是把他带到了母亲河。
母亲河就是母亲河,人很多,总是络绎不绝。
看着那请亮亮的河水,文辉有点开玩笑式地说,我不想拖累你,我想跳下去!
说啥哪?
文娟大惊。哎呀,我的个宝贝,我们要好好活着,你看今天这日子有多好。现在你已经好了,恢复恢复就啥事也没有了,为什么还要跳下去?跳下去也行,和我也说一声,咱俩一块!说实话,现在我才想明白,是上帝把你带到了我的面前,没有你,我不能活!
还是直直地。
从医院回来,她一反往日的腼腆和羞涩,突然变得直白,现实。说不上为什么,在文辉的面前,过去她像女儿,就是说话也把自己当女儿;可现在倒了过来,她像母亲,把文辉当儿子,就是说话也像母亲对儿子。
文辉没有说话,深情地眺望着远方。风吹着他的风衣呼哒呼哒地响着,笔挺的身材在有点凉的秋风中,显得十分潇洒。那头半黑半白的长发上下舞动着,充满飘逸。听到这里,他笑了。过了一会儿,文辉眼睛望着那涛涛的河水,矜持地说,我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听到这里,文娟一下子愣住了。这是文辉说得话吗?
很简单的一句话,可以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可这句话说得深沉,说得凝重,还有点浪漫。声音充满磁性,像个学者,更像个诗人。两个人相识已经足足六十年,直到这个时候文娟才发现,原来文辉很英俊,很潇洒,充满飘逸,风度翩翩!
而就在这一刹那,文辉发现,文娟的眼睛直了,连呼吸都停止了,好像世界间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怔怔地站住那里,呆呆地望着他。已经傻了,木了,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久好久……
文辉急了,文娟你怎么啦?
万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文娟突然扑到文辉的身上,抱着他。对着他的耳朵有些羞涩地说,我发现原来你很有风度,又那么浪漫,比我强多了。你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是我拉了你的后腿,要不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文学家。我的那些作品至少应该有你六成的功劳。文辉,我爱你,永远爱!
真是,都一大把年纪了,那么多人!
文辉又笑了,有点不好意思,真的呀?
那一笑充满了爱恋,充满了灿烂,一片阳光。
从此以后两个人连脸都没红过。没过多久他们像大款一样住上了新楼房。搬迁户,没花一分钱。一百三十八平米,高层,三十楼,两个卫生间。上三十楼比上三楼还容易,出溜一声就到了。如今他们是儿孙绕膝,还为他们两个补办了隆重的金婚典礼。又到新加坡、马来亚、马达加斯加出国旅游好几次。闲暇之余,已经七十的文娟正在创作一部反映旧中国时期黄河人民生活的长篇小说《那个古老的村庄》,已经完成了十多万字……
从小就爱写个诗写个小小说的文娟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一挥而就,竟然写下了一首打油诗。来抒发自己心中的快乐,题目是,我的晚年生活。
住房装修像宾馆,
二人两个卫生间。
网络电视墙上安,
想啥看啥随你愿。
出门开着汽车转,
电话装在兜里边。
衣着越来越大胆,
七十也把婚纱穿。
美妙音乐街上演,
夫妇双双舞翩跹。
老了也到四处转,
走出国门看新鲜……
然而这一切在文娟看来都很平常,很平常很平常。久而久之,似乎觉得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一次王姐来她家玩,一进家门就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我的个妈呀,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好的装修,你过的简直过得就是大款一样的日子吗!
一句话提醒了文娟。文娟不是大款,但是羡慕大款。如今老了老了,在不知不觉中,文娟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上了大款一般的日子。细想起来,一个大款有什么呀,也不过如此而已。除了没有使奴唤婢,吃穿用度,哪点儿都不比大款差,浑身上下都名牌!那日子过的,叫芝麻开花节节高。
说到这里,文娟停住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听到这里,我也停住了。我在感叹,在为文娟今天的日子感到高兴。她则陷入遐思,因此我们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不远处,一个看样子差不多已经七十岁的老奶奶带着一个小男孩儿走了过来。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拉着一辆童车,雄赳赳气昂昂地向河边走来,步履坚定。童车上有一个弯弯的月儿,两头是尖的。中间坐着一个玩具小女孩儿。随着童车向前滑动,小女孩儿的嘴一张一合。从她的嘴里正在播放着一首美丽的童谣,就好像是从这个小女孩的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童音,稚声稚气。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听到这里,我的心不由得一下子抽紧了。就像有人用一把锋利的钩子,一下子勾住了我的心。
是蓄意,还是偶然。我不知道。
十一
文娟终于把话题切换到文辉身上。
从那以后,文辉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吃过早饭收拾停当,他都要拿着一把条帚和一个锉子,到河边打扫卫生。不想这一干就是十来年,文娟也时不时地过来帮个忙。
要说这是文辉最喜欢干的一件事了。这里景好,说不定什么时候,总要有一些人在河边喝酒,侃大山。几杯酒下肚,不免豪情万丈。就不管不顾,盛气凌人,东南西北,海阔天空,说起来没完没了。嗑的瓜子皮到处都是,卫生纸扔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塑料瓶撇的左一个右一个的,酒瓶子一堆。看到这种情况,文辉一声不响,拿着条帚和锉子默默地立在旁边,就像一个忠于职守的哨兵。一直等那几个人要离开。文辉这才走过去,然后对他们说,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这样了!随即把椅子上的瓜子皮、包装袋扑拉掉,把酒瓶子塑料瓶一个一个地捡起来。酒瓶是酒瓶,塑料瓶是塑料瓶,整整齐齐地码在垃圾箱的旁边,等待收废品的人拿走。然后把地扫地干干净净。
说来你很难相信,好像他对这些人竟然没有多少反感。而自己也好像因为做了这样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变得很有成就感。文辉笑了。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让他感到特别惬意。心里那个舒坦劲儿就别提了,随即在椅子上坐上那么一会儿,很奢侈。好像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椅子也有自己的一份。
要说这是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事了。普普通通,实实在在,是人就可以办到。但却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可文辉做到了,做的还很好!
我问,文辉到这里打扫卫生,天天不落。一干就是十来年,难道就没有一点功利性吗?是不是一面来这里打扫卫生,也顺便活动活动筋骨,岂不两全其美?
文娟告诉我,客观上存在这样的因素。但文辉是共产党员,他不是这样想的。他想的是,在有生之年能够为自己的家乡兰州做点事。要不也用不着天天到这里打扫卫生。这才是他的想法。很朴素,很实在,是不是?
我答,是!可是天天如此,就没有一点补助啥的?
文娟答,没有,一分钱也没有!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一抖。确实文辉太普通了,太平常了,太实在了,太微不足道了。确实,他的事迹也太平淡了。也许在有些人的眼里根本不值得一提。
那,周文辉现在怎么样,今天怎么没来?我问。终于我把话题引向了我最想知道的。
文娟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神情黯然地说,他——走——了……
他走了?
我吃了一惊。他身体一向不错,怎么会走?话虽这样说,其实我已经隐隐感到,文辉可能出了什么事儿。我来了差不多已经一个礼拜,可一直没有见到他。但没想到,他已经走了。
他是怎么走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小心翼翼地问,深怕触动她心里的伤痛。
一年了,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又来这里打扫卫生。干了一会儿,可能是累了,就在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想休息一下,不想这一坐就再也没有起来!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他走了。一个这么好的人走了,他为什么要走,他不应该走啊!
文辉,终于走了。
静静地,悄然的,无怨无悔的,就像把一块石头扔入河水,扑通一声,就再也没有了声息。这是一个慈祥的老人,脸上时常带着灿烂的笑容,笑眯眯的,一米七〇,眼里总是闪烁着执着的光泽。文娟还告诉我,他走的时候,脸上一片灿烂,好像在憧憬什么!我愕然,那么他在憧憬什么呢?
就这样,我崇敬的文辉迎着早晨的朝阳走来,伴随着中午的阳光离去,把自己融化在母亲河。
笑着。
说到这里,文娟,落泪了。
听到这里,我,也落泪了。
我意识到,不想见的人,我见到了;想见的人,却再也见不到。
此时此刻,文娟离开了座位,蹲在母亲河边,低着头,眼泪慢慢地滚了下来,一点一点地流到了下巴底下,竟然在她的下巴颏上荡起了秋千。接着缓缓的一滴一滴地落入了母亲河,融入到它的波涛之中。
很快消失了,没有了,无影无踪了!
我也陪她蹲在母亲河边,低着头,眼泪也一点一滴地落入了母亲河,融入了到了它的波涛之中。
很快也消失了,没有了,无影无踪了!
真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这么见不得别人流泪。一个大男人,感情就这么脆弱。每一次都让我感到汗颜,有时候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漠然地坐回到躺椅上,许久许久没有动。傻了,呆了,木了,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眼泪还在一个劲儿地流。
我感动。
兰州,兰州人!
我在想,要是能为文辉做点什么就好了,起码把这一切都告诉他,让他也明白明白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可能了。
文辉,终于走了。
此时此刻,我似乎觉得天地已经停摆,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木然的坐在那里,面对着奔涌的黄河,一动不动。我感到,金城人,都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同时,我又深感懊悔,一天到晚,我都在干些什么呀?浑浑噩噩,该做的事情几乎什么都没有做,现在只能给自己留下深深的遗憾。
就这样,文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把自己献给了兰州,献给了黄河,终于变成了一片落叶。融入到它的波涛之中,漂走了,消失了,没有了。
十二
那是二〇一七年八月一天的中午,文辉打扫卫生回来,发现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突然晕倒在河边。这曾经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平时神采奕奕,倍儿精神。文辉经常能看到她在河边漫步。那劲头,雄赳赳,气昂昂,好像有千斤之力。可是说不上为什么,这天却突然晕倒在地。有些人看到这种情况,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讹上。文辉却迅速冲上前去扶住了老人,赶快打电话联系救护车。
老奶奶,走了。
可惜没有救过来。但是老人的家属不仅没有讹他,反而对文辉表示感谢。出殡回来,汽车开到他们家门口,来了一帮人,连拉带拽,热情备至,非得让他们两口子去吃饭。在酒桌上对文晖再一次表示感谢。看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也是这一年的秋天,他还是在河边打扫卫生,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呼救声,救命啊,有人落水了!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老大爷正在水中拼命挣扎。
此时正是秋天,河水很凉。
周围有许多年轻人,可是没人下去。是嫌水凉,还是不会水?这些青年都表现得多少有些漠然。见此情景,文辉不再犹豫,赶快跳了下去。
他游到了老人的身旁,抓住了他的后衣领,拼命往岸边拉,经过二十来分钟终于把老人拉到浅水区,文辉站了起来全力将老人抱起,向岸边走去。也就四五十米的路程,他走了二十来分钟,满是泥泞,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挪。接着又对老人施救,控水,人工呼吸。又二十来分钟以后,老人苏醒了。醒过来以后,老人双手合十,激动不已。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接着突然噗通一声跪下来给文辉磕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文辉急忙扶起老人说,没什么,无论是谁看到了都会这样!随即悄然离去。
说来也颇具戏剧性,一个老人去救另一个老人。一个七十多岁,另一个也是七十多岁。
那是二〇一八年的五月。黄昏时分,文娟来到市郊散步,走的也是远了一点。在一个小巷子的尽头,发现有一户人家。一家三口正在那里吃白水煮面条。
看到这里,文娟吃了一惊,现在还有这样生活的。
文娟上去问,你们就吃这个?
这个看样子已经有六十好几的男人大家都管他叫老郭头。老郭头答,就是这个也是赊来的!
文娟问是从哪儿赊来的?老郭头秃噜一下吃下了一口面条然后答,你看就是对面的那个商店,已经欠下了人家两千多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背上就像有一块千斤石头,压得老郭头抬不起头来,脑袋几乎要耷拉到裤裆里面去了,有气无力。
文娟又问,我可不可以到你家里看一看?
得到允许,她走进了老郭头的家。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整个一个猪窝,到处乱乱的,一团糟。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文娟吃了一惊,一个垃圾堆。这日子过的,就像生活在垃圾堆里。连个孩子写作业的地方都没有。
人还有这么过日子的,窝囊死了。看来增强老郭头对生活的信心,这一点很重要。这家子人有点懒,一天到就知道晚傻吃孽睡。穷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文娟想。
这家三口人。老郭头还有一个八十岁老母亲和一个十三岁的孙女敏敏。原来敏敏的母亲跟人跑了,父亲不知去向。留下这一家子三口,老的老小的小。
看到这里,文娟哭了。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文娟领着文辉带着一辆汽车又来到了老郭头家。然后对老郭头说,今天我们两个和你一起,咱们来个大扫除,你看好不好?老郭头不置可否,呆呆的,像块木头。
文娟带来了洗衣机写字台和一些生活用品,然后把老郭头的母亲扶到外边,把随身带来的一把躺椅放在树荫下,扶老人家坐下,让老人家也见见太阳。卸下东西以后,文娟让汽车开走了。随即三下五除二,把老郭头家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出去。接着洗衣机开始了忙碌,大洗了起来。文辉攀上了房顶,安装了一台太阳能淋浴器。
从来没有人对老郭头这样,他不得不也过来帮个忙。这是个平时连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得过且过,过一天算一天。现在给他家干活,怎么也得过来帮个忙。没办法,装也得装一下。说来有些滑稽。文娟文辉不像是在帮老郭头干活,倒像是老郭头在帮助文娟和文辉干活。反客为主,老郭头就像客一样,把文娟和文辉累的一头一头的汗。
拉了两根铁丝,把洗好的被子、褥子和衣服都晾了上去。可以说,这次清洗不是一般的,把家里的一切都洗了,连抹布都放在洗衣机里搅了,用去了差不多两包洗衣粉。接着又开始粉刷房屋。文辉干过油漆工,动作快,麻利。本来房间就不大,不到两个小时房间粉刷好了,白白的。然后把垃圾用手推车推了出去,拉了三四车,光炉灰就足足有一车。也是,老郭头家太脏,太乱,活得窝囊。接着拖了地。文辉又开始支床,把原来高低不平的床,支得平平展展。一下子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就这样,上午过去了。
中午,文娟去买了十个馒头和一只鸡,把两个鸡腿撕下来留给了敏敏。然后又去炒了一个白菜片,两个人同老郭头和他的母亲一起吃了那顿饭。
下午,文辉和文娟又开始做被子。怎么办呢?他们家竟然没有一床囫囵被子。文辉和文娟心灵手巧,动作快。不到两个小时,被子褥子做好了,叠好铺好。又把洗好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装到了柜子里。
床单太旧太破,文娟去买了新的。
变了!
仅仅一天,老郭头家变了。
鸟枪换套了。
屋子一下子变得亮堂堂的,充满温馨。文辉又把写字台搬了进来还有两把椅子。从此以后,敏敏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有了一个可以写作业的地方。文娟还把写字台的钥匙送给了敏敏。姑娘家要是有个小秘密,也可以锁起来。
看到这一切,老郭头的母亲竟然哭了起来。真好,这位耄耋老人深刻地感受到,干干净净那是一个什么概念,它有多重要。做完这些,文娟对他们说,一天了,你们也累了,现在水已经晒热,洗个澡,早点歇着吧!
母亲洗了澡。
老郭头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热乎乎的,舒服死了。
老郭头变了。
母亲变了。
敏敏放学回来,看到家里的一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咋这么好!
像个家了。
然后文娟对老郭头说,我们一起已经把你的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整整齐齐。从今往后,东西放哪就是哪,不准乱放东西,整得屋里到处乱糟糟的。过几天我还要来检查,你们家里的一切必须像今天这个样子,干干净净的。一切都得和今天一样。但是不要指望我天天来给你打扫卫生,这是不可能的,一切都得靠你自己。要是你做到了,我来把你赊的那些帐都帮你结了;要是做不到,你欠下的那些帐我再也不管!
过了几天,文娟和文辉又来了,看到他们家里一切都干干净净。文娟笑了。对老郭头说,你可真行,知错必改,这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这才是一个男子汉。你看这有多好!于是他们一起来到对门的那家商店,把老郭头所赊的账2237.8元一次性全部结清,又买了米面油,还送给了老郭头一千块钱。如释重负,此时此刻,压在老郭头心头上的那块大石头噗通一声落了地。咋这么好。家里家外,看着咋那么舒坦。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老郭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们已经成为了一个既无外债又无内债的社会主义国家!
社会主义国家?
这话说的,让人费解。其实,这是六十年代人民日报元旦社论当中的一句话。说不上为什么,被老郭头留在了自己记忆的深处。咋听起来似乎不大合适。但是细想起来,倒也贴切,很能说明老郭头此时此刻的心情。既无外债,又无内债,花的钱都是自己的,这样的感觉真好!
就这样,老郭头终于挺直了腰杆。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手脚不闲。处处精打细算,整天想着怎样过好日子。
就这样,老郭头的母亲挺直了腰杆。虽然她已经是一个耄耋老人,但是身体还算硬朗。烧个茶,做个饭,都还行。穿的干干净净。
就这样,敏敏,挺直了腰杆。学习可上心了,被班主任王老师称为,是班里冲出来的一匹“黑马”。
一家子活的像个人了。
从那以后,他们一家子终于扬起了生活风帆,干什么都有劲了。
天渐渐地凉了下来。
那是一个周末。文娟和文辉又早早的来到了他们家,然后带着他们一家三口来到了服装店,给他们一家买了衣服。夏天的冬天的,春秋的。单是单,棉是棉。
看到眼前的一切,老郭头感动地说,你让我怎么谢你呢?
文娟答,要是你的家都能像今天这样干干净净的,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从此以后,老郭头终于抬起了那快要耷拉到卡不裆里的头。时常捡些废品,补贴家用,还享受低保。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越来越会算计。后来又告别了棚户区,搬进了新居。隔三差五的还能称上二斤肉。日子过得劲儿劲儿的。
脱贫啦!
原来脱贫也这么简单。事后,社区领导总结过,党的精准扶贫政策,就是好!其实我们给老郭头的补助哇帮助呀并不少,回回不落。可是老郭头对生活没有信心,得过且过,一天到晚就等着别人给他送钱。拿到钱不算计,没过多长时间就没了。所以日子才过得一团糟。老实说,这穷那穷,现在日子好过了,只要勤快就不会受穷。是文娟和文辉两个同志身体力行,精准扶贫,帮助他们扬起了生活的风帆!让他们感受到了生活的本来面目,让他们感觉到了生活的美好。所以扶贫要先扶心,这个很重要!
十三
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下午六点半。
我把一瓶“伊犁老窖”和一本新疆的《西部》文学杂志送给了她。那上面有我一篇万把字的报告文学《绿叶对根的怀念》。然后告诉文娟,我要走了,八点二十的火车。我还告诉她,我也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为什么,归根结底,都是受了你的那首诗的影响,要不我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绩。那时我对你充满了敬佩,我在想,你可以,我应该也可以!就因为这个,让我爱上了文学。所以在这里我想很认真地对你说一声,谢谢!
听到这里,她惊诧不已,没想到你还是个作家!
我说,不,不是作家,是作者,和你一样!
说着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看到这里,她感到诧异,好像没反应过来。你要走了,为什么要走?说不上为什么,文娟似乎觉得我应该永远留在兰州,就像眼前那巍峨挺拔的白塔山一样。
我告诉她,我是哈密人!
文娟感到惋惜,刚刚认识,又要走了,怎么也得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吧!
我说,下一次吧!
文娟要送我,却被我拒绝了。她说下次来,到我家住,地方大,平时就我一个人!我说不方便!她说你怎么这么封建?住一住而已,别人不会说什么的,都这么大岁数了,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没有关系!
我说,到时候再说吧!
她又说,抱一下吧!而我也正有此意。我们走出凉棚,来到灿烂的阳光下,周围的人很多。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两个很现代地抱到了一起。随即我转身要走。她却叫住了我说,还想和你握个手!说着不等我同意,就抢过来握住了我的右手,紧紧的。劲儿真大,把我的手握的生疼。我都有点招架不住了,可她还在握。
此时此刻,说不上是为什么,我们都有点恋恋不舍。
我,走了!
再见了,黄河;
别了,兰州!
金城,真是一个美丽的城,一个迷人的城,一个多情的城,一个令人魂牵梦绕的城,到处金光灿烂。
我爱你,金城……
过了几天她给我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来兰州!我说,这个暂时还没有考虑!接着我调侃,但是找个机会我想带你到天山的天池去看王母娘娘的梳妆台,然后带你到巴里坤大草原去骑马狂奔,喝酸奶吃烤羊肉串。再带你到喀纳斯湖去,中游击水,浪遏飞舟。看水怪!
她说,要是那样可就太好了!
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欢欣。从说话的语气中我断定,此时此刻她一定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我想到了她的神态,虽然已经年逾七十,头发白了许多,但体态轻盈,白白净净,咋一看仍然像一个小姑娘。真没想到,她会保养的这么好!一个七十的女人,还能有如此魅力,是让人很难相信的。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老年人还是稍微胖一点好。要是瘦瘦的,肯定是一脸的榆树皮,沟壑纵横。胖一点儿,沟壑就会被填平,人就自然显得年轻。
听到这里我笑了。于是我接着她的话茬说,对于我这样一个刚刚才认识两天的人,你就那么相信。说啥你都信,就不怕把我把你拐卖了?
她答,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婆了,我怕啥,谁要?
我问,你就那么相信我,就不怕我把你推下博斯腾湖去喂水怪?
她答,哎呀,要说你这个人可真坏。在我就快要饿死的时候,你给我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是一毛五的!却不让我吃,在那里馋人,你是想要饿死人咋的?
是一毛五的!
她很有心计,有意给我讲了一句别人很难听懂的话。我想,此时此刻或许她已经把我当成了文辉。说实话,那一毛五的肉丝面可真好吃。想一想,连口水都要下来了!
听到这里,我结束了调侃,说真的,需要等一下,我正在赶写一篇稿子,所以这个事我暂时还不能考虑。青山不老,绿水长流。等一下找个方便的时候,在一个到处是鲜花和满地是绿草的季节,我给你打电话!
她说,说话算话,你可不许骗人!
我说,放心吧!
她却跟我说,跟你说实话吧,我已经到了哈密,住在一个朋友家。这几天我的应酬比较多。过几天,找个机会我们两个在一起聚一聚,吃个饭,我请你,你等我电话!
我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这时她已经到了哈密。我很高兴。我说,真没想到你已经到了哈密,可这里是我的一亩三分地,应该是我请你……
我们结束了通话。
因此我天天电话不离手,一直在等她的电话。可是我左等也等不到她的电话,右等也等不到她的电话。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们两个人的第一次通话,也成了最后一次。以后我给她打电话,电话那边嘟嘟嘟地叫着,却没有回音。过了几天,我又给她打电话,电话那边还是嘟嘟嘟地叫着,没有人接听。以后再打电话,连一点声息也没有了。电话那边说,你拨打的电话已经欠费停机!
我愕然。
文娟去了哪儿?
有意栽花花不活,无意栽柳柳成行。我有些疑惑,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我想揭开蒙在文辉头顶上的面纱,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可好像揭开了,好像又没揭开。有些胧胧。我感到我对文辉的了解多少还有些欠缺,或者说没有完全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可是我压根就没有想过要揭开蒙在文娟头顶上的面纱,走进她的内心世界。但是我却把蒙在文娟头顶上的那层面纱完全揭开了,揭得彻彻底底。所以可以这样说,那一趟兰州也算不虚此行。可揭开是揭开了,没有想到文娟又给我蒙上了一层新的面纱,从此以后她成了一个谜。
像雾像雨又像风,有点虚无缥缈。
没办法,给我的生命带来重要影响的两个人物,就这样淡出了我的视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此以后音信全无,居然连她的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这不,今年春天我又来到兰州,多次徘徊在黄河母亲的身旁,徜徉在中山桥一侧,留连在黄河岸边。我希望能够看到文娟,找到文娟,可是却再也见不到她了。说不上为什么,我这个人有点怪,无论什么事总爱打破沙锅问到底。越是这样,我越是想找到她,而这一切都已经成了过眼烟云。我感叹,从一九六六到二〇二二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十六年。五十六年哪。虽然只是萍水相逢,我们之间竟然产生了如此难舍的情谊。
就这样,时光在悄悄地流逝。已经过去很长很长时间了,可我还在河边徘徊,久久不肯离去。
当不当正不正,也正是在这么个时候,有一阵甜美的歌声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看到还是那位五十多岁六十来岁的女人,又开始在岸边讴歌生活!但是这一次和上一次是不一样的。这次她拉来了一个大大的音箱,有优美的和弦。使她的歌声变得更加甜美,具有穿透力,特别动人。一下子吸引了好多人。人们都被她的歌声所陶醉,都在悄悄地听着。一个个表面上好像心不在焉,其实每个人都在暗暗的听着,都在暗暗地为她赞叹。咋唱的这么好,可以和李谷一比美。咋一看就是李谷一,连长得也像。要说这一点女人早已心知肚明,只是心照不宣。看得出来,女人眉眼之间全是笑,充满自信。歌声里带着一种甜润,一种纯真,一种自然,充满清纯。就像从大山里流淌出来的那股清流,叮咚作响,原滋原味,别具一格。每唱完一首,女人总要停顿一下,酝酿一下感情,接着再唱。
想啥来啥,万万没有想到,这时她竟然唱起了那首美国电影《魂断蓝桥》的主题曲。
我感叹。她什么歌都能唱,都敢唱,都会唱,都唱的那么好。
这,已经成了她的生活。
这是世界名曲,我的最爱。我感谢她,好像这个女人知道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就是专门来为我唱的。我一下子被吸引,整个身心都为之颤抖了。说真的,这首歌人人会唱两句,普及率很高,但是难度很大,唱好不容易。就这样,我的心声好像通过她的嘴给唱出来了。而我又似乎觉得,不是她在唱,而是我在唱: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歌声如泣如诉,扣人心弦。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可是友谊真的能地久天长吗?这可真熬人,文辉走了。文娟生死未卜,音信全无。
河水在流淌。
水中有一片落叶。虽然已经枯萎了,却还完整。像小船儿,也像那轮弯弯的月儿,不停地漂呀漂的。在一个旋涡处,落叶踌躇了一下,然后掉头又漂走了。落叶似乎有些犹豫,有些不舍。一会儿徘徊在一片清波之中,一会儿又随波逐流。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一直目送它漂的很远很远,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可我还在看。
好久好久!
说不上为什么,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这是怎么了,是想看一看它到底去了哪里,还是想追随它漂向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落叶是红的……
听到这里,说不上为什么,我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印度文学巨匠泰戈尔的那首诗:
我相信自己,
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
不盛不乱,姿态如烟。
即便枯萎也保留丰肌清骨的傲然……
是啊,文辉“生如夏花,死如秋叶”③。即便枯萎也还保留着丰肌清骨的傲然。这是何等伟大的品格呀。因此,我被文辉和文娟的精神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
应该说,这就是朴素的落叶精神!
当然,当然,当然!这精神没有火车头那样地轰轰烈烈,没有董存瑞那样地惊天动地,也没有黄继光那样地气贯长虹,像老黄牛,普普通通,实实在在,平平凡凡,在有些的人眼里简直不值得一提。但我却觉得这同样是值得人们称道的。其实说穿了,我和文辉文娟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两毛钱和半斤粮票的事儿。一个嘎嘎的小事儿。但是一滴水可以折射出太阳的光辉,从这里可以凸显出文辉和文娟的伟大与不凡。古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其实刘备的这句话,说的不就是文辉和文娟这样的人吗?所以我感到我们只有像他们两个那样,都从一件一件小事做起,都从一点一滴做起,不是也很好吗。事已至此,我终于明白,我这一辈子是不可能成为黄继光了,也是不可能成为董存瑞了。虽然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做一个像他们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那有多光荣。但是我可以做周文辉啊,于是我暗下决心,要像文辉和文娟那样,为了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继续发挥一个共产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做一片小小的落叶,奉献自己生命的绿色。
一代散文大家周涛先生在他的《伊犁秋天的札记》中谈到落叶时曾经说过,谁又肯躬身趋前拾起它们呢?在这样豪华慷慨的馈赠面前,人表现得冷漠而又高傲。
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子,她拾起一枚落叶。金红斑斓的,宛如树的大鸟身上落下了一根羽毛。她透过这片叶子去看太阳,光芒便透射过来,使这枚秋叶通体透明,脉络清晰如描,仿佛一个至高境界的生命向你展示了它的五脏六腑。一尘不染,经络优美,呀!那女孩子说,它的五脏六腑就像是一幅画!
是啊,就像是一幅美丽动人的画儿,一尘不染,经络优美。可是,谁又肯躬身趋前拾起它们呢?
看到这里,我不禁在心里说,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除了那位女孩子,这里应该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我!
春天到了!
春天里,百花香,到处姹紫嫣红,而我却躬身趋前拾起一片落叶,深情的吻着。
落叶是红的。
虽然已经枯萎了,却还完整,姿态如烟。像小船儿,也像那轮弯弯的月儿。经过一年的风风雨雨,在默默地奉献了自己的全部绿色之后,就要把自己融入泥土,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一叶知秋,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它不禁让我浮想联翩,充满了感慨,充满了对那绿色的怀念。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注①、黄河母亲,屹立在中山桥一侧的一尊花岗岩雕塑;
注②、阳春面,就是一种汤面;
注③、生如夏花,死如秋叶。选自泰戈尔的《飞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