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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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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3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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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那一抹春色

———写在改革开放四十五周年之际

那勇华(纪实文学)

新疆哈密三道岭煤矿。

一九七六年五一刚过。轰隆隆!随着一声沉闷的回响,哗啦一下,从地壳深处猛然窜出一股煤水。煤水就像一个饿极了的尼罗鳄,也像一条贪婪的巨蟒,一口就把班长魏梅生给吞噬了。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

一个大活人!人们一下子急了眼,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调。大家一下子变得心特别齐,变得有点不顾一切。怕伤着魏梅生,不敢用镐刨。那就用手扒,怎么快怎么来。人们一下子变成了牛,变成了虎,拼命了。手磨出了血,胳膊划伤了。管它呢,救人要紧!那是九头牛两只虎。

终于,魏梅生被扒了出来。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捅破的是一股小“龙脉”。如果是大的,肯定地说这些人一个也跑不了。

工友们要送他去医院,但他只是淡然地一笑,然后说没事儿,离心远着呢!说着活动活动胳膊又干上了。你说这事整的,别人一个个的都吓得不行,可他却全然不当回事儿。工作面急需铁轨,沿途要翻越五部皮带溜子,爬上四个高坡,还要经过三个低矮、弯曲、漫长的巷道。但魏梅生二话不说,一个已经奔五的人了,领着三名小青年就干上了。他们把三十多根铁轨搬下来,又连扛带拽,连拖带撬,运到工作面,可是在他的肩头上却留下了一道又一道血印。

血印,就像是被一个凶残的打手用皮鞭蘸凉水,一下一下地抽出来的。

他就这样,干起活来不要命。

痛定思痛,这样有一个问题就出来了。水是宝贵的,不可一日或缺。可是在那个漆黑的井下,水竟然成了祸害。因为要是没有这些地下水,魏梅生肯定不会被活埋。

说到底都是水惹的祸。

请看二〇〇四年新华社播发的一条新闻,新华社三月七日电,七日八时五十分,新疆哈密三道岭煤矿二井发生透水事故。二十四人被困井下,其中九人下落不明……消息像长了翅膀,立刻震动了国家安监局,马上惊动了自治区安管局。 主管单位山西潞安集团有二十二名矿山救护队员刚刚下到井下,就被命令紧急升井。升井以后,还没等明白咋回事就被送上了飞机。带着井下的风尘,紧急飞往哈密。

令人痛心的是,经过多方抢救十五个人被捞了上来,而那九个下落不明的人却被淹没在一片又一片的煤水之中。

为此,矿里成立了治丧委员会。

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有九个矿工没上来。如果达到十个,就属于特大事故。管你三七二十一,矿主管领导就有可能被免职,弄不好还有可能被以渎职罪起诉。如果那样他们可就惨了,冤死了。因为在那个几公里外的地下深处,永远也无法知道哪个地方隐藏着一股“龙脉”。一旦被捅破就是一场事故。怎么预防,没法预防。

经过治丧委员会的多方工作,八个矿工遗体入土为安。家属提出的条件都得到了满足。可是有一个矿工的家属拒绝遗体入土为安。就这样,一直当当了两个多月。矿里天天派人陪着,好吃好喝地招待,可还是不行。人死不能复生。矿里也是实在没招了,最后宣布治丧委员会解散,人员撤离!

要说领导也是人,完全理解死难家属的悲痛。一旦他们表现出愿意让亲人入土为安的意向,矿里还是不遗余力。他们是没有治丧委员会的治丧委员会。其实只要自己职工的遗体还没有入土为安,治丧委员会就永远存在,矿里是不会不管的。

三道岭是一个大型的现代化煤城。

每当夕阳西下,一片晚霞就把这里笼罩在一片嫣红之中了。要说这是煤城一天中最迷人的时刻了。美丽的黄昏,一片片住宅千姿百态,充满温馨;巍峨的井架高耸入云,朦朦胧胧。就像一群已经奔腾了一天的骏马,蓄势待发。看到眼前的一切,你会在心里默默地说,三道岭在高质量发展,一派蓬勃!

下班了。

和往常一样,这天魏梅生回来地很晚,走的很慢。他忍着疼痛,踏着晚霞的余晖,像是在一寸一寸地挪。这是个老高中生了,身高一米七一,头发蓬松,瘦骨嶙峋,脸上充满果敢和刚毅。一双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多少年了,他就这样,无论什么事都自己默默地扛着,从来不愿意麻烦别人。回到家门口,魏梅生还像前两天一样,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了看三天前栽下的一棵垂柳。他出生在东北松辽平原那个满是葱绿的北国,到处都长满了婀娜的垂柳。魏梅生从小就穿梭在垂柳的爱抚之中,因此他喜欢垂柳。积攒一点洗菜水来浇灌它。经过几天的风吹日晒,垂柳仍然打着挺,舒展着它那嫩绿的枝芽,随风摇曳。

垂柳,活了。

他就这样,总是想着法为人们增加一点新绿……

三道岭风大。

有多大?

一九八二年四月五日下午六点钟刮了的一场大风。大风一直刮到第二天黎明。把五个人刮到戈壁滩上,回不了家。冻饿交加,就这样五条鲜活的生命被活活地刮死了,还有十几个人被刮到十一公里外的电泉火车站。

听到这里,有人可能不信。五个人被刮死了,怎么可能,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人被大风刮死的?人们不妨打问一下,现在我很认真也很负责的告诉你,这都是真的!

三道岭热。

一九七七年八月,有一位中国煤炭部的工程师来到了这里。那时三道岭归煤炭部管。当时没有空调,把她热的实在受不了,没着没落,一身一身的汗。于是魏梅生就介绍她到小树林看看,估计这里可能凉快些,于是她来到了小树林。可是这里仍然酷热难耐,随即她匆匆离开了三道岭。临行,这位漂亮的工程师拢了拢她那满头波浪式秀发,写下了一段这样的文字:

三道岭就是一片茫茫戈壁,很荒凉。而那个号称绿色最多的地方小树林,只有光秃秃的三棵半树,半死不活。旁边有一个直径四米左右的、用水泥修筑的、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水池子,听说有一个顽童在里面毙命。

三道岭不好,但愿这是永别。

她走了……

这就是当时的三道岭煤城公园,号称绿色最多的地方,可它没有绿色。

过去北大荒曾经流传着一个这样的童谣,北也吗北大荒,真也么真荒凉,又有狍子又有狼,就是没有大姑娘……确实北大荒荒凉。可是三道岭比北大荒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北大荒到处都长满了绿色的植被,但是三道岭除了戈壁滩就是戈壁滩。兔子不拉屎,连鸟儿也不飞。因此可以肯定地说,三道岭还不如北大荒。

要是能种上些树就好了。可是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栽树不浇水,等于糊弄鬼。三道岭缺水,不要说种树,就连人吃的水都成了问题,时断时续。有时候一个礼拜也吃不上个水,一下子就把三道岭变成了上甘岭。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人们好像忘记了,井下水也是可以用来灌溉的。魏梅生在那次被埋葬的痛楚中感到,应该把这些水利用起来,变废为宝。这样既实现了安全生产,又植了树造了林,岂不两全其美!至此,人们的脑袋终于开了窍。于是魏梅生最先提出了,利用井下水植树造林的想法。

应该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构想。

值得指出的是,一个构想的提出,可能会带来一次革命,一次大的社会变革,或者说也可能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是吗?

盟军开辟第二战场,诺曼底登陆,是不是大大地加快了二战的进程,对吧?三峡大坝建设,是不是把我国水的利用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也对吧?当然一个小小的三道岭,不应该也不能够和这些伟大的历史事件相提并论,或者说这未免有点太夸张了。可是话糙理不糙,肯定是这么个理儿。所以这个构想一经提出,顿时让人们的心头透过了一丝亮儿。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终于,人们从那声沉闷的回响中意识到,我们有水!

但当时由于种种原因,加之资金紧张,这个提议也像那声沉闷的回响一样,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转眼时间到了一九七八年的十二月十八日的这一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北京吹来了一股东风。霎时间,这风吹绿了三道岭的山,融化了三道岭的冰,于是也就从这一刻起一场改革开放的号角吹响了。

随着改革开放地不断深入,三道岭人投资兴建了一个巨大的水库。两个直径100毫米的水管子把距离地面几百米甚至几千米的地下水抽出来,呼呼地注入了这个水库。

就这样,地下水在三道岭登陆了。像诺曼底登陆,拨云见日,这一刻那些已经在地下沉睡了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的地下水,终于见到了阳光,唱着歌欢快地流淌着。就这样,一场三道岭人的“诺曼底登陆”开始了。虽然时断时续,但是架不住日积月累。冬天只蓄水,不浇灌。因此也有人浪漫地把这项工程称为是三道岭人的“三峡大坝工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挖煤人就在煤字上作文章。不久一个烟波浩渺的人工湖形成了。随即三道岭全体总动员,开始了一场植树造林运动。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经过三年多地努力,一个从东往西一条三公里长三四十米宽的防风林建成了。

终于,三道岭人把水害变成了水利。

历史终于翻开了新的一页,转眼四十五年过去了。四十五年,三道岭变了。一座大型的现代化煤城傲立在祖国西北边陲,展示它宏伟的雄姿。至此那个除了戈壁滩就是戈壁滩的三道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俊美的新绿连绵不断,一大片一大片半大小树拔地而起,焕发出一派勃勃生机。我不知道那位北京来的工程师是不是又来过三道岭。如果来了,不知她将怎样想怎样说。

原来的那个只有光秃秃三棵半树的煤城公园也变了。翠绿铺天盖地,月光湖上波光潋滟,水天一色。即使是七月八月,只要你走近它,一股清凉立刻扑面而来。而那个水池子呢,那个在里面毙命的冤魂呢?看到今天的三道岭,不知他将作何感想?

三道岭不再是上甘岭。

天山清泉用来饮用,井下水用来灌溉,各司其职。现在只要你打开水龙头,一股清流就会哗哗而下。

观念一变天地宽,有了水天地就更宽。真没想到,一个构想的提出,会给三道岭带来这么大的变化。可是,提出这个构想的人却走了。和魏梅生在一起的工友说,他把整个心思都用到了挖煤上,硬是把自己累死了!得了食道癌以后,已经吃不下饭,他还坚持上班。为了给自己补充能量,到班中餐的时候,他就用手指硬把馒头压进食道,然后照常工作。

用手指硬把馒头压进食道,然后照常工作?

看到这里,人们可能会产生怀疑,这是人吗,怎么可能?其实世界上有许多看似不可能的事,却变得可能了;也有许多看似可能的事,却变得不可能了。这也是事物发展的一种规律。凶残的野狼给婴儿补乳,并将其一点点地养大,使其成为狼孩。你认为这可能吗?海豚把海难中的婴儿救起,送到岸边没有吃他,还呵护着他。你以为这是假的吗?但不管怎样,你都得承认,因为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不容否认。确实在这位共产党员的面前看似完全不可能的事,却变得可能了。

在魏梅生看来,一切都不重要,只有挖煤最重要。大庆人以我为祖国献石油为荣光,三道岭人以我为新疆多出煤为光荣。他的心里只有煤,只有工友,唯独没有他自己。为了煤,有口饭吃就行,有个窝住就凑合。一次,老王大哥一大家子七口来投奔他,老的老小的小,住会议室。他就把刚刚分给自己的三室一厅的楼房让给了老王大哥。还有一次,李继维老师傅因为分房问题想不开,勾挂南枝,被魏梅生救了下来,于是他又把刚刚分给自己的三室一厅的楼房让给了老李。就这样,王李两家皆大欢喜,可魏梅生一家八口三代仍然挤在那个不足五十平米的破房子里。把老婆于彩霞愁的呀,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牙床全肿了。动不动就鼓起来,歪了半边脸。儿子魏文学已经二十七,找好了对象愣是没房子,结不成婚。

于彩霞找到副矿长汪启明,希望这次好歹也给自己分上一套!一听这话,汪启明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家也要房子吗,告诉你,我是没房子。你看谁有就找谁要去,不行就去住戈壁滩!随即任你说什么,再也不予理睬。

因为分房问题,本来一些同志就对他有意见。听到这里,就更加气愤。就算你是个大矿长,地位高,本事大。可是对一个多年劳动模范的家属就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太不近情理了?

恨的魏文学牙痒,想揍他。

到了第三次分房,人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汪矿长跟谁也没说同也没讲就擅自留下了一套最好的。没有在分房名单中公示,打了个马虎眼。可是这件事怎么能瞒得了总务科,他们发现汪矿长秘密地留下了一套。人们猜测,是不是想利用自己当矿长的权利,搞不正之风,给自己儿女或者亲属开后门,可是他们敢怒而不敢言。但人们一个个的眼珠子瞪的溜圆,都在密切关注这件事。毫无疑问,一旦坐实就是一场轩然大波。吐沫星子可以把他淹死。

要知道那可是一套窗明几净三室一厅的大楼房。一分钱不花,无论是谁都垂涎三尺。

可是你绝然不会想到,分完了房子,汪矿长却把于彩霞和她的大儿子魏文学秘密地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在两个人已经对分房完全绝望的情况下,悄悄地把这套房间的钥匙交给了他们两个。告诉他们,201室就分给你们了。房间已经打扫干净。这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回去马上准备搬家,一切都要秘密进行,瞒着魏梅生。明天他上班走了以后,我的汽车马上就开到你们家的家门口。我派人去帮你们搬家。嘎不溜脆,要快,一上午要全部解决。等魏梅生知道,一切都已经成为现实。放心干,我已经给你们两个请好了假!

其实汪矿长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深怕魏梅生又把房子让给别人。

于彩霞喜极而泣。

家搬完了。

下午他又带着十来个工人拉着满满的一车半新不旧的砖和一桶涂料来到魏梅生原来的那个房子。然后跟李班长说,把那两个土炕给我扒掉,把屋子里那些碎砖烂瓦统统都给我撇出去,然后平整屋地,铺砖,刷涂料,吊顶棚,门窗油漆,布置新房!

一个下午,房子焕然一新。接着他又让人拉来了两张新新的单人床,两下一并,一张婚床。随即把魏文学拽到跟前说,大侄子,你父亲留下的这个房子旧是旧了点,本来我想收拾收拾我就来住。不过好赖我还有个窝,可你连个窝都没有,看来你比我更需要。所以这个房子就分给你了,给你结婚用。咱们慢慢来,不能一口吃个胖子。结婚就有房子住,这就不错了。我给你收拾了个大概,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你爸这个人我知道,一辈子一门心思只想着挖煤,挖煤,还是挖煤。等他来过问你的事儿,恐怕得猴年马月。你已经二十七八了,不小了,早点把婚事办了吧!可怜可怜你妈,她都快成歪嘴子了。去吧孩子,让你爸也高兴高兴,冲冲喜!

当时矿里有一项规定,就是分了新房得交旧房。旧房还可以分配给其他人住。这就等于汪矿长一次给魏梅生分了两套住房,在矿里还从来没有过。

汪矿长这人就这样,无论干什么事儿都嘎不溜脆,从不拖泥带水,就是快。

事情就这样画上了句号。可是很奇怪,汪矿长没经过讨论,擅自作主,就把房子分给了魏梅生。竟然没有一个人说他搞不正之风的,矿里上上下下都说他这件事做得对办的好。

要说人们对汪副矿长的意见大了去了,见了一些人他都得绕着走。可自从这件事以后,汪矿长扬眉吐气,走路放横,有点像螃蟹。说不上为什么,从此以后同志们见到了他,个个肃然起敬。

儿子完婚了,于彩霞那个高兴呀。肿了老高的腮帮子,一夜之间瘪了下去。别看是个旧房,新吊的顶,新铺的地,新粉刷的墙壁,两张新新的单人床。新床单,新被褥,鲜红的大红喜字一贴,充满温馨,一片喜庆。

已经升为矿长的汪启明亲自主持了魏文学的婚礼。巧了,这一天是他五十岁的生日。在婚礼上,他大言不惭,今天是我大侄子的婚礼,也是我汪启明五十大寿,现在让我也沾点大侄子的喜气,放炮!他派人买了八卦一万响的鞭炮。那炮放的,铺天盖地,一连声。

魏文学感激涕零。就算是亲生父母,又能咋样?

魏梅生流泪了。一连声似的说,谢谢矿领导,谢谢矿领导!这时汪启明接过了话头,谢啥,应该谢谢你,你为哈密出了多少煤,你为边疆建设出了多少力?你是我们的有功之臣,我们大家都应该谢谢你!按道理我应该给你整套大别墅,可是这个我做不到,也只能这样了!

是的,应该谢谢。

魏梅生,魏梅生,他为煤而生。这个一家三代都是煤矿工人的煤矿工人,哪年都献工五十多个。要知道,那时候没有礼拜六。这就是说他没有星期天,一年四季天天都在上班。

他,把自己变成了煤。

如今,魏梅生栽下的那棵垂柳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它那长长的枝条可以达到三四米,一片葱绿。就像一个轻盈的少女,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摇曳着自己修长的衣裙在那里轻歌曼舞。魏梅生喜欢这棵树。一有闲暇,他就要来到这里。坐上那么一阵,点上一支烟,沏上一杯茶,和工友聊会天儿。

魏梅生,笑了。

垂柳,也笑了。

睹物思人,这一笑也就成了他留给大家最后的那一个微笑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这棵树也就成了他留给我们最后的那一抹春色了,五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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