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说什么都不会想到,民工赵若晨之所以能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腕儿,竟然是出于一次偶然。
说来话长。
小平同志南巡以后不久,一九七九年的十月五日,这一天是仲秋。他帮助五保户陈大爷挑水劈柴收拾房子。好长时间不收拾了,很乱。所以一整,就整得挺晚。回来的时候,妻子彩霞已经睡下。
大过节的,看若晨回来的这么晚,彩霞有点生气。就没好气地问,你干啥去了?你看看这都几点了?其实彩霞这是明知故问,她知道若晨十有八九是到陈大爷家去了。
听到这里不知为什么,若晨随口说了一句话,你管我干啥去了,想干啥就干啥!
话赶话,这话说的有点生硬,有点不近人情。连若晨也没想自己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话,说完就后悔了。我这是怎么了。恰巧这时从房顶上落下几滴冰凉的水,落进他的脖颈子里。一个激灵,给若晨来了个透心凉。还是天将黑的时候下的雨,想到自己的这个破房子,当时就引起了他的不安。若晨看了看房顶,不想又有几滴水冲着他就砸下来,躲闪不及又被砸了个正着。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套一砖到顶的大瓦房呢?老实说这是若晨的一块心病。这一刻他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可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若晨只好拿起盐罐子,把手指在里面蘸了一下,然后搁到嘴里舔了一下,觉得多少好了一点。
彩霞听到这里就更加生气,那还回来干啥?有本事别回来!
可后悔归后悔若晨嘴还挺硬,你以为我愿意回来,你那哭丧的脸我早就看够了。彩霞知道自己长得美,十里八坡的就没人能赶得上。听到这里就更不干了。现在看够了,以前为啥一天到晚死皮赖脸地缠着我?去年八月十五,是谁骗我说去吃月饼赏月,结果月没赏成,月饼也没吃上,却硬把我拽到草棵子里。要不我怎么会嫁给你?要吃没吃的,要穿没穿的,又住了这么个破房子,到处漏。你看这盆盆罐罐(接雨水用的),摆得到处都是,连个下脚地方都没有,这日子让人怎么过?说着竟然啜泣起来。多少年了,只要下雨,彩霞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流泪;雨越大,泪就越多。确实,他们的日子过得也是太艰难了。
人们可能还不知道,房子对于一个农民来讲有多重要。中国男多女少,那时候农村姑娘找对象,什么都是次要的,人家一来首先要看你的房子。要是有一套一砖到顶的大瓦房,对象十有八九成了。要是三间破草房,对象多半要吹。若晨家住的是父亲留下的那个破草房,土块磊的,连三间都没有,只有那么灰突突的两间。但彩霞还是嫁给了他。要说彩霞图的就是他这么个人,长得周正,为人正直,两个人说得来。
哭着哭着,彩霞觉得还不解气接着又说,你自己的事还管不好呢,还管那个糟老头子干啥?
陈大爷是若晨的救命恩人。八岁那年的一个傍晚,父亲刚走不久,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若晨冻饿交加摔倒在路旁,昏厥过去了。是陈大爷把他抱回家。暖过来以后,用一碗滚烫的开水和一个黄澄澄的苞米面大饼子救活了他。如今长大了,隔三差五若晨总要到陈大爷家坐坐,帮着干点活。可是彩霞总拿这个说事,于是若晨生气了。一想这样不行,要是再吵下去,恐怕天亮也吵不完,于是一气之下他悄然出走了。
时也运也命也。
就这样,在一个深更半夜的晚上,他出走了。也许现在人们还无法知道,这次出走将给他的生活带来哪些影响,会给他的一生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那是八月十五的夜晚,仲秋,月亮很圆也很亮。
若晨家的村东头有一条小河。
母亲是个勤快人。从若晨记事的时候起,她的手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劳作。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将要临产的母亲去田里收玉米。回来的路上,一不小心滑倒在河里生下了他。东北大地冷得早,河水很凉,都扎骨头。就这样在这片冰冷的波涛之中若晨来到了这个世界。幸亏母亲手快,要不非把他淹死不可。
若晨原来有两个哥哥,也就活到一两岁,后来都夭折了。要是有座桥就好了!若晨的爸爸赵富友时常这样叹息。
说来若晨命就是大,两个哥哥足年足月足日生,可不是今儿有病就是明儿有病,没过多久都夭折了。但若晨这个大病不犯小病不断的早产儿却顽强地活了下来。
这年若晨二十七,中等个儿,高中肄业,上到二年级,人长得帅气。大兴安岭丰美的水土给他造就了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八十年代初,他当了两年代课教师,每月工资四十七。不想后来分来两名女大学生,四十七块钱也挣不成了,只好回家种田。一年全部收入也就五六百块钱。可人总要买个锅呀碗呀瓢呀盆呀什么的,一年到头最多也就落个二三百。
要说若晨就是个苦命人,八岁就没了父亲。父亲死于痨病。现在人们把这种病叫肺结核,那时人们管这种病叫伤力,是劳累过度所致。经常咳血,死的时候咳了好多血。父亲走了以后,母亲受到了刺激,精神有些失常,魔魔怔怔的,整天东奔西跑,就再也不管若晨了。其实这时若晨就跟孤儿差不多。可他聪明好学,从小学到高中,每次考试都是全校第一。
人们或许不信,怎么可能,他是神仙,回回第一?
世上有些事,看似不可能的,却变得可能了。若晨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就说背课文吧,别人四五遍六七遍还背不下来,他一遍就差不多,两遍就滚瓜烂熟。就靠这个,他才在老师和乡亲们的资助下,上到了高中。若晨对飞机特别感兴趣,一心想当航空学家。只要看到一架正在飞行的飞机,就能准确说出它的各种飞行参数。一有空,就拿着一块木头不停地削呀削的,做成了一架架飞机模型,摆的满屋子都是。可万没想到,正当他准备冲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时候,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早晨,母亲从小河旁边一个两米多高的断崖上摔了下来。这一跤摔得不轻,造成多处骨折。有时清楚,有时糊涂。这学实在没法再上了,若晨只好在家侍弄庄稼照顾母亲,辍学啦。
他住在父亲留下的那两间草房里,到处漏,只要下雨就一天到晚漏个没完没了。
若晨家的前面就是村主任赵宝仁的家,那是一套一砖到顶的大瓦房,气派!相比之下就使若晨的家就显得更加寒碜。要是有个一砖到顶的大瓦房就好了!像父亲一样,若晨也这样时常叹息。长大了,成了家,日子过的紧吧,想当航空学家的愿望被一点一点地磨灭了,可是想要盖一个一砖到顶大瓦房的愿望却一天也没有停止过。
天要亮了。若晨龟缩在火车车厢的接头处,木然地望着里面,纹丝不动,俨然像个木雕。饿得不行,肚子在咕咕地叫,可他没有一分钱。
车到了一个小站,上来几个人,就听有两个人吵了起来。一个短发青年嚷道,告诉你有人,有人,怎么还坐?一看就知道,这人有点楞头八脑的,整个一个愣头青!另一个长发青年则说,人来了再起开不行吗?说不行就不行!短发有点不讲理了。长发说,怎么这座位是你家的?今天我就要坐!短发说,今天我就不让你坐!说着短发站了起来,看样子要动手。长发见状挺起了身子,攥紧了拳头,准备迎战。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长发叫葛福林,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短发叫张宗仁,二十郎当岁,看样子体魄强健,壮的不行。
若晨在注视这两个人,特别是那个葛福林,很有特点。看得出来,这是个不惹事,有了事不怕事的人。
看看有点不像话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一下子插到两个人中间。二人吃了一惊。若晨的意思是把他们分开,就算了。可他们两个人竟然同时误会了他,以为若晨是对方的同伙,要打自己。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说时迟,那时快。二人迅速挥拳向若晨打来。若晨一看情况不好,一个侧身,手疾眼快,同时抓住了两个人打过来的手脖子,借着他们的劲顺势往旁边一送。四两拨千斤!“啪”地一下,两个人一下子撞了个满怀。接着若晨把手伸到两个人的中间,往两边那么一拨拉。两个人又一屁股分别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俩人都吃了一惊,他的手劲可真大!还没等明白咋回事,就见若晨谁也不看,目视窗外那一片一片快速掠过树木,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他们两个人说,也许这一生我们只能遇到一次……
声音不大,却有点意犹未尽!
吵闹声没有了,车厢一下子变得出奇地静。人们的目光“唰”地一下都集中到若晨的身上,等他继续说点什么,可若晨却什么也不说了。
也许这一生我们只能遇到一次?
他说得深沉、凝重,意味深长。话虽不多,超凡脱俗,悠远绵长,给人留下了无限的遐想空间。好像里面蕴藏着好多好多的东西。但那东西是什么呢,让人一时又很难说清。
人们惊呆了。看他说话像个学者,却衣衫褴褛;看他很有品位,却无疑是个农民。声音深沉浑厚,举止文雅大方。葛福林不说话了,张宗仁不言语了,都在想着他的这句话,也许这一生我们只能遇到一次?
过了一会子,葛福林问若晨,到哪儿去?若晨有些忧郁地答,不知道,天南地北,走哪儿算哪儿。葛福林看出若晨有难处。就说,这样吧,我到新疆打工,跟我走,也是个伴儿。听到这里张宗仁突然大叫起来,哎呀,我也到新疆,咱们是一道!真的呀?若晨一阵高兴。说着张宗仁站起身来,去买了三个盒饭。三人海阔天空,天南地北,吃得特高兴。
谢天谢地,若晨都快饿死了。
不打不成交,毕竟是年轻人,恼得快,好得也快。刚才还像仇人,有点不共戴天的味道。可不大一会儿,他们竟成了好得不得了的朋友。
这人真是怪,跟彩霞在一起的时侯俩人时常绊个嘴。可等他一登上火车,冷静下来以后,又感到有些后悔。随着列车地飞奔,他就越来越后悔。细想起来,连老婆骂他的话语也让他感到亲切。说实话,要是火车调转车头往回跑,若晨会毫不犹豫地回到彩霞的身边。孩子老婆热炕头,继续过他那穷馊馊的小日子。他心疼彩霞,心疼自己这个家。可开弓没有回头箭,火车是不可能调转车头往回跑的。没办法若晨一咬牙,就来到了新疆的野马泉煤矿,开始了他的打工生涯。
若晨干的活是给矿里卖煤拉客户。这里有好几个煤矿,竞争激烈。他干的活就是把买煤的汽车带到装煤的地点。每卖掉一吨煤,可得三块三的中介费。没想到第一天他就挣了三十多块,到了月底他足足收入了一千块。一千块,这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心想来新疆算是来对了,新疆真是个好地方!
其实这时他刚刚出来打工,一千块钱已经让他欣喜若狂了。拿到钱,若晨一点没敢耽搁,立刻给彩霞寄走了,自己马上又一文不文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来二去,两年过去了。
打工的生活是艰苦的,有说不尽的酸甜苦辣。一个人在外可真不容易,可不管咋样,即使生病,只要还能动,就得按时出工,不然就得饿肚皮。不想这样反而成全了他,一点点若晨的腰包渐渐地鼓了起来。
二
打工中他认识了包工头王超然。这人四十来岁,中等个儿,胖乎乎的,滑头一个。人们都管他叫王头。
听说若晨当过老师,能写会算,王超然就时不时找他帮个忙,有时一帮就是十天半个月。若晨年轻有劲能吃苦,字又写得好,办法还多,为王头办了不少事,很得王头赏识。时间长了,王头就把他当成自己人,若晨也从中看出了不少建筑方面的门道。
王头对干活好的人有奖励,什么奖励?你绝想不到。
这天下班以后,王头挤着眼睛有些神秘地说,明天早上早点来!若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第二天若晨早早的就来了。
半个月没休息了,该放假了。这天一大早,王头就把一些干活卖力的人叫上,登上汽车,然后来到国道旁边的一家饭店。一进门,他二话不说,一下子仰倒在门厅那个长长的沙发上。
那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啊?
十三个民工直直地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毕恭毕敬。而王头谁也不看,两只脚压着摞伸到茶几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开饭店的老板脚有点问题,背地里人们都管叫他张瘸子。看到王头来了,他赶快踮踮地跑了过来。
王头喜欢抽烟,可也不是很讲究,再劣质的烟也会吸得津津有味。有时一吸就连着好几支。一两丈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呛鼻子。张瘸子深知此道,当然投其所好,赶快上前,点上烟,倒上茶。然后问,今天想吃点啥?
其实他这是明知故问,张瘸子知道王头干啥来了。
王头好像没听见,眼睛望着天花板,慢慢地吸了一口烟,喝了一口茶,然后晃了晃脚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把你的小姐都叫出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命令的口吻。说着对房顶喷了一大口烟。就见张瘸子不慌不忙地对里面一挥手说,都出来吧!一会功夫,早已等在里面的六名小姐一字排开站到了王头面前。
王头斜了斜眼前的那几位小姐,然后裂开嘴,露出一丝怪笑。而后“啪”地一下把一沓人民币甩到茶几上说,这几个小姐今天我包了!看到钱,张瘸子乐了。他是河北人,四十来岁,家住河南河北的交界处。因为总是和河南人打交道,时间长了不知道是有意无意练就了一口浓重的河南口音。赶忙说,中,中,你们玩好!你们玩好!说着拿起钱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这时餐厅里只剩下那些民工和六名小姐。
王头这才把脚从茶几上挪下来,坐直了身子,开始审视那几位小姐。一边看,一边把那支已经吸得差不多的烟恶狠狠地摁死在烟缸里,随即又点燃上了一支。
经过反复扫描,他把眼睛盯在一位细皮嫩肉小姐的身子上。然后猛吸一口烟,把嘴前伸,张成一个小圆形,头略微扬起,用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自己的腮帮子。顷刻间,一个烟圈从他的嘴里飞了出来。稍停,又敲击了一下自己的腮帮子,又一个烟圈飞了出来。就这样只一会工夫,他一连吐了九个烟圈,个个都是圆圆的。
人们不禁愣住了。大家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深怕出气大了,吹散了烟圈。哪想到好戏还没完,这时候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又吸了一口烟,接着吐出了一条细溜溜的“长蛇”。“长蛇”不紧不慢地对着那九个烟圈就钻了进去。烟圈上升它也上升,拐弯它也拐弯。烟圈还在扩大,可“长蛇”已经成功地穿越了那九个烟圈,奔墙角飞去。
看到这里,人们一下子惊呆了。这是个什么人哪?可王头却只是淡淡地一笑,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然后站起身来径直朝那位细皮嫩肉的小姐奔去。这个小姐才十七岁。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把就把小姐提了起来。像老鹰叼小鸡似的把她抱到了沙发上,夹住她的双腿,死死地搂住她的身子。这时小姐就像被人绑起来一样,动也不能动。然后王头猛吸一口烟,接着一条细溜溜的“长蛇”对着小姐就飞了过去。小姐被呛得不行,可身子被他抱着,动弹不得。不得不左右转头,以躲避那呛人的烟雾。可不管怎么扭动头颅,“长蛇”始终在小姐的口鼻间转悠,怎么也摆脱不了。越挣扎“长蛇”变得越粗,把她呛得越厉害。王头那个嘴不知有多大,不知里面到底装了多少烟。好像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直呛得小姐张大嘴巴,连连咳嗽。不想这样反而增加了问题的严重性,“长蛇”一点不带浪费的,都实实在在进了小姐的口腔。小姐实在受不了,“哇”地一下哭出了声。王头这才放开小姐,哈哈大笑。然后说,别怕,我看上去有点凶,其实我很温柔。接着又神秘地挤着眼睛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王头这才转过脸来,指着剩下的那五位小姐对若晨说,你先挑一个!其实王头这样做是对若晨的器重。他的眼睛分明在说,你看我对你有多好?王头想,你已经离家两年了,见了这么嫩超小妞,还不像苍蝇见了血一样,哄都哄不走?可没想到若晨对此却十分反感。这才知道王头领他嫖娼来了。
有一个小姐看上去十分孱弱,有些娇羞,也十七岁,身子在微微颤抖,分明是有些害怕。若晨走上前去,轻轻地把她领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王头这才指着高铁骑、李清雨、张新乐说,你们三个挑一个!三个人早已迫不及待,得到王头地允许,他们冲上前去,架起一个事先已经盯好的小姐就走,看样子像一群已经饿极了的狼。
接着又一个被架走了。就这样一会功夫,另外的两位小姐也被架走了。
还剩下最后一个。
那三个人就没得挑了,好坏都是她了。这是个老小姐,已经五十多岁。虽然如此,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白灿灿的小脸上长着一双媚眼,秋波忽闪。个不高,也就一米六。头发半黑半白,两条小腿直直的,细心观察似乎她更有魅力。一开始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老小姐刚才还在不停地给人打着媚眼,深怕没人要她。可看到这个情景,老小姐又害怕了。忙不迭地说,我不干了,我不干了!论年龄我都可以当你们的妈妈了!哪想到那几个人早已迫不及待,一把把她拦腰抱起说,行了,别装嫩了,妈就妈吧,来吧,我的个好妈妈!
老小姐像小鸡一样被人掳走了,手段特别粗鲁。她的嘴里随即发出了一种呜呜地声音,显然嘴被人堵住了……
门厅里只剩下赵若晨和那位小姐。姑娘,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想干这个?若晨看出她有难言之隐。
小姐叫燕妮。
燕妮流出了眼泪。凄苦地说,父亲干活摔断了脊梁骨,躺在家里不会动了。母亲本来就身体不好,整天病歪歪的①。家里的地都撂荒了,你看到了我身体瘦弱,干不动。为了给爸爸看病,我借了张瘸子五千块钱,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听到这里,若晨拿出三百块钱,放在她手上说,我和你一样就是个农民工,帮不了你多少,请好自为之!可燕妮却说,大哥,已经有人给你付过钱了!这时若晨已经走到门口。看到这里,燕妮有点急了。大哥,你不要我了?
这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在她看来,拿了人家的钱,不给人家干活,有点对不起人家。若晨却说,哦,忘了告诉你,我是有家室的人!说着若晨已经走出了饭店。
野马泉煤矿是一座迷人的边陲小镇,在小镇出口处有一条两公里左右的公路。出了这条路,就到了三一二国道。公路两边各有一百根方形的红白相间的水泥路标,高一米左右。此时正值八月份,是新疆最热的季节,酷热难耐。十一点钟的太阳照在路标上,给地上留下一条窄窄的阴影。就在这个小的可怜的阴影下,若晨贪婪地睡着。随着时光的流逝,一会功夫,阴影就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条明显的分界线,一半明亮,一半暗淡。
就在这个出口处有几间房子,买煤的汽车要在这里过磅、开票。若晨就在这儿拉生意。
此时此刻,热辣辣的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盆,毫无顾忌地把它的烈焰泼洒在人们身上。
风是热的,热风。
热风吹来,刮得人透不过气来。即使再健康的人,也足以使人窒息五六秒钟。在这五六秒钟之内,人憋得脸通红,喘不上气来,然后像风箱似的猛地忽闪一下胸脯,才能透过气来。万顷沙海,热气升腾。那无色的、透明的、却又清晰可见的、足可以烤熟鸡蛋的热气,像无数条长蛇,向上爬着,游弋着、攀扯着,拼命争夺着人们身上的水份。只要哈一下腰,身上就会涌出一层汗珠。
天太热了。尽管这样若晨还在贪婪地睡着,热浪好像和他毫无关系。可在睡梦中却有一条线随时牵动着他的神经,那就是公路上过往车辆。
汽车一辆辆驶过。若晨躺在地上不用看,仅凭耳朵,就能从众多的车辆中分辩出轻车、重车、大车、小车,行驶方向。哪个车要拉煤,哪个车不拉。这就是他躺在马路边上睡觉的原因。其实卖煤工之间竟争也很激烈,谁跑得快,先上车,才有可能卖上煤,挣上钱。他刚刚卖了一车煤,十七吨,挣了五十六元钱。加上昨天晚上给人打工到凌晨二点,没睡好觉,现在眼皮一个劲打架,实在撑不住了,躺在地上就睡着了。
他睡着。
十二点半,一辆大卡车隆隆地驶了过来。朦胧中,若晨从汽车的颠簸程度判断,这是一辆轻车。从汽车减速刹车的犹豫中,他断定这辆车要买煤。或许有人不信,就在这一刻,若晨飞快地从睡梦中醒来,并马上以百公尺冲刺速度,向汽车奔去。他一把抓住这辆还在行驶中的汽车,一下子跳了上去。然后对司机说,大块中块小块混煤都有,质量好,价格比别人还便宜三块,去不去?
司机巴不得,若晨成功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若晨把一个生意又揽到了手。大车,十八吨,六十多块钱到手了。
最先上车的人,往往是脚站在驾驶室的踏板上,一只手抓住车帮,高傲地扬着头,笑对其它卖煤工。其实这是卖煤工之间的一种默契,也就是向他们宣布,这车煤由我来卖。其他卖煤工也就不再靠前。两年的卖煤生活已经把若晨锻炼成一个熟练的卖煤工。还不到四点,若晨卖了两车煤,收工!他兴奋地哼着歌,我心中有个小秘密,我想要告诉你……
若晨要葛福林和他一块走,可葛福林说今天就挣了九块九。他又去找陈宗仁,陈宗仁也不走。这样若晨只好自己走了。今天特别顺,这是少有的,所以他决定提前下班。下班的路是下坡也是顺风,若晨高兴得像个孩子。骑着自行车,唱着我心中有个小秘密。一阵风……
等回到住处,已经四点多了。一推门,意外发现妻子彩霞竟然坐在自己的床上。若晨一愣,两年没见,妻子变得更加妩媚。彩霞长得白,那脸蛋就像刚刚压出来的豆腐一样。一般人很难相信,一个农村妇女怎么可能长得这么水灵。
彩霞一句话也不说,忽闪着那双杏仁眼看着他。看得若晨有点不好意思了,就尴尬地问,你来啦?接着笑了一下。彩霞没有说话,也抿嘴笑了。
人真是怪,随着这一笑,两个人所有的怨气顷刻间烟消云散。毕竟两年没见面了,俩人激动极了。可是若晨太脏,像从煤堆里扒出来的一样。他赶快去打了一桶水稀里哗啦洗了个痛快。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拉着妻子的手就来到了街上。若晨知道五六天的火车,一定把她折腾得够呛。
若晨把老婆领到一家小饭馆,然后像个大款一样,要了两个荤菜两个素菜,一瓶“二锅头”。接着给妻子倒上酒说,来,为咱们夫妻相逢,干!今儿高兴,加上也是有点饿了,若晨一杯酒下了肚,他能喝两口。彩霞就不行了,永远不喝也不想。毕竟两年没见面了,她只是礼节性地抿了一口。然后嗔怪地说,你倒好一拍屁股走了,两年了,把一家人全扔给了我。我要上管老,下管小,我你可以不管,儿子也不要了?
说实话,若晨这次出走,给彩霞所带来地冲击,绝不亚于一场八级大地震。若晨在时尚不觉得咋样,什么都他去办,不在真让彩霞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她后悔,难过,也生气,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若晨了。
听到这里,若晨急忙问,我有儿——子——了?无意中他把这句话拉长了,好像有点不信。彩霞答,都一岁半了,走起路来像企鹅一样,一摆一摆的。你做下的好事,还装不知道,该不是想赖帐吧?若晨赶忙说,哪能呢,别净说气话了,孩子咋没带来?
彩霞有点幽怨地说,你一走这么长时间,连封信都没有,在哪儿住都没个准地方,我怕给折腾病了就没带。放心吧,让俺妈看着哪!若晨越发感到对不起妻子,忙不迭地说,不带也好,不带也好!彩霞沉默了一下又问,你就打算在这儿干下去了?不要这个家了?若晨一听这话有点激动了。异常坚定地说,不管什么时候,你永远是我的老婆,儿子永远是我的儿子,这个家我是肯定要要的!
人说夫妻间没有隔夜仇,又一别两年,气早消了,留下的只是彼此的思念。听到这里彩霞脸上露出了笑意。高兴地说,怕你有个闪失,娘说让我找到你以后无论如何得和你一道回——去……
我不回去!
还没等彩霞说完,若晨就打断她的话说。
听到这句话,彩霞深感意外,不解地看着他。
彩霞,若晨用筷子指着她说,我想你,想娘,现在儿子都能跑了,还未见过面啥样,可我还是不能回去!
听到这里,彩霞更加不解,心里掠过一丝紧张。该不是他在外边有人啦?要不怎么不要这个家啦?现在这人真是没法说,又两年没见,谁知道他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想到这里,彩霞的眼里多少现出了几分狐疑。
若晨明白彩霞的心思。沉静地说,你说咱那破房子,是大雨大漏,小雨小漏,雨停了还在漏。只要下雨,一天到晚就漏个没完没了。所以我就想在这儿再好好干两年,多挣点钱,挣够一个房子钱,我就回去!
听到这里,彩霞松了口气。高兴地说,那也行,可过年怎么也得回去呀!
听到这里,就见若晨眯缝起眼睛深沉地说,彩霞,总回家不行啊!我这儿有几个咱们的老乡,一年到头钱不少挣。可年年都回家,最后把钱都捐给了铁道部。等回来的时候,有的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就从这儿,我想在这儿多熬几年,少回几趟家。苦一点,累一点,好歹挣个房子钱。到那时候我就能给你盖个一砖到顶的大瓦房,以后咱也有个安身立命之所。这是我心中的一个小秘密,现在只说给你知道!
听到这里,彩霞放心了,原来他是为了这个家。
说着若晨站起身,凑到妻子跟前,对着彩霞的耳朵神秘地说,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像变戏法似的,“簌”地一下从内衣口袋里拽出一张纸条,递给了彩霞。彩霞展开一看,那是一张存折,上面赫然写着若晨的名字,三万六!彩霞吓了一跳,这么多钱!这是她说啥也没想到的。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竟然“嗷”地一下叫出了声。又赶紧捂住了嘴,紧张地看了一下四周,见没人注意,这才放下心来。彩霞惊呆了,他挣了这么多钱?
要知道从他们结婚的那天起,就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的二百四十元钱,最多的时候也就二百三十多元。
说到这里,若晨自斟自饮,又喝了一杯酒。然后深情地对妻子说,两年了,咱的那个家我知道,你肯定为我吃了不少苦。别的不说,就我那多病的老娘,就够你受的。可还是不行,得再等两年,到那时我就能挣个六七万。咱那红砖水泥比这儿便宜,盖个一砖到顶的大瓦房应该不成问题。你知道,我有瓦工手艺,咱农忙时干农活,农闲时盖房子。除了上梁时要请人帮个忙,其他都咱自己干。你给我当下手,保证不出三个月,我就给你盖个一砖到顶的大瓦房。以后不要说下雨,就是天天下刀子咱也不怕。到那时我就守着你,热饭热菜、热汤热水,吃好吃坏在一起,再不过这苦嘛苦业的日子了。我要让你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你是我家的有功之臣,还给我生了个大儿子,我得好好谢谢你,永远也忘不了你对我的付出。我若晨是个负责任的人,我会报答你的。没办法,咱太穷了!
听到这里,彩霞的心都颤抖了,她太想太想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要说彩霞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听不得两句好话。于是她故作严肃地抿着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早这样说话,我就是为你累死,也没半句怨言!看到彩霞有点滑稽的样子,一下子把若晨逗笑了。彩霞知道,只要她作出这个样子,若晨准笑,可彩霞却不笑。她又用刚刚在火车上学来的广东话,故意拖着长音说了一句,哇噻,你说的话让我好——好——感——动——啦!
万没想到,彩霞还来了一句幽默,逗得若晨开怀大笑。
两年没见,彩霞变得成熟多了!若晨想。于是他说,说实话,彩霞,和你生气是假的,我的目的就是出来挣钱盖房子。光靠种那点地,一年到头就挣不上个钱,永远别想盖房子。我在这儿哪天都能挣个二三百。往后咱都努把力,你苦一点,我也苦一点,早早晚晚我会给你盖一套一砖到顶的大瓦房!
说这话的时候,若晨的眼睛憧憬地凝视着远方,变得有些迷离。其实这时有一个新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已经形成,那就是若晨想另起炉灶当包工头,多赚点钱。
可听到这里彩霞又吃了一惊,一天挣二三百!
这是她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前些天她卖了一天菜,卖了五十斤圪塔白,收入才十块钱!二三百得买多少圪塔白呀?她清楚地记得,过去一年到头她家全部收入去掉各种支出,也就落个二三百。可现在若晨一天就能挣二三百。一天的收入等于过去一年的收入。彩霞明白了,人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怎么精彩她不知道,离她也特别遥远。没想到这精彩今天却精彩到她家里来了。上个月王姨家盖了一套三间一砖到顶的大瓦房。听说也就花了三万四五,还是请人干的。她心里明镜似的,这就是说像王姨家那样的房子自己也可以有一套了。要是像若晨说的那样,自己盖,三万也用不了,两万七八就差不多。她太想有一套一砖到顶的大瓦房了,刮大风下大雨都不怕。说老实话,彩霞就是个井底之蛙,没见过什么世面。要不是出来找若晨,连火车是啥样的她都没见过,这下可让她开了眼。彩霞感到生活有奔头了,多少年阴郁的心头露出了一片亮光。于是她高兴地说,看到你好好的,又挣到了钱,我放心了,不回就不回吧,回去我跟娘说。不过在这你可得好好的,不能和别的女人胡来!若晨说,放心吧!这次挣的钱都交你带回去,再说有你这如花似玉的老婆,我还能去找别的女人吗?说着唰地一下拽出一沓百元大钞送到彩霞的手上说,拿着,人在外一点钱没有可不行!接过钱彩霞心头一热,不错眼珠地盯着若晨。不由得暗想,两年没见,他变得成熟多了。彩霞从来没见过若晨穿得这么好,就是当新郎官时也没这么好,加上若晨儒雅的气质,雪白的牙齿,活脱脱一个新郎官。相比之下,看看自己,让她感到寒酸。
架不住若晨老是劝,就这样俩人喝一会儿,说一会儿;说一会儿,再喝一会儿,不知不觉彩霞已经喝了有二三两“二锅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就是把一辈子喝的酒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多。在她的印象里,酒是苦的,辣的,比马尿还难喝。可今天是怎么回事?香绵可口,那个舒坦呀!那个美呀!真是难舍最后一滴。酒原来是个好东西,怪不得有人嗜酒如命,敢情!回去以后,有时彩霞自己也来上二两,就是从那次开始的。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酒也不多了,若晨把最后一点酒分别倒在两个杯子里。然后说,来,为了咱们的那个小秘密,干!
若晨这个动作充满了一个男子汉的阳刚之气,酷毙了,帅呆了。看到这些,彩霞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暗想,过去咋就没发现他这么潇洒?真的是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距离产生美吗?于是她端起杯子,连想都没想,也学着若晨样子豪爽地说,干!一仰头一杯酒下了肚,接着开心地笑了。
黄昏了!
此时此刻,天边出现了两片红红的彩霞,染红了天,染红了地,接着把一切的一切都染得红红的,如同给这个边陲煤城披上了一层红色的轻纱;而此时此刻,彩霞的两颊也像天空中那两片彩霞,红扑扑的,看得若晨心都醉了。
其实这时他们都醉了,是人醉了,心也醉了。
这个煤城有一个商业街,过去若晨很少光顾。究其原因,是这里人太多,穿着整齐干净。自己的脏衣服一旦蹭到人家身上,弄得大家都不高兴,而更主要的原因是自己没钱。如今的若晨不一样了,穿着整洁干净,透着一股潇洒、精明和强干。
商业街的两侧长满了各种各样高大的树木。树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到处花红柳绿。看着满街的翠绿,彩霞笑眯眯地说,我想象的新疆除了戈壁滩就是戈壁滩,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好去处。怪不得你一走就不回来了!若晨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今天街上的人不太多,怕走丟了。若晨把彩霞带到一个卖衣服的摊位前。
这是一个专卖女性衣服的摊位。各式各样衣服都有,全是时尚的,又便宜。因为彩霞长得白,若晨给彩霞挑了一件桃红色的上衣,上面绣着乳白色的花瓣。彩霞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又拿过一条米色的裤子,到里面一试,特别合体,像是量身定作。又拿过一件连衣裙,上面绣着各种各样小花,一穿简直把人帅呆了。试完,彩霞要脱。若晨说,别脱,穿着!
一共花了三百八。弄得彩霞直嘘溜嘴,太贵了!接着他们又来到一个鞋摊,若晨给彩霞买了两双皮鞋,其中有一双红色的凉皮鞋,天热,又花了三百八!
彩霞一下子变了,整个一个天仙!
若晨拿起那套旧衣裳就要扔,却被彩霞一把夺了回来。敛吧敛吧装进一个袋子,说带回去干活穿!
走着走着,来到一个卖内裤的摊位前,彩霞突然站住不走了。若晨还在往前走,看彩霞站住了,感到有点诧异。怎么不走了?就见彩霞脸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内裤已经破得不行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若晨鼻子一酸,差点没落下眼泪。他深情地看了看彩霞,半天没说话。心想,彩霞跟着我也是太苦了!也是太大意了,怎么就没想到呢?可他什么也没说,转过身来,对那个老板说,请把你好一点的内裤拿过来!那个女老板赶快跑过来,拿过一条内裤,说这是最好的,十块钱!彩霞一看正是这种,自己姐妹穿的就是这个样子的。她看得眼热的不行,可就是买不起。若晨却说,我要四条,希望你能给我打个折!女老板连想都没想,九块,最低价!彩霞不干了,这么贵,我不要了!哪想到若晨“簌”地一下拿出一张大票,甩给了女老板,买下了内裤。
若晨看了看彩霞,发现她还光着脚,没穿袜子。于是又领着彩霞来到一个摊位前,看着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袜子,若晨连问都没问,就跟那个老板说,一样来一双!
眼瞅着要到家了,彩霞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觉脸先红了。若晨,一会儿你可得轻点,我可好长时间没那个了……
三
十天后,彩霞走了。
刚刚送走彩霞,若晨就请王头吃饭。王头高兴,应邀前往。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头有点醉了。若晨举起酒杯说,王哥,实不相瞒,今天我一是来请你吃饭,二是也有一事相告。王头喝得高兴,过去都是他请客,还从来没有哪个民工请他。若晨对他毕恭毕敬,给足了面子,自己像个皇帝一样被捧着,感到很舒坦。于是大大咧咧地问,什么事,说!若晨诚恳地说,我准备搞一个建筑队,也干点工程,筹点钱,想给自己盖个房子。我的那个房子实在不行了,四面漏雨,八处透风。所以我今天特地告诉王哥一声。您是这方面的老前辈了,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一听这话,把王头吓了一跳,酒杯“砰”地一声掉到地上,酒也醒了,像不认识了似的,重新打量了一下若晨,半天没说话。王头想,咳,自己又多了个竞争对手。过了好久,他才叹了口气说,难怪,我看好了,你这个人不是久居人下之人,我早就应该想到。那次去找小姐我就看出来了,你不近酒色,为人大度,必定有大抱负。日后要是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王超然哪!若晨说,那还用说吗?也许是酒多了,王头继续说,不过你比王世龙那小子强多了,跟了我那么长时间,一拍屁股就跑了,要和我平起平坐,自己去当包工头。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还跟我争地盘。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若晨说,放心吧,日后要是有个长进,绝不会忘了王哥!
王头说,你没跟过我,只是偶尔过来帮个忙,完全可以不跟我说,可你却说了,够意思!就从这儿,我得帮你一把,我刚刚搞到一个工程,是个浴池,造价九十万,今天给你了。你刚刚起步,不容易,我不抽头。怎么样?咱哥们够意思吧?王世龙那小子拼命想要,可我就是不给,气死他!
若晨说,要是这样,让我怎么谢你呢?
王头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不能从我那挖人。
若晨答,那还用说吗!
就这么着,若晨当上了包工头,他迈出了自己人生的重要一步。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另起炉灶,他真的开始自己操练了。
下雨了。
这几天的事已经让若晨烦透了。葛福林碰了手,李新云砸了脚,张宗仁的脑袋划了个大口子,还缝了三四针。谁知这两天情况刚刚好一点,又下起了这瓢泼起大雨。下就下吧,可这雨下得也不是时候,偏偏赶到下班以后,人都走了,他刚刚进来了三十多吨水泥。你说他能不急吗?谁都明白,像这样的雨,只要两三分钟,水泥可就全完了。
新疆也下这么大的雨,他有点想不通。这时他正在基建处开会,看到这种情况会也不开了,也不请个假,一头钻进汽车,“簌”地一下消失在风雨中。
若晨飞快地开着车。路上看到张宗仁领着他的那几个小哥们个个浇得像落汤鸡似的,居然还调皮地打着手势做着鬼脸让他停车。若晨理也没理。一群捣蛋鬼!他愤愤地骂道。只要有一会工夫,他们就会唱起来、跳起来,闹个没完没了,一天到晚总想着玩,真拿他们没办法。下这么大的雨也不在工家里好好呆着,还出来乱窜。特别是那个李新云,一个姑娘家也和他们搅和到一起,不自重!
车到工地,雨也小了一些。若晨看到水泥已经被遮得严严实实,不由得舒了一口气。看到他,守卫老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没啥事吧?他问。一切良好!老李答。
水泥是谁盖的?若晨问。
老李答,张宗仁他们盖的!
就那几个捣蛋鬼? 若晨有点不信。
老李说,没错,他们刚走没两分钟,没准你还能赶上!看到若晨有些不以为然,老李接着又说,若晨你是知道的,我的腿脚不好,雨又下得这么大,那么大的一堆水泥,我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要说调皮,他们是有点调皮,爱玩,爱闹,年轻人嘛,可干起活来,那可是一把好手!老李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大门,让他进去。
谁知若晨却转过了身子说,我不进去了!不知咋的,几天来的烦躁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想到刚才张宗仁挡车时的狼狈像,他有点后悔,况且他的脑袋还划了个大口子,该不会感染吧?这几个捣蛋鬼!若晨心疼地骂道。明天一定给张宗仁放几天假,让他伤好了再上班。他想。
雨停了。天边露出了一片红红的晚霞,是那样的艳丽、多彩、迷人。周围的楼群、街道、树木以及一切的一切都被这场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酷热没有了,气温变得特别凉爽宜人。三年了,若晨还很少这么细心地观察新疆这片土地,原来也这么美!
刚刚起步包工程,若晨心里没底。别的老板从来不干活,可他不,一天到晚忙得脚打后脑勺子,解决生产上的难题,协调各方面的关系。手推车坏了,他就修;扎了,他就补。需要吊车上大梁,他就提前去预约。可只要一有时间,就和工人一起干活,哪里需要哪里去,都是下死命地干。要是加班晚了,他还买来酒肉和大家一起吃,所以大家都很愿意跟他干,干起活来也特别卖劲。
这天工作正忙,赵若晨却忽然失踪了。若晨急了。两天了,他派人四处寻找,可一点音信也没有。
赵若晨是技术大拿,干过瓦工、电工、钳工,是个多面手,什么都靠他来修。这不,他走没两天,震动棒坏了三次,拉钢筋的卷扬机坏了四五次了。那台搅拌机的皮带不知断过多少回了,能对付过今天算是不错了。正在这时,就听“啪”地一声响,皮带又断了。
若晨急了。自己刚刚起步,家底薄,缺这少那,一点小事就可能影响工程进度。没了搅拌机,什么都干不成。工地进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正在这时,就见赵若晨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手里抓着一把皮带……
大家全明白了。
工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赵若晨喘着气,胸脯还在煽忽。看到李新云的饭盒有馒头,抓过一个一口就干掉了半拉。李新云把菜推到他的面前,嗔怪地说,你慢点!
没等说完,另半个也进了肚。
就这样一晃三个月过去了。虽然磕磕绊绊,可浴池还是按期交工。一结账,去掉各种开销,一下子净赚九万多。这把若晨高兴得心惊肉跳。为了以后的工作,他方方面面都作了考虑。给王头一万,葛福林两万,张宗仁一万五,自己只留三万八,还请大家啜了一把。从此以后,他的这两个哼哈二将对他尽心尽力,有个什么事只要说一声,准给你办得利利索索。若晨说一不二。
这是他捞到的第二桶金。
若晨作了个比较,刚来新疆两年才挣了三万六。现在三个月就挣三万八。当包工头的感觉真好,动动嘴,钞票就大把大把地进来了。从此以后他另起炉灶,名正言顺地当起了包工头。
那时大的工程他还包不来,若晨就专捡别人不愿干的小工程。工作中他发现了一个问题,想包工程自己干,就必须要挂靠有资质等级的建筑单位,要不工程是拿不到的,也是无法经过验收的。这就得无偿给人家交管理费。他是个有心计的人,开始注意网罗人才,把一些工程技术人员收到自己的麾下,又经过一年的努力,他的“哈密环宇建筑有限责任公司”开业了!就这样。若晨真的当上了老板,再不是过去的那个包工头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就这样一晃五年过去了,他的公司也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冲出了野马泉煤矿,走进了哈密,来到了乌鲁木齐。他干的一个最大的工程是一个军事工程,造价一亿五。
四
若晨回家了。
这年七月,若晨回到了自己的故乡赵家峪。说来让人难以相信,为了挣钱,若晨六年没回家,如今他回来了,还带回了他的哼哈二将赵若晨和陈宗仁。可若晨没有马上去看彩霞和孩子,却来到陈大爷家。陈大爷孤身一人,因为穷终生未娶。在若晨出外打工的第四年,陈大爷瘫痪在床,屋吃屋拉屋尿。那情景是很惨的。
看到陈大爷的情景,若晨二话不说,命葛福林和陈宗仁把陈大爷抬到外面的树下,然后把屋里所有的东西全给撇了出去。开始修房子,缺玻璃按玻璃,门窗坏了修门窗,重新粉刷了涂料。把三个人整得浑身是土。除了牙是白的,整个成了一个土人。又让葛福林去买了两套被褥、两套衣服,购置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搬来了一个大水缸,还买了一个浴盆。
一个下午,把陈大爷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水缸挑满了水。
看到这些,陈大爷一连声地说,谢谢,谢谢,太麻烦你了,让我怎么谢你呢,这屋里的味儿不好。可若晨不管这些,只管干。然后烧了水,把陈大爷放在浴盆中,亲自为他洗了澡,换上了新衣服。又做了一碗鸡蛋挂面,端到了他面前。看到这里,陈大爷眼泪不停地流。
做完这一切,若晨指着葛福林和陈宗仁对陈大爷说,大爷,这是我的两个朋友,没地方住,就在你这儿先住下,顺便照顾一下您的饮食起居。您先坚持几天,我要盖房子,等我把房子盖好了,就接您到家去,以后咱们一起过。陈大爷泪流满面地说,不用不用,这儿就挺好!若晨说,用,就这样定了!
若晨又对葛福林和陈宗仁说,现在我把你们两个工作安排一下。你们就在这里住下,自己做饭吃,顺便照顾一下陈大爷。这里条件差,克服一下,没办法,赵家峪就这么个条件,我家还不如这里。晚上,陈大爷吃喝拉撒睡由你们负责,一人一天五十元,一个月一千五,从今天算起。白天,你们另有工作,算正常出勤,有一天算一天。陈大爷白天不用你们管,我让彩霞过来,但三顿饭由你们负责。你们做饭的时候,给陈大爷带上一点就行了。
不知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若晨面色铁青,一脸生气的样子,把俩人吓了一跳,陈大爷也吓了一跳。以为若晨要打他们,可也让两个人心里也着实高兴了一番。心想,吃饭不要钱,双份工资,干赚!
第二天一早,若晨来到自己的母校赵家峪小学。这里有七百多个孩子,都在放暑假。他四处看了看,到处破旧不堪。往里一走,看见有两个人正在和泥修补教室,天热,他们一头雾水。二人是学校老师。男的叫郭新林,女的叫祁子青。二人在这里已经工作了七年。祁子青这个二十九岁大姑娘,为了孩子,累得头发白了许多。若晨告诉他们,我要为你们建一所希望小学。祁老师一听就哭了。为了孩子的安全,也为了老师的安全,二人放弃了暑假,一边正在为这件事多方奔走,一边就自己当起了泥瓦匠。可她还有点不信,祁老师在心里说,他有那么多钱吗?但若晨并不解释,只是告诉她,为了不影响孩子的学业,希望你组织同学赶快把南边的房子腾出来,北边的房子可以暂缓,但也要抓紧!
祁老师没想到,教室还没腾完,若晨的推土机已经开到了跟前,腾空一间就被推倒一间。紧接着,就见一车车砖、水泥拉了进来,学校开工了!
若晨让陈宗仁担任赵家峪小学工程的工区主任,总负责。
学校开工了。
有人说了,这若晨刚从新疆回来,什么什么都没有,怎么干,拿什么干,用嘴吹气吗?
其实现在干工程已经和过去有很大不同。你什么都不必有,有钱就行。需要什么就到租赁站租,缺什么就租什么,租赁站巴不得你去租他的东西。需要人手,你招就是了。只要把钱给到位,拿棍子打都不走。推土机就更甭说了,讲好了价钱,你什么都不用管。一会功夫,准给你推得平平的。然后推土机师父又是敬烟又是递水地给你献殷勤,赵老板,下次有事可一定要关照一下你大兄弟!
做完这些,若晨来到村主任赵宝仁家。二话不说,大气地把两条烟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嘎不溜脆地说,我家那个破房子已经实在不行了,再不翻修那是要死人的!
赵宝仁刚刚吃过饭,剔着牙。一听这话,马上明白了,若晨要盖房子,想让我给他提供点方便。若晨就住在赵宝仁家的后面。可他并不把这当回事,只是用眼角瞄了瞄那两条烟。心想,这两条烟还不错!于是慢腾腾地说,好啊!若晨,这几年发了吧?若晨说,发到是没发,就是挣了几个小钱,想把房子翻修一下。我马上就要动工了,以后这砖呀瓦呀,车呀马的,免不了要越界,会给你带来一些不便,好在时间不会太长,请多多关照!
你也想盖个大的房子?赵宝仁截住若晨的话有点轻蔑地问。
没办法,他历来瞧不起若晨,太穷。他就这么个人,说话总是带搭不理的,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觉得谁都可以发财,就是这若晨不大可能,算来他们还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可若晨不管这些,快人快语地答,谁不想住个大房子?赵宝仁问,那你看我的这个房子怎么样?赵宝仁想耍他一下,也想趁机显摆一下自己。这是他的骄傲,一砖到顶的大瓦房,在赵家峪首屈一指。
哪想到这时若晨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若晨了,这样的房子他还看不上眼呢!
若晨瞥了赵宝仁一眼。诧异地问,怎么,你想卖?听到这里,赵宝仁眼睛发亮,挑衅似的说,想卖!若晨问,多少钱?赵宝仁漫无边际,十八万!真的?若晨问。赵宝仁满想着把若晨吓住,也就拉倒了,其实他从来没想过要卖房子。哪想到若晨已经顺着秆子爬上来了。这时赵宝仁眯起眼睛看了看若晨。心想,看来这小子是发了,让我再逗一逗你,谅你也买不起。于是就说,对,就十八万!没想到若晨一点不打嗝地说,如果你真想卖,我买了!听到这句话,让赵宝仁着实吃了一惊,不由得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若晨。
彩霞一看若晨想买,在一旁不干了。赶忙说,我说他大哥,俺不要这个房子,俺们自己盖!其实她是在提醒若晨,不要买,不值这个价!
多少年了,赵宝仁嫌若晨穷,不管干啥,眼睛里总是带有一股瞧不起人的劲,如今又旧病复发。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看看,看看,连这么个事也做不了主,还吹什么牛?若晨说,我不吹牛,我真要!彩霞一看不对,若晨真想买,眼看着要吃亏。她不干了,忙不迭地对赵宝仁说,我说他大哥,往多里说,这房子最多也就值个七八万,你可不能没良心!见彩霞揭了底,赵宝仁强辩道,你看看,你看看,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又没强迫你买。我大兄弟说要买,不买就拉倒,真是的!
赵宝仁作出生气的样子。
大哥,这个事我还能做得了主,十八万就十八万,我要了!若晨语气平和但很坚定。
赵宝仁看出若晨要动真格的了。于是问,大兄弟真想买?赵宝仁像是很认真。若晨看着有门,其实他再清楚不过,这个房子最多也就值个六七万。可若晨换了一副神态,好象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大哥,说实话,我压根没想买你的房子。你住得好好的,我买了,你就没地方住了,我只想自己盖一个。你知道我有瓦工手艺,可以省点钱。可大哥要是真想卖,我已经说了,买也可以!说着拽出一支烟来,扔给了赵宝仁。赵宝仁接过烟还想等他给点上,可若晨没有,啪的一下自己点燃了香烟,然后把打火机扔给了他。
若晨不再说话。
不得已,赵宝仁自己点燃了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沉吟了一下说,若晨老弟,说实话,你没想买房子,我也没想卖房子。不过话赶话,我已经说了,你要真买,我就真卖!若晨思索了一下,然后爽快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也说了,你要真卖,我就真买!
一下子俩人摽上了劲儿。
赵宝仁想,满打满算,最多七万我就可以盖一个比这好得多的房子,就可以净赚十一万。天哪,十一万!
就自己一年那么点钱,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挣不来。虽说当了这么个村主任,就那么两三千元存款。要是把这些钱存入银行,一年光利息就四五千,存个十五六年,差不多就可以翻番,划算!可他生怕自己吃亏,看样子若晨真想买。于是又说,卖是真想卖,不过我还想把价格再抬高两万,二十万,凑个整儿,图个吉利!说完挑衅似的看着若晨。其实他把价格抬高两万只是试探,要是不行,不要说十八万,十七万十五万也可以成交。这个便宜他是一定要占的。这时若晨好像有点犹豫了,可不大一会儿又像有点不情愿似地说,好!二十万就二十万!赵宝仁大喜,没想到若晨还挺爽快,可他还有点不满足。不——过,赵宝仁拉长了声音说,根据村里的规定,一个人不能占着两套宅基地,你那个房子得无偿交给我!若晨只回答了一个字,行!
其实他是想把赵若晨的房子推了,在那里重盖,只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下赵宝仁高兴了。我可要现金?可以!若晨答。赵宝仁深怕若晨反悔,当下请人写了字据。说好三天后,赵宝仁将这所房子交给若晨。若晨预付现金六万,余下的十四万在赵宝仁交房子时一次付清。如赵宝仁按时腾出房子,若晨不能按时付款,若晨这六万元永归赵宝仁所有。若晨不顾彩霞反对,交了定金,双方成交。
要说这赵家峪是个大村子,有三千多口人,赵姓人家多。要是掰扯掰扯,差不多家家户户都能攀上亲,消息传得很快,早上发生的事到不了晚上就已经家喻户晓。这不,这天早上一起床,消息传开。若晨那个经常穿着露肉裤子的穷小子居然买下了赵主任家的那套大房子,二十万!
若晨买下了赵主任家的那套大房子?
这件事立刻成了爆炸性新闻,在村里引起了轰动。二十万哪!人们奔走相告。说实在的,在每一个赵家峪人的眼里那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好在这时人们还不知道希望小学也是若晨出钱建的,要是知道了还不知会咋样。
乡村的宁静被打破!
第四天,在一片爆竹声中,赵宝仁的新居开工了。
赵宝仁认识的人多,门路广,又是村主任,帮忙人很多,工程进展自然也很快。人们不禁赞叹,到底是村主任,看这架势用不了一个月,一套新居就会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到那时管保让若晨妒忌得眼睛出血。到底年轻啊,花的钱也太多了,整个一个大傻帽!
万没想到,赵宝仁这边刚刚开工,若晨那边就传来铲车的轰鸣声。等人们出去一看,不由得都瞪大了眼睛,惊得连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原来若晨竟然一口气推掉了刚刚买下的那套一砖到顶的大瓦房。随着铲车的轰鸣声,一会儿功夫就把那个宅子夷为了平地。
这么好的房子,一砖到顶的大瓦房,造孽呀!
若晨推掉了二十万!
紧接着,就见一车车砖、水泥、沙子被拉了进来,半天工夫就把周围堆得像小山一样。看这架势连傻瓜也明白了,若晨这是发了。他要盖更漂亮房子,赵宝仁那套大房子他根本看不上眼。
这一下非同小可,惊得人们连舌头都吐出来了。
最惊奇的当数赵宝仁,他早就看出来了,若晨发了。可没想到发得这么厉害,看这架势至少得有二三百万。赵宝仁什么人?他明白,要是没有个二三百万,若晨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等彩霞知道,房子已经被推平。
这几天的事可把彩霞气坏了。她做梦都想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买别人的房子她连想都没想,更不愿住别人已经住过的房子。其实彩霞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把自己的房子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大一些,盖个能遮风挡雨的窝就行了。没想到若晨非要买下赵宝仁那套大房子,一下子多花了十三四万,心疼得她几天睡不好觉。可她扭不过若晨,这些年若晨早已养成说一不二性格。没办法,买就买吧,只好由着他的性子来。彩霞正准备把房子粉刷一遍,拾掇拾掇就搬家,好赖这个房子比原来强多了。可她做梦也没想到,若晨一下子又把房子全推了。
这下可把她气疯了。那么好的房子,说推就推了,你说她能不心疼吗?老实说,现在若晨到底有多少钱她也不知道。彩霞手里捏着二十万。如今买房子花了二十万,又推掉了二十万。里外里,就等于她手里的钱全没了,你说她如何不气?
从县城回来,天已经很晚了。一看彩霞还噘着个嘴,若晨知道她生气了。就问,说吧,啥事?彩霞问,你为啥把房子全推了?二十万哪,那么好的房子,说推就推了,你是疯了还是咋的?
你知道不?赵宝仁那块宅基地值多少钱?
多少?彩霞问。
三十万!
咋能值那么多?彩霞不信。
若晨说,彩霞,我有点累了,咱们床上说。
二人钻进被窝。
若晨这才说,你注意到没有?改革的春风已经刮到了咱们赵家峪。咱这个地方离城里不太远,可也不太近,是个办“农家乐”的好地方。不信你等着瞧,这里很快将成为一块寸土寸金的风水宝地。赵宝仁这块地方临街向阳风水好,发展空间大,以后还会升值。就他那破房子,不要说二十万,白给我都不要!
真的?彩霞问。
真的!要不我能推吗?现在城里人工作忙,竞争激烈,精神压力大。闲暇的时候,都希望到咱这山清水秀的地方来散散心放松一下。所以我想利用这里冬天冷,夏天凉,冰雪特别多的特点,以农家乐的方式,联合各家各户办旅游渡假村。夏天,旅游度假;冬天,滑雪溜冰。还要打出咱们自己的品牌,赵家峪冰雪避暑山庄!
彩霞说,能行吗?来了三个客人,你家也抢,他家也夺,那还不打破脑袋?
若晨说,这个问题我想过了,印一张旅游接待图表,把各家各户的具体位置都标出来。到谁家,由客人自己决定。还要成立一个有全体村民参加的联合体,这个联合体是各家各户的松散联合。有统一的组织,统一的价格,防止无序竞争。渡假村实行吃住玩全包,一条龙服务。价格分三等,一等价一天一百,二等八十,三等六十。谁接待谁受益,收入归自己。要是各家各户一个月接待十个人,就可以得到一千、八百或六百元收入。一年哪?就上万元。
能行吗?彩霞有顾虑。
能行!若晨充满自信。
可那得多少钱哪?若晨答,我既然敢这么做,就有钱,本来就没打算用你的那点钱,你那点钱是留着给你养老用的。放心吧,这次回来就是要兑现我对你的承诺,给你盖一个一砖到顶的三层小洋楼。原来的房子地基不行,承受不了三层楼的重量,所以必须得推!
是呀?听到这里,在黑暗中彩霞笑了,不由得一下子搂住了他。
还有,若晨挣脱了她说,咱赵家峪太穷了,为了让乡亲们尽快脱贫,我要出资一百万,给咱村造一座桥,修一条路。这几天我一个劲往县里跑,忙的就是这事。
为啥你要出一百万建桥修路?彩霞问。
咱这里交通不便,要想搞农家乐,办旅游度假村,肯定没人来。这是为咱自己,也是为大家。
等咱们的房子盖好后,我还要送你去职业中心培训,学习一下经营管理。还要去学驾照,再给你买一辆小汽车。以后路通了,有事你自己开车到城里办,咱家事以后要靠你多操心!
听到这里,彩霞整个身心都为之震动了。心想,这若晨的本事是越来越大了,已经了不得了!于是充满敬佩地问,这么说给村里引水、建希望小学、修建旅游度假村彩门的事也是你张罗的?当然!若晨答,这是我回报乡亲们的计划。彩霞问,可你又从哪儿弄这么多钱哪?
若晨答,这还用说吗?赚得呗!
彩霞说,是呀?不由得把若晨搂得更紧了。
若晨再次挣脱了她,还有件事得跟你说一下。村东头那个大沙坑你知道吧?彩霞说,那谁不知道呀,不就是前些年各地都在这里取土挖沙留下的那个大沙坑吗?若晨答,就是!我已经把那个沙坑包下来了!承包期十年,一年一万。彩霞说,你可能不知道,你走这些年什么都往里倒,你也倒,他也倒,现在已经成了垃圾场,臭气熏天。若晨答,怪不得我要包那个沙坑,一年一万,把赵宝仁高兴得不得了。
能不高兴吗?乡亲们反响太大,他正在为这件事发愁呢,可你包那个沙坑干什么?彩霞大惑不解。
若晨答,我想把它建成一个垂钓苑,给它起名叫,辽河垂钓苑!
能行吗?水怎么解决?彩霞问。
若晨答,我看了,这个沙坑东西两端距离辽河也就一里来地,可以从两端各铺一条管道。从西边把水注入垂钓苑,要是下雨水多了,还可以从东边把水再放回辽河!
这个坑长三公里,宽二公里,基本是个长方形。我要把它整理成一个规整的长方形。中间正好有一个岛子,长着许多树,这个我们完全可以利用。咱们在上面建一个大亭子,再盖一个餐厅、两间游乐室和一个鱼具商店。夏天估计水可能紧张一些,随便放水恐怕不行。好在咱这雨多,可以得到补充。我初步算了一下,可以蓄水六七百万立方,能建一个很不错的垂钓苑。一年可以产鱼一两千吨,效益也错不了。这个工程很重要,关系到度假村能不能办得起来。所以我决定让葛福林全权负责,你配合一下就行,但你得知道这件事。还有一件事就是种树。要在辽河垂钓苑周围种三排树,树的行距、株距都有严格要求。以一棵树桩的中心到另一棵树桩的中心距离是四米,三排树之间距离是五米。然后还需要在周围拉上铁丝网,立上牌子。上写,水深风大浪高,下水有生命危险!每隔五十米一个。这件事我也安排给了葛福林,但你要监督他办好。
放心吧,明天我就去看看!还没说完,就听若晨已经发出了鼾声。
建垂钓园?当人们知道这件事以后,立刻在村里引起了轰动。有人说,那个沙坑能养鱼,笑话!也有人说,别人可能不行,但若晨准行!可不管是谁,嘴上是那么说,脑子里都有一个疑问,那是个大沙坑,有多少水也给你渗没了,能行吗?
五
赵宝仁的房子已经开工四天了,若晨才动工。真有意思,他们就像开展了一场“劳动竞赛”。只是这竞赛没有什么具体的比赛规则。若晨倒没什么,一如既往地干着。可暗地里赵宝仁却和他摽上了劲儿,惟恐若晨超过自己。赵宝仁想,我都开工三四天了,人家才动工,要是被人家赶上,就太没面子了。我毕竟是一村之长,不能太跌份儿。他想早点完工,拼命往前赶。可若晨的房子就像吹气似的,一天一个样。赵宝仁看似快,今天缺这个,明天少那个,等买回来两三天过去了。若晨什么人?环宇建筑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建筑专家。他的工作有超前性,砖还很多的时候,若晨就可以根据工程进度,预测到砖还可以用几天,什么时候去进?进多少?一共还需要多少砖?怎么个进法?哪的砖便宜?质量好?运输工具怎么解决?费用是多少?搂草打兔子,进砖的时候还应该捎带点什么。这些在若晨心里一本帐。
他特别会算帐,比方说,从赵家峪顾车到县城拉钢筋。看似顾车和钢筋都便宜,可要是加上空车行驶的隐形费用,反而贵。这种事若晨是不干的。赵宝仁就不行了,顾头不顾腚,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水裆尿裤的,跟头把势的,工程进度反而越来越慢。眼见若晨的楼房在哧哧地往上长,可赵宝仁经常在原地踏步。
比如进材料,有时进大了,有时进小了,费时费力费钱。就说水管吧,他进的是铁的,人家若晨进的是塑料的。用的时间长,质量好,不上锈,价格还便宜,环保又卫生。一看不行,赵宝仁又赶快去换,耽误老了时间了。没办法,赵宝仁只好向若晨求助,这回该若晨拿板了,故意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心里却想,你老是牛皮哄哄的,今天我看你怎么说!
赵宝仁有些不好意思地凑上前去跟若晨搭讪,我说大兄弟,忙着呢?若晨说,倒也不太忙,可也闲不着,有事?赵宝仁说,有点事,我的水泥不够了,能不能给我调调急?说着将一支好烟递了上去,又赶忙给点上。
赵宝仁毕竟是村主任,能作到这一步若晨还是有点感动。再说若晨是个热心人,乡里乡亲的,眼下看赵宝仁能降驾屈尊,若晨还是肯帮忙的。可若晨并不说话,对他只是一笑,然后开始拨电话。见若晨不说话,他有点沉不住气了。本来就对自己的低三下四感到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如今看若晨这样,赵宝仁生气了。心想我知道你现在本事大了,可行不行,也有句话呀!
这时电话通了。若晨劈头就问,车到哪了?那边答,快到村口啦?好!你听着,把水泥直接拉到赵主任家,必须按照他的要求,翻到位,要不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然后大气地说,水泥马上就到,你回去等着吧!听到这里,赵宝仁心里一热,有了一点感动。可一想不对,有些事还没弄明白。于是又小心地问,这是多少吨?
若晨答,四吨!
毕竟若晨在外多年,赵宝仁怕上当受骗。忙说,咱们还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明白了好!若晨见他这样,觉得应该让他放心。就说,水泥一吨三百,运费一吨五十,四吨,三四一千二。加上运费四吨二百,共一千四!
乖乖!赵宝仁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笔帐,同样是325水泥,若晨一吨比他便宜五十,运费一吨便宜了二十五。同样进一车水泥,若晨比他足足便宜了三百。
三百!那是钱哪!
赵宝仁想,我一共用了十五六车水泥,要是早让他帮忙,起码可以节约四五千!这若晨可真能啊,已经不得了了!想到这儿,也对自己刚才的小肚鸡肠,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赵宝仁觉得还应该让若晨再帮个忙,求人一回!于是就说,我说大兄弟,能不能再帮我进个三车四车的?若晨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一边把一支“大中华”递了上去,并亲自给点上;一边诚恳地问,除了这个房子你还有别的工程吗?赵主任答,我就这个房子,没别的了。看到这么好的烟,赵宝仁有点诚惶诚恐。若晨吸了一口烟。然后沉静地说,我看了,你的工程快完工了,除了这一车,你再有两吨半足够了。为了以后可能出现的修修补补,三吨绰绰有余,剩个三袋五袋十袋八袋的也好放。整多了没地方搁不说,时间长了就浪费了。这样吧,我抽空再给你进三吨!
一句话说得赵宝仁瞪大了眼睛。不禁有些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再有三吨足够了?若晨答,昨天从你门口过我看到了。赵宝仁问,我看你就扫了一眼?若晨自信地答,一眼就足够了,还要第二眼吗?
啊!赵宝仁一下子惊呆了,心想,这若晨已经不得了了。他终于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和若晨竞争。赵宝仁后来才知道,为了盖好希望小学和自己的房子,若晨特地把自己的铁哥们葛福林和陈宗仁叫了回来。若晨说,这四吨你先用着,等我腾出手来,马上再给你进三吨,保证不耽误你用。现在我要再进一车水泥,马上就得进砖,要不就停工了。
时光飞快,也就一个月,若晨的房子完工了。一座气派的一砖到顶的大瓦房傲立在赵家峪,三层。有史以来,赵家峪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楼房。而若晨的形象也像这楼房一样高高地竖立在赵家峪人的心中。他安排了一下,三楼自己住,一楼二楼都用来接待客人。若晨开赵家峪之先河,第一个树起了农家乐旅游度假的旗帜。这在赵家峪来讲还是破天荒的。而在当时来讲,在全县乃至全省也是不多的。赵家峪的旅游度假开始了!
若晨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居,也取得了这场“劳动竞赛”的胜利。而赵宝仁的房子至少还得两三天。
说实话,过去他常常担心,要是有一场大雨,弄不好会把彩霞和孩子闷死在里面。如今他实现了对彩霞的承诺,盖了一套一砖到顶的大瓦房。若晨也说话算话,真的把陈大爷接回自己家中照料,给他看病,当爹养了。后来奇迹发生了,陈大爷在若晨夫妇照料下,到点就吃饭,到时候就睡觉。饭是饭,菜是菜,给他看病。现在竟然能站起来了,生活能够基本自理了,还可以到附近漫步。
桥造好了!
一群群孩子围着大桥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跑,那个乐呀。他们上学不再难。汽车开进了赵家峪。不管春夏秋冬,乡亲们出门办事变得容易起来。
一座琉璃瓦彩门同时落成,上面写着九个巨幅行书大字,赵家峪冰雪避暑山庄。
在这几个工程中,他雇佣的民工都是自己村里的。对于现代人来讲,干活给钱发工资,天经地义。可在当时的赵家峪来讲,干活不给钱,管饭,大鱼大肉可劲造,解馋。在赵家峪来讲,也天经地义。
不管饭,干着干着,大伙没劲了。哪有这么干的?有的干脆跑了。哪想到等到了月底每个人都得到了一千多块钱收入。钱是最实惠的,大伙服了,这才是市场经济,比中午管饭强。花花绿绿,一大把。事情虽小,让村里的年轻人明白了许多道理,都愿意跟若晨干。项羽有八千子弟兵,若晨没那么大气派,他有八十多子弟兵。这是他的嫡系部队,很能干。而在这些子弟兵当中他是说一不二的,有很高的威信。
喜事一个接着一个,没过多久,学校建成了,困扰赵家峪几辈子的饮水问题也解决了。
金秋了,开镰了,赵家峪大丰收,辽河垂钓苑也完工了。
若晨用推土机对那个大沙坑进行了修整,接着在上面铺上了一层厚度为一毫米的塑料布,防渗漏。然后在塑料布上面盖上了一层三十公分厚的土,接着就开始注水了。这个工程耗资巨大,就是那三十公分厚的土累加起来就达到四十多万立方米。
奇迹出现了。
第一天,大家看到,坑底有了一点水。人们没当回事,以为第二天准给你渗没了。哪想到第二天水不但没少反而多了一些。就这样,二十多天过去了,就见一片汪洋呈现在人们的面前,像海一样,碧波荡漾。乡亲们服了,若晨变废为宝,居然给赵家峪搬来一个大海!
赵家峪变了,山清水秀,景色宜人。就见那庄稼一片连着一片,看不到头望不到边;树木一排挨着一排,多得碰人头撞人脸。置身其中,那铺天盖地的翠绿,浓浓的花香,搅得人心都要醉了;眼下又正值金秋的季节,那火红的苹果、金黄的梨子、翠绿的葡萄有如无数翡翠挂满枝头;还有那漫山遍野的香瓜、西瓜搞得人摘也摘不完运也运不赢;天空中,那大群大群的白鸽演奏着整齐而动听的音乐,鸣鸣地自由自在地飞翔着、跳跃着、翻滚着。一会上,一会下,把赵家峪点缀得分外迷人。
鱼运来了,若晨买了一些活鱼和鱼苗投放到辽河垂钓苑。
垂钓苑上,波光潋滟,水天一色,翠绿铺天盖地。一条条鱼儿欢快地游着,一只只水鸟蹦蹦跳跳,一个个布谷忙忙碌碌,一伙伙游客信马由缰;偶尔有几只野鸭子在里面游弋,时不时还有几只白天鹅飞来,舒展着它长长的翅膀,在低空漫步;无论多热,只要你走近它,一股清凉立刻扑面而来。人们无不惊叹,咋这么快,像吹气,辽河垂钓苑就建成了!随着垂钓苑开张,一个又一个旅游项目在赵家峪出台了,旅游渡假活动在赵家峪一点点地搞起来了。
辽河垂钓苑的建成,给赵家峪带来了一场革命,成了这里一道亮丽的风景。它使赵家峪旅游度假活动成为可能,有了一个好去处,增加了一个景点。人们可以到这里垂钓、划船,到游乐厅玩或在绿荫下谈心、嬉戏。总之水是个宝,树是个宝。只要有了水,有了树,一百个旅游项目也能开发出来,如水上乐园,荡舟、冲浪……
六
又是一年中秋节,农历八月十六。这一天赵家峪竞选村主任。妇女主任谢家英主持会议。张副乡长赶上了,也被请上台。说是竞选村主任,其实候选人只有一个,原村主任赵宝仁。当然票上也有空白,选别人也不是不行。
赵宝仁发表了暂短的竞选演说。然后选举开始,赵宝仁好友史林杰首先站起来,选了赵宝仁。何大宝也投了赵宝仁的票,后来又有三十来个人先后表态,选了赵宝仁,接着大家都不说话了。
说实话,赵宝仁在村里有威信,也确实为乡亲们办了几件事,可在他当政期间没什么大的作为,村子还是老样子。大家觉得应该换个人,可换谁呢?有人觉得应该选若晨,可又慑于赵宝仁的势力,不大敢说。于是有人就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爱选谁选谁。
大家不说话了,看来赵宝仁当选已成定局。
这时何二牛站起来说,让我也说两句,刚才大家选了赵宝仁,我认为选得对选得好,我也同意。为什么?要说他当主任已经十多年了。十多年来,赵宝仁为村里作了不少工作,办事公道,为人正直,功劳大着呢,是个难得的村主任,所以今天我也选他!
何二牛这人五十来岁,为人正直,在赵家峪有威信,有相当影响,号称二主任。他说话有分量,口碑好。赵宝仁为当上这个村主任,在他的身上下了不少功夫。所以他说话了,大家就都不吱声了。
一锤定音,看来村主任非赵宝仁莫属。
沉默……
万没想到,正在这当口赵家峪小学校长祁老师站了起来。对大家说,不行,今天我得说两句!
人们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祁老师和她的爱人郭新林老师也来到会场。说着她走上主席台,对着话筒说,乡亲们,我到赵家峪工作已经十年了,可以这样说,我也是赵家峪人,所以我请求乡亲们允许我说两句话!
听到这里,赵宝仁一楞,随后也就处之泰然。谅你一个三脚踹不出个屁的学校老师,能说出个什么道道来。况且何二牛都说话了,你还能翻了天咋地。确实,虽说祁老师来赵家峪已经很长时间了,可她说话的声音总是小小的,慢声细语,绝大多数人都没听她说过话。现在她要说话,人们无不感到诧异。
这是在选村主任,她没资格!
谢家英上前阻止,却被赵宝仁大度地制止了,让她说!
祁老师接着说,今天我也选一个,这个人就是赵若晨!
一句话,就像一颗重磅炸弹,轰隆一声在乡亲们心中炸响了。大家都在心里说,是啊,应该选若晨。可说话的怎么就不是我呢?乡亲们后悔了。
大家屏住呼吸,开始听她说。
我想先从我们学校说起,再说说这两年咱赵家峪的变化,看看到底谁当这个村主任更合适?
大家知道,前几年我们学校已经不成样子了。到处漏风漏雨,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这可是孩子们上学的地方啊!这时若晨回来了,他找到我,要出资五十八万给我们建希望小学。当时我还有点不信,他有那么多钱吗?可若晨什么也不说,只管干。他自己也在盖房子,可若晨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我们学校。没吃我们一口饭,喝我们一口水。就这样,经过二十八天的努力,学校建成了。接着又给我们购置了课桌、课椅、办公桌及各种办公用品,没耽误同学们一天课。
这两年在若晨同志的带领下,乡亲们的日子宽裕多了。我是老师,那是有感觉的。过去有许多孩子交不起学费(当时还收学费),现在都交得起了。这些变化是哪来的?不用说,乡亲们心里都有一本账。
我们学校的广场不太平,到处坑坑洼洼。若晨谁都没叫,谁也没说,就他自己,一有时间就带上铁锹、镐头和筐子去学校。把高的地方刨开,把土挑到低的地方。然后踏实,踩平。就这样,把那么大的一个广场弄得平平整整。不信请你们去问一问我们的同学,是谁给我们平的广场?
实话实说,这个事不大,工程量也不是太多,可若晨用了四十多天哪,请问这个谁能做到?
听到这里,陈大爷站起来说,今天是选村主任,让我这糟老头子也插上两句!
祁老师说得对,说得好,俺同意她的话。两年多了,若晨光给我们这些五保户捐的钱就有十多万,我们村里的五保户人人都得到了他的照顾?就从这儿,俺也选若晨!
俺是个粗人,不会说个话,就说到这儿。祁老师你接着说。
祁老师继续说,咱们村有一条小河,由于没有桥,给我们造成了很多不便,总是出事。三年级的孩子王小春被突然下来的洪水卷走,连个尸首都没找到;李大婶摔了个嘴啃泥,造成大腿骨骨折,至今还瘫在床上;王大妈在冰上摔了个仰八叉,最后造成股骨头坏死,走不了路了。
大家都希望在这里建个桥,可是多少年过去了,没人管没人问。若晨一回来,就出资一百多万给我们修了路,造了桥,解决了困扰我们几辈子的难题。
乡亲们知道,咱们村东头有个大沙坑,以前还没什么。不想这些年成了垃圾场,粪堆,碎石烂瓦,什么都往里倒。一到夏季,苍蝇一窝一窝的。三伏天,开窗吧,蚊蝇铺天盖地;不开吧,又太热,可把人坑苦了。若晨一回来就变废为宝,把这里建成了辽河垂钓苑。随着垂钓苑的开张,我们的居住环境变了,蚊蝇没有了,臭味消失了。赵家峪变了,变好了,变美了。若晨还出资十多万元,给我们解决了饮水问题,让我们告别了喝涝坝水的日子,吃上了符合国家饮用标准的水;最重要的是,若晨最先提出在咱这儿搞旅游度假村,一手创建了赵家峪冰雪避暑山庄!
乡亲们,咱们都是人,一撇一捺的人。是人就得负责任、讲良心,说真话。赵家峪是个有三千多口人的大村子。这个村主任很重要,我们不能过河拆桥,我们得为村子着想,为村民负责。不能嘴一张,我选谁谁谁。那不行,乡亲们,吃水别忘了挖井人,走路别忘了修路人。请问,是谁给我们建的学校?是谁让我们喝上了这干干净净的水?是谁改变了我们的生存环境,是谁让我们走上了这么平坦的路?是谁给我们造了桥解决了困扰了我们几辈子的难题?又是谁一手创建了赵家峪冰雪避暑山庄,带领我们共同致富奔小康?请问,这样的人不当主任,谁当?
各位领导、乡亲们,不怕大家笑话,还有一件让我特别感动的事,我也想借这个机会说给大家听听。请你们看一看台下的郭新林老师,他是我的爱人,也是我在东北师范大学的同班同学。他苦恋了我九年多,陪我来到赵家峪一呆就是七年。若晨刚回来那年,他已经三十岁。为了我,也为了赵刘家村的这些孩子,郭新林不顾家庭的强烈反对,放弃了年老的父亲,离开了多病的母亲,同两个哥哥两个姐姐翻了脸,离开了条件优越的雾水市,来到了咱赵家峪,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了赵家峪小学。生活苦,条件差,没人愿意来。就是来了的人也托关系挖门子走了,可他却坚定地在这里教书育人,无怨无悔。
赵家峪穷,许多孩子买不起书,买不起本,买不起笔。于是他就把自己工资拿出来。没书的,给买书;没本的,给买本;没笔的,给买笔。缺什么,就给买什么。他的水平很高,上课就像讲故事,同学们都爱听。可他自己却什么都没有,穷困潦倒,连个房子都没有,我们没法结婚。说起来你们谁都不相信,这是一个典型的孔夫子,我们俩人住得那么近,却只能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郭新林从来没碰过我一个手指头。他就这么个人,就这么老实。有一句诗是这么说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形容他是再恰当不过了。郭新林像春蚕,如蜡炬,不停地吐丝,默默地燃烧。我不只一次被感动了。说老实话,我尊敬他,理解他,也非常爱他!
听到这里,有人可能会说,他不是你的男人吗?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说他,这合适吗,是不是太有点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味道?
我承认,是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现在我要说,不错,他是我的男人。我不知道我这样说话大家是不是明白,是不是清楚?我所以尊敬他,崇拜他,爱他,绝不仅仅因为他是我的男人,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是我们赵家峪孩子们的老师。
这才是我特别想要说的。
也是在这一年,雾水市新华区区长郭老师的父亲给他下达了最后通牒,要他立刻回长春,如不回就断绝父子关系,现在我就把这封信念给大家听。
新林吾儿:
过去也许你是对的。正因为这个,我已经原谅了你。可你想过吗,你还有年老的父亲,多病的母亲,还有哥哥姐姐,他们也需要你。如今我就要退休了,趁着现在还有权,我要把你的事情办好。现在回雾水,马上就安排你们二人到教育局工作,继续从事你所热爱的教育事业,并且立刻就可以得到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让你们尽快完婚。孩子,回来吧,雾水市的条件起码比赵家峪强一百倍!我们需要你!孩子,现在我转达你妈妈的一句话,你的妈妈让我求你,赶快回来!同时这也是一个父亲对你的要求,回来吧,孩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能够理解你对党的教育事业的一片执着,也能够理解你对那里孩子们的一片深情,可你在赵家峪已经工作七年了。这么长时间,该做的已经做了,该办的也已经办了,也可以了,对得起赵家峪了,对得起赵家峪的孩子了,也该回来了,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现在我以一个父亲的名义,让你带着你的女友立刻回长春,告诉她,从现在起我认她这个儿媳妇。否则,从此以后咱们恩断义绝,断绝父子关系,就当我没生你这个儿子!
情真意切,也够严厉的了,那么我也想请你们听一听郭老师是怎样回答他父亲的?现在我把他给父亲的信就念给你们听。
爸爸:
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儿子,但我永远认你这个父亲,我想回雾水,太想。可是这里的孩子怎么办?这里的孩子离不开我,我所爱的人也离不开我。爸爸,我是不孝的,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这个不孝的儿子。
乡亲们,他就这样回绝了他的父亲。
我们就这样苦苦地撑着,但我已经要崩溃了,要不是郭新林老师,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下去。就在这困难的时候,若晨回来了。他给我们盖了学校,没想到他在给我们盖学校的同时,还专门给我们盖了一套新房,并且给我们购置了所有的生活用品,买了冰箱、彩电、珊瑚音响和联想电脑,连锅碗瓢盆都给我们想到了。还八九次开车到省城,来回就是四十多里,找郭新林的双亲和他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谈心,作他们的思想工作。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奇迹般作通了他们的思想工作,把他们请到了我们赵家峪。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看到我们生活得这样苦,还坚定地在这里教书育人,都被感动了。你们可能不信,他们一家人在一起说说哭哭,哭哭说说,说了一天,也哭了一天,可他们还在说还在哭。
真高兴啊,这么多年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各位领导乡亲们不怕大家笑话,那是我从心底里发出的欢笑,我高兴!
我的亲情回归了!公公婆婆认我这个儿媳妇了,两个哥哥认我这个弟妹了,两个嫂子认我这个妯娌了,两个大姑子认我这个妹妹了。我可以安心地在这里教书育人了。
若晨同志又在百忙之中,自己开车到城里接来了我的家人,亲自为我们主持了婚礼,向我和郭老师致以诚挚的新婚祝贺!乡里的领导、父老乡亲们,我的新婚就是在赵家峪度过的。命运已经把我和赵家峪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赵家峪人。我爱赵家峪,爱赵家峪的孩子,不为别的,就为若晨,我也要为赵家峪的发展贡献我的微薄之力,所以我选赵若晨!现在我想和乡亲们说,从今往后,我也应该算咱赵家峪人,今天这就是我投出的第一票!
随即若晨还请我们这一大家子十七口人,在这里免费玩了三天。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特别是我的婆婆,到了这山清水秀的地方以后,病好多了,坚持要到这里来定居,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所以我想请大家想一想,若晨同志对我是不是天高地厚,我是不是应该好好谢谢若晨同志?可是很遗憾,若晨同志,我不知道我该用什么办法来感谢你,我也没有什么好的东西可以送给你,人说大恩不言谢,所以就让我当着所有乡亲们的面和乡领导的面代表赵家峪小学的全体师生,并以我这个小学校长个人的名义,给你鞠个躬吧,以此表达我对您的深深敬意!
说着,她对着若晨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听她这么一说,若晨有点不好意思,可接过了话头,谢啥,其实我没什么可谢的。要说谢,我们赵家峪所有的人都应该谢谢你,你让全村七百多个孩子有学上,学到了知识,打开了视野。在这里我也想借此机会谢谢你!现在我代表我的儿子、闺女全家人向你表示深深的敬意!
说着,他也对着祁老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说不上为什么,全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两个人的身上,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她!
这是个十分沉静的女人,这是个说话总是慢声细语的女人,这是一个看起来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女人,甚至也可以说真是个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女人,居然能讲出这样一番话。石破天惊,乡亲们一下子惊呆了。不知为什么,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鸦雀无声,静,太静。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怎么这么静啊?人们都在想着什么,回忆着什么,呆了,傻了,忘记了一切。人们在心里说,这祁老师可真是一个正直的人。话不说不明,锣不敲不响。就在这一刻,在乡亲们的眼里,这个女人的形象一下子变得高大了起来。
突然这时何二牛站了起来,大声说到,虽然俺上了几天学,可也算是个粗人,斗大的字识不了几箩筐,不会说个话。不过我还是想补充两句。祁老师说得太好了,她完全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刚才我选了赵宝仁,现在看来确实有欠考虑,毫无疑问这个村主任赵若晨更合适,所以现在我也选赵若晨!
声音不大,可谁也没想到,听到这句话,人们整齐地喊了起来,赵若晨,赵若晨,赵若晨……
一下子形成一片狂潮!
过了好长时间,谢家英问,有不同意的吗?请举个手!唰地一下,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显然一个不同意的也没有,就连那些选赵宝仁的村民也不再说什么,投票过程全省了。
祁老师投出了一票。可是这一票不得了,使竞选村主任的工作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逆转。祁老师一席话,使赵宝仁当选村主任完全化为泡影。
赵若晨被请上台。
当谢家英宣布,赵若晨以全票当选为赵家峪村主任的时候,全场掌声雷动。若晨呆呆地楞在那里,半天没说一句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尴尬地说,我也没想当主任哪!
万没想到,这时候史林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没想也得想,今天就选你了!
史林杰和赵宝仁关系好,走得近。听到这句话,赵宝仁用眼睛狠狠剜了他一下,好像要剜去一块肉。可史林杰却佯装没见。心里却说,哼,别再跟我来这一套,我们关系到头了。以后还得和若晨走近点,我看好了,你他妈的球本事也没有。干啥,还得是人家若晨!
他就这样,谁有权,就往谁身上靠。
夜,深了。
一对儿女已经双双睡去。可若晨还站在三楼的阳台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那轮明月。
看他有些憔悴的面容,彩霞心疼了。这么多年,若晨终日忙碌,很少在家安生地呆过一天,人累瘦了,变黑了。彩霞心想,他累了!于是彩霞说,若晨,咱睡吧!
若晨没有说话,却仍然一门心思地看着眼前的月亮。
看若晨还没有睡意,彩霞不再说什么,也和他一起赏起月来。说来也怪,就见那月亮和自己家的阳台几乎是平行的,好像触手可及。那么圆,那么亮。看得若晨像喝了酒,心都醉了;看得彩霞像吃了蜜,那个甜哪。这让若晨忘记了一切,完全被这迷人的月色所陶醉,竟轻声吟诵起苏东坡的那首《水调歌头》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彩霞受到了感染,好诗,到底是村主任,水平就是不一般!
说不上为什么,望着那大彪月亮,这时若晨忽然想起自己出走的那个夜晚。不由得自言自语,那一年,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月光很明也很亮,我走的!一晃十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像个梦!
彩霞说,可是这个梦做得好,让咱们住上了个大瓦房!
听到这里,若晨不由得心里一动?
于是问,你说月亮是十五圆还是十六圆?彩霞快人快语,当然是十六!你没听人说吗,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不过你甭管十五还是十六,我看顶数今天最圆!若晨深有同感,于是他端起酒杯说,而今天是十六,那就应该是,明月十六有,不用问青天了!
就是!
二人异口同声……
注①,病歪歪的,北方方言,形容终日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