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把她送走,送去南京。南京的音乐学院有专门的钢琴调律专业……他说,你目前学的只是皮毛,要深入学,我教不了你了。珠珠的眼睛里充满疑惑和好奇。眼前这个人,真的要把我送出去?
我听你的,但是……珠珠说。
知道了,但是!他说。
两对眼睛交流了一些意见。他脸色有点凝重,她知道他是爱她的,他也知道她知道他是爱她的。
他定义他们的相恋,是自己在暮春里偶遇的一抹朝霞。他们是怎么就相互喜欢上了对方,总结了一下,是上帝安排。珠珠说她是上帝派来喜欢他的,可能上辈子欠了他好多钱。
他和她本来是压根儿偶遇不到的。
珠珠爸爸一直在上海南桥做生意,临时的家也一直在那里,最近两年才来杭州北郊的余杭区,这是爸妈的老家。依稀记得,外婆家就在东苕溪东岸,但这里现在变成了一个方圆几十公里的工业区、物流区、港区。因为初中毕业成绩不好,区里的普通高中进不去,珠珠就跨过东苕溪,来这里读职业中专,选择钢琴调律专业。这就有了她和他的相遇。
这里钢琴产业非常发达,全国八分之一的钢琴就是产自这里,她觉得这一片河西的土地非常神奇。
两年后,他们两个之间,就发生呢么神奇的事。捋了一下情感脉络,发现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对方一眼。这一眼,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将他俩缠在了一起……
班级即将要去钢琴厂实习,他被邀请来担任钢琴调律实习指导老师。他是在课间随意弹奏几曲,上海滩,梁祝,致爱丽丝,在二三十双眼睛里,投射过来一种令人震颤的光芒,柔和而深远,平淡却炽烈……似曾相识,好像是上辈子的爱人、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就是她。只是一刹那的事,他浑身有一种震颤的感觉。她也说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简直像韩剧。
一种神秘的力量唆使他去查看她的学籍登记表,家庭成员里没有母亲一行。他就从来不向她提及她家里的事。
他好像回到了原汁原味的十七八。
珠珠问他,你十八九岁的时候在干什么,身边是不是有好几个女孩子?
我那时候根本没有故事,他说。
暮春的夜晚,从秦淮河的灯影和熙熙攘攘的人丛里吹来零零乱乱的风,没有东苕溪的风那么清爽,这里的夜也没有东苕溪的清静。他记得那时候东苕溪的夜晚悄无声息,月亮挂在天上的时候,很是娴静,水里一个月亮一晃一晃,和天上的对话,好像要走到一起……
他给她讲故事。
我出生的地方叫溪塘,东苕溪西岸,从这里往下还有八九里的地方,现在是个内河港口。
我们村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山上有柴草,地里有桑麻,田间稻麦一片片,荡里鱼虾一群群。溪塘的对岸,有个小村叫李家墩,人家不多,东一丛西一簇,都建造在大墩小墩上。李家墩比我们穷多了,他们那里的人非常羡慕我们,经常到我们村上来割草,砍柴,但是,就像现在大家抢夺自然资源一样,为了一点柴草,两个村的人经常会发生冲突,我们一些小青年、小屁孩也总要跟对岸的人过不去。
有一回,李家墩的三五个女孩子,撑了一条木船到这边来割草,撞上了也在割羊草的我们。我们就迎上去,抢夺他们的草篰,有一个伙伴直接把她们的船推到了溪里——当时,我们都十四五岁了,喜欢对女孩子搞恶作剧,弄得她们骂骂咧咧、哭哭啼啼,我们就过瘾了,哈哈大笑——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坏?但其实,我是很有同情心的哦。
我后来看到对岸的女孩子们回不去,就游到溪河里,把她们的小木船牵回来,然后她们就骂骂咧咧上了船。
看起来好像大家都有仇有冤似的,实际上,对我们大家一起割草的时候,又要相约到溪边去,还不约而同的朝对面望望,呵呵,她们不敢来了么,哈哈哈哈……
她们不过来的时候,大家对那那些女人评头品足,小琴骂起人来真凶,杏仙哭起来好难看,那个阿花最文气……最后还是那句,她们不敢过来了呢,哈哈哈……
我不知道她们谁是谁。她们一过来,我们的人就靠近过去,她们就躽开去,上了船,早早的,空着草篰回去了。我们都很失望,隔着河大喊,你们过来呀,我们现在跟你们好了……
又是一年的仲夏,她们又撑了一条小船过来割草,双方在河边的桑地相遇了,又相互调白起来,你们那边不长草吗?你们那边草少,养那么多羊干什么?也有口无遮拦的喊道,你们那里穷的话,长大了嫁过来么好了!引来她们叽叽喳喳一片骂声。
在这叽叽喳喳的骂声里,我当时忽然遇见一道神奇的光,在额头的短发下边,一双淳净、明亮的眼睛,飘过来不晓得是刚是柔的眼神,好像一波电流击中了我。那时我十八岁,从来没有和女孩子对接过这样的眼光。但是十来秒钟后,神奇的眼光被一个扎着两扎短发、下面是满篰绿茵茵青草的背影取代,然后,背影游离了我的视线。她们回去了,小船摇摇晃晃地漂向对岸去了……
在秦淮河那边住了两天,他回来了。上车后,接到她的短信:你有东西落下了!
身份证、钥匙、钱包……都在。他恍悟:我都带着了。
她:你好像拿了我什么东西没?
他:下次还你?
她:不用还……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汽车一路颠簸三个多小时,到站,下车,他忽然觉得这里是一块陌地。他相信人是有魂、魄之类的东西的。完美的生命是身、魂、魄住在一起。他觉得,真有东西落在了远方。
他清楚记得,二十五年前,那条小船从溪岸漂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
小船漂到对岸,叽叽喳喳的声音消失在清亮的溪面上,他的魂也被那一双眼睛牵走了。
从此他每次割草,都会来溪边,来到那块桑地。有几次碰到对岸的她们,但没有那双眼睛。他说,你们今天好像少了人?
谁呀?你说谁呀?李家墩的姑娘很警觉:你是说阿花?还是小英?还是金梅……
她们就猜,不是阿花就是金梅?你是不是有意思了?
那个骂起人来最厉害的叫小琴。小琴对他说,你看上谁我给你做介绍!
他就要高中毕业了,要参加中专考试,一到星期天,他还是去溪边割草,或者锄地采桑。面朝对岸,呆望。东苕溪在这一段有八九十米宽,他在溪边逡巡的时候,忽然看见了对岸的她,背着草篰,在溪滩割草。她也朝这边张望过来,半靠在溪滩上,停下了手里的活。
他没敢高喊。她依然朝这里张望……这样的遥望对方,在那个年代,就已经算是热恋了。
“你们,不过来吗?”他终于鼓起勇气,轻声的,又用力的朝她喊了一句。
“你说什么?”她第一时间回答道。
“你们不过来割草吗?”他的声音有一些颤动,好比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坏事,理不直气不壮,心咚咚跳。
“没有船。”她答道。
他愣着,找不出话语来接茬。她要走了,又回转身来,“明天夜里我们村里放电影……”
“哦……放电影啊……放什么啊……”他语塞。对岸那个轻盈的影子已经消失在桑林里了……
回到村里,他到处宣布,明天李家坝放电影,我们一起去。第二天晚上,约了三四个伙伴,撑了一条水泥船过去。电影放啥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找她。他在人丛里搜寻,明明暗暗的银幕反光里,找不那道眼光。
“嘿!你怎么到我们李家坝来看电影?”露天电影场的边上,他与小琴撞了个满怀。
“你们不是经常到我们溪塘来割草么?看个电影算什么?”他说。
“你寻魂一样的寻什么?”小琴说。
“我不寻魂……我找地方小便……”
“哦,你就到我们李家墩来小个便,那我走了!”小琴假装要走。
“慢点呀……”他欲言又止。
“你老实交代,是在找阿花还是小英?”
“我不知道……”他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她扎着两个短辫子……”
扎着两个短辫的叫丽花,伙伴们叫她阿花。
小琴带着他去找阿花。阿花家的门紧闭着,里面点着洋油灯,分明有三五个人在悉悉索索的聊天。
小琴敲了门,阿花的母亲来开门说,阿花今天不出门,家里有事,她已经睡觉了。
“那她现在到底是有事呢还是睡着了呢?”小琴问,“我也有事呢。”
阿花的母亲说,你这个细丫头,这么多事!就关了门。
小琴告诉他,你要真看上阿花,算你有眼光,你要尽快叫你爸爸妈妈托个人过来说说,先下手为强。
他大踏步回去了。电影赛场,伙伴们也找不到了。趁着暮春的月光,他哗哗哗游过东苕溪。
一段时间,他因为忙于复习,没有去割草。他后来考上了嘉兴财校。听了小琴的建议,他壮着胆子,跟妈妈说了,他认识李家墩一个姑娘。
妈妈说,你考上中专了呢?
“这跟你和阿花的恋情有什么关系吗?”珠珠不懂那个年代,她还没生下来。他说,对于那时的农村人来说,考上中专就直接跳出龙门,一跃而成为“街上人”,有多少因为上了户口而终止了恋爱甚至断绝婚姻,现在你既已考上,要去延续还没有开始的初恋,那是近于痴人说梦。被爸爸说了一通:你眼前的世界大得很,你是要有大出息的。
进校前的几天里,他天天去溪边,张望对岸。一直没有看见阿花的影子。他去李家墩找她,只遇见小琴。小琴说,阿花可能已经被她妈答应了人家了,那夜看电影之所以没有看到阿花,是因为她家里来了说亲的人,她妈不让阿花出来。
去学校报到的那天上午,他去东苕溪边的轮船码头坐船。在等轮船的小亭子外面,忽然闪现了阿花的影子。
“你,怎么来了……?”他走过去。
“我,来看看你……”阿花张望着在码头等轮船他的爸爸。
“呜——”轮船靠岸,爸爸催他快点上船。
阿花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裤袋里。
“我给你写信……”他上船了。
他看见她在码头上呆呆的站着,直到码头变成一个小点点,淹没在地平线。
他偷偷掏出裤袋里的东西,那只是一方紫罗兰碎花手帕,没有任何文字,却散发着迷人的清香。
进校的第一天,他就给阿花写信。那时候写信一来一去起码十来天。但是二十天过去,他并没有接到阿花的回信。
两个月以后,他才接到来自李家墩的信,当他迫不及待打开的时候,只读到歪歪斜斜一行字
阿花不认字,你不要再写信来了。
元旦放假回去,他去李家坝找阿花。
阿花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读中专了吗?
他说,我给你写过信,你知道吗?
阿花说,知道的,我爸说了,雨天不要踩高墩,穷人不要攀高亲。你上中专了呀……
那天小琴告诉他,阿花已经许配临平那边的人家了。
故事没有真正开头,就这样结束了。
半年后,珠珠去了上海一家钢琴厂。
在上海国际乐器展期间,两人约会浦东。在绚丽的人间光华里,他们登上了东方明珠塔,俯瞰流光大地。繁华、喧嚣、红尘,一切淹没在无声无息的浮光里。最真实的,是搂在臂弯里的情感。在这样一个高度,全世界都是陌生的,许多关于人世间的记忆,好像都在隔世。不时从这里和那里传来手机铃声,提醒你,并不在异境。
平时有一点恐高,带着一丝丝恐惧,带着沉沉的不安,他带着她下到地面。地面嘈杂喧嚣,但是踏实。
老婆打来电话,你刚才为啥不接电话?搞什么鬼啦?你要去上海找小姑娘,当心我修理你……
四十多岁,老婆好像已经有更年反应了。他们的婚姻,跟多数人一样,说不上美满,说不上浪漫,是粗茶淡饭的那种。老婆没啥特长,帮人家开店站柜台。
“没有什么爱,你们是怎么过日子的呢?”她的字典里,婚姻=爱情,爱情=浪漫。所以她宁可要没有婚姻的爱情,打死也不要没有爱情的婚姻。
她那种好像在聊别人家事的样子,让他内心泛起一阵阵酸楚。
“你当初既然迷上了那个阿花,可是你后来不去找她,是你的不对。”
其实,他是找过阿花几次的的。阿花说自己没文化,配不上你了。他说,现在中老年都在学文化,我教你。阿花说,他们亲都订了,彩礼都送了,无缘无故退掉这门亲,怎么说得过去呀?你那时候早一天来看电影就好了……
“可是什么时候放电影并不是我定的呀。”
“你要真有心,不看电影也可以过来的呀……”
不多时,二十岁的阿花出嫁了。他还在中专里读书。
毕业两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见小琴。小琴告诉他一个噩耗。
阿花在生二胎的时候,难产死了。
故事里的阿花死了,珠珠好像受了极大地震动。他也沉浸到了当时的悲悯之中。怎么会难产,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会难产?她丈夫,一定是个混蛋。
上海回来以后,珠珠QQ一直没上线,他也没有发短信。是故事又勾起了自己对阿花那种尘封的眷恋,还是因为珠珠忽然间变得陌生?
他又回到当初把她送到南京时候心境。珠珠再好,本不该属于自己。老婆再平庸,也是上帝安排给自己的,油盐酱醋里面,蕴含了生活的本真吧。
第二年的初夏时节,珠珠忽然来电说,她要来这里钢琴厂做技术指导,帮他们做调律把关,她在网上订了莫干山上裸心堡的房间,订了三天,她希望他一定上来,她说我和你讲个故事。
裸心堡建在群山环抱的一个山峰上。在崖景套房望出去,蓝蓝的天底下就是连绵起伏青山,见不着土地。他在童话般的山景城堡里,在山顶的无边泳池里,和珠珠一起平视蓝天。珠珠的眼神里,依然还有那种晶莹剔透的闪烁,那种眼神,像是镌刻在了自己的生命力。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明白。酸甜而又负累。他的内心,如眼前的风景,茫然一片绿色,却那样空灵。珠珠说,前段时间她回临平去看爸爸了。
这次来,珠珠要和他讲一件事和一个故事。上次,她怀孕了,怀了三个月,她去医院打掉了,她说她哭了两天。
他像一个脆弱的小男孩,倒在她的怀里,哭了。
珠珠说的另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阿花生二胎难产,送医院途中大出血,医生没抢救过来。阿花的丈夫也经不起这样的打击,卖掉了原来的房子,带着不足两周岁的女儿和母亲,去上海崇贤开小吃店。过了几年,阿花的女儿有了后妈,后妈又有了两个属于她自己的儿女。
阿花的女儿像一株小花,自己生长得很好。
珠珠说,我就是那株自己长得很好的小花。
2018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