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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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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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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墩

杏娥在上海滩闯了二十五年,现在“浙商回归”,也算落叶要归根。

村前和村西的一带连山,只在记忆里了。掩映在山坳里的村庄已经被时间掩埋,长出来鳞次栉比的农家别院,大大小小,高高矮矮。一带连山只剩下一东一西两个小山包,中间是一片人造的荒野和一汪汪矿池。裸露的山石、渣土,等待人类再次处置……

杏娥现在回来,就是要来打理这片千疮百孔的故土。

项目很大,废弃矿山一千五百亩。坑坑洼洼,坎坎墩墩,一切要重新荡平。

和二十多年前一样,这里又一次响起了轰隆隆的挖掘机声,尘土飞扬,车来车往。蜿蜒曲折的小溪小河,逐段逐段被截断,被填埋。远处近处,断断续续、高高低低的土墩,一个个杂树丛,一堆堆杂草丛,被排山倒海式的碾压……

西北方隆起在旷野边上的,是苍苍茫茫一大片杂树。初冬季节的茅草,杂乱的灌木丛,褐黄一片,老树、枯草、死水,构成别样的一道风景。这是一个特大的土墩,原本没有名字,因为那里的茅草长得特别茂盛,村里人就叫它茅草墩。茅草墩呈鸭梨形,面积不大,十来亩。中央隆起,杂树茂盛,四周长满一人来高的茅草。茅草墩周边围绕着一丈宽的小河。以前很少有人上去,因为那里实际上是个坟场、墓地。坍棺材、破坟、骨殖甏,横七竖八,蛇虫百脚特别多,即使在大呼隆开荒造地的年代,人们也没有打它的主意。有几个胆子大点儿的,去割过草,割草的时候,坍棺材或者破坟里总会钻出一条乌梢蛇,或者赤链蛇,或者刺猬,嗖嗖嗖从你脚下窜过。破坟是乌梢蛇的最爱,刺猬喜食白骨腐肉……

镇村干部说,如果把茅草墩连片推平,我们的项目就可以扩大几十亩,直接长深高速的口子。

但茅草墩那边的老坟毕竟有一些事有主的,杏娥说,死者为大,不管是不是有主坟,都应该迁好,弄得不好人家要找上门的……

村镇协调好行动方案,二期开工之前,所有老坟新坟,都要妥善处理好。

阿爸阿妈的坟是合坟,棺材早已经坍塌了。二十五年前,杏娥离开溪塘之前,带着儿子坍坟整理了一通。刨开腐烂的棺材板,捡起一块一块骨头,装进骨殖甏,然后原地挖了坑,将甏埋入土里,二尺高的土堆上种一棵万年青。现在要迁坟,其实很简单,只需刨开黄土,将骨殖甏捧出来就可以。丈夫来福的坟要迁也容易,因为来福死的时候,已经按要求火花了,坟里只有一个骨灰甏。

杏娥看了历本,选了一个适宜的日子,先迁阿爸阿妈的坟。杏娥捧了阿爸的骨殖甏,儿子阿明捧了外婆的骨殖甏,装进汽车后备厢,再步行,将两位老人送到东面那个小山包。

坐南面北,朝向溪塘王家的老地基。大理石铺装,立碑,装围栏,设祭坛。村干部说,这是特事特办的,目前,谁家死了人,骨灰都要求放在公墓或者放进灵堂。

杏娥和儿子阿明,献花,上香,唱喏。陪同的村镇干部也都一一唱喏。想起阿爸阿妈,杏娥抽泣,不免哭出声音来。

来福的骨殖甏也挖了出来,紧挨着阿爸阿妈的新坟,造了一座袖珍小洋楼。

工地上有人闹事了!

一天清早,杏娥在县城的宾馆里接到工程队的电话,说是工地上的路被阻扰,挖掘机和四方牌拖拉机进不了场。杏娥给儿子打电话,也报告了镇里。镇里领导说,你们叫几个保安。

杏娥和阿明赶到工地,那里聚集了二十多个人,人声嘈杂。一辆警车闪着警灯鸣着警笛,挡在工地入口。镇村干部挤在人堆里喊话。阿明让人叫来的三五个“保卫”,戴墨镜,光膀子,反卷着手臂,八字步,站在挖掘机旁……

闹事的气势并不凶。二十来人并非都是闹事的,有看热闹的,有出面说话的。老者说,杏娥是自家村里人,好商好量……

起因是茅草墩上有许多无主坟。现在有人跳出来认,认两三个三五个的都有,都是他们家的祖坟。迁坟费要一万一个,少一分不行。而且祖坟要迁,几个女人哇啦哇啦大哭,哭声震天。

“老子小时候从来没见有人去上坟,怎么现在多出那么些孝子来……”

阿明闯进人群,大声呵斥闹事的几个人。

只见三个四十好几的女人,身穿麻布衣,头扎白布条,腰里栓了麻绳,搬个条凳横坐在挖掘机前面,一边抢天抢地地哭,一边要讨说法,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边上两三个毛头小伙,也配合着女人大吵大闹。

“开当人!想扒我们溪塘人的祖坟!谈都不要谈!”三个女人又拍腿又拍掌,啪啪响,伸手臂,扬手指,“有本事挖掘机从我们身上压过去!”

“开当人”是这里的方言,就是外地人,带有歧视的口吻。

两三个撸起袖子、歪着脖子的小伙子,操着奇奇怪怪的本土口音,嘚瑟的气势,杏娥猜得出他们一定就是这三个“开当”女人的后代。

他们是故意砸场子来的。

杏娥和阿明早别出了苗头。阿明撸起袖子:“我,王永明,祖宗十八代是溪塘人!你们是哪里冒出来的?谁是开当人?”

那几个小伙一起冲上前去,手指直戳阿明,“你骂我们开当人?你算老几?敢欺负我们溪塘人……”

阿明直接伸出手臂,一把推开他们指指点点的手:“你爷我现在来开发溪塘,你们奈何?”。几个保安将闹事的小伙子拖开,将爬在挖掘机上的女人拽下来。

其中一个女人的上衣耷拉在肩上,露出半个乳房。女人大叫:“耍流氓啦耍流氓啦,开发商耍流氓啦……”

一个小伙捡起石块朝阿明砸过来,保安上去一个锁喉。另外一个中分头小伙突然冲进人群中,拔出一把尖刀,直刺阿明。阿明眼快脚快,一脚撂倒了他,中分头扑倒在挖掘机履带上,额角撞破……

阿明站在挖掘机上:“我叫来挖掘机三百块钱一个小时,现在十几台挖掘机停了四个小钟头工,我会找你们算账……”

三个女人气势丝毫不减:“占光我们的土地,赶走我们祖宗,地主婆,地主分子……”

撞破头的小伙被架上车,送去医院。

她们骂杏娥“开当人”是对二十几年前杏娥骂她们的回敬。她们今天来闹事,借机报复杏娥阿明,出出恶气,但敲诈点迁坟费应该是首要目的。迁坟费标准是上几天和村里定好的,老坟三千,新坟六千,已经比惯例高了。要不是如今有“王董”的身份在,杏娥真想直接抽她们。

杏娥从墨镜里瞪了几眼这三个女人,嘴巴鼻孔眼睛眉毛,没一样长得顺眼。不是颧骨高耸,就是虎背熊腰,尖嘴猴腮。杏娥昂着头从她们身边走过,并不理会她们。

杏娥对镇干部说;“我是看在父老乡亲的面子上才来的。无关人员要阻碍项目,造成什么损失我会让律师找他们……”

状态大致被控制了,镇干部急吼吼爬上挖掘机:“王董这个项目,是县里、镇里领导督办的重点项目,重点项目!——乡村振兴!土地是集体所有,使用权流转,是当前政策。我们政府无权卖土地,这是租,租金归村里合作社,合作社是家家户户都有股份的。这个项目一切合理合法。……我现在请各位不了解情况的村民,离开现场,我亲自去村会议室向大家做解释。谁要恶意阻拦工程,我们要采取行动……”

杏娥的命数里,总会有一些磕磕绊绊会从天而降。很多的时候,摔一跤,不一定是因为路途崎岖,可能只是脚下一片烂树叶、一坨狗屎。杏娥算不上大大咧咧的一个,心神飘忽的时候,就可能冷不丁地绊倒于路上微微凸起的顽石。大致来讲,杏娥是相信命运的。她的心一直被一些东西压着、缠着、挤着、绞着。她曾经怀疑自己降生的时候降错了地方,降错了人家,降错了时辰。

生下来不满周岁,哥哥夭了,是不是被自己克死的还不好说。爸妈从此不再生孩子,杏娥在不需要计划生育的年代成了独生子女。妈妈给她算过一命,属老虎,却是一条牛命,要耕耘,要忍耐,要承受鞭笞,承受重压。何以解脱,离祖吃饭。怎么离祖?

杏娥不想“离祖”。那时候,村里有人要开矿了,拖拉机进进出出,打工的人来来往往,杏娥就在山脚边搭了个棚,开小店,专卖柴油、轮胎、馄饨、面条,慢慢地出离了父母双亡的孤苦,感觉身心渐宽。谁想到没来由遇上从天而降的女三个外地女人。前世无冤今生无仇,居然成为杏娥的冤家。杏娥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和别的女人吵架,这三个女人,好像是上帝特地派来和自己作对的,居然撕咬成仇。

杏娥和三个女人的矛盾,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石矿老板发大财,开车运输发小财,有山有地分小钱,小打小闹赚点辛苦钱……杏娥则属于最后一种情况。

穷的时候大家相安无事,有钱赚了,事情就多起来了。

老底子,溪塘的山地都是有主的,比如王家山、张家山、杨家坞……后来全收归公家,再后来又分山,按人头,家家户户都有。杏娥与三个女人的矛盾就源于山,源于因山分红。

这事说起来很绕

首先得说说三个女人是哪儿来的。

溪塘村原本不算穷,也不算富。大家辛苦勤劳一年,刚好够吃穿用度。男人要讨老婆,基本在方圆四五里范围的几个小村坊之间交流,因为实在你也接触不到更远地方的姑娘,大都靠托人介绍。但总有几个“剩男”,逼不得已,讨哑巴、瘸脚、吊眼睛这样的残疾人。自从村里有人开矿,再忠厚老实的也都积攒了几个小钱。这时候一门新的“生意”悄然兴起——有专门的人和专门的线索,从外省介绍年轻女人远嫁到溪塘,三五千块钱。但凡十八九到二十三五岁,不乏读过小学中学的,样貌姣好的,很是实惠,省钱。那三个女人就是姐姐带妹妹,妹妹带表姐,传销一样嫁过来。她们都有裙带关系,哪家夫妻吵架、婆媳不和,一个电话,相互帮衬。

那三人嫁到溪塘,先是做了自个家里的主,后来整个溪塘的大小事情,没她们点头就不行。往往鸡毛蒜皮的事可以将小小溪塘闹个沸反盈天。现在呢,矿越挖越大,山越挖越少,分权分益的纠纷也就多了起来。杏娥丈夫来福已经死了有几年了,来福死的时候,村里的山海没有分,都是公家的,后来分山,杏娥和十来岁的儿子分得两份山地,二者两份山地也在开矿不久就挖掉了,后期的分红就少得很。村里人见杏娥孤儿寡母度日艰难,合计着想从大家的分红里匀出一份给杏娥。杏娥并不接受,靠别人施舍,心里很酸。她想起小时候阿爸常常絮叨的话,我们溪塘王家,从前是响当当有几个朝代。

阿爸说,我们溪塘王家,也不晓得是哪个朝代开始发家的,反正祖上出过尚书、道台、知县、教谕。这些官分别有多大,村里人都说不清楚,也并不深究。长毛造反时候,王家开始败落,一些人五湖四海出去了。清朝末年,零零落落的还有一些王姓人家依然住在溪塘,杏娥娘家就是其中之一。日本人打进来,溪塘的人家被烧掉了十之八九,整个村败落得一塌糊涂。

杏娥爷爷手上,有一幢老宅,光绪年间造,石库门,风火墙,五间三进,叫清德堂。日本人进来那会儿,杏娥的太公在门前摆了一桌茶水,给日本人喝,日本人发善心,清德堂就幸存了下来。但不久又被人烧过。

清德堂被烧是一件很冤枉的事。传说,王家祖上为躲避强盗抢劫,将十三甏银元埋在了清德堂后批的茅房下。杏娥爷爷曾经用山锄铁耙吭哧吭哧挖掘过三天三夜,挖出大大的一个深坑,一无所获。爷爷告诉阿爸,这十三甏银元可能被移至祖坟那里了。阿爸说,宝贝埋在地下,时间久了也会“游走”的。

这个传说自己长了脚,到处走。世道大乱,这传说飘忽到三教九流、游勇散兵那里。有一个后半夜,清德堂大木门“咣当咣当”敲响,杏娥爷爷去开门,是邻村一个青头硬鬼,带了七八个人,举了两三支铳、四五把柴刀,说自己正在“抗日”,为国家卖命,弟兄们要吃饭,要买枪买子弹,需要经费,饿着肚子怎么抗日?没枪没子弹怎么保护你们老百姓?

杏娥爷爷说,昨天有人来过,我家除了这幢破屋,实在没有现洋,要不过几天想办法给你们弄点粮食……

这种勾当在当时叫做“拔财神”。

过了几天,那帮人又来了,杏娥爷爷凑了几个袁大头,一些陈谷。人家嫌少,你打发叫花子么?你这是破坏“抗日”么?乒乒啪啪打家劫舍一通,扬长而去。

爷爷为了自保,暗地里倚靠了山里的另一帮人,也叫什么“游击队”,结果,两帮人是冤家,杏娥爷爷的清德堂就被点一把火,熊熊大火在后半夜照亮了溪塘的天空。

清德堂被烧以后,阿爸的哥哥当了什么兵,立志要打土匪,随部队去了,但一去石沉大海。几年后新四军强字部队打进本地,十五岁的弟弟也跟着走了。不晓得后来哪来的消息,父亲弟弟跟丢了,在大山那里遇上了另外一支野鸡部队,被带走了。那支部队在山区兜来兜去,打打杀杀,不晓得打的谁。这支部队后来跟了“三十六师”。弟弟哪晓得“三十六师”是什么部队,反正没干成什么事,弟弟想逃,又被抓回去。日本人退出后,“三十六师”星散,一部分后被改编……弟弟从此以后没有了下落。有人说去了台湾,有人说在朝鲜战场遇见过他,被志愿军俘虏了……

这些都是传言,从哪传来的?跟十三甏银元一样,无影无踪。

清德堂被点着后,恰巧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烧着的大半坍塌掉了,火也灭了。剩下小半个空壳。

命运更王家开玩笑,本来,银元也好、从军奇遇也好,都是传说,但这些谁都说不清楚的陈年烂谷子和那小半个空壳的清德堂,后来给杏娥阿爸带来了灾难。杏娥家里常有人来抄家,阿爸被反复地盘问,人家没得到实在的东西,就给阿爸戴上“特务分子”、“漏划地主”、“里通外国”这些高帽子。在一个后半夜,阿爸趁家人看管不严,上吊了。

阿爸上吊的那年,杏娥已经十七岁了。

冬至那天,黄昏,杏娥和妈妈站在屋后的山脚边,等阿爸回来。往日也是如此,阿爸被揪到大队里或者公社里去,大致一两天后的黄昏就会被人押回来。阿爸前天黄昏被带去,今天应该可以回来的。妈没有哭,杏娥也没有哭,谁也没有说话,望着通往大队里的那条塘塍,西北风迎面吹来。杏娥说,阿爸回来了,风里有声音了。妈说,你听错了吧?你听错了吧?

风里传过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果然是人声。进村的路口,有两个黑影显现。声音就特别清晰:

“快点快点!一个死样!”声音忽然特别响。

这是民兵排长王大毛的声音。民兵排长平时没有啥事情,但凡生产队里有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上面需要提审批斗游街,负责来回押送。

杏娥和妈妈迎上前去,将阿爸搀扶住。阿爸极其虚弱,只是摇头,没说一句话。

王大毛一声呵斥:“回家好好反省!”自顾自回家。

杏娥和妈妈将阿爸扶到家里。那夜停电,在幽暗的油灯光里,杏娥看见阿爸脸上有一些浮肿,眼睛里露出晶莹而怯懦的光亮,没有眼泪。

后半夜的时候,杏娥被妈妈的大声呼叫惊醒。杏娥冲下楼去,阿爸已经吊在后屋的梁上了,耷拉着脑袋,脖子拉得好长,舌头伸在嘴外……杏娥呼天抢地地嚎叫,整幢破宅几乎有一些震动,整个溪塘村的夜空也被撕裂。为了看护阿爸,杏娥的床早就紧按着爸妈的床,妈妈也始终伴在阿爸左右。阿爸生性软弱,每被拉出去一次,他都要想不开。家里的农药、绳子、剪刀一律被杏娥藏好。那天阿爸被押回来后,杏娥和妈妈也是寸步不离,可就不晓得怎么回事,后半夜杏娥和妈妈同时睡得很死……

阿爸的尸体被抬出来,邻居给穿上寿衣。杏娥发现阿爸的脖颈上有一圈伤痕,是被针扎的伤痕。事后听村里人说,那次阿爸被拉去大队里,挨斗的时候,双手被反绑,脖子上挂上一块重重的木板,木牌上又绑了两块砖头,挂绳里扎进去许多大头针。阿爸眼泪鼻涕直往地下流,支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地。又被人拉起,保持原来姿势,下巴下撑了一个竹竿。

阿妈在阿爸死的当夜就已经哭哑了嗓子,后来呕呕地吐了血。

一年后,阿妈生病死了,是因为吐血。

阿妈是从宜兴嫁到这里的,身体并不硬朗。阿妈死的那天后半夜,刚好上面“刮台风”。妈妈正咳嗽。什么“派”的人撞门进去,只听见“啪”一声响,王大毛被杏娥打了嘴巴。杏娥大骂王大毛,我们有什么罪?我们到底犯了什么法……两个人扭打起来,大毛整个人从木头楼梯上摔了下来。

大毛捂着下身,一声令下:“抓起来,地主阶级,居然打革命同志!”

杏娥就被“刮”走了。

杏娥第三天下午被放回来的时候,阿妈已经死在床上了。阿妈蜷缩着身子,头耷拉在床沿,底下一堆血……

王大毛不久升为民兵连长。

22岁的那年,在邻居撮合下,杏娥嫁给了来福。一个女人家,总该有个人照应,来福家里穷,成份好,是老实人……

来福被拉到杏娥家,算是结婚了。杏娥大哭一场,从此不再与人说话。

来福家是从江北过来的。

民国末年,来福阿爸阿妈和他们的乡亲一样,划一条小船,过了长江,经太湖,沿龙溪,一路南下,讨要生活。白天上岸要饭,晚上用竹笼捕黄鳝。遇有地方百姓收纳他们,就上岸,开荒种地。来福阿爸阿妈见溪塘这里有山有水,有田有地,人也好,就上了岸,搭了茅草棚,定居了下来。

来福娶了杏娥,果然如他的名字,福来了。来福很是得意,逢人就说:“你老婆有我老婆好看么?”

二十出头的杏娥,有模有样,鹅蛋脸,丰盈壮实的身段,白嫩的皮肤,有大家闺秀的气质。

村里好事的人就喜欢调白来福:“这么好看的老婆你守得住么?”

来福咳几声:“村坊上谁要欺负我老婆,我拿把鱼叉叉死他。”

最喜欢调白来福的是金宝老头。来福骂他,你这不正经的老头。金宝老头整日嘻嘻哈哈,拿个老烟管,吧嗒吧嗒吸几口,敲掉烟灰,再掏烟丝摁进烟嘴,这个过程,他会找出许多话题来给大家娱乐:“来福啊,杏娥长得这么好看,你真要看牢点呢!”

来福摇一摇手里的鱼叉:“你空担心思干啥?”

金宝大伯说话:“你这个痨病的身子,一阵风都吹得倒的……”

六年后,来福在一个深夜的睡梦里猝死了。是遗传,跟他阿爸一模一样的死法,一只手捂住胸口,嘴巴裂开,两眼瞪直。死时的年纪也和他阿爸当年差不多。村里人三块五块的凑了些钱,为来福办了豆腐饭。来福死的时候已经时兴火葬。金宝大伯牵头,将来福瘄的骨灰甏葬在茅草墩,砌了砖,盖了瓦。

来福一生就这么了了。金宝说:“也好,也好!”

来福死后几年,村里有人开矿。矿开了好几年,山越来越少。可以用来分红的资源和机会也越来越少。现在村里要分钱,办法是大家随意想出来的,哪家山地被开挖,按照一亩山地一年分红多少计算,但杏娥家的山地开挖不到,就分不到钱。大家考虑到杏娥孤儿寡母的,决意照顾照顾,三个外来媳妇死活不同意分钱方案,认为这是侵占了他们家的权益。

这事说起来还是很绕。

因为来福家原来是江北来的,没山没地。杏娥娘家呢,曾经有大片的山,就在火炉山的那边,金宝大伯可以证明。王家本来有不少田地产业,一九四八年的时候,杏娥爷爷哪里得了信息,将大部分田地山地送了人。爷爷只留一小块山地,三亩薄田,还有茅草墩那边一块坟地。山地那儿在几年前开了防空洞,军事设施,不能开矿,不能开矿杏娥就分不到钱。

村里人决议要在各家的分红里匀出一点,三一三十一多凑一份给杏娥。大家都同意了。

大毛说:“这些山么,本来是地上长出来的,村里人平摊摊,每家也摊不了几块钱……”

金宝大伯也说:“山地是国家所有的,开了矿,老百姓应该家家都有份。”

按照村里的规定,这个议案要各家签字才能生效。签了十之八九,这事就搁浅了。搁在那三个外地媳妇那儿。

三个女人跳出来:“谈都不要谈!”

村里的会议上,三个女人的声音盖过了大家的议论。你们谁愿意捐钱你们自个儿直接捐,拉着我们穷人家干啥?我们这么穷,你们谁愿意捐啊?你们个个说轻巧话,我们老家有的是山,可是我们那边分不到一分钱了啊,你们说我们嫁到这里不到五年,每个人只分得一半钱,这不是欺负外地人吗?你们这是欺负老区人民吗?地主人家,过去压迫我们剥削我们,现在世道不同了,谁也别想剥削谁……

三个女人的气势很足,村里人暂时拿不出说辞。女人们的丈夫也不敢签字,谁要签,她们就撕协议,要离婚回娘家。

事情闹到村委会,村委会说,村民自治,你们自己定。

大毛说:“还是让镇里的领导拿个主意……”

“到北京都不行!”三个女人们斩钉截铁。

杏娥火了。我们全村人都同意了,你们跳起八只脚干啥?谁要向你们讨饭啦?我们王家有山的时候你们草都没有一根……

接下来就是对骂。杏娥骂她们“开当人”,溪塘村用不着你们做主!你们都是自个儿走上门的货,没有哪家用轿子抬你们来溪塘的,也不是哪个娘舅抱你们来的……

三个凑到一起是怎样的气场是可想而知的。他们晓得“开当人”是鄙夷的词语,也晓得女人自个儿“走上门”去夫家是一种耻辱,就一齐上阵与杏娥扭打起来,抓头发,撕衣服,扇巴掌,混打成一片。你这个破鞋,你这个江北人,你这个地主婆,你这个婊子……

七八个男人拉都拉不开。几个女人衣衫零落,奶子晃荡晃荡露了出来,弄得男人们尴尬不已。一旁几个老妇人啧啧啧:“作孽啊……作孽啊……”。

要是来福没有死,这时候来福一定会操起鱼叉,与三个“犊逼”拼命。

“啪”,一声巨响。正在没人控制得住局面的时候,大毛拎起拳头,往桌上打下去,“操那个娘,没有王法啦!天倒转啦!”四仙桌当场被劈成两半,打毛顺势有操起一块木板,噼啪一下敲在坍塌的板桌上,木板弹起,砸在其中一个女人身上。

三个女人骂骂咧咧,离开时丢下一句话,“让我们吃亏,谈都不要谈!”

大毛骂道:“瘟娘儿做主,村坊要倒灶了!”

大毛不发火已经好多年了。

杏娥没有赢。倒是自家门前被泼了几次粪水,门框上还被插了一把草刀。

金宝大伯叹息道,山开掉了,溪塘的风水就破掉了。溪塘村原来在“龙爪”的胳肢窝里,现在“龙爪”的脚趾全都被砍掉了,那还有什么风水?

有一个黄昏,杏娥母子俩突然从村里消失。村里人到处找,山上、大树下、溪沟里、龙溪边,没有踪影。有人大骂那三个女人,“弄出人命来,你们也安耽不了!”

天黑时候,大毛一瘸一拐,从卸货码头收工回来,说,你们找杏娥么?她跟了上海大船去了,到上海去了……

杏娥走的时候,只有大毛一个人看见。

大毛在卸货码头的铁皮棚里帮石矿老板发卸货券。每卸一车塘渣,就发给一券,装运的人再凭券向矿老板结账,石矿老板再向装货的客商结账。一条大大的驳船卸下一百多车,就装满了。大毛拿着本本与船老大对账,杏娥牵着儿子,赶往船埠头。

阿明上了船,大毛说,“阿明,当心点。”

阿明没有理大毛,顾自爬上碎石堆,爬过船舱,到船艄那边的舱棚里去了。

大毛问杏娥:“去上海么?”

杏娥说,“倒灶地方,死都要死开去!”

“咯么……几时回来?”

“倒灶人死光了我就回来……”

看见杏娥脸色铁青,大毛没能再说什么。大毛说,“忍得过去就忍忍……”

杏娥瞥了一眼瘸着腿的大毛,进舱去了。

阿明朝大毛呸了一口吐沫,心里骂道:“不是好东西!”

装满了碎石的驳船,吃水很深,沉沉的半浮在龙溪的水面上,露出薄薄的一层渣土碎石,像一片枯萎的大树叶,在水面上缓缓地漂移,漂过溪塘弯,向东而去。

载着杏娥和阿明的驳船淹没在杨柳岸边,大毛一步一瘸,将自己的身体挪回到铁棚。

阿明问妈妈:“村里人说,大毛是个倒灶人,妈妈为啥还要去理睬他?”

杏娥说:“他欺负过你吗?”

“没有。”阿明说,“他总是假惺惺的和我说话,有一次还摸摸我的头,被我犟脱了。”

“我们不管那么多破事,我们去上海……”

幼小的阿明觉得,小小的村坊倒灶人这么多。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大毛是造反派头头,专干坏事,为了升官,专门整人。村里人说外公、外婆都是被大毛整死的。爸爸和妈妈都受过大毛的欺负。金宝老头也不是好东西,只要看见阿明,总要阴阳怪气“哦哟,你这个芋艿头,你阿爸宠不宠你啊……”

金宝老头也太可恶,有一回阿明火了,骂了他。金宝老头回骂阿明“你这个小野种!”

阿明骂金宝老头:“你才是野种”!

杏娥离开溪塘,关于她的传说就悄悄流行起来。大致的情节是杏娥的儿子到底像谁?大毛那一夜一拳打碎了板桌,打碎的是一个魔盒,保存了好久的关于他和杏娥的闲言碎语全都从魔盒里飞出来。金宝、三个女人等,就相当于施耐庵们,将大宋宣和遗事演义成了《水浒传》。演义是这样的——

大毛也姓王,祖上也算溪塘王家的一支,但世事沧桑,王大毛一家早破败零落了。大毛自己也搞不清楚,村里哪几家是本家、本支。那个时代,大家穷,不兴这个。哪怕明明晓得谁谁谁家是同一个太公,谁谁谁家是同一个太太公,也不值什么钱。但大毛一家拥有了一个贫农的好成分,在临县军用机场开工的时候,大毛就被选派过去,干过两年的活,回来也算半个退伍军人,有好事大队里就想着他。据说大毛十五六岁的时候,看中的是杏娥,是年长几岁的女人看出来的。

曾经有人看见小大毛和小杏娥去茅草墩割草,是收工以后的黄昏。他俩是一先一后。茅草墩是什么地方?人迹罕至天荒地老,鬼都爬得出来的,两个小男女敢去那里,你不联想一些事情还真对不住这地方。

因为荒野,那里草多。大毛割草慢,杏娥割得快。杏娥自己的草篰割满,就帮大毛割。一把一把青青嫩嫩的草塞进大毛的草篰。

大毛说,你真好。

杏娥说,好啥。

大毛帮杏娥将满满的一篰草背到肩上,两个人的身体挨得很近,杏娥脸红了。

杏娥说,回去吧。

大毛说,明天来不?

杏娥说,不晓得。

……这是几个大姑娘的叙述,说是她们亲眼所见。

后来,大毛工地上回来,成了村里的“红人”。杏娥家的“成分”问题也被关注起来。村里人觉得,两家成分不搭,小两口要是真成了,是好事,但对于大毛,恐怕要毁了前途……

杏娥说,你们乱嚼舌头。

接下来,杏娥家的倒霉事就接踵而至。先是阿爸上吊,后来是杏娥被“台风”刮走。那么“台风”怎么会刮走杏娥?有人说是因为杏娥作为地主女儿,说过一些反动的话,被上面晓得了。而上面刮杏娥“台风”也并没有严整的逻辑,大概是大队里一个头头摸过杏娥的奶子,被杏娥骂“流氓”,杏娥要说出去,那人就要整一整杏娥。

有一次生产队里开大会,杏娥去得晚了,没地方座,她就撕了一片报纸垫在屁股下面。 结果出事了,报纸反面有最高指示……

有一个黄昏,路人从杏娥家侧边走过,刚巧看见大毛偷偷躽进杏娥家的侧门。大毛去杏娥家私会,一来因为杏娥妈吐血,大毛前去送药。二来实际上大毛去批评杏娥,商量消灾避难的办法。

大毛帮杏娥写检讨:“我写,你抄。”

杏娥妈说:“大毛,你对杏娥好,怕是要连累你。”

大毛说,“我也不晓得。”

杏娥说,“你这样是要犯错误的。”

后来杏娥妈交代说,你们两个的事,先缓一缓,看看形势……

就在这个时候,杏娥家大门突然咚咚地响。有人在下面大喊:“刮红色台风!地主阶级滚出来!反革命分子滚出来!”

然后“刮台风”的人就看见杏娥和大毛扭打,杏娥大骂大毛。大毛从楼上滚下来,紧紧捂着下身,看上去是被杏娥踢了一脚。

演义人的结论是,那是杏娥急中生智,保护了大毛。

地主的女儿,想寻找男人保护,居然寻着了民兵排长,胆子足够大。两个人还你情我愿,偷偷摸摸。好在是露水夫妻,不然大毛怎么升得了民兵连长……这是当时有人猜测,并不流传,否则大毛是升不了官的。

大毛后来和别的女人结了婚,杏娥嫁给了来福。这种传言就僵死了。

另外一个话题,也在杏娥离开溪塘后开始发酵。就是大毛致残的故事。

大毛年轻时后非常强壮,能去军用机场工地干活,身坯不壮实吃得消么。有人认为大毛一瘸一拐,是两个事故造成的。

第一个事故是大毛那天去杏娥家,碰巧遇上“刮台风”。大毛被杏娥狠狠踢了一脚。踢的不是地方,正是他的下身命根处。大毛被踢了一脚,从楼上摔下来,正好满屁股坐在了铁耙上,铁耙的长刺扎中了他的要害,有一个睾丸碎掉了。从此身体虚弱,走起路来总是猫着腰,得了腰子病的样子。

这故事在当时的版本是这样的:民兵排长去“刮台风”,地主阶级反抗,采取报复行为,一脚将革命干部踹下了楼……大毛吃了苦头,后来被提拔为民兵连长。

造成大毛真正致残的事,是后边的另外一个故事。与来福有关。

来福是一条草命。按照“江北人”的惯例,新生儿一生下来,做父亲的就要拎起他的小脚,将他在水里浸一下,为的是将来有个好水性。来福出生在腊月的一个夜里,船舱外飘着雪,父亲照例拎起他的小脚,像拎起一只小狗,将来福在溪水里拎上拎下浸了三次。谁想这三上三下的浸泡非但没有浸出强壮的身体和超人的水性,倒是差点断送了来福的小命。来福从小就得了气管炎、痨病,成天成夜的咳嗽。来福从小就用不着戴铃铛,母亲要找他,只需听他的咳嗽声就可以。来福四岁那年,得了肺炎,高烧不退,昏死了过去。村里人张罗着操办豆腐饭,隔壁邻居都来准备开吃,不料人家刚刚端起饭碗,放在木板上小来福嗯嗯啊啊哭出声音来。豆腐饭变成庆祝大会。来福就这样从小就成为溪塘的一个笑话。十五六岁的时候,来福,佝偻了背,看上去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头。生产队里为了照顾他,从不让他下田,插秧、搬条、捻泥这样的重活,来福从来不会干。就是最忙的“双抢”季节,人家起早摸黑,来福只需在晒谷场上晒晒谷,赶赶偷食的麻雀、鸡鸭——这些都是年长女人的活。

来福是生产队里的开心果,要是哪家夫妻吵架、婆媳拌嘴,只要来福一出现,气氛立马就好了,不需要谁调解。

大家干着活,来福一到,整个田间地头就像鸭棚里跳进来一只大老鼠,嘎嘎嘎嘎沸反盈天。一个老话题是来福到底看见过几只女人的屁股,女人和女人裤裆下面的东西是不是都一模一样……

大家说来福顶多看见过老婆的屁股,老婆裤裆的那样东西,肯定说不清楚。来福就涨红了脸,一边咳嗽,一边和大家争辩。

大家开这种玩笑,是有来由的。一是农人的习惯,成日在田地里,不来点荤段子,太阳不落西。二是来福本人这副身坯和这种性格——

来福十多岁的时候,几个同伴一起割草。邻村一个呆子女人也来溪塘割草,同伴说这是领地被侵犯了,必须采取报复行动。什么行动?去整一下这呆子女人。怎么整?大家认为让她把裤子脱下来,看看她的屁股和裤裆。谁去?大家都说来福胆子最大,来福去。

来福先是不愿意,你们弄怂我。你们胆子这么小么?大家笑来福胆小,没用。

来福不服,咳咳几声,嘙嘙往手心吐两口口水,啪啪几搓:“我去,怕点啥!”来福就拿了草刀,朝那呆子女人走过去。

呆子女人哇哇叫起来,“你是看中了我吗……”

来福举起草刀,大喊一声:“裤子脱下来!不然踩扁你的草篰!”

呆子女人要保护草篰,果真将裤子褪到膝盖那里,“这样好了么?”

来福猫着腰,低了头,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回来就呃呵呵呵似咳非咳一阵笑:“看见了,看见了……”

“什么样子的?”

来福一五一十描述他所看见的情况,黑乎乎的,像个芋艿头……

后来,大家反反复复地问:“来福你是真看见的么?你是编出来的吧?”

来福和大家争辩,一直没有结果。

来福和杏娥结婚了,大家的话题就从那呆子女人那里转到杏娥身上。人家一提杏娥,来福就来劲,满脸潮红,呵呵地笑,合不拢嘴。

“喔唷,来福啊来福,名字取得这么好,真是来福咯……”

“老婆讨得好,身上的肉不多不少……”

来福呵呵笑,努力抿抿嘴:“你老婆身上肉多么……呃呵呃呵……”

“格么来福啊……”每每这个时候,金宝老头就是娱乐档主持人,总要挑一些话题来推高气氛,“格么来福啊,你杏娥夜里和你一道困呢还是分开困的?”

“日日困一道呃呵呃呵不要吃力煞?呃呵我要打鼾的,”来福说,“我老婆困相也不好,呃呵……”

“格么,杏娥的屁股你夜夜摸的了?”金宝老头眼放红光,嘴巴张大。

“呃呵,自家老婆屁股不摸,你摸么,难道呃呵你想摸?”来福显得很得意,嘿呃呵呃呵……”

“格么……”金宝老头不顾来福咳嗽起劲,“你倒说说,你老婆屁股哪个样子,你就说说,大家听听。”

旁边有人起哄,剧情落套:“来福啊,说不定你连老婆身上都没有爬上去过吧?”

来福又争辩:“老子讨老婆么,总要呵呵呵焐脚的……”

老婆的屁股到底白不白,圆不圆,结不结实……大家认为来福从来没说清楚过。来福呵呵骂一句“你们都是掼掉货”。大家“哈哈哈哈”一长串淫笑,本档娱乐落幕。

乡亲们爱开来福的玩笑,是有来由的。

小伙伴十三四岁的时候,裤裆里的小鸟开始长出黑乎乎的绒毛,,从此去溪里游泳就不再光屁股。但来福不是,来福十六岁的时候,和大家游泳依然要脱光裤子,来福认为湿裤子穿在身上湿嗒嗒的,很不舒服,大家于是就没有发现来福小鸟边上长出黑毛来。小鸟也小,比大拇指小一点比食指粗一点,在水里浸泡几分钟就缩成蚕蛹一样一个。来福和同伴相互讥笑,来福讥笑同伴大卵泡,同伴讥笑来福小蚕蛹。生产队里有个畜牧场,养猪。割草的小伙伴大家一起去看公猪和母猪“搭胎”——配种,看公猪呼哧呼哧趴在母猪身上运动。小伙伴的小鸡鸡都会硬邦邦翘了起来,被来福发现,来福又讥笑大家“额呵呵呵,额呵呵你们都是掼掉货……”

来福的小鸡鸡从来没有翘起来过。

后来杏娥生了阿明,娱乐档的话题转到阿明身上,“啊呀,来福总算来福了”。

这是开场白,是伏笔。

来福就扬起头,“嘿嘿,呃呵呵……嘿嘿。”

金宝老头的老烟管在阶沿石上笃笃笃敲几下,再摁进烟丝,点上火,吧唧吧唧吸。金宝老头不紧不慢:“呵呵,来福从此有人叫你阿爸了呢……”

“当然咯,不叫我阿爸叫你呃呵呵叫阿爸啊?”

起承转合,金宝接着话题:“格么,我们倒要问问,你这个儿子你是怎么和你媳妇弄出来的呢?”

“嘿嘿,呃呵呵,你这个老掼掉货……”来福哼哼一声,脸上摊满了憨笑。旁边总有人帮腔:“来福你裤裆里的老屌摸出来大家看看!硬得起还是硬不起?”

哈哈哈哈哈,荡笑中又结束一档节目。

来福骂一句“你们都是掼调货!”反背了手,准备叉鱼去。

叉鱼是来福唯一的爱好。来福的鱼叉有九根刺,中间的一根略粗,稍长,有倒钩。鱼叉柄是一杆竹竿,五六公尺长。弯腰驼背的来福掮上这么长一把鱼叉,撩来撩去,在溪塘是一种风景。来福今天去龙溪,明天去小港,却从来没见他叉到过什么鱼回来。杏娥骂他撩死魂,来福说,“今天一条大鱼,被老子叉牢了,结果额呵呵,犟脱了——这条鱼额呵呵呵真是太大……”

凡是犟脱的鱼都是大鱼。这是溪塘人给来福总结出来的哲理。来福总是壮志未酬,心想总有一天要叉回来几条大鱼,让溪塘人刮目相看,也省得杏娥嘀嘀咕咕。

来福总算遇上一个机会,金宝老头有一次正儿八经告诉来福一个非常振奋人心的信息:在茅草墩的小河里,有一个大大的黑鳢,足有一尺半长,每天在那里游荡,要抓住它,必须要用大鱼叉……

溪塘村最大的鱼叉就是来福的呀!来福就去茅草墩。来福在茅草墩小河边蹲守了两天,没见黑鳢踪影,回来骂死老头金宝骗人。金宝发愿:我要是骗你我将来一定死掉!除非你找错了地方……

来福就信了金宝话,再次带了几个熟番薯,掮了鱼叉,挽起短裤,涉水过去,绕到茅草墩东侧一丛小树后面,埋伏下来,鱼叉架在树杈里,方向直指河面的水草。

黑鳢有了小鱼苗,护游期间是非常警觉的。你要叉到它,绝非易事。来福就不动声色,匍匐在岸边草丛里,静静等待。来福呆了一个半钟头,没见黒鳢影子。

“翘辫子的死老头!”他哼哼骂起金宝老头来。

大约是吃点心时候,来福果然看见水草缝隙里,一群黒鳢苗无声无息游过。来福瞪大眼睛,果然隐隐看见鱼苗过后,水底下,一条一尺多长的黑影在缓缓移动。这黑鳢头果然狡猾,一堆黑醴苗游过,它居然又藏起来,躲在水草下面,若隐若现。哪怕水面一丝微风拂过,它就立刻潜藏到水底……来福纹丝不动,因为刚才没有抓住下手机会,就得等。番薯都吃完了,这黑醴头好像是瞄见了来福似的,居然从此不显形了,真是活见鬼!

眼看太阳西斜,茅草墩的树影斑斑驳驳,凉气逐渐冒了出来。背后的几个老坟,在树荫下透出阴气。微风吹来,坟墓那里发出淅淅索索的声响。

来福依然紧盯着水面,水草摇动,黑影不再显现。背后的坟头,淅淅索索的声响好像愈加分明,来福甚至听见一两声呜呜的鬼叫,不免心里发毛。

来福本不信鬼。现在河面上既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想回去。但是又想,万一我一回去这黑醴头又冒出来呢?这不是白白等了一整天吗?于是再等。

坟墓里面的声音好像愈加清晰起来,是小猫一样的怪叫,细听又没有了。这地方果然有鬼!来福决定离开。抽回鱼叉,刚一起身,水草里哗啦一声,一个大水花,一条大鱼逃走了。

操你娘的!来福骂了一句,掮起鱼叉,悻悻回去。

鬼叫声变成猫叫声一样的声音,一会儿又像是毛毛头的哭声。来福想,鬼叫的声音应该是那种不可捉摸的声音,这一定是哪个装神弄鬼的小赤佬在吓唬人。

来福决定将计就计,要吓唬一下他。来福循着声音发出来的地方,从大树墩后面绕过去,趴下。结果,那边密密麻麻的茅草丛,有一簇在摇动,还有呼哧呼哧的声音,跟畜牧场里公猪搭胎的声音相像。来福猜想是野猪搭胎,嘿嘿,今天要有意外收获。

来福紧握鱼叉,靠近过去。但是来福提醒自己,一定要稳,要是真叉到一只野猪,那我来福在溪塘村就得瞪大眼睛看自己,来福结棍,来福结棍!杏娥呢,就再也不会骂自己“撩死魂”了。

来福悄悄地架起鱼叉,两腿瑟瑟发抖。来福继续靠近茅草摇动的地方。这时候摇动的茅草堆里隐约露出一个光屁股,在一上一下抽动。再细看时,光屁股下面总共有四条腿缠在一起,两条黑乎乎的,两条白白嫩嫩的,黑腿白腿像蛇一样交织在一起。白腿的是女人,被压在下面,白白的奶子袒露在外面,在胸前浪荡浪荡地摇。女人的脸用自己翻起来的上衣遮着。那男人,全身赤裸,趴在女人身上肆意扭动、摇摆,活像一条被捉到干地上的黑鳢头,还像公猪一样拼命朝前拱,朝前拱……来福屏住呼吸,浑身发抖。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事情。他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的“偷亲家婆”、“偷野老子”了,如今总算被我碰上,倒要看清楚是哪对鸟男女!嘿嘿!

“额呵呵”来福终于克制不住,咳出声来。

那对男女被吓了一跳,立马坐起身来。此时来福看清,那男的是大毛,民兵连长。那女的慌忙将衣服从脸上扒下来的时候,来福一震,跳了起来:

“操你娘祖宗……”他将本已举起的鱼叉嗖一下投射过去,射中了大毛的胯部……

来福从茅草墩回来的时候,衣衫褴褛,身上一塌糊涂。他掮着鱼叉,手里扯了一条男人的短裤,哇啦哇啦大叫大喊:

“大队干部,调戏妇女啦……”

“民兵连长调戏妇女啦……”

村里人聚拢来,啥事情?啥事情?说,说清楚。

来福一五一十描述:老子去茅草墩叉黑鳢头,结果操那娘的,这么大的黑鳢头……

“那你倒是看清了?那个女的确是杏娥么?”

“是杏娥,就是杏娥,操那个娘……”

来福咽不下这口气,当时就扯了短裤,直奔大队里告状去,“民兵连长调戏妇女!”

大队干部仔细听了来福汇报,细节地方还特地让来福重复两遍:“这种事情不可以瞎说的。”

为了使证据更加确凿,来福再三强调:“我看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

大队干部不慌不忙,告诉来福:这个事情,我们领导上是晓得了,你放心。但,是不是民兵连长现在不重要了,它只是个虚职,没有权力。倒是你自己老婆被人家困觉,属于家庭内部矛盾。重要的是,你亲眼看见人家男女之间做这个事,什么后果晓得吗?这是一种晦气,大凡谁都不肯的,必须要让人家给你放几个炮仗,才能消消晦气。

“格么放几个炮仗?”

“起码八个,八响!”

来福回来就去找大毛,“你给我放十六响炮仗!”

大毛认个错,递给来福五块钱。

第二天清早,溪塘村里啪啪啪响起十六响炮仗。

大毛当天让赤脚医生包扎了屁股。后来是感染,化脓,吃药,包扎,再感染,吃药,包扎。再后来,大毛就瘸了,老婆女儿鄙视他。

杏娥离开溪塘的几年后,大毛得了破伤风病,死掉了。大毛死的时候,交代家人,死后不想去别的地方,随便找块清静点的荒地——比如茅草墩这样的地方,做个小坟就可以。家人依了大毛的遗愿,草草地在茅草墩做了坟墩。

茅草墩的坟陆陆续续迁出来。现在,茅草墩不再是孤岛,曾经凄清幽远的境地变成一片高低不平的荒地,裸露在光天化日下面。杏娥对阿明说,大毛的坟现在没人迁,我们把它迁走。

阿明问,这样不好吧?这人没有后人吗?

杏娥说,有。

大毛有个女儿,活络得奇葩一样,七八年前远赴广西“资本运作”了,还带了母亲一起去,臆想发大财。后来因为巨额欠款,彻底“飘”掉了。现在大毛的坟要迁,杏娥说我们先宰后奏。

挖掘机刨开一个土墩,露出砌了两尺见方的砖墙,算是椁,里面一个甏,大毛的骨灰。现场只有三个人,开挖掘机的师傅,杏娥和阿明。

杏娥让阿明将甏捧出来。阿明不愿意。阿明让挖掘机师傅用挖机挖出来,杏娥说,这样不好,死者为大,你去。

杏娥的话音很轻,但很坚决,容不得协商。

阿明看见妈妈的脸上蒙上一层灰色,眼光里露出异样的悲悯,还有妈妈特有的那种凶相。阿明迟疑了一会儿,低着头看看那堆新土。阿明就缓缓蹲了下去,两手轻轻扒开甏四周的土,小心翼翼地将甏捧出来,像是捧了一个价值连城的易碎古董。

杏娥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布盖在甏上,一只手在红布上轻轻捂拍两下,像是轻拍将要熟睡的婴孩。

“捧住,我开车”。

阿明嗯了一声,牢牢地抱住甏。阿明忽然觉得,这甏好沉,好沉……

叫来了泥瓦匠,在火炉山那边的山坡上,选了一个偏静处,一棵大香樟树下,开辟一米见方的墓地。这里距离杏娥爸妈的坟墓有二十来米远。杏娥说,大毛毕竟也是溪塘王家的人,祖上我们是一家,坟做好一点,立个碑。

阿明问:“上面怎么写?”

杏娥说:“谁谁谁之墓就可以。”

“落款呢?”

“不要落款。”

曾经闹着要迁坟费的几个,后来都被阿明怼了回去。阿明说,第一,你们说你们是坟主,至少要三个证人证明,证人不齐就得DNA证明。然后,漫天要价故意阻扰工程的,今后园区招工用人、出租厂房什么的,一律不予考虑。三个女人跳了几次,找不到证人,丈夫们不想做DNA,也没能掀起风浪。

金宝站出来说,你们指认的那几个破坟,实际上是江北人的。民国后期,一些江北人和来福家一样,前来江南讨生活。有几家在溪塘住了一段时间,生活过不下去,就回去了。这中间有人死掉了,就被家人草草葬在了茅草墩。金宝大伯年轻的时候,看见过江北人前来捡骨——将死人的骨骸捡起,装入骨殖甏。

如此,杏娥责无旁贷,将几个无主坟迁出,算是对来福同乡的同情。

现在,杏娥投资的大项目,效果图和园区的规划图挂在村口的大型广告牌上。一条大河边上,两座小山一东一西,中间是中心村,一排排别墅,四五幢高楼。村东南有休闲运动场地,村西是老年公寓,黑黑的柏油路纵横井然,菜市场、商店、文化礼堂、中心公园安排在村中央。

中心村新房成本价一千两百元一个平方。村民需拆掉旧房,旧房作价六百一平方,只需补交差价就可以住进新房。

中心村西北大片土地,是村级工业园区。

村里人看见了,谁不心动。

这一天,杏娥想去看金宝大伯。

清德堂遗址那边,有一家作坊式的钢琴厂和一家作坊式的木线厂。按照规划,村里村边的作坊式家庭企业都要集中到工业园区,杏娥和村干部先去村里走走看看,摸摸底。钢琴厂里传出来叮叮当当的琴键声。杏娥走进总装车间,老板也在做工。正在调音的,是曾经大闹工地头撞挖掘机的小伙。杏娥跟老板说话,钢琴产业园建起来后,村里的作坊式钢琴生产企业可以全部搬进去,集约化生产,打出本地钢琴制造总品牌。厂房租金每月每平方米六块钱,前三年不变。老板要预约厂房。杏娥说,肯定会有,园区建起来后,先考虑村里的企业,再考虑非本村企业。厂房可租可买。

调音的小伙见着杏娥和村干部,摸一摸额角的伤疤,笑一笑,没敢说话。

老板对小伙说,好好干,我们准备搞大,说不定哪一天你的五万块钱股金要变成五十万……

小伙点点头,鞠躬。

拐过钢琴厂,一排形态各异新旧错杂的农家别墅,中段是金宝大伯家。算起来,金宝大伯应该九十来岁,溪塘村最年长的老人。

“唷唷、唷”还是金宝老人先认出了杏娥,“杏娥么!喔唷喔唷,难得难得!”。

金宝老人老态龙钟,声音却很爽朗。杏娥陪在他身边坐下,邻居都过来。

杏娥说,“我也快七十了,做人啊,疯疯癫癫就这么老了。”

“你六十七吧,哎呀,王家的囡儿,来,来,坐坐……”金宝感慨万千,“你们王家……”

“王家就那么回事了,现在时代不同啦,做事情做生意的,都是靠大家一起帮衬的。”

“对对,对,到底王家囡儿,知书识礼。”

杏娥找金宝,不只是去聊天的。杏娥要告诉金宝,溪塘村紧邻龙溪,龙溪南通杭州,北通太湖,东连上海、宁波。又靠近长深高速,这里要建一个港口。所以,三五年内,全村要全部迁往中心村。茅草墩那边是中心村和工业园区通往杭州绕城二线出口和长深高速出口的要道。三年以后,溪塘就谁也认不出来了。

不晓得因为兴奋还是感伤,金宝大伯抹了一下自己的双眼,“王家的囡儿,不容易啊,不容易啊……”

杏娥打断了金宝大伯的话,“金宝大伯,都是过去的事啦。”

金宝大伯摇摇头,感叹:“咳,过去了,过去了……”

杏娥告诉金宝老人,茅草墩那边所有的新坟老坟都迁掉了。今天下午在开挖最后一个大土墩的时候,居然发现那是一个古墓。青条石覆盖,里面一具棕红色棺材,还有一块大石头葬在坟墓里,上面全是字。一块墓碑被埋在泥里,墓碑上有“皇清,赠文林郎,知县,王公”这些字。

“那就一定是溪塘王家的祖宗了。”金宝说,“日本人还没打进来的时候,我就听爷爷讲起过,溪塘王家出过能人……”

杏娥说,古墓的事已经报告县里了,县里的专家一定会拿出意见来。

“怪不得过去溪塘如此鸡糟。”金宝感慨。诸事不顺,称为鸡糟。

“怎么说?”杏娥问。

金宝说,“你想想,祖坟那里杂草丛生,满地是刺藜,下小子怎么安耽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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