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文友相约黟县采风,我决定去。为的是心底里的一个念想。
实际上十四年前我去过西递宏村,没留下很深印象,甚至连西递宏村属于哪个县都没搞清楚,这次我却是专为黟县而去。
近几年因为参与一些文化工作,才关注地方文史。上了年纪爱怀旧,从回忆童年到追寻家族历史。我们倪家,太普通。古纸堆里是找不到令人骄傲的东西的。当年考上大学的时候,坊间有传说,过去村里倪家文风好,出过能人。清代一位倪先生,私塾教书,教出了湖州城里钮状元……实在汗颜。
有一次在翻阅康熙县志的时候,有一行字忽然跃然纸上:
倪元佐,四都人,授徽州府黟县教谕。
我如获至宝,这是我了解到的我们祖上最大的官了。
倪元佐是明代天启七年的举人,四都就是我们这个小村。村里三十来户人家,若在明代,至多十几户人家,倪姓则是小村里的大姓,那么,这位举人老爷就是本家祖先了,我且认了。这次去黟县,就是想循着元佐公的足迹再走一遍西递、宏村。
驱车走杭徽高速需要四个多小时,在浙西天目山山脉和皖南黄山山脉的丘陵中间穿行。山形巍峨,山色苍茫。那么,在明代天启年间,通往黟县的路途,八百多华里,又是怎样一番景况?
友人说那时应该是逆富春江、新安江而上。那么,从我们家出来,沿龙溪、运河进杭州,再拐进钱塘江、富春江?中间要换乘几次?要跋涉多少险峻的山路?要多久?有多累?回想自己年轻的时候,连八九里外的一个小山镇都不愿不去,元佐公和我同样的年龄,居然要去八百里外的穷山恶水间当个小小教谕,能笃定光宗耀祖了吗?十年寒窗,然后小成功,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形影孤单的去了,元佐公是义无反顾还是悲戚流连?我不知道。元佐公没有名气,没有留下诗文札记。这次去西递、宏村,也不打算去找有关的信息,因为不会有的。一个教谕,能留下什么印迹?
当元佐公跋山涉水,身心疲惫进到桃源洞,忽然见青山连绵,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这时候,他应该萌生武陵人的好奇陶渊明的兴叹。这样秀丽的地方,远离了喧嚣,远离了纤尘,惬意之情当会油然而生。那么,徽州应该是值得来的,黟县是值得来的。
我们来时,正遇上冷空气呼呼而来的阴冷天。彤云低锁,冷风横吹。整个山间盆地浸在蒙蒙细雨之中。远远近近的树,疏疏朗朗的静默在湿冷的空气里。冬闲的田地,蜿蜒的田埂边,青草微微蠕动,柳枝和枯叶在细雨里打着哆嗦。不远处的山脚下,一处处古村落横亘在树丛里,安详而朦胧,恰似一幅唯美的水墨长卷。这似乎正好形容了徽州古村落本该有的寂寥,当是几百年前的模样了。
远离家人的元佐公当年他来的时候,是不是也遇上如此湿冷的天?然后当他投入静卧在山麓的村落,心里得到的,是不是慈母一样的胸怀,贤妻一样的关爱?那天,他冒着细雨,去宏村看几家私塾,去西递会几位位儒商。宏村早已建成,名声在外。月沼、水圳的汩汩清流,滋润了古村几百年;南湖也建成了,塘堤蓬勃生长的树,遮挡了龟山的赭土,三三两两的,还有一些文人墨客吟哦其间。
那时的村落人家没有现在这样拥挤,村外树林没有现在这样茂密,村边溪流也没有现在这样乖顺……疏朗,曼妙,自由,恣肆是她曾经的性格。
已经有许多人写过这里的粉墙黛瓦马头墙、高墙深巷小窗户,但元佐公却默默地留意于恢弘古建和曲水流觞里的意念、性格和情怀。
月池,居然由一位巾帼起头兴建。因嫌“满招损”,才建了个半月形。西递宏村的许多建筑,建筑里的许多细节,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寓意。水系池沼、门窗庭院、雕梁画柱,一切寄寓,共同建构了人们丰富的文化想象。一座座形制恢宏的祠堂,一幢幢雄伟华丽的牌楼,一幢幢墙高庭深的民居,传承着的,一直是祖先千百年的人文情怀。
那么高的高墙,那么深的深巷,建筑在那么遥远那么闭塞的深山里,主人对于自家的建筑,对于建筑里的家人,无不怀揣着浓重的不安与祈愿。徽商们常年身在异乡,高墙深巷,兴许能够带给自己片刻心安,故乡那种聚族而居的生活形态,大致也成为颠沛流离的生命状态里的一种寄托。
窗户一律建在高处,而且很小。讲解们的解释是一律的:古时徽商云游四海,这样设窗,为防“红杏出窗”。那么,徽商出门的时候,家里的女人只好常年禁闭不出了。这大约是后人的一种猜想和旅游解说的一种噱头。实际上,徽派建筑窗户小的另一种解释是:寓意暗室生财,财不外露。这更恰当吧,你想想,红杏真要出墙,你防得住?深巷里的门总要开的。
那么多的楹联,那么多的题额,铺天盖地的,让游者置身于人文的浩瀚烟海。劝学,明礼,敬业,传道。徽商是勤勉的。贫瘠的山间盆地,没有更多的土地可以支撑不断膨胀的人口和需求。“徽州保界山谷,山地依原麓,田瘠确,所产至薄,大都一岁所入,不能支什一。小民多执技艺,或贩负就食他郡者,常十九。”这是《徽州府志》里的话。徽商们只好常年运销竹木、瓷土和生漆等土产,还经营茶叶、歙砚、徽墨、纸笔。想象一下自宋历明清的物流,再回望黟县四周连绵起伏的高山,你就不难想见徽商起家的何等不容易。这时候你再跨进高高户槛,参观一进又一进一间又一间的房子,你除了喟叹还有什么?徽商是树叶,随风飘零,但古村是大树,一直矗立在这里。他们共同的牵挂,是故里。
幽深的、窄窄的、弯弯的雨巷,偶见几个行人,偶见墙门里摆摊的老人,或者姑娘,林林总总的商品古玩,怎么也掩不住深巷的惆怅与宁静。当你再次抬眼仰望气派而精致的门头,鳞次栉比高耸入云的马头墙,一线线窄窄的蒙蒙的天,绵绵的古意仿佛就随着一条条缓缓的水流,悄悄而来。流水无声无息,从你的脚边,从高墙脚下流淌过去。淌过去的,是水,是时间,她并不留意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永恒的,却是古村的寂寥。假如剔除掉商家弱弱的吆喝,屏蔽掉喋喋不休的讲解,眼前的境况就是我元佐公所体验的了。他那些年来黟县,不一定做过多大事,但他一定带着情怀,如我这样,来过。
据说,入黟的先民,大致来自中原黄淮。进入黟县,过起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日子。怡然、半闲、清心、少得佳趣、枕石小筑,众多的题额和随处可见的东瓶西镜的摆设,是古村先民的内心写照。西递、宏村,是桃源洞里的洞天福地
环绕的水圳冲走的是时间,在古村的喘息和音容里,依然存活着的,是一些信念、情怀。 “孝悌传家根本,诗书经世文章”,古今一以贯之的,是徽州人的某种精神。江南六大首富之一的西递巨商胡贯三,是一位儒商,清代“红顶商人”,曾直言:“以商从文,以文入仕,以仕保商”。徽商的发迹之道可见一斑。不论西递的胡文光、胡文照们,还是宏村的汪定贵、汪思齐们,他们带动了全族发达,也带动了徽州文化。他们一起建构了徽商的生活状态、社会形态。
我原以为如此美轮美奂气宇非凡的徽派建筑群落不曾遭受多少人类的折腾践踏。实际上,非也。这里任何一座古村,都曾经历过沧桑沉浮,自然坍塌,人为失火,也有战火光顾。那种让村落并经由村落发散开去的活力,却如离离原上草,野火不仅烧不毁,反而锻造得更有韧性了。在历史的天空,个人,宗族,也许只是一闪而过的流星,是黑夜里随风飘过的一粒微尘。唯有某种活力永远引领人们向前,方向,是无形无影的未来。
这好比黟县青,质坚,色纯,有韧性,该是徽州文化的精神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