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下起雪来。
然而,城里的雪景,等了好长时间,很难成型。再大的雪,要落地成堆,过程相当缓慢而辛苦。所能构成的雪景的,多是零零乱乱的几何图案,纵横交错的马路和川流不息的车流,将雪景分割成豆腐干式的一方一块的,没有原生态的美,缺乏情趣。玩雪,只能在高楼底下的空隙里,尚未被扫除的雪地上。
我想起故乡的雪来。所谓故乡,只是几十里外的一个小村,烙印着童年记忆的一小片土地。而这几十里,感觉上与几万里相去无几。
村前有山。俞塘山像一位和蔼的仁者,拥抱着小小村坊。村东有溪,龙溪从天目山而来,从古余不溪而来,在村边流淌了亿万年。桑竹连片,小河弯弯,池塘点缀在村中间。
下雪的冬天,就极有冬天的韵味。而小村的下雪,才算真的下雪。
雪在人们的期待中,如期而至。先是小雪花,零零落落,稀稀拉拉在风中飞窜,在冒起袅袅炊烟的黑瓦屋顶盘旋,在随风摇曳的毛竹林里隐迹。不多时,漫天雪花纷纷扬扬从莽莽的天空飘洒下来,密密麻麻,悄无声息,四野也绝然没有杂音,看雪、等雪的人,可以感觉到雪花飘落的沙沙天籁。只有初始的时候,如果夹杂石雪——学名叫冻雨,那沙沙声就显得格外清晰,山脚,溪岸,池塘边,一片来自洪荒的沙沙声,有那么不可捉摸,整个世界静谧无比,小村在这种静谧中,就像熟睡在母亲怀里的婴儿,安详、怡然,她在期待一种情状。
这时候,有叫饿的羊的咩咩声,有飞入屋檐、躲进空楼的麻雀的喳喳叫,是稀稀拉拉的。鸡鸭都归棚了,猫狗也蜷缩到了屋内的某一个角落。昏黄的三十烛光灯泡下面,一家人开始温暖的晚餐。
“要落一告大雪才好!”父亲往往这样说。我不知道一场雪为什么它的量词是“告”。但冬天一告大雪,农人都晓得明年是丰年。下雪的晚上,无论小孩大人,大家都在期盼,明早起来可以看见一告大雪。
天不负人。第二天一早,幼小的我总会被楼下的惊叹声吵醒。
“哇,这告雪落得真大!”
爸爸就一早在屋前房后撬雪。
当我睁开眼睛,屋子里、房梁上、窗户上一片白亮亮的,雪光映射进来,整个屋里都格外亮堂,我就知道这场雪下得不小。
推开窗,廊檐的瓦楞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我家侧边毛竹林,歪歪斜斜,一蓬蓬的毛树梢,顶着一堆堆雪,翠绿的、雪白的两种色彩交错,小山的纯美,近于崇高。竹林以外,山峦上除了散乱的树枝、灌木丛的青黑色,就只剩茫茫一片雪。洁白的小山起起伏伏,横亘在村前,绿植星星点点,洒落在山岗。在两面有山的小村里,屋舍的轮廓,错落有致,呈现在高树下面,呈现在桑地旁边。小小的池塘,静静的透露出清冷的绿色,两岸雪滩的小河,结上了一层绿莹莹的薄冰,龙溪那边,莽莽苍苍,波光粼粼……往往太阳升空,红霞千里,蓝天如碧。一幅原始的村野雪景巨幅画卷,铺展在原野。
雪是儿时的最爱。不多时,大人小孩走到自家的道地上,汇聚到村中间的晒谷场上,打雪仗,造雪桥,相互观摩各家的雪桥、雪菩萨、雪牛……
我们可以穿着布鞋到雪地里去,但如果雪开始融化,地上湿了,穿鞋出去定要被妈妈骂上几句,那只好穿上哥哥的或者爸爸的套鞋(塑料雨鞋),一双小脚伸进大套鞋,空哒空哒,很是滑稽。但若哥哥爸爸的套鞋他们也穿在脚上了,那就只好另想办法,农村的孩子,有的是办法。
最简便的,就是捡两块断砖,垫在鞋底下,用草绳绑住鞋背,就可以出去踩雪了,古人的什么屐,大概也是这模样。奢侈一点的,就是提前拥有长辈做好的高跷,踩着高跷就不怕雪有多厚,泥泞有多深了。
木制的高跷是有等级的。如果家里有木匠家伙或者会一点儿木工活的长辈,做出了的高跷一定会很精致。但是真正算得上高档的,是在高跷的底端钉上一个钉鞋的钉子。钉鞋在我们小时候已经是非常稀有的了,只有过去的“好人家”(富裕人家)有可能会留下一双或者一只破钉鞋。钉鞋下面的铁钉,直径一公分、顶盖厚半公分,钉子长一公分多,钉进木棍,人踩在上面,防滑,还有咄咄的声响,足够威风。因为钉鞋很稀罕,想弄到两个铁钉是不太可能的,所以大多的高跷下面是无缘钉钉的,一般是削尖了木棍,防滑而已,咄咄的声响是踩不出来的。
但是,踩高跷必须手脚并用,两个手就解放不出来打雪仗滚雪球了。所以,那时,特别向往能够拥有一双属于自己的套鞋,哪怕是低帮套鞋。拥有套鞋,就可以四处玩耍,可以去山上用弹弓弹鸟,可以去雪地里扫干净一方地,撒一些瘪谷(真的稻谷是舍不得的),然后放一张蚕匾,用一根短树枝将匾支起,树枝上系一根绳子,人躲在暗处,当麻雀飞来觅食,绳子一拉,就有可能捉到麻雀。但麻雀很胆小,也很机警,一般是捉不到它的。反正,捉麻雀也不是真的为了吃它的肉,好玩而已。
比捉麻雀更具有实际意义、也更刺激的是上山捉鸟,捉山鸡,捉野兽。
下雪的冬天,山上的鸟兽都无以觅食,饿了就出来四处窜。而只要它们出来,总会在雪地里留下足迹。大人们则循着足迹去捉山鸡,捉野猫。我们还小,也拿着弹弓,口袋里装满碎石,预备大干一场。一般必须单独行动,蹑手蹑脚。鸟儿都是非常机警的,一丁点声响都会被他们发觉,鸟儿一旦发觉有异常,一鸟振翅,群鸟四散。那就前功尽弃了。你只能眼巴巴看见一群白头翁、一群乌春、或者七八只野鸽子飞向另一处竹林,另一棵大香樟树。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无数次去山上捉鸟,却从未捉到过。毕竟,鸟是活物,一把弹弓想把鸟打下来,几率实际上非常小。十五六岁那年,大雪下下停停,停停下下,连续下了一个多月,天寒地冻。父亲说,他好像也没遇见过这样长时间的雪天。我家西侧的山,是断头山,断头那边是悬崖,我们称为坍山坳,坍山坳里成堆的雪早已冻成冰块,冰块上面又覆盖了几层雪,这是捕捉野兽野鸟的好时节。
有一次,我还是拿了弹弓,一个人蹑手蹑脚爬上坍山坳,躽到一个大香樟树下,屏住呼吸,寻找树枝树叶间的鸟的影子。果然,发现一只野鸽子,静静的停在我头顶的树枝上,像睡着了一样。我拉开皮筋,瞄准,狠狠地弹射出我的碎石子弹,噼啪一声响,掉下半片树叶。那野鸽子好像瞌睡被打醒,警觉了一下,并未发现什么危险,又恢复刚才的姿势。我继续掏出碎石,拉开皮筋,拉得很长,一松手,只听见吧嗒一下,野鸽子振翅腾飞,同时掉下一根羽毛,落在我肩膀上。它飞走了……
这一回,我断定是击中了野鸽子了。回来以后,我十分懊恼,就差那么点,我要是打中它的头部,兴许就会半死……回想起它惊起飞走的情形,我又萌生另外的想法了,它是不是受伤了?……
爷爷那时在石矿工作,他在石矿上学了一门小技术,制作小炸弹。我经常看爷爷做这种小炸弹。他先将磷黄、硝什么的按比例放在一方油纸中央,再放进捣碎好的瓷碗碎粒,包好,扎紧,大小形状如橄榄,外面再淋上羊油,然后挂在阴凉处,风干。不多时,可以随时随地拿出去,炸野兽。原理我当时就懂的,羊油是为了增加香味,吸引野兽来,野兽一咬,小炸弹里面的瓷碗碎屑会起到点火作用,有火星炸弹就爆炸,瓷屑就成了弹片,小野兽就必定受伤,重则毙命。
有一次,爷爷的炸弹发挥了威力。他是先隔夜在雪地里放了一些炸弹,第二天一早,有人听见爆炸声了,大家上山,寻找野兽足迹,找到了雪地里的血迹,然后循着血迹,血迹的尽头是山坡上的一个破坟。三五个人一起用铁耙山锄,挖开荆棘,刨开坟口,只见一只猫大的野兽蜷缩在两三米见方的墓穴里,大人们一顿毒打,那小野兽一命呜呼。拎出来一看,像小狗,头圆,脚短,毛色棕黄,体型浑圆,身长四五十公分……爷爷说,这小畜生叫做“梛黄”。我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它的真正名字。百度过狗獾,不像。看来是早已灭绝了。
捉住野兽那种兴奋,只是在那个年代,半个世纪了。
不过,下雪的快乐,还在于过年。有雪的过年才有年味。童年时代一切快乐的事情都会在下雪的过年时节接踵而至。敲开薄冰,划一条小船,一家人去爸爸的外婆家,去我们的外婆家。小船,在清澈的小河里、在龙溪里行进,嘎嘎的桨声,漂移在河面。两岸河堤白雪皑皑,两岸青山莽莽苍苍,明晃晃的水面,浮冰闪烁着朝霞的光芒,水波舒展出无数条蔓延的彩带,穿着新年新衣的我们,脸上荡漾起新春的气息……
漫天洒落的雪,给小村披上一层洁白的纱,有一种悲壮,有一种震撼,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可以借着皑皑白雪得到寄寓与宣泄。雪,所承载的,实在太多。
一个大年夜,外面下着雪,我们一家早早吃了年夜饭,妈妈正要关上大门的时候,一条大大花白狗踱进了我们家。是一条陌生的狗。我们有一些慌张,“出去!出去!”喊了几声。
花白狗并不介意,也没有表示什么警觉与恶意,倒是显得非常和蔼慈祥,自己在大门旁边门角落躺了下来。
我非常害怕,怎么办?爸爸说,别赶走它。妈妈也即刻拿了东西给它吃。它则小心翼翼吃了起来……
爸妈说,家里有陌生狗赖着不走,是好事,吉祥的预兆。于是,我们全家特感欣幸,格外怜爱这条陌生的狗。
小村大雪,天地严寒,年味就这样的温暖。
循环往复的季节轮换,雪降雪融,无数次撩拨心底的童年。小村的雪,还在那里吗?
2018年12月9日,昨夜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