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起由来,孩提时代,最崇拜解放军。“解放军”这个概念,在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倘要做游戏,角色分配,谁都不肯当“日本人”、“不好人”、强盗,都争着要做“解放军”。曾经偶尔看见两个穿着绿军装的解放军从塘塍那边走过,田地里割草或者玩耍的小孩,都像见了夜空的“飞星”,欢呼雀跃 “解放军!解放军!我看见解放军了……”
我们是幸运的,和解放军有过非常亲密的接触。那时,解放军在我们村前的那座俞塘山挖山洞——规范叫法是防空洞。一东一西要挖两个。东面的,紧临龙溪只有一里路,西面的在鸡笼山还要过去一段路的龙头山上,东西两个山洞相距大概有三里路。
开始的时候,解放军的部队驻扎在东衡蚕种场,他们先在龙溪那边建造了一个码头,用于军用物资装卸,村里人叫它“汽车码头”。
割草的我们经常去龙西边,看解放军的军舰——我们那时叫它“兵舰”——在龙溪里来来往往。兵舰是青灰色的,非常大,舰首舰尾都有一门炮,炮很多时候是披着“衣服”的,我们看不清。还有登陆舰往来。登陆舰是专门载一些汽车和物资的。它的舰首有一块巨大的板,把扳放下来,汽车就缓缓从里面开出来,开上汽车码头……
汽车码头建好的时候,解放军就一路沿着山坡逢山开路,蜿蜒而上,然后挖洞。我们那时才七八岁,常常看见山上日夜繁忙,炮声隆隆,绿色汽车在山坡上来回穿梭。
解放军要开炮了,“啾啾”的哨声响彻山坞,传遍村坊。这时,我们就躲到大树或者坟墩后面,捂着耳朵,睁大眼睛,听隆隆炮声在山坞和村里回响,看碎石像天女散花一样从山腰飞出,哗啦啦啦阵阵飞响,惊起林鸟一大片,飞得远的石头,居然能够飞到人家的瓦片上……那是一种多么大的威力啊!
我平生会唱的第一首歌是解放军教会的。有一个春天的晚上,解放军在驻地东衡蚕种场放一场电影给大家看,刚刚八岁的我也跟着大人一起翻过俞塘山,去看解放军放的电影。道地上人很多很多,前面是解放军,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齐齐坐在那里,后面和旁边都围着看电影的人。我挤到解放军队伍的旁边,他们是坐着的,所以我可以看清楚心目中偶像,但是他们并不东张西望,我所能看见的,是他们齐刷刷笔挺的背影。
先是教唱一首歌,我们都跟着学。这歌只学过那一次,但我到现在依然唱得完整:
怒火燃烧仇恨满胸膛,
紧握着刀枪斗志昂扬。
美帝苏修狼狈为奸,
魔刀已伸向我国的边疆,
时刻准备打,时刻准备打
……
唱完歌,军民一起看苏联入侵珍宝岛的纪录片,汽车、坦克、装甲车在冰面上冲来冲去、军舰驱赶渔民、向渔民喷水这样的镜头,很清晰地印在儿时的脑海里……
怀旧的时候,我多次在网上搜索过这首歌,都没有找到。我怀疑这首歌是不是驻扎在这里的解放军自创的。
和解放军最亲密的一次接触是在不久后。我们在山下割草,喜欢躽到解放军的工事——山洞附近去。有一次解放军叔叔正好在工事休息,我们就壮着胆靠近过去。解放军叔叔看见我们过去,居然没有驱赶,非常和蔼的向我们招手,让我们过去!
那种欣喜激动是无上的。
解放军叔叔问我们是不是读书了?老师怎么样的?家里有哪些人^
我们一一抢着回答。我们问解放军叔叔,你们是哪里人?记得有一个说是安徽的。
我算个小机灵,在解放军叔叔面前,黑了一下我们的老师:我们那个老师,普通话么都不会说,毛主席三个字么读成毛子杰……
解放军叔叔都笑了,是么,呵呵呵呵……
又要开工了,解放军叔叔要运一些木头和工具到西面龙头山那个山洞去。我们也要去,解放军叔叔居然答应了,把我们一个一个抱上卡车车斗。于是,我们三五个小屁孩,平生第一次坐上了解放军叔叔的军用卡车,悠哉悠哉摇摇摆摆来了一趟远途旅行。
我们帮他们搬木头、拿铁镐、抗撬杠……
这是平生最快乐的一场旅行。
再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解放军居然在我们俞塘这个小村也驻扎了一个排。住在村南一户农户的空屋里。我们原以为从此就可以天天去那里玩了。其实不是的。解放军叔叔非常忙,纪律也非常严。平时我们是不太能够进得去他们的营房的。只有在傍晚,他们从山上下来,洗漱吃饭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和他们聊天。我们很想当解放军,他们说,要到十八岁就可以了。
那时候,我得到了最最向往的一样东西——解放军帽子上的那颗五角星,鲜红鲜红,中间隆起,棱角分明,五角略钝……这是比领袖像章更难得到的一样宝贝!
解放军叔叔天天很快乐的样子。但实际上,后来我们听大人说,解放军在开挖这两个山洞的时候,是牺牲过四五个战士的。这时候,我才想起一些情景。每次山洞开炮,解放军叔叔埋伏在洞口两侧,但常常远远望见,开炮前后,有一些解放军忽然哗啦啦从洞口冲出来,然后洞口被碎石填埋,解放军叔叔又拼命用铁锹刨碎石——俞塘山的山体,并不是花岗岩,都是页岩片石。于是心里非常难过,不知道把我抱上卡车的解放军叔叔是不是没事……
有一个细节,一直记着。
一个清晨,我起床后看见一位解放军叔叔站在我家斜对面的队长家门外。我认得那是雷排长。妈妈起得早,说雷排长已经站了好长时间,他在等队长起床,有事商量。妈说,说不定队长起早干活去了,雷排长却一直不敲门。
爸爸说,那就是解放军的纪律。解放军是不会随便打搅老百姓的。雷排长今天来,大概是和队长商议开炮时,有些飞石砸破民房瓦片的赔偿事宜。爸爸说,他这一生,见过的兵多了,光是俞塘山上,就住过“三营队”、“中央军”,还有各式各样的部队。爸说他还见过广西兵、关东军、新四军、三十六师……但就解放军最最正派。
对于解放军的向往,像烙印,烙在我脑子里。那时,最崇高最远大的理想,就是十八岁后当解放军。从小有点尚武,自制木头红缨枪、大刀、手枪……还自己偷偷在小本本里画一个自己,画上帽子,帽子上画一个五角星,衣领上画上领章……
然而,事业不巧,十八岁那年,国家恢复高考,我投入高考复习,不料一举考中。从此与当兵无缘。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增多,年幼时的情怀被许多别的东西冲淡,甚至于湮灭。
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天,我们去乍浦玩,与看钱塘江那个大喇叭口,看那里的海防遗迹。几个同学在乘公交的时候,上来两位年岁和我们一样的军人,不占坐,站着。不久又上来两位剃着光头的流里流气的青年。不知道这两位仁兄吃错什么药,一上来摇头晃脑冲着两位军调侃。
“唷呵,解放军叔叔!思想蛮好,长得挺刮来……”
“解放军同志,质量可靠,实行三包,不得了来……”
两个二流子一搭一档,三五个回合,两位军人纹丝不动,笔挺地站在那里!
那时我已感觉到火药味十足。我想我要是解放军的话,当场脱下衣服就揍死这两个贱货!
乘了好几站路,这两位仁兄下车了,军人还是面无表情,站着乘车,前往他们的目的地。
这时我发觉,同样的年龄,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与解放军更不一样。
2018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