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学校放假那天,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降落到了湘西北的豹子岭。大雪纷纷扬扬,山岭银装素裹。
林子丹捧着通知书从教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弟弟林子立和全身黝黑的叭儿狗幺弟正站在走廊里等她。大风吹得弟弟直哆嗦,他不停地跺脚,以缓解因胶鞋破烂而带来的脚趾的寒冷。幺弟的鼻子冻得红红的,可它却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林子丹鼻子一酸,有两颗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看到姐姐出来,林子立急忙跑过去,大声问,姐,爸爸来信了吗?
林子丹平静地点了点头。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送到弟弟手上。
林子立接信的手有些颤抖,他急切地问,姐,爸爸回来过年吗?
林子丹低下头,小声说,我只瞟了一眼,没来得及看呢。
林子立抖抖索索的手欲抽出信件。
林子丹说,弟弟,天这么冷,回去再看吧。她拉着弟弟的手走进漫天飞舞的大雪里。雪花密密麻麻,让姐弟俩睁不开眼,地上的积雪很深,一脚踩下去,脚便被白雪掩埋了。姐弟俩都是浅口胶鞋,鞋里都塞进了雪,弟弟鞋里的雪尤其多。姐姐将围在脖子上的已经褪色的红纱巾扯下来,包在弟弟头上。
林子立拉下纱巾,送给姐姐,姐,我一点不冷。
林子丹将纱巾狠狠地缠在弟弟头上,不冷,等下雪化了,水流进脖子里,到时你会感冒的。
林子立说,你就不会感冒?
林子丹说,我比你大,抵抗力强。
林子立看了看姐姐,不再坚持。
姐弟俩与幺弟一道沿着山路向山那边的家走去。他们的家离学校七八里,又住得比较偏。因此,这条路少有人走。姐弟俩都没有说话,他们走得很快,脚步声很清脆。
终于,弟弟忍不住了,他说,姐,我想看信。
林子丹说,回家去看吧,这么冷。
林子立说,姐,我等不了啦。
林子丹说,这么冷……
林子立说,姐,我们找个山洞。
林子丹迟疑了一下,有些勉强地说,好吧。
姐弟俩来到一棵大松树下,松树下有个山洞,姐弟俩对这个山洞很熟悉,他们曾经在这里躲过无数次雨。幺弟一如既往地打头阵,它跑进洞里嗅嗅望望,然后点头示意姐弟俩进来。走进山洞之后,姐姐为弟弟抺掉头上和衣服上的雪花,弟弟也为姐姐抺掉了头上和衣服上的雪花,然后姐弟俩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弟弟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将仅有的一张信纸拿了出来。姐姐把弟弟搂在怀里,很认真地看弟弟手里的信。其实,这封信她已经看过了,她之所以在弟弟面前说谎,是没有勇气将那个消息说出来。爸爸在信上说,由于工钱讨不到,他不能回家过年了。
看过爸爸来信之后的林子立很沮丧,他紧紧地抓住姐姐的手,说,姐,今年又不能和爸爸过年了?
林子丹抚摸着弟弟的头说,也许爸爸会讨到工钱,说不定到了过年那天,他就回来了。
林子立摇摇头,他肯定不会回来了。
林子丹说,弟弟,你干嘛这么没有信心?
林子立说,姐,都五年了,爸爸都五年没有回来了。好想和他一起过个年……
弟弟的声音凄凄哀哀,一股沉重的悲凉袭上林子丹心头。眼中的泪珠不由自主地落到弟弟的头上。她把弟弟搂得更紧了。好久了,她才说,是啊,我们都五年没有见到爸爸,妈妈了……林子丹突然泪如泉涌。
林子立抬起头,姐,你哭了?
林子丹看着弟弟因寒冷而皲裂的稚嫩的脸,轻轻地说,弟弟,我昨天晚上梦见妈妈了。
林子立迫切地问,姐,你真的梦见妈妈了吗,妈妈现在什么样子,我很久没有梦见她了……
林子丹的脸变得生动而迷人,她沉浸到快乐的回忆之中: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反正房子很大,很漂亮,房子中间有很大一盆炭火,炭火边的凳子上摆着很多水果、瓜籽、花生。爸爸、妈妈、你、还有我,我们一家4口围坐在一起,一边烤火一边吃着水果、嗑着瓜籽和花生,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笑啊叫啊,你突然跑到妈妈面前,把一块苹果皮贴到妈妈脸上,逗得我和爸爸笑得跌倒在地上。你又要往妈妈脸上贴苹果皮的时候,妈妈对你说,小立,别闹了,妈要给你们分梨了。妈妈拿出一个很大的梨子,她认认真真地削去梨皮,然后把梨子分成4份,她给我们一人面前放了一份。爸爸有些不高兴了,他问妈妈,你干嘛要分梨?妈妈哭了,声音不大,却让我听了很难受。妈妈说,并不是我要分梨的,可是,我不分梨行吗?爸爸见妈妈哭了,便说,我没有怪你,我真的没有怪你。妈妈擦干脸上的泪水,笑着说,你们坐,我给你们做餐饭。我们坐在那里等着吃妈妈做的饭菜。可是,一直没有等到妈妈把饭菜端来。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便走到厨房去找妈妈,然而,厨房里妈妈的人影也没有,我大叫一声,妈妈——
然后怎么样?林子立焦急地问。
然后我就醒了。林子丹失望地说。
唉!林子立重重地叹了口气。
妈妈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还和生病前一样漂亮。林子丹说。
我以前梦见妈妈的时候,她的样子总是很模糊。林子立显得很遗憾。
妈很可怜的。林子丹轻轻地说。
我永远也记得妈走时的样子,妈很痛苦,脸上满是泪水……泪水不知不觉流满了林子立的小脸。
是啊,妈舍不得我们,舍不得爸爸。可是,她走了已经五年了……林子丹仍然没有从回忆的甜蜜与痛苦中解脱出来。
不,是五年零四个月。妈走时我才四岁过一个月,现在我都九岁零五个月了……林子立俨然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时间过得好快。林子丹发出无奈的感叹。
有时候又觉得好慢的。特别是在要过年的时候。林子立说。
弟弟,你说,这么些年妈在干什么?林子丹问。
也许在打工吧,赚了钱为爸爸还账。林子立说。
不知道我们家欠下的债什么时候才能还完。那么多。林子丹哀叹道。
爸爸很可怜的。林子立说。
年年都是在外面,年年都是一个人过,连个说话的亲人都没有……林子丹的声音有些嘶哑了。
姐,我们去和爸爸一起过年!林子立突然说。
你说什么?林子丹不知是没有听清还是被弟弟的话吓着了。
你没有听清楚吗?我们干脆去广东,和爸爸一起过年。林子立对自己这个想法充满信心。
你说,我们去和爸爸一起过年?林子丹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对呀,反正搭车也方便。林子立的脸上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兴奋。
行吗,这么远,万一爸爸回来了呢?林子丹变成了小妹妹,她在等着哥哥拿主意。
爸爸要回也没有这么快,如果他想回来,我们就一家人一起回来。林子立越说越高兴。
可是,我们的钱不够啊,我才一百元,准备给你买两件衣服,还买点过年的肉啊鱼啊什么的。林子丹掰着指头说。
去爸爸那儿,这些东西都不需要买了。我手上也还有二十元钱呢。林子立说。
我们真的要去爸爸那里吗?林子丹问。
姐,难道你就不想爸爸,不想我们一家人一起过年?林子立反问姐姐。
怎么不想呢。林子丹小声说。
那我们明天就动身!林子立坚定地说。
明天吗?林子丹问。
明天!林子立回答。
2
在姐姐林子丹的记忆里,他们这个家曾经是快乐无比的。父母关系十分融洽,几乎从来没有过争吵,也不曾打骂他们姐弟。家里种了七八亩田,每年都养十多头猪,还承包了一片很大的果林。虽然说不上十分富裕,却也过得有滋有味。和谐快乐的生活在六年前的那个冬天被打破了。他们年轻漂亮的妈妈被医生查出了肾病。对于八岁的子丹和三岁多的子立来说,肾病不过是和头痛、感冒差不多的病而已,打几次吊针、吃几粒药丸就好了。可是,妈妈却要进行一种叫做透析的手术,据说这种手术两个月前县医院还不能做,而且需要很多的钱,爸爸痛苦的表情和妈妈绝望的眼泪,更让姐弟俩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姐弟俩把爸爸从病房里叫出来,悄悄地问,爸,妈的病严重吗?爸爸努力地笑了笑说,不严重。子丹知道爸爸在说谎,因为他的笑很勉强,他的眼神很慌乱。不过,子丹没有追问下去,她知道爸爸一定很痛苦,她不想往爸爸的伤口上撒盐。
妈妈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便回家了。回家的时候离过大年还有五天时间。
妈妈出院的那天,子丹和弟弟都在医院里。他们是两天前从家里来到县医院的。他们想妈妈,他们更想知道妈妈的病治好了没有。
爸爸是坚决不让妈妈出院的,为这事,爸爸和妈妈吵过好几次。爸爸说,不能出院,你的病刚刚有点好转,怎么能出院呢。妈妈的口气也很硬,我的病不需要治了,你不让我出院,我也不会打针吃药的。爸爸的语气软了一来,紫娟,你可不要发傻啊。紫娟是妈妈的名字,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妈妈的语气也好转了很多,就快过年了,总不能叫娃儿们在医院里过年吧。尽管姐弟俩十分渴望一家子人能在家里过年,贴对联、放鞭炮,观龙灯,看舞狮,坐在火塘边边嗑瓜籽边听父母讲故事,那才叫过年,医院房间又小,气味又浓,还不时遭医生护士的白眼,那个戴着眼镜脸上生满小痘痘的护士特别讨厌,每来一次病房便嘀咕一次,又不是打架,来这么多人!医生也很不客气,总是对他们说,出去出去,别挡在这里!让姐弟俩整天提心吊胆。可是,如果妈妈留在医院对病情有好处,他们就是受更多的罪也愿意。姐姐对妈妈说,妈妈,我们陪你在医院过年。弟弟也说,妈,我还没有在城里过过年呢。爸爸趁机说,等你病好了,我们天天在家里过年。妈妈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说,求求你,让我回去和娃儿们一起过个年。爸爸不吭声,爸爸仍然在坚持。
那个戴眼镜的实习医生的一句话打破了父母之间的僵持,医生说,先回去吧,这种治疗没多大作用的。回去把钱准备好,过完年去市医院换肾。
爸爸终于同意妈妈出院了。
和父母回到自己家里过年,姐弟俩打心眼里高兴,可是,他们仍然放心不下妈妈的病。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子丹问爸爸,爸爸,要是给妈妈换了肾,妈妈的病就好了吧?
爸爸点了点头。
子立不解地望着爸爸,那你怎么不早点给妈妈换肾?
妈妈很认真地对爸爸说,亮生,你不要打这个混主意,给娃儿们留条后路。
爸爸生气地说,依你的做就对得起娃儿们吗?
妈妈小声然而却很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胡来,把这个家毁了。
由于父母的勤扒苦挣,子丹家的家庭条件在当地还算是不错的,四间红砖房是前年新砌的,彩电、冰箱、摩托车一样都不缺,姐弟俩的衣服鞋子穿得一点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差。如果不是妈妈生病,他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这个春节是姐弟俩也是他们全家最后的快乐时光。
爸爸将放在伯伯家代喂的家里的最后一头猪(其他的15头猪都被爸爸卖掉为妈妈治病了)宰了,爸爸犹豫了很久,还是狠心卖掉了一半猪肉;爸爸又将门前的堰塘干了,除留下几条过年之外,其余的大鱼小鱼全卖掉了;爸爸还将买回来不到半年的摩托车低价卖给了村长。为此,妈妈十分生气,她坚持要去把摩托车赎回来,被爸爸死死地拦住了。爸爸说,紫娟,摩托车我们可以再买,只要我们一家人无病无疾,什么东西没有了都能够重新添置。妈妈坐在地上伤心地哭了很久。直到子丹躺在妈妈的怀里哀求说,妈,你别哭了,你一哭,我们都高兴不起来。妈妈这才停止哭泣。此后,在整个春节期间妈妈都乐呵呵笑嘻嘻,偶尔流一次眼泪,流出的也是甜蜜的泪水。仿佛所有的危险、痛苦和烦恼都与她不相干了。
这是一个让他们永远怀念的春节。
妈妈不顾爸爸的强烈反对,执意要像过去一样担当起主妇的职责。从打扫卫生到洗衣做饭,从种菜施肥到赶集购物,妈妈似乎不想放弃每一件曾经需要她做的事情。爸爸已经不止一次强行从妈妈手中夺过扫把、锄头、锅铲。
这天早晨,爸爸从妈妈手上夺过扫把,很严肃地说,你现在给我歇着,等你病好了,我让你做个够。
子丹接过爸爸手中的扫把,说,妈妈,你歇着,我来做。
子立也跑过来说,还有我呢。
妈妈把子立抱怀里,傻儿子,你这么小,能做什么呢?
子立亲了妈妈一口,说,妈妈,我会扫地,我还会叠被子。
妈妈含着热泪说,我儿子一点不傻,我儿子好乖。
姐姐也好乖。子立看着正在扫地的姐姐说。
我的两个娃儿都好乖,都好乖。妈妈放下弟弟,独自跑进寝室里去了。
子丹家的年团得很早,也很热闹。
天还没亮利索,爸爸妈妈就起床了。
起床之后妈妈就跟爸爸说,团年饭还是我做。
爸爸说,我来做,你帮我烧火。
妈妈说,你就给我一次做团年饭的机会,好吗?
爸爸很久没有吱声。大约过了四五分钟,他才说,你掌勺我帮厨。
妈妈说,你忙你的,等下子丹起来了,我让她帮帮我。
这时,子丹子立几乎同时从寝室里钻了出来。
子丹说,妈,我帮你洗菜。
子立说,妈妈,我来烧火。
爸爸开始贴对联、贴年画、挂灯笼、刷墙壁,爸爸让这个家变得更漂亮更温馨更有家的气息。
团年饭十二点准时开始。
爸爸放了一挂万响鞭,还有好几个冲天炮。姐弟俩站在门口,双手捂着耳朵,激动得满脸绯红。放完鞭炮之后,爸爸关上大门,拉亮电灯,然后点燃香火,燃烧纸钱,将杯里的酒洒在饭桌四周,然后一家人跪下来祭奠列祖列宗。做完这些之后,才正式入席,开始吃饭。一家四口,一人一方,往年都是爸爸上妈妈下,这次,爸爸将妈妈拉到了上面。妈妈站起来,执意要爸爸坐上面,妈妈说,你是一家之长,你应该坐这里。爸爸把妈妈按到橙子上,爸爸说,你是我们家最大的功臣,家有今天这个样子,特别是我们有一双这么乖巧的儿女,全靠了你。来,娃儿们,我们一起敬妈妈一杯。爸爸将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妈妈和姐弟俩也将一杯桔子汁喝得一滴不剩。
妈妈很激动,眼圈都有些红了,但是她没有流泪。她说,娃儿爸,娃儿们,我能做你们的婆娘,做你们的妈妈,我很满足,真的很满足。你们是我这辈子下辈子最亲最亲的人,我求老天爷、林家的老祖宗保佑你们平平安安。
爸爸说,老天爷长了眼睛的。来,你们怎么不吃菜,趁热吃啊。
于是,便有了呼呼拉拉的吃菜声。
妈,你炖的鸡真好吃,又香又滑。子立一边抺嘴角上的油一边说。
我觉得精肉丸子更好吃,又鲜又爽。子丹说。
娃儿们,好吃就多吃点啊。妈妈说。
你也多吃点啊。爸爸将一只鸡腿挟到妈妈的碗里。
子立给妈妈挟了一个鸡肝。
子丹给妈妈舀了几个精肉丸子。
妈妈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啊,难道我不会拈吗。从现在起,谁也别给谁拈了,今天的菜很多,喜欢吃妈妈做的菜就多吃些。
吃过团年饭之后,一家人开始洗澡。妈妈要爸爸先洗,爸爸说,我还要做事,你和娃儿们先洗。
妈妈给弟弟洗完澡后,又为他穿上新衣新鞋,交待弟弟别到处跑,弄脏了衣服。之后,妈妈将子丹的新衣新鞋找了出来,放到洗澡房里。接着,又打来洗澡水,对子丹说,丹丹,来洗澡。
子丹没有想到妈妈会亲自给她洗澡。她说,妈妈,我都这么大了,让我自己洗。
妈妈说,再大也是妈的娃啊,妈能给你们洗一次就洗一次吧。
妈妈为子丹洗得很认真很仔细,仿佛要将几年的澡一次洗完似的。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子丹家这个大年夜的火烧得很旺,做燃料的全是干透了的枥树块。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一边吃自家果园里长出来的被妈妈保存在地窖里的梨子、桔子还有花生和瓜籽,一边说一些有趣的往事。
笑声从这幢红砖房里飘出来,飘得很远。
临睡觉前,妈妈对爸爸说,这个节哪也不去。
爸爸立即赞同,哪也不去,我们一家人在自己家里开开心心过节。
子丹子立表示,只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他们就高兴。
那个春节的天气出奇的好,艳阳高照,和风款款,让人生无限美好的感觉。
每天吃过早饭之后,妈妈都会带上子丹子立姐弟(有时还加上爸爸),来到他们家的田地、山林、果园,这里瞅瞅,那里摸摸,仿佛永远看不完,摸不够似的。妈妈总是不停地述说与这块土地有关的故事。
妈妈指着一块长着油菜的地角说,这个地方曾经结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冬瓜,有多大,你们猜猜,猜不出来吧,一百八十六斤。我和你们爸爸抬回去时抬了我一身老汗。第二天,你们爸爸将这个大冬瓜拉到镇上去卖,可卖了一整天也没能卖掉。
干嘛卖不掉?子立问。
人家害怕啊,以为是个什么怪物,冬瓜哪有这么大呢?妈妈笑着回答。
妈妈站在一棵大枫树下,神情特别凝重。她说,在这棵树下,你们爸爸差点送了命。
子丹吓得一脸惊慌。
子立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爸爸,他怎么啦?
妈妈说,当时,我们正在这里砍柴,我们相隔比较远,但我们还是一边砍柴一边聊天,可聊着聊着,你们爸爸却不吱声了。开始,我没有在意,以为他累了。可能过四五分钟吧,我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妙。我喊了一声你们爸爸的名子,没有应声。我连忙跑过去,看到一条茶杯粗的乌梢蛇缠到了你们爸爸的脖子上,当时,你们的爸爸已经叫不出声了,他只有慌乱地抓蛇的身子,可蛇就是不肯松开。当时,我也吓傻了,好在我没有傻很久,我跑过去狠狠地抓蛇,血都会抓出来了,但蛇的身子就是不松。我想用柴刀砍,又怕伤到了你们爸爸。我突然想到了打蛇打七寸的俗话,我狠命抓住蛇头,用嘴咬住蛇的七寸。我当时什么也没有想,只知道用全部的力气去咬,蛇血灌了我满嘴,又从嘴里流出来,流到我的脖子上、身上,可我没有一丁点儿害怕,也没有恶心。蛇身是什么时候脱离你们爸爸脖子的,蛇又是什么时候被我咬死的,我都不知道。你们爸爸用力扯着蛇,叫我松口时,我还死死地咬着蛇不放。当我终于明白你们爸爸已经没有了危险的时候,我发现了被我咬在嘴里的大蛇和满身的蛇血,我吓得晕了过去……
妈妈,你真勇敢!子立竖起大姆指。
妈妈,你和爸爸是恩爱夫妻。子丹说。
妈妈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我和你爸爸恩恩爱爱十年了,刚嫁给你爸爸的时候,家里穷得没法说,两间四面透风的房子,连椅子都没有几把,电器就不用说了——一件也没有。我们勤扒苦挣,终于有了今天这个样子……
妈妈,你和爸爸吵过架没有?子立问。
说从来没吵过也是假话,不过我们吵得少,吵架也不大吼大叫,更不骂人。每次吵过之后都是你爸爸向我认错,不管是不是我有理。只有一次,他是真的生我的气了。那一年,乡政府号召农户大种苧麻,大种大发财小种小发财,不种不发财。很多农户除留了一两亩口粮田外,将承包田全部种了苧麻。我也想发财,盘算着是种四亩还是种六亩苧麻,可你爸爸却说,一分田也不种,他说,都种苧麻,到时苧麻卖给谁去。我怎么也说不通他,后来,我生气了,说,你不种我种。你爸不帮我耕田我自己耕,你爸不帮我播种我自己播,你爸不帮我施肥我自己施。我只种了一亩田,我不想和你爸闹得太僵了。那段时间我不理他,他也一直生我闷气。我种的苧麻长得很好,于是时不时说些话气他。你爸也不和我争,他知道争解决不了问题。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等到苧麻收割的时候,所有收购苧麻的单位都停止收购了,理由是收过去了没人要。这时我才知道我错了,也打心里佩服你爸爸的眼光。我主动向你爸爸认错,我说,你打我骂我都行,我决不怪你。你爸爸说,我是你老公,我怎么会打你骂你呢。你也是为这个家好,我早就不生你气了。你也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人谁能保证自己没有闪失?他是个好丈夫,也是你们的好爸爸。有时候,我看到他这么拼死拼活地干活,就劝他注意休息,钱赚不完的。他说,看到两个娃儿这么标致,就是累死也愿意。
果园更是妈妈流连忘返的地方。五十亩果园里有李有梨有桔,原先,这里是一片荒坡,五年前,爸妈将它承包下来之后,起早贪黑,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一锄一锄将荒坡开垦过来,然后种上果苗。果苗种下后的第一年便遇上大旱,爸爸舍不得花钱请抽水机抽水,硬是从山脚下一担一担地往山坡上挑水抗旱。幼小的子丹还曾帮妈妈为果苗浇过水。这片果园前年才挂果,去年的收获已经比较可观,让一家子人高兴了好久,特别是爸爸,他不停地说,娃儿们读书的钱不愁了。
妈妈在每一棵果树前都要注视很久。这里流下了他们夫妻很多的汗水,也承载了他们夫妻很多的希望。她对姐弟俩说,以后,你们姐弟就指望果园读书了,要好好保管啊。
可是,妈妈不知道,爸爸已经开始打这个果园的主意了。
爸爸陪妈妈和姐弟俩在家里玩了两天之后,便向妈妈请假了。他说,我不能陪你们玩了,我还有些事。
妈妈说,大家都在过年,有时也等过完年再说啊。
爸爸满脸愧疚地说,对不起啊,老婆,娃儿们,有些事不能眈误。
那段时间,爸爸一直在找人借钱,本村的外村的,只要沾点亲有点交往的,爸爸都去找了。可是,收获却十分的可怜。
于是,爸爸打起了果园的主意。爸爸这个主意没有对家里任何人说。
3
凌晨四点钟的时候,林子立便起来了。因为怕睡过了头,也因为肚子饿。昨天的晚饭他还吃了两大碗的,可能是缺少了油水,不经饿,半夜的时候肚子就开始叫唤了。
林子立不想这么早叫醒姐姐,姐姐很累,昨天吃过饭之后,又洗衣服又收拾房子。房子五年没有维修了,到处都是漏下来的雪花,把四间房子弄得全都湿淋淋的。姐姐又是擦又是扫的,忙得满头大汗,很晚才睡觉。家里只有马苓薯,这些日子天天吃马苓薯,吃得心里发慌。他知道姐姐种的蔬菜全被伯娘家的猪和鸡吃光了,但他还是跑到菜园子里,试图能够找到一点儿马苓薯之外的东西。雪已经停止,外面的世界一片耀眼的白。风不大,寒冷的气息却十分浓厚。林子立打了个冷噤。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很清脆,给寂寥的夜空增加了几许生动。然而,菜园被白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一丝青菜的影子。林子立在菜园子里转了一圈,无可奈何地回家了。
林子立刚刚将马苓薯切好,姐姐便起来了。
林子丹说,弟弟,你起来多久了?
林子立说,没有多久。
林子丹说,起这么早干嘛?
林子立说,早点起床早点走路啊。
林子丹说,弟弟,我们真的到广东去啊?
林子立说,姐,你怎么啦,我们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林子丹说,我总感到有点不踏实。
林子立拍着胸脯说,姐,你不用害怕,有我呢!
林子丹想了想说,去就去吧,也没什么好怕的。
林子立一边往灶膛里点火一边说,本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嘛,我们又没有钱。
林子丹说,还是小心一点好。
林子立点头说,那当然。
姐弟俩是六点钟动身的。
可是,幺弟怎么办?临上路时,子立突然想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子丹一拍脑袋,是啊,幺弟怎么办?
姐弟俩都陷入了不知所措中。
要不,我们带它一起去?子立说。
子丹摇摇头,不可以的,这么远,人家不会让它上车的。
幺弟在家里没有东西吃啊。子立小声嘀咕道。
子丹想了想,说,我们多煮点饭放在地上,饿了让它自己吃。
子立说,煮一满锅。
于是,子丹舀了满满两勺米,还有四五个红薯,煮成了大半锅,子丹将米饭装进脸盆里,将红薯用布巾包好,她对弟弟说,带在路上吃。
他们没带什么东西,一人带了套换洗衣服,还有毛巾和子丹给弟弟买的新鞋——他一直舍不得穿,姐弟俩将家里唯一的一只母鸡带上了。他们都觉得要给爸爸带点什么,可家里又确实找不到可以带给爸爸的东西,正当他们遗憾地走出家门的时候,那只母鸡突然在鸡笼里叫了起来。林子立立即兴奋地说,姐,我们把这只鸡给爸爸带去!
林子丹说,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家里还有只鸡呢?
母鸡大约也想和这家人一起过年,没做任何的反抗便和姐弟俩一起上路了。
子立把幺弟抱在怀里,轻声说,幺弟,我们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没办法带上你。
子丹扭过头去,她不敢看幺弟。
幺弟呆呆地望着姐弟俩,什么表示也没有。
姐弟俩上路了。林子丹提着一个蛇皮袋,袋里一只母鸡;林子立背着一个破旧的旅行包,包里装着他们的衣服和鞋还有五个煮熟的红薯。
黎明时的天气格外寒冷,风硬得像刀子,没完没了地在姐弟俩的脸上割。姐弟俩的衣服都很单薄很陈旧,根本不是强大的寒冷的对手,两人被冻得瑟瑟发抖。
弟弟,你冷吗?
不冷。姐,你呢?
我也不冷。
姐弟并不是在说假话,他们的心里一点不冷,暖融融的。
他们要走三十里路赶到镇上去搭车。
姐弟俩走了三个小时才走到镇上。走到镇上之后,他们意外地发现了跟在后面的幺弟。
子丹生气地说,幺弟,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子立也说,幺弟,回去吧。
幺弟仍然是没有任何表示,远远地跟在姐弟俩后面。
从镇上搭车到县里竟然要十元钱,而且连林子立也要买票。
林子丹和卖票的争起来了。她说,我弟弟才九岁怎么也要买票,要买也不需要买全票呀。
售票员是个胖女人,样子很凶口气也很硬,她说,春节期间都是这样,想搭车就买票,不想搭车就下去。
姐,我们不坐她的车!林子立抓住姐姐的手就往车外走。
林子丹回过头对售票员说,少点行吗?
售票员睬也没睬。
姐弟俩又问了后面的几辆车,都是没有商量。
姐,我们走到县城去!
到县城有五六十里路呢,万一赶不上去省城的车怎么办?
林子立想了想,说,万一赶不上我们就在县城过一夜。
到哪里过夜啊,县城我们又不认识人?林子丹担忧地问。
随便哪里都可以睡一夜啊,车站不是有候车室吗?候车室还有凳子,睡在那里肯定很舒服!林子立为自己这个发现激动不已。
姐弟俩开始向县城走去。
通往县城的路很宽阔,厚厚的积雪被来来去去的车辆碾扁了碾碎了辗出水来了。风仍然很坚挺,直直地钻到姐弟俩的肌肉上。姐弟俩加快了步伐。走得快了之后,寒冷就没有那么猖狂了。不久,他们的身体就开始发热,也便有些累了。
林子立说,姐,我们歇会吧。
满地都是雪,到哪里歇呢?林子丹问。
到树上靠一会儿吧。
姐弟俩靠在一棵梧桐树上,一边喘气一边闭目休息。除了车轮的强迫作用而带来的融化之外,冰雪并没有解冻的意向,树干硬梆梆的硌得他们身子好痛。车子在他们面前呼啸而过,不时将泥水溅到他们脸上和身上。他们的万里长征才刚刚起步,不能休息太长的时间。大约休息了二十分钟之后,姐姐对弟弟说,我们走吧。弟弟伸了伸懒腰,跟在姐姐的后面往前走。
途中,他们曾妄想让路过的货车把他们捎进城,他们拦了三辆货车,没有一辆愿意在姐弟前面停下来。后来,他们终于拦住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可是司机却说,他就在前面拐弯,不进县城。
子立对姐姐说,姐,别拦了,没有人会搭我们的。
子丹说,你坚持得了吗?
子立说,姐,你不用担心我,我没问题。
姐弟俩走到县城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五多钟。冬天天短,五点多钟便黑透了。县城开往省城的最后一班车已经在半个小时前发出。姐弟俩只好在县城过夜了。
姐弟俩来到汽车站售票大厅的时候,工作人员正准备下班。他们走到售票窗口,想买张去省城的半价票。他们的计划是姐姐买张半票,弟弟就不买票了。否则,他们哪有钱买火车票去广东?售票员正在清理票款,她不耐烦地说,明天来买,去省城的车票多得是。
姐弟俩到候车室靠后的一排座位坐下了。能有这样一个地方过夜,他们很高兴。
可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不大一会儿,便有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胖男人很生猛地问,干什么的?!
姐弟俩吓得连忙站起来。
子丹怯怯地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会。
子立说,我们要搭车去省城。
胖男人扬起手,一副赶鸡鸭的姿式,走走走,去省城明天再来,我们要关门了。
子丹小小声声地说,叔叔,能不能让我们在这里睡一晚?
胖男人不耐烦地说,要睡觉去旅店。
子立说,叔叔,我们钱不够。
胖男人鄙夷地瞄了姐弟俩一眼,那你们上收容所去吧。别眈误我们下班了!
姐弟俩不得不走出温暖舒适的候车室。他们走出候车室的时候,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幺弟。姐弟俩都很吃惊。
子丹抱着幺弟,把脸贴在幺弟的脸上,温柔地说,幺弟,听话,回家里去。
子立说,姐,让它在县城玩一夜吧,明天上不了车它会回去的。
城市的夜和乡村的夜截然不同,她很明亮很热闹,无数路灯的光芒把夜晚涂改得与白天十分接近,汽车和摩托车旁若无人地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发廊茶楼门前的霓虹灯躲躲闪闪,夜宵档飘出来的肉香特别诱人。风很大,吹得姐弟俩肚子不停地叫唤,双腿也好像越来越迈不动了。
姐,我们去哪儿?
找找吧,看能不能找个地方过夜。
姐,那个人不是要我们去找收容所的吗?
你信他的,他是为了把我们赶走。
姐,你不饿吗?
我们吃点东西吧。
姐弟俩找了几个夜宵档,米粉也要3元一碗,两碗就要花去6元钱,姐弟俩都舍不得。林子丹看到弟弟几次往喉龙里咽口水,心里一酸,她说,我们吃粉。
林子立说,姐,再找找吧,看有不有比米粉便宜的东西。
姐弟俩没有找到既便宜又饱肚子的东西。姐,我们不是带了红薯吗,吃红薯吧。子立说。
冰冷的,你吃得下吗?
冷的才甜呢。
姐弟俩躲在一个避风的角落里吃红薯。子丹拿出3个红薯,给弟弟和幺弟各一个,自己留了一个最小的。
姐弟俩吃完之后,才发现放在地上的那个红薯幺弟连动也没有动。子丹大声说,幺弟,你吃啊,不吃就浪费了。幺弟望着姐弟俩“汪汪汪”地叫了几声。子立摸了摸幺弟的头,说,吃吧。幺弟这才把红薯吃进肚里。
他们又开始在大街小巷穿梭。街上有很多的宾馆、酒店、招待所,可是这些都离他们十分遥远,遥远得就像在天上的某一个角落。
林子立说,姐,等哪天有了钱,我带你住最高级的宾馆。
林子丹说,能够住个招待所就不错了,有钱也不要去浪费。
林子立说,别人可以浪费我们就不能浪费?
林子丹说,老师不是告诉我们说浪费可耻吗?
林子立很认真地说,我知道了。
不知不觉地,他们来到一幢废弃的厂房边。厂房已经破烂不堪,连门窗都不剩一个。幺弟带着姐弟俩走进黑乎乎的厂房里,他们在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风从门窗里溜进来,在漆黑潮湿的屋子里流连忘返。屋子里的寒冷在北风的袒护下更加肆无忌惮。城里的夜晚也很冷。姐弟俩已经把包里的换洗衣服全部拿出来裹在自己身上,仍然没法抵挡寒冷的袭扰。姐弟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用各自的体温温暖着对方也温暖着自己。他们在温暖中睡了过去。
姐弟俩被冷风吹醒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发亮。林子立揉了揉冰冷的双眼,着急地问,姐,不会又搭不上车吧?
林子丹说,天都还没亮呢,怎么会搭不上车?
姐弟俩手牵着手,向汽车站的方向匆匆走去。
县城已经醒来,只是有些冷清。清洁工在马路上战战兢兢地清扫垃圾,偶尔有一辆汽车从面前驶过,撇下一股股寒气。
姐弟俩赶到汽车站的时候,刚好有一辆汽车从车站驶出来。姐弟俩很顺利地将车拦了下来。
司机探出头问,上哪?
林子丹说,去省城。
上车时,子丹对幺弟说,幺弟,快回去啊。
谁知,正当车门关上的一刹那,幺弟“嗖”地钻进了车里。
车子里很空,大约只有十来个人。姐弟俩还没坐下,脖子上挂只挎包的女售票员就走了过来。买票。售票员大声说。
要多少钱啊。林子丹问。
一人六十,狗收半票。售票员拿出一叠零钞,预备给姐弟俩找钱。
狗怎么还要买票,再说我弟弟这么小,才九岁。林子丹没有掏钱,如果真要这么多钱的话,她不知道他们怎么上爸爸哪儿过年。
不买票怎么办,我这车才装了十二个人,连油钱过路费都弄不回来。售票员生气地说。
可是,我们一共才一百元,还要搭火车去广东……林子立可怜巴巴地说。
你们去广东干什么?司机回过头问。
去和爸爸过年。林子立回答得很响亮。
爸爸五年没有回来过年了。林子丹补充道。
去广东带上狗干什么?有乘客问。
怎么也赶它不走。子丹小声说。
狗通人性呢。司机说。
你们这么小,去得了广东,你们妈妈呢?司机又问。
妈妈不在了。眼泪悄悄地从林子丹眼角滑落下来。
短暂的沉默。
把他们车费免了吧,娃儿们可怜。司机对售票员说。
你有病吧。售票员的语气有点恶毒,两人的关系应该不一般,或许就是一家人。
我说免了就免了!人不能一点良心都不讲!司机的态度也相当强硬。
才装了几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售票员小声嘀咕道,语气明显地软了下来。
不都是这样,回来哪一车不是满满的。司机的态度也好多了。
反正都是你说了算。售票员走回前面,在车门边坐下了。
没想到司机、阿姨不要他们车费,姐弟俩无比感动。姐姐拉着弟弟的手,走到前面,姐弟俩给司机、售票员一人躹了一躬,然后异口同声地说,谢谢叔叔,谢谢阿姨。
路上可要小心啊。司机没有回头,声音却很大。
现在这个世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售票员温和地说。
作孽啊,这么小。
做爸爸的也太不负责任了,自己不知道回来啊。
想钱呗,过年工资高。
为了钱孩子都不要了。
兴许是舍不得那里的灯红酒绿呢。
不许你们诬蔑我爸爸!林子立大声说。旅客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让姐弟俩十分恼火也十分难受。姐弟俩无法容忍别人对他们的爸爸说三道四,爸爸是他们的偶像,他们爱自己的爸爸,爸爸也爱他们。
爸爸是个好人。林子丹也说。这里有谁知道他们家的遭遇,知道爸爸承受的压力和痛苦呢?她很想把家里的情况说一说,可是,说了又会怎么样,只会增加她和弟弟的痛苦。不说了,他们愿意议论就议论去吧,世界上那么多人,她和弟弟长再多的嘴巴也不可能说清楚。
车内的议论声停止了,可乘客们的眼睛里透露出的分明是质疑。
4
事后,林子丹才知道,那个春天的爸爸特别的焦急特别的辛苦也特别的难受。然而,爸爸在妈妈和姐弟俩面前从来没有流露一丝一毫的痛苦甚至不安。他总是满脸微笑地和大家说说笑笑,想方设法地逗妈妈开心,有一次,他甚至当作姐弟俩的面把妈妈抱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转得妈妈热泪盈眶。姐弟俩笑得只差在地上打滚了。
为了筹集给妈妈换肾的钱,爸爸跑了很多很多的路,一双新布鞋都磨穿了洞(妈妈生病前做的),他走路时总是带着小跑,因为急还因为他要抽出时间陪妈妈。爸爸找过无数的亲戚朋友,可是,没有几个人愿意把钱交到爸爸手上,就连伯伯伯妈见了爸爸也是一个劲地哭穷,恨不得爸爸资助他们一些才好。走出大门之后,伯伯偷偷塞给爸爸一千元钱,他说,我确实没钱,这钱还是准备去换轮胎的。伯伯家里买了一台小四轮,在附近跑运输。后来,爸爸又找到了村长,看村里能不能借点钱,村里应该有钱的,三个石灰矿一个水电站加上年前又卖了一片杉树林。爸爸还没开口,村长便说,我可没有钱借啊。爸爸说,我不是要向你借钱,是想向村里借点钱,我屋里人要换肾。村长很坚决地说,村里哪来的钱,卖杉树那点钱还帐都不够呢。村里不可能没有钱,村长肯定在说假话,可是爸爸有什么证据证明村长说了假话呢,就是能够证明村长说了假话那又怎么样呢?令爸爸想不通的是,大家怎么能够忍心不救人性命呢?他们夫妻俩平日里对大家不错啊,该帮忙时帮忙,该出钱时出钱……爸爸是个没有出过县城的乡下人,尽管他上过初中有一颗聪明的头脑,然而他只知道靠自己的劳动去赚钱,让家里人过上好一点的日子。他只知道本本份份地做人力所能及地助人,与乡亲们和蔼相处。他只想平平淡淡,享受田园牧歌般的生活,与妻儿朝夕相伴。他从来没有因劳累而放弃,也没有抱怨过税费的繁多收入的寡薄。他很满足,因为他有一个漂亮贤慧的妻子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心地善良的妻子会遇到这样的劫难,他的平静生活会突然打乱甚至将会彻底改变。他不甘心,他要挽救相濡以沫的妻子,他要维护平淡快乐的生活。
没有多少人理解爸爸的这份苦心,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成全爸爸并不奢侈的要求。一个多星期下来,爸爸只筹到了不到一万元钱,离换肾所需的二十万元相差甚远。爸爸不得不忍痛做出他极不愿意做出的决定,卖掉果园。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他的心疼痛了好久,他知道这个果园对于他对于妻子对于整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况且,果园才刚刚开始挂果,往后的很长的年月都将是给全家带来希望的收获。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爸爸没有办法,他不得不忍痛卖掉他和妻子视为生命的果园。本来有很多人羡慕甚至眼红他的果园,可是,当他急着要卖出去的时候,大家似乎都不感兴趣了。爸爸来到伯伯家里,爸爸恳求伯伯买了他的果园。爸爸知道伯伯家里有点钱,再说毕竟是亲兄弟,把好处给别人倒不如给自己人。伯伯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你那个园子里栽的都是摇钱树呢,我要有钱还让你卖了它?伯妈热心地对伯伯说,哎,你去找找村长,他肯定有钱。伯伯说,他这个人心狠,会出几个钱。我不想找他。伯娘说,你不找我找,遇到了这样的事他能不上心?他叔,你开个价,我去求求他,救人要紧啊。爸爸想了想说,要是平常了二十万我也不卖,急着要钱不想让也要让点,十二三万不能少。伯妈立即去找了村长。伯妈给爸爸带回来的话是:村长没钱,他不想买。爸爸又去找了村里几个有钱的人。他们的回答是:手头的钱不够,就是筹得到钱,也不敢和村长去争。爸爸得到一个信息,其实村长想买他的果园,只是嫌价高了。爸爸来到村长家,爸爸央求村长说,村长,你买了我的果园吧,我那果园刚开始挂果,你不会亏的。村长说,我知道你那果园不错。可惜我没有人手侍弄也没有那么多钱。爸爸说,我的价不高,十二三万就卖了。村长突然笑了,笑得很响亮,十二三万,我就是把我全家都卖了,也没有这么多钱啊。你还是去找别人吧。爸爸又去找了几户人家,仍然没有找到买主。爸爸不得不再次去找村长。村长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唉,看在你救人的份上,我可以帮你个忙,不过价钱要打个折。我最多给你五万。爸爸愣在那里了,他很久没有说出话来。半响,爸爸才说,村长,你再加一点,八万,八万行吗?村长又是一阵大笑,看来你是个干大事的人哪,一点就是三万。实话告诉你吧,我手上三万都不到,就是五万都还要向别人借呢,我何苦要背一屁股债?爸爸用哀求的语气说,村长,你就再加一点,我敢保证,等不了两年,我那果园一年都不止赚五万。村长哈哈一笑,买卖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你总不能强迫我买你的果园吧?再说了,果树特别娇气,弄得不好一分钱也收不到。你再想想吧,我并不是非得要买你的果园子。就在爸爸从村长家回来的那天晚上,妈妈的病犯了,全身浮肿,大汗淋漓,爸爸立即将妈妈送到附近的卫生所急救。卫生所条件有限,只能为妈妈止痛。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爸爸飞一般地来到村长家,进门便说,村长,我五万卖给你了。村长一边洗脸一边问,你是说果园?爸爸气喘吁吁地说,是的村长,我要现钱,现在就要。村长问,你想好了吗?想好了中午来拿钱吧,到时签个协议。爸爸中午到村长家里拿钱时,发现伯妈正从村长家里走出来。伯妈的神色有些慌张,她对爸爸说,我找村长有点事。爸爸顾不上理会她,在村长写好的转让协议上签了字,拿了钱便跑回家里,当天就带着妈妈上了县医院。
戴眼镜的实习医生说妈妈的病已经相当严重了,如不及时换肾,后果不堪设想。实习医生给妈妈做了一次透析,然后嘱咐爸爸第二天就上市第一人民医院。青年医生小声说,你在这里纯粹是浪费钱。实习医生的真诚让爸爸对医生生出无限的好感,乃至当医生冷漠地对待妻子生死的时候,他怀疑县医院的那个青年人不是医生。
妈妈的主治医生是个秃了顶的中年人。妈妈住进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第五天,秃顶医生对爸爸说,肾源我们已经帮你联系上了,你把钱准备好,再过一个星期动手术。
多,多少,钱呢?爸爸问医生的时候语气很不利索。其实他刚进医院那天就问过这个问题了。
二十多万吧。医生回答得很轻松。
可是,我的钱不够。爸爸小声说。
钱不够想办法嘛。医生扔过一句不冷不热的话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爸爸实在想不出该到哪里去弄钱。尽管这样,他还是把妈妈托付给护士和同病室的病友家属,回家筹钱来了。
除了亲戚和村子里的乡亲外,爸爸没有朋友和熟人,可是,熟悉的人中爸爸实在找不出没有开过口的人家。爸爸只好去找自己的兄弟。伯伯见了爸爸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确实没有钱了。伯妈也说,真的没有了。爸爸很伤心,他默默地走了,走到没有人的地方时,爸爸哭了。这一次伯伯伯妈或许没有说谎,因为他们的钱都给了村长,与村长合股买下了爸爸妈妈的果园。爸爸本没有打算去找村长的,可走着走着就走到村长家了。令爸爸感到意外的是村长很爽快地借了三千元给他,当然是以村里的名义。村长说,救人要紧,就让债主去骂我吧。听了这话,爸爸当时感动得差点流出眼泪了。后来,爸爸又在好心人的指点下,找到了开石灰矿的吴老板,其他开石灰矿的老板爸爸之前都找过,只有他例外,因为他是邻县人,爸爸几乎和他没打过交道,不敢向他开口。见了吴老板之后爸爸就跪下了。吴老板当然知道了爸爸的目的,他犹豫了一会之后,终于答应借给爸爸五万元,不过要算利息,而且很重,月息一分。这是爸爸万万没有想到的收获。爸爸在吴老板的面前泣不成声,爸爸说,你是我全家的恩人,我一辈子都感激你的。吴老板说,你也不用感激我,我是气愤才借给你钱的。村里没钱?村里开矿的没钱?你哥多少也有点钱吧?平时你们村里人都把我当外人当敌人,合起来挤兑我,只想把我赶回去。我要让他们看看,我老吴是个什么样的人,谁他妈的没有良心,不讲义气?!
包括村里借的钱一起才五万三,离二十万还差一大截。他又买了家里的牛和一些家具,卖电视机的时候,爸爸犹豫了很久。当买主要搬走的时候,他突然说,不卖了,留给娃儿们看。尽管姐弟俩很喜欢看电视,也不知道没有了电视的夜晚该去干什么,然而,他们还是态度坚决地表示不看电视。子丹说,爸,你卖了吧,救妈妈要紧,我们不看电视没关系的。子立也说,爸,电视卖了以后还可以买呀。
爸爸带着十二万零三百五十元钱,来到了市医院,尽管离二十万还有不小的距离,然而爸爸充满希望,他准备给医生讲点好话,先换肾,不足的钱再想办法筹齐。回到医院之后,爸爸直接来到秃顶医生的办公室,爸爸问,医生,什么时候给我屋里人换肾?
三天之内就可以动手术,你先到财务科交钱吧。正埋头看书的秃顶医生抬头看了一眼爸爸,不紧不慢地说。
钱交得还算顺利,财务没多说什么,只是批评爸爸不该把人民币弄得皱巴巴脏兮兮。
爸爸兴冲冲地将收据送到秃顶医生的手上。
秃顶医生瞅了收据一眼,冷冷地说,钱不够怎么动手术?
医生,请相信我,等手术完了,我一定把钱补齐。爸爸央求说。
不把钱交齐,是没办法动手术的。秃顶医生生硬地说。
医生,我屋里人不能拖了啊。你就做做好事吧。爸爸急得哭起来了。
这件事你找我没用的,你去找找领导吧,他们怎么说我怎么做。秃顶医生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在爸爸看来,自己已经筹到了多半的钱,救人是天大的事,医院没有理由见死不救。
爸爸找到胸外科主任,主任摊开两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不起,老乡,医院有医院的制度,我也很同情你,可制度不允许啊。
爸爸生气地说,你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主任说,我们没有说过不给你家属治疗啊。你可以一边治疗一边筹钱嘛。
主任似乎比秃顶医生更难说话,这让爸爸极度伤心极度恐慌。他不愿意相信妈妈会因为没有钱而得不到治疗,更不愿意相信妈妈因为缺钱而丢掉性命。他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院长身上。
院长很忙,整天都看不到他的人影。爸爸在院长办公室前守株待兔了两天,才在下午下班前将回到办公室的院长逮住。
院长很负责任地听完了爸爸的叙述,院长的态度出奇地好,他将一只手在爸爸肩上足足放了30秒钟,让爸爸激动得差点扑进院长的怀里。院长情真意切地说,同志啊,你把病人送到这里来就是对我们医院的最大信任,为你家属治病是我们的责任。当然治病是需要付费的,就像我们买你们的粮食一样。
我不是不愿意出钱呀。爸爸连忙声明。
我知道,也能理解。困难和问题谁都会遇到,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院长一边安慰爸爸一边接听电话。
院长,你就行行好吧,我屋里人不能拖了呀。爸爸看到院长又准备出去,拦在他面前可怜巴巴地说。
我们研究研究吧。院长扔过一句话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妈妈的病情迅速恶化,透析已经从七天一次改为三天一次。这个期间,爸爸找过院长、主任、医生无数次,院长、主任总是说还没商量还没研究,医生每次则说,没有领导指示之前,我不敢动手术。
林子丹和林子立接到爸爸电话之后,立即搭车赶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姐弟俩来到的时候,妈妈已经奄奄一息。仅仅十多天时间,妈妈完全变了个样,瘦骨嶙峋,形容憔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妈妈。姐弟俩扑到病床前,泣不成声。
妈妈紧紧地抓住一双儿女的手,泪如雨下。
姐弟俩深情地凝望着妈妈,他们不知该向妈妈说些什么。
妈妈替姐弟俩擦去脸上的泪珠,笑着说,不要哭了,妈妈不哭,你们也不要哭,好吗?
林子丹点头说,妈妈,我们不哭了。
林子立说,妈,你莫担心,医生一定会治好你的病的。
妈妈表情很淡定,她轻声说,娃儿们,有你们在妈妈身边,妈妈不担心了。
妈妈要求出院,态度非常坚决。
爸爸对秃顶医生说,我屋里人要出院。
秃顶医生一脸惊讶地反问爸爸,你呢,难道你也同意她出院?
爸爸气愤地说,你们又不给她动手术,还不干脆出院算了!
秃顶医生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病出了院还有什么救?!
爸爸哭着说,你们不救她的命啊!
秃顶医生说,你再去找找院长。
院长对爸爸说,你去找胸外科主任吧。
爸爸问,您同意给我屋里人先动手术吗?
院长说,他会处理的。
主任的回答让爸爸彻底绝望了。
主任说,还是采取保守方法治疗吧。
爸爸什么也没说,他跑出主任室,在医院的走廊上,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医生啊!不
爸爸清楚地知道,透析这种方法已经越来越没有作用了,而且妈妈的病情已经开始恶化。可是,放弃治疗,爸爸的良心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然而,爸爸还是再次向秃顶医生提出了出院的请求,他并不是真的要出院,而是向医生发泄不满或许还有让医生良心发现的企图。
秃顶医生并没有大发慈悲,他只是劝导爸爸,放弃治疗就等于宣判你老婆死刑,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你现在还有钱,拿着钱不给老婆治病,你还算一个丈夫吗?
爸爸差点就骂人了,想到妈妈还需要他治疗,爸爸最终没有骂出口。
不管妈妈怎样的哀求,爸爸还是没有让妈妈出院。爸爸不让妈妈出院,并不是因为秃顶医生的劝导,爸爸觉得医生是在放屁。爸爸觉得,就是死也要死在医院的病床上,做人不能不讲良心,而且,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往死路上带,他永远也做不了这种事。
那段时间,姐弟俩没有上学,一直守在妈妈身边。妈妈曾经要他们回家去上学。姐弟俩没有回去,他们不愿离开病重的妈妈。爸爸对妈妈说,就让娃儿们陪陪你吧。妈妈没有再坚持让姐弟俩回去。
尽管妈妈很痛苦很难受,然而,仍然在姐弟俩面前露出一张温和的慈祥的母亲的笑脸,还时不时地讲故事给姐弟俩听。这样的一个好妈妈,一定不会离开他们的,姐弟俩不停地安慰自己。
妈妈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之后,不得不出院了。
妈妈出院是因为爸爸的钱花光了,医院停止了对妈妈的治疗。在医院的两个多月里,妈妈多次昏迷,多次出现浮肿、疼痛、高烧症状。医生对妈妈的抢救频率越来越高,用药越来越好。只是,妈妈的病毫无起色,岂止是毫无起色,根本是越来越糟。爸爸东拼西凑的12万救命钱很快就花完了,在钱花完之前医院已经提醒了爸爸,钱快没有了,得赶快筹钱。爸爸没有理睬。医院在超支了2000多元的医药费之后,不得不停止了对妈妈的治疗和药品供应。
爸爸本想不走的,本份老实的爸爸愤怒了,他要在医院耍一次赖,要给这些人找点麻烦。
妈妈打消了爸爸的愚蠢念头。她恳切地对爸爸说,亮生,我们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做人,没有被人指过脊梁骨。你就让我回去,我想我们的家,要是死在外面,我会闭不上眼睛的。
爸爸号啕大哭。
姐弟俩哭成了泪人。
只有妈妈十分平静。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爸爸终于还是忍不住狠狠地踹了玻璃门一脚,玻璃哗啦啦落了一地。
医院十分宽宏大量,并没有把违法乱纪的爸爸拦住,也没有要爸爸支付一分钱的赔偿金。
妈妈回家三天后便撒手人圜了。
妈妈离去前,一个劲对爸爸说,亮生,我把你害得太惨了,对不起啊。如果有来生,我做牛做马报答你。亮生,你太傻了,太傻了……亮生,娃儿们就交给你了……
爸爸只是偷偷地擦眼泪,末了,爸爸才说,紫娟,你莫说了,我这个做男人的没有用,是我对不起你啊。
妈妈说,你是个好男人好老公,娃儿们又长得好长得乖。我多么想和你和娃儿们在一起多过上几天日子啊。眼泪像逃命的败兵一般蜂拥而下,好像现在不出去就没有了机会似的。
妈妈离去时,吃力地对姐弟俩说,子丹、子立,我的好,娃儿们,听爸爸,的话,照顾好,爸爸,爸爸,是个,好爸爸……
5
省城很大,大得让姐弟俩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从客车上下来的时候,司机叔叔热情地告诉他们去火车站的路怎么走,嘱咐他们只买姐姐的半票就行了。司机给姐弟俩买了几个包子之后,想了想说,我送你们去火车站吧。
不用了,我们自己会去。林子立似乎很兴奋,声音也很响亮。
谢谢叔叔关心,又不是很远,我和弟弟知道怎么走。林子丹彬彬有礼地说。
那你们路上小心啊。司机叔叔站在路口,目送姐弟俩向火车站走去。
去火车站的路上,林子立问姐姐,刚才你为什么不让司机叔叔送我们?
林子丹回答说,不好意思啊,人家免了我们车费,又给我们买包子,还好意思让人家送吗?
林子立说,我觉得司机形迹可疑。
林子丹张开嘴巴,形迹可疑?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人家热心帮助我们,你却说他形迹可疑。
林子立认真地说,他干嘛要帮助我们?老师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连亲戚都不愿帮助我们,他一个不认识的人怎么会帮我们呢?在车上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问题。
林子丹连连摇头,你完全是胡说八道,你把人家的好心当驴肝肺了。
林子立一本正经地说,姐,防人之心不可无!
姐弟俩在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很顺利地上了火车,他们只买了一张半价票,花了五十来元钱。幺弟很机灵,趁检票员不注意,从乘客的腿缝钻进了车箱。春节前去广东的旅客出奇的少,偌大的一节车箱才七八个人。姐弟俩感到有些冷清,甚至有些惶恐不安。然而,他们还是睡着了,因为他们太累了。对于他们来说,火车车箱无疑是一个和天堂差不了多少的地方。
姐弟俩是被幺弟叫醒来的,这时天色已经很晚,车箱的灯灭了,黑乎乎的很是让人害怕。
林子立一边揉眼睛一边小声问,姐,我们在哪里啊?
林子丹的声音也很小,在哪里,在火车上啊。林子丹发现她和弟弟的身上盖着一件绒毛大衣,绒毛大衣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哪来的大衣呢?林子丹嘀咕道。她摸了摸坐位下面的旅行包,还在,蛇皮袋里的老母鸡也还在。
林子立说,我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不像是在火车上?
不在火车上在哪里……林子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发现旁边的座位上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她的心“格登”一下,下意识地将弟弟搂在怀里。
姐姐,怎么啦?林子立不解地问。
没什么,睡觉吧,天还没亮呢。
林子立闭上了眼睛。林子丹微眯着双眼,她不敢睡过去。在弟弟轻微的鼾声响起来的时候,林子丹看到对面那个女人走到他们面前。女人将滑落到地上的绒毛大衣拉起来,给他们重新盖好,然后轻轻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林子丹没有吭声也没有做任何反应。不过她的内心深处已经对这个女人有了好感。
火车是早上时六时三十分到达广州火车站的。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姐弟都睡着了,对面那个女人将他们推醒。这是一个眼睛细小的女人,看上去就像没有睡醒的样子。小眼睛女人说,广州到了!
姐弟俩一边揉眼睛一边问,就到了吗?
到了到了,都晚点了一个多小时呢。小眼睛女人一边回答一边将姐弟俩身上的绒毛大衣收起来。
姐弟俩站起来,弟弟将包背在身上,姐姐把装老母鸡的蛇皮袋提在手上。他们随小眼睛女人一同走下火车。
火车站广场人山人海,连插足的地方都难得找到。小眼睛女人牵着林子丹的手,艰难地向外面走去。
他们好不容易挤出人山人海之后,小眼睛女人问,你们去哪里?
我们去白云区碧桂园工地。林子丹说。
刚好我也要去白云区,我们一起坐车去吧。小眼睛女人说。
我们自己去。林子立抢先回答。
你们自己去?搭错了车怎么办?就是搭对了车也不一定能找到工地啊,白云区那么大。
我们可以问路。林子丹说。
问谁?广州人都说白话,你们一个字也听不懂。再说,广州的治安情况又相当不好,要是遇到了坏人怎么办?
你又不到碧桂园工地。林子立说。
我去那边一个亲戚家,我可以让亲戚帮你打听。
那你带我们去搭车吧。林子丹说。
搭什么车,公共汽车那么挤,又不安全。前不久广州都发生过公共汽车爆炸案呢,那些坏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怎么去?林子丹问。
打的去嘛。
我们没钱打的!林子立生硬地说。
哪会要你们出钱呢。
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出钱?林子立问。
我不过是顺路捎上你们。
我们还是自己搭车去。林子丹说。
出门在外,谁也免不了别人帮助,你们再客套,阿姨就生气了。说着便将姐弟俩推上了面前的的士,小眼睛女人本不想让幺弟上车的,把车门牢牢地关上了,可幺弟却从前面的窗户钻了进来。
小眼睛女人和司机说了句什么话(大约是白话,反正姐弟俩听不懂),的士车便载着他们离开了拥挤不堪的火车站。
广州太大了,高楼大厦密密麻麻,把城市挤得水泄不通,地上除了车便是人,几乎没有一尺土地是空闲的。姐弟俩看得眼花燎乱,干脆闭上眼睛不去看窗外。
小眼睛女人很亲热地问这问那,头晕不晕,肚子饿了没有,大老远的,还带上条狗干什么?哦还有老母鸡,良心真好啊。
的士车东弯西拐,转了差不多三四个小时,终于在一个高楼相对稀疏的地方停了下来。子立饿了,便将剩下的两个红薯从包里拿出来,给一个姐姐,自己拿一个狠狠地啃起来。
姐弟俩从车里走出来,他们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感到眼花燎乱,四肢乏力。
到了吗?林子丹小声问。
还没有呢。小眼睛女人一边回答一边欲替林子立提包,林子立牢牢地抓住包不松手。小眼睛女人不再坚持。
姐弟俩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看到了那个光头男人。光头男人嘴里叨着一支烟,微笑着向他们走来。小眼睛女人指着光头男人对姐弟俩说,这是我亲戚,来接我们的。
光头男人眯着眼睛打量姐弟俩,脸上露出十分快乐的笑。
跟我走吧。光头对他们三人说。
我们去碧桂园工地。林子立说。
就是带你们到碧桂园工地去的啊。光头很热情地说。
我们自己去算了。林子丹说。
自己去我怎么放心,万一走丢了我怎么向你们爸爸交代。小眼睛女人说。
是啊,广州特别复杂,什么样的坏人都有,你们两个小孩子遇到坏人了怎么办?光头附和道。
遇到坏人我们就找警察。林子立说。
傻瓜,坏人会让你去找警察吗?小眼睛女人一副慈母样子。
林子丹犹豫了,她把弟弟叫到一边,小声问,我们就跟他们走吧?
林子立说,我总觉得他们不像好人。
林子丹说,我看那个女人不像坏人,在火车上还把大衣盖在我们身上。
林子立说,说不定这就是一个阴谋。
林子丹说,应该不会吧,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坏人。
林子立说,反正我不相信他们。
姐弟俩还没有统一意见,小眼睛女人走了过来。小眼睛女人说,快走啊,还有很远呢。
快走快走,车来了。光头对小眼睛女人大声叫道。
姐弟俩被这一男一女拉扯着上了另一辆小车,幺弟依然紧紧跟随他们。
6
妈妈走后,开朗乐观整洁勤劳的爸爸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天在村子里东游西荡,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走路歪歪倒倒,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候嘴巴里还嘟嘟哝哝,不知在说些什么。一副病得不轻的样子。姐弟俩急了,他们刚刚走了一个妈妈,莫非又要失去一个爸爸?他们不想失去爸爸,爸爸是他们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
在爸爸举着锄头砸家具的那个黄昏,姐弟俩双双跪倒在爸爸面前,哭着说:
爸爸,你这是干什么啊?
爸爸,难道你不要我们了,不要我们家了?
爸爸,我们好害怕。
爸爸,你别这样,好吗?
爸爸垂下扬起的胳膊,把锄头无力地丢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呜地嚎哭起来。姐弟俩跟着爸爸一起哭嚎。哭声惊天动地,连小村里的飞禽走兽们都伤心得停止了鸣叫。
爸爸首先停止了哭嚎。他抱起一双儿女,用坚定的声音说,娃儿们,从现在起,爸爸决不会做让你们失望的事情!你们也不哭了,好吗?
爸爸为儿女儿女为爸爸,相互擦干了脸上的泪珠。
爸爸将凌乱的屋子收拾干净之后,便扛着锄头来到了果园。姐弟俩来到果园的时候,爸爸已经锄完了十多棵果树边的杂草。看到大汗淋淋的爸爸,弟弟小声问姐姐,姐,这果园不是卖给村长了吗?
姐姐嘘了一声,小声说,别说。她不忍心当面提醒爸爸,她怕爸爸伤心。
爸爸看到姐弟俩之后十分高兴,他说,杂草不除啊,果树就长不大,结的果也小。
爸,这果园还是我们的吗?弟弟还是忍不住说了。
爸爸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终于无力地坐到了地上。
姐姐瞪了弟弟一眼,眼光带着责备。
爸爸很快便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笑着说,爸爸都糊涂了,走,我们回去。
爸爸是一把种田的好手,他热爱他的田地,他的牲口,他的果园。可是,牲口没有了,果园没有了,他怎么种田?爸爸不得不面对现实,寻找新的谋生途径。
一天,爸爸吞吞吐吐地对姐弟俩说,爸爸和你们,和你们商量,商量件事。
姐弟俩不知爸爸要说什么,但从爸爸脸上的复杂表情上,姐弟俩预感到这句话非同一般。姐弟俩没有丝毫的惊慌,突然而至的大劫大难增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
子丹说,爸,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们不怕。
子立说,爸,我们什么都不怕!
爸爸说,我想去广东打工。
子丹想了想说,爸,你去吧,我会照顾弟弟的。
爸爸望着子丹,你才九岁啊。
子丹坚定地说,爸,我已经不小了。
爸爸,我们都长大了!子立昂首挺胸,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爸爸把姐弟俩搂进怀里,泪水“叭嗒叭嗒”浇到他们头上。爸爸说,娃儿们啦,爸不想丢下你们,可爸没办法,爸要还债啊!
子立仰起头,小手一遍一遍地为爸爸擦脸上的泪水。
子丹说,爸爸,我们知道。我和弟弟等你挣够了钱回来,我们一家人一起过日子。
三天之后,爸爸走了。爸爸是清早悄悄走掉的,走时姐弟俩都还没有醒过来。他给姐弟俩留了一张纸条:子丹子立,爸爸走了,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等爸爸回来,有什么困难,找伯伯伯妈。
临走前,爸爸为姐弟俩交了学费,又把他们带到伯伯家,请求哥哥嫂嫂帮忙照看两个娃儿。伯伯伯妈很爽快地答应了。
妈妈没有了,爸爸又出去打工了。家越发空洞、冷清,让姐弟俩感到陌生和恐惧。
爸爸走后的第一个夜晚,姐弟俩几乎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们相互握住对方的手,在屋子里呆呆地坐到半夜,才手牵着手上床睡觉。他们睁大眼睛凝望着屋子里的黑暗。那是一个漫长的充满了痛苦与不安的夜晚。
没有了父母的孩子早当家,子丹不得不去做许多成年人才做的事情,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有时候甚至还要自己挑着稻谷到两里外的村部碾米,有时候,她会请伯伯或者离他们家不远的汪大爷帮帮忙,可是,她不好意思老请别人帮忙。
开始一段时间,姐弟俩还常常到伯伯家玩玩,偶尔还在伯伯家吃顿饭。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姐弟俩便很少上伯伯家了。
那是深秋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姐姐带着弟弟到山上打松果,村里有一家小店收购松果,一毛钱一斤。他们想卖了松果后一人买双鞋,姐弟俩的鞋都磨穿了洞。如果收购的时间长一点的话,他们还想交点学费给学校。爸爸去后只寄回了一半学费,老师差不多天天都要向他们讨账,弄得他们一进校门便心情紧张。
一个上午,姐弟俩便打到了三四十斤松果。他们累了,就坐在草地上休息。突然,子立发现前面一棵野杨梅树上还挂着几颗熟透了的杨梅,他欢快地跑过去,爬到树干上,将杨梅摘了下来。
子丹吃了一颗杨梅,小声说,果园里的桔子肯定红透了。
子立兴奋地说,走,我们去看看。
子丹叹了一口气,说,想吃桔子,姐姐到时去给你买。果园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
子立说,我不吃桔子,我只去看看。
子丹说,有什么好看的呢。
子立拉着子丹的手说,姐,我们去看看吧,我保证一个桔子都不吃。
子丹想了想说,好吧,我们去看看。
姐弟俩将松果装好,放在一棵大树边,然后翻过一个山头,来到了曾经属于他们的果园。
桔子已经成熟,金黄色的桔子压得树枝摇摇晃晃。果园里很寂静,只有满园的清香。
姐弟俩既羡慕又失落,还有隐隐的伤痛。
子立说,姐,好像今年的桔子结得特别多。
子丹轻轻地“嗯”了一声。
子立说,要是果园还是我们家的该多好啊。
子丹说,弟弟,你别说了。
子立问,为什么?
子丹说,心里不舒服。
子立说,姐,我不说了。
子丹牵着弟弟的手向果园深处走去。他们走到了小茅屋前,这个小茅屋还是爸爸搭建的呢,姐弟俩看到她,就如同看到爸爸一样亲切。他们正要走进里面去的时候,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姐弟俩有些心慌起来。子立捡了块土疙瘩往屋里扔去,土疙瘩打在门上,发出“乒”的一声脆响。
谁?村长提着裤子赤裸着的肥硕的上身走出来。村长看到了一脸惊慌的姐弟,便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哦,是你们呀,想吃桔子吗?想吃自己去摘吧。
姐弟俩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不吃桔子。
你在和谁说话呢。伯妈一边扣衣扣一边走出来。当她看到姐弟俩时,脸色立刻变了。你们跑到果园里来干什么?伯妈凶凶地问。
我们进来玩玩。子丹小声说。
哪里不好玩,跑到果园里玩什么?
不要你管,又不是你的果园。子立不满地说,伯妈平日里对姐弟俩横眉竖眼的,子立很不喜欢她。
你这个小狗日的跑到老子的果园里来偷桔子,还敢顶老子的嘴?!
伯妈,你不要乱说,我们不是来偷桔子的,再说了,果园也不是你的。子丹没想到伯妈会这么说他们,也很气愤。
谁说果园不是我的,老子出了一半钱呢。
你跟小孩子吵什么呢。来,拿几个桔子回去。村长摘了四个桔子,给姐弟俩一人两个。姐姐和弟弟都没有接。伯妈跑过来,一把夺过桔子,狠狠地甩在地上。
子丹拉着弟弟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果园。
回去的路上,子立问子丹,姐,伯妈怎么说果园她出了一半钱,她是骗人的吧?
子丹说,我也不知道,兴许她真的出了一半钱。
她出了一半钱为什么不告诉爸爸呢?
是啊,她出了一半钱怎么不吭声呢?子丹自言自语道。
她这个人很坏的。
不许你这样说伯妈。
她平时对我们好凶的。
可她毕竟是我们的伯妈。
子立不再吭声。但从此以后,姐弟俩很少上伯妈家里去了。
没有父母的日子真的很难过。而他们又是那样的年幼,姐姐才九岁,弟弟才四岁。都还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可是,这两个年幼的没有什么独自生活能力的小孩却要艰难地承担生活的重负。他们像两棵无依无靠的野草,在狂风、暴雨、烈日、冰雪的肆意压迫下,顽强地生长。他们有过紧张、害怕、失望、痛苦、无能为力和不知所措,但他们没有屈服没有绝望。他们在艰难困苦中等待着爸爸回来,等待着美好生活的到来。
一个阳光依然很不错的上午,正在山上打松果的姐弟俩,站在山头上,看到对面一派忙碌的果园,心里很不是滋味。姐弟俩看到了驶进果园的七八辆大卡车,看到了搬往大卡车上的一筐筐桔子,看到了东跑西颠的村长和伯妈。伯妈的笑声特别大特别刺耳。姐弟俩久久地凝望着得意洋洋的果园,慢慢便有眼泪流了出来。
子丹说,弟弟,我们回去。
子立说,好,回去。
姐弟俩走得很慢很慢,走得无精打采。
子立问,姐,你在想什么?
子丹回答说,我在想,伯妈真的出了钱。
子立说,你是说出钱买果园吗?
子丹点了点头。
子立问,以后果园永远都是他们的了?
子丹又点了点头。
子立说,等爸爸回来了,我们再建一个大果园。比现在这个还要大,气死他们。
子丹依然是点头。
他们不再说话。
姐弟相依为命的家庭突然增加了一个新成员。
那是离春节只有四五天的一个下午,姐弟俩拿着爸爸汇过来的一百元钱在镇上买了点肉以及粉丝之类的东西,子丹还给弟弟买了件新棉衣,在此之前,他们还用卖松果的钱一人买了双鞋。他们高高兴兴地往回走的时候,发现有一只瘦瘦的长得很难看又无精打采的黑色小叭儿狗一直跟在他们后面。
子立最先发现了跟在后面的小黑狗,他说,姐,小黑狗怎么老跟在我们后面?
子丹看了看小黑狗,若有所思地说,可能是家里没有人了吧。
子立说,很可怜的,跟我们一样。
子丹说,怎么会跟我们一样呢,我们还有爸爸。
子立问,姐,爸爸为什么过年不回来?
子丹说,他要挣钱还账啊。
子立又问,要多久才能还完呢?
子丹摸着弟弟的头说,不会很久的。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姐弟俩发现小黑狗已经到了他们家里。
子立抱起小黑狗,望着姐姐说,它身上好脏的。
子丹说,我们给它洗个澡。
小黑狗洗过热水澡之后,立即精神焕发,它望着姐弟俩不停地摇尾巴,还时不时地发出快乐的“汪汪”声。
子立说,姐,我们给小黑狗取个名字吧。
子丹说,弟弟,你给它想一个吧。
子立歪着脑袋想了想,小声问,姐,就叫幺弟行吗?
子丹说,行啊。
子立把小黑狗抱在怀里,小声问,以后就叫你幺弟,你同意吗?
小黑狗一个劲地摇尾巴。
从此,这个家庭里子多了一名成员,它的名字叫幺弟。
大年三十,姐弟俩本来准备在伯伯家吃团年饭的,因为前一天伯伯来到他们家,要姐弟俩过去一起团年。姐弟俩带着幺弟过去得比较早,去时伯妈的团年饭还没有做好。堂姐桃红和堂哥金龙都在啃腊猪肝,腊猪肝的浓香逗引得姐弟俩直想流口水,幺弟的表情也很不自然。桃红走进厨房给姐弟俩一人拿了一小块腊猪肝。子立将腊猪肝掰了一半给幺弟。幺弟将腊猪肝含在嘴里,却舍不得一口吞下去。这个时候,从厨房里出来的伯妈刚好看到了嘴里含着腊猪肝的幺弟。她厉声问,哪里来的野狗?
子丹说,伯妈,这是我们家的幺弟。
伯妈的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直盯着子丹。她恶声恶气地说,哦,当我们家的东西是天上掉下来的,还带只狗来吃?说完,她狠狠地踢了幺弟一脚,幺弟嘴里的腊猪肝被踢得掉到了地上。
子立把一块正往喉咙里吞的猪肝吐到地上,她拉起姐姐的手就往外走。幺弟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桃红和金龙走出来,想把姐弟俩拉回去,但没有成功。
回到家里之后,姐弟俩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幺弟则站在姐弟俩的脚下,一脸惶恐地望着他们。
很快,子丹便停止了哭泣。她说,弟弟,我们自己做团年饭。
子立擦干净眼泪说,好,我们和幺弟一起团年。
他们的团年饭很简单,只有三个菜,一碗肉,一碗白菜,一碗炒黄豆。姐弟俩吃得十分香甜,幺弟也吃得摇头晃脑。呈现出来的是一副快乐满足的样子。可是,在姐弟俩的心里,却仍然有一些挥不去的哀愁。这种哀愁来自心灵深处对亲人强烈的思念。
7
姐弟俩在小眼睛女人和光头的带领下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这里很少高楼大厦也没有车水马龙,显得有些冷清和寂寥,与姐弟俩刚才看到的繁华喧闹的广州形成鲜明对比。姐弟俩的心不约而同地一阵紧缩,他们各自都打了一个冷噤。
子丹惊慌地问,这是哪里啊?
子立生气地说,这不是广州,我们不跟你们走!
这里是广州郊区,离碧桂园工地很近。小眼睛女人仍然是一副和睦可亲的模样。
不走,不走你们能去哪里,广州这么大,是可以随便跑的吗?光头凶凶地说。
小眼睛女人推了光头一把,你跟孩子凶什么呀?接着又转向姐弟俩,子丹子立,你们不用怕,阿姨先带你们到阿姨的亲戚家住一晚,明天一大早就带你们去找爸爸。
我们不跟你去!子立大声说。
阿姨,你让我们去找爸爸吧,我们想早点见到爸爸。子丹央求道。
小眼睛女人说,阿姨哪里不帮你们找到爸爸了,阿姨还要帮你们找爸爸呢。可是,阿姨这边有点事要办,等阿姨办完了事,马上带你们找到爸爸。
阿姨,我们不麻烦你了,我们自己去找。子丹说。
自己找怎么行。光头的声音仍然凶凶的。
阿姨要对你们姐弟俩负责,绝不会允许你们乱来。小眼睛女人的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
子丹不再吭声。
子立拉了拉姐姐的衣角,小声说,姐,我们不能跟他们走。
子丹平静地说,跟他们走吧,他们不是坏人。
子立看了看姐姐的脸,可姐姐的脸上什么也没有。
姐弟俩在光头和小眼睛女人的前后挟持下走进了一条小巷,然后走过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路边有渔塘,也有冒着青烟的小工厂。幺弟默默地走在姐弟俩的旁边,自下火车以来,它几乎没吭一声,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姐弟俩跟着小眼睛女人和光头走进了周围有很多荔枝树和香蕉树的农家。一个四十多岁贼眉鼠眼的男人和一只呲牙咧嘴的狼狗在屋外迎接他们,狼狗张开血盆大口想扑过来,被贼眉鼠眼的男人喝住了。进屋之后,贼眉鼠眼的男人立即关上门。姐弟俩内心里影影约约的担忧被彻底证实,他们走进了陷阱,不约而同地恐慌起来。很快,他们便镇定下来,不能恐慌!姐弟俩默默对自己说。他们手牵着手,相互之间通过手心传递坚强的信息。他们来到一楼的大厅坐下,不久便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用盘子端来饭菜。小眼睛女人招呼说,吃饭吃饭,大家都饿了。她还给姐弟俩一人装了一碗汤,热情地说,先喝碗汤,这可是熬了好几个小时的鸡汤呢,很补的。
姐弟俩也不吭声,只是默默地喝汤默默地吃饭。他们确实饿了。幺弟很快便与狼狗混熟了,在桌下友好地与狼狗共同分享地上的骨头。子丹忍不住对小眼睛女人说,给狗装一碗饭吧。
小眼睛女人连忙说,我来装我来装。于是亲自跑进厨房给幺弟装了一碗饭。
吃过饭之后,姐弟俩又给蛇皮袋里的老母鸡喂了点水,才跟着小眼睛女人走进二楼的一间房子里。小眼睛女人对他们说,先在这里休息半天,我去办点事,明天一早我就带你们去找爸爸。
小眼睛女人出去之后,姐弟俩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流出了眼泪。
子丹首先擦去脸上的泪珠,对子立说,弟弟,我们不哭!
子立握紧拳头,坚定地说,姐,我们不哭,我们要坚强!
姐弟俩在房子里呆了不大一会儿,便憋闷得特别难受,他们走出房间,走到一楼。一楼没有人,大门也没有关。
子立小声子丹说,姐,我们去看看。
刚刚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大狼狗猛地扑过来,要不是幺弟动作快挡在姐弟俩面前,走在前面的子立可能会比幺弟被咬掉一截耳朵的伤害还要大。
看着幺弟滴着血珠子的耳朵以及狼狗仍然张开的血盆大口,子丹对子立说,弟弟,我们转去。
可是,幺弟没有跟随姐弟俩上楼,无论姐弟俩怎样招呼它都无动于衷。它走到大狼狗身边,向它摇头摆尾,似乎想套近乎。
幺弟,你这个没有骨气的东西,你回来!子立气呼呼地骂道。
幺弟对子立的怒骂充耳不闻,它已经走到了大狼狗身边。
姐弟俩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灰蒙蒙的天和遍地的树木,心急如焚。
晚饭依然是在一楼吃的,只是不见了小眼睛女人。姐弟俩都知道小眼睛女人不是一个好东西,她的突然失踪,让姐弟俩更加恐慌。他们预感到一场灾难即将来临。子丹很懊悔,当初没有听弟弟的劝告。她从来不愿把别人想象成坏人,总是幻想着自己遇到的都是好人。她一直想不明白,人干嘛非得要做坏事。
姐弟俩早早地睡了觉。
子立脱鞋睡觉的时候,脚上的鞋脱成了帮是帮底是底。
子丹从旅行包里将弟弟的新运动鞋拿出来,笑着说,这下该换了吧?
子立叹了口气,唉,本来想过年才穿的。
子丹早早地拉灭了灯,可是,姐弟俩并没有睡着。
子立说,姐,这些坏人想干什么?!
子丹连忙捂住弟弟的嘴,别这么大声。
有脚步声传来,到门前便停止了。大约过了五分钟,房门被人推开了。
哎呀!屋子里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子丹立即拉开灯,他们看到了被幺弟扑倒在地上的光头。
有几个男人很快便跑了上来。
难怪你们要带上这条狗的。光头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对姐弟俩说。我来看看你们还需要点什么,既然你们睡着了就好好休息吧,明天带你们去找爸爸。光头等人走了出去。
姐,我们怎么办呢?子立握住子丹的手问。
子丹沉默了很久,说,弟弟,我们必须逃走。
我们不知道往哪里逃啊,那条狼狗好像也很厉害。
反正在这里不行。过了会儿,子丹又问,弟弟,你害怕了吗?
姐,我不怕。
姐弟俩根本没有合眼,同他们一样没有合眼的还有幺弟。幺弟几次把爪子伸到子丹的手上,似乎在给她信心。
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姐弟俩同幺弟一道轻手轻脚地走出寝室。走下一楼之后,幺弟快速地奔到被拴在大门边的狼狗身边,十分亲呢地与它嬉闹。狼狗眼睁睁地看着姐弟俩打开屋门,没有让他们履行任何进出手续。姐弟俩在幺弟的带领下,跌跌撞撞向左边的香蕉林逃去。白天的时候,姐弟俩曾站在阳台上观察了地形,左边是香蕉林,右边是荔枝林。香蕉林过去好像是一座废弃的工厂;而荔枝林过去则是一大片鱼塘,鱼塘过去就有很多房子。走出大门之后,姐弟俩有过片刻的犹豫,按子丹的想法是要往左边走的,荔枝树大,比较好躲藏,再说,穿过了鱼塘就是街道,到了街道就有可以呼叫求救了。可子立想了想说,姐,我们往左边走。子丹不明白弟弟为什么要选择不好躲藏的香蕉林,她没有时间和弟弟讨论,她愿意相信弟弟的选择是正确的。依然是幺弟在前面开路,他们跑得很快,姐弟俩的衣服、手臂被荆棘划破了一道道口子,子丹的脚似乎被什么锐器扎了一下,可是,没有疼痛的感觉。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房子里所有的灯全亮了,嚷嚷声脚步声响成一团,大狼狗也开始“汪汪汪”地大声吠叫起来。不一会儿,屋子里的人举着火把、亮着手电追了出来。庆幸的是,追赶的人往右边的荔枝林去了。
姐弟俩已经走出香蕉林,就快要到那座废弃的工厂了。然而,追赶的火光在狼狗的带领下扭转了方向,直奔香蕉林而来。子丹拉着弟弟沉重的手拼命往前面跑。他们已经摔了不知多少次跤了,但他们明白,不能停下来。
可是,工厂大门紧闭,围墙高耸,里里外外一片漆黑,除了不知名的虫子偶尔一两声鸣叫以外,听不到其他声音。寂静而恐怖。再往前走便是一条小河,天太黑,看不到桥在哪里。狼狗的狂吠以及光头等人的喊叫越来越近了。幺弟突然从前面折回来,咬住子立的衣裤往前走。姐弟俩跟着幺弟来到河边,这里有一个排污口,排污口已经没有污水排出。幺弟率先钻进排污口,姐弟俩亦跟着钻了进去。里面黑咕隆咚,有一股股阴森森的气息扑面而来,挟带着强烈的恶臭,洞的直径并不很大,姐弟俩必须猫着腰才行。
终于,他们走到了尽头。光线很暗,上面的天地影影绰绰。洞口距离地面太高,他们没法上去。姐弟俩做过多次努力,毫无作用。他们只好坐下来,等待机会。工厂外面的吵嚷声惊醒了工厂里面的两只狼狗,它们也开始凶狠地叫嚣。姐弟俩紧紧地抱在一起。
一阵钻心的痛从子丹的脚上传来。她把手伸到脚边,发现双脚都没有了鞋,鞋是什么时候跑丢的,她一点也记不得了。腿上脚上似乎有很多血口子,手摸上去痛痛的,有苍蝇在她的周围飞旋。她又把手伸到弟弟脚边,还好,弟弟的鞋还在脚上,到底是新买的运动鞋,又系着鞋带,不容易跑丢。
子立抓住姐姐的手,小声说,姐,你说爸现在在干嘛?
子丹想了想说,也许还在上班吧。
子立说,我想,他一定在想着我们。
子丹点了点头说,那当然。
姐,你说,爸见了我们会怎样?
子丹托着下巴,认真地想了会儿,眯着眼睛说,我想,爸爸一定会不敢认我们。
他没有想到我们会来广州。子立兴奋地说。
是啊,这么远的路,我们竟然来了。子丹也很兴奋。
姐,见了爸,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想把鸡炖了,让爸喝一碗鸡汤。
姐弟俩不约而同地走向洞璧的蛇皮袋。他们把手伸进蛇皮袋,手伸到鸡的身上,鸡没有反应。姐弟俩都吓得面无人色。他们慌乱地将鸡从蛇皮袋里提出来,鸡轻轻地叫唤了一声。姐弟俩同时吐出一口长气,脸上露出灿烂的笑。
天终于亮了。他们看到了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蓝天白云下破败的长满杂草的工厂。白天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希望,他们一阵兴奋。
这时,子立突然发现姐姐的脚上没有了鞋,到处都是血口子。他惊叫一声,姐,你的脚!
子丹轻轻一笑,没事。
怎么没事,都肿这么高了。子立一边小声哭泣一边脱下内衣——一件印有北京天安门的汗衫。
弟弟,你要干什么?
子立没有理会姐姐,他将汗衫放到一块凸起石块上磨出一条口子,然后“哗”地撕成两块,他把汗衫包在姐姐的脚上,姐,这样会好一点。
子丹的泪夺眶而出,弟弟,你犯傻呢。
子立把绻缩在身边的幺弟抱在怀里,轻轻地说,姐,幺弟饿了。
子丹突然想起包里还有两个红薯没有吃,她打开包,发现红薯已经变成一堆稀泥,一股恶臭令人作呕。弟弟,红薯坏了。子丹伤心地说。
再忍忍吧,说不定马上就有人来救我们了。子立把脸贴在幺弟脸上说。
他们听到了说话声,似乎是一个老头在自自自语。姐弟俩正在考虑能不能发出求救信号时,幺弟“刷”地飞出洞口。
幺弟将正在厂子里例行巡查的蒋老头吓了一大跳。幺弟望着蒋老头不停地叫唤,蒋老头不耐烦地喝斥道,走开,跑到这里干什么!幺弟咬住蒋老头的裤脚,“汪汪汪”哀叫不止。蒋老头狠狠地踢了幺弟一脚,幺弟仰面倒在地上,但它很快便爬起来,又一次咬住了蒋老头的裤脚。蒋老头不得不俯身看了一眼幺弟,他看到幺弟眼角的泪珠,态度变得温和很多,你到底要干什么?幺弟一边向蒋老头点头,一边向污水洞口走去。蒋老头只好跟着它来到洞口。
很快,蒋老头便找来一把梯子,将姐弟俩从污水孔里救了出来。
蒋老头是这家破败工厂的留守人员,他和两只大狼狗负责守护工厂里的机器和设备。知道了姐弟俩的遭遇之后,蒋老头哀叹一声,可怜啊。他首先给姐姐子丹腿上和脚上的伤口进行了清洗,然后贴上云南白药。他给姐弟俩一人一个面包,先垫垫底,他说。接着,他又为姐弟俩做了一顿美味佳肴。所谓美味佳肴不过三个菜:一个红烧猪肉,一个苦瓜炒鸡蛋,一个清炒黄瓜。尽管只有三个菜,但姐弟俩觉得这是他们长这么大吃得最香最甜最可口的饭。姐弟俩撑得肚子发痛了才放下饭碗。刚放下饭碗,子立便说,爷爷,你把我们送出去吧,我们要去广州找爸爸。
蒋老头摆摆手,严肃地说,现在出去怎么行,他们还在外面呢?他告诉姐弟俩,昨天夜里就有人多次在外面打门,他没有理睬。如果现在出去,肯定会被他们逮住。
爷爷,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里啊。子立问。
遭枪打的!蒋老头狠狠地骂了一句。
厂区里的狼狗发出一连串吠叫,似乎又有人在撞击铁门。蒋老头走出去,厉声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把门打开,我们要找人!
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你再不开门,我们就把你厂子砸了!
你们再闹,我就报警了!
撞门声终于停止。
蒋老头将姐弟俩带进一间满是灰尘的办公室,他将沙发上的灰尘擦了擦,对姐弟俩说,他们先在这里睡个觉,别吭声,到时我来叫你们吃饭。
姐弟俩醒过来的时候,大约到了下午三四点,他们看到了放在茶几上的香气四溢的饭菜。他们又一次狼吞虎咽起来。
晚上十点来钟的时候,他将姐弟俩从一个隐蔽的后门带出工厂,一辆摩托车已在那里等候,他嘱咐车主将姐弟俩送到离这儿远一点的公路上,最好能帮他们拦一辆去市内的车。临走时,蒋老头塞给子丹一百元钱。子丹子立齐声说,谢谢爷爷。蒋老头摆摆手,示意快走。
摩托车将姐弟俩送到了远离工厂的公路上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摩托车主站在路边为姐弟俩拦了大约半个小时的车,往市区去的车并不少,可没有一辆停下来。摩托车主的手机又响个不停,可能是家里人催他快回去。他犹豫了一会,终于说,小朋友,我家里有事要回去了,你们就在这里拦车,应该会拦到的。
子丹子立站在马路边,挥舞着小手。可惜,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来。子丹突然不顾一切地跑到路中央,子立和幺弟也来到了子丹旁边。车一辆一辆从左右绕过去,就是不愿停下来。
姐弟俩哭了。
当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过来的时候,幺弟一个箭步冲到车前,黑色轿车一个急刹车,可是,幺弟还是倒在了车轮下。
姐弟俩扑到车下,抱起血肉模糊的幺弟号啕大哭。
8
幺弟成了这个家庭的忠实一员。姐弟俩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奔前跑后逗姐弟俩开心。姐弟俩也很喜欢这个不识时务的家庭成员。只是上学的时候比较麻烦,跑进校园里引来了老师的多次批评,同学们也常常拿弹弓打它。一次上学时,子丹把幺弟抱在怀里说,幺弟,你以后不要到学校来了,好吗?子立摸着幺弟的头说,不去了,去了人家会打你的。幺弟迷惑地望着姐弟俩,很久了,它突然点了一下头。然而,当子丹把它放下来之后,它却仍然跟在姐弟俩的后面。子立转过身,故意凶凶地说,回去,不回去我打死你!幺弟并没有回去,远远地跟着姐弟俩,等到姐弟俩走进校园之后,才飞奔回家里,到下午4点钟左右的时候,它会来到校门口,和姐弟俩一起回家。
尽管幺弟不会说话,然而,它却是一个聪明、勇敢的好伙伴。它以自己的方式尽职尽责地保护着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有一次,姐弟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受到了以村长小儿子为首的一帮高年级孩子的欺负,他们骂姐弟俩是没人要的野狗,把姐弟俩按倒在地当马骑。正当村长小儿子要骑到子丹背上的一刹那,幺弟一声咆哮,猛虎一般扑向村长小儿子,只听得一声惨叫,村长儿子栽倒在地上,脸上露出两道深深的抓痕。幺弟并不罢休,张开血盆大口,朝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扑去,小杂种们吓得屁滚尿流,鸟兽般东逃西窜。从此,再也没有同学敢欺负姐弟俩了。
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姐弟俩又忍不住来到果园,他们实在太留恋这个给他们全家带来快乐的地方了。他们与幺弟一起在结满果实的大园子里东游西逛、指指点点,他们忘乎所以,仍然把果园当成自家的果园,殊不知,果园早已经是人家的果园了,在人家的地盘上撒欢会让人家生出很多的不愉快,何况他们是这个地盘曾经的主人。他们并不知道伯妈已经来到了果园,伯妈远远便看见了他们,伯妈的双眼瞪得大大的,一路小跑奔向在她的领地撒野的不速之客。恰在这时,子立实在忍不住热爱还有那么一点点的馋摘下了一个红艳艳的水蜜桃。这无疑是在给伯妈已经窜上脑门的火上浇了一桶油。她扬起右手,给了子立一个响亮的耳光。子立一个踉跄,栽倒在桃树下。子丹愤怒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发泄愤怒,幺弟一个突然腾空而起,用两只威力无比的前爪将伯妈扑倒在地。伯妈没有料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叭儿狗竟然如此嚣张,她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向幺弟砸去,石头砸到了桃树上,将已经熟透的桃子砸得满地都是。伯妈抓起一根木棍气急败坏地向子丹打去,子丹急忙躲闪,但屁股上还是挨了一棍。子立忍不住大声骂道:你这个坏女人!又捡了个土坷拉向伯妈扔去。伯妈更疯狂了,举起木棍就要向子立的头上砍去。不过,她手上的木棍没有能够落到子立的头上,因为幺弟抢先一步咬到了伯妈的手,疼痛让伯妈丢掉了木棍。伯妈捂着受伤的右手,声嘶力竭地吼叫,你们,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幺弟大约也听出了咒骂的恶毒,它奔过去紧紧地咬住伯妈的裤脚,伯妈慌忙逃窜,只听得“嗞——”地一声脆响,伯妈的裤子被扯破了,一条白白的大腿露了出来。因为惊慌和害怕,伯妈又一次倒在了地上。子丹见此情景,连忙对幺弟喝斥道,幺弟,别闹了!伯妈不敢继续骂人了,她仇恨的目光一直紧盯着他们,直到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那是寒假中的一天,姐弟俩赶集回来,发现爸爸不久前才给他们寄回来的晾在屋前的还只穿了一次的棉袄不见了。姐弟俩急得直掉眼泪。幺弟见状,一边对着姐弟俩“汪汪汪”地叫,一边将鼻子凑到地面往村长家的方向走去。姐弟俩不由自主地跟着幺弟往村长家走。幺弟来到村长家门口后又是嗅又是看,在门口来回转了三四分钟的圈之后,突然闪电般地冲进村长小儿子的房间,从他的床下将两件崭新的衣服衔了出来。现场看热闹的人目瞪口呆,村长又羞又恼,抓住小儿子一顿毒打。
从此,幺弟在村子里名声大震。有人对它赞不绝口,也有人对她恨之入骨。幺弟不可避免地遭到一些人的暗算,每次,幺弟都依靠它的聪明和勇敢躲过了劫难。幺弟的确是一只非同寻常的狗,除了聪明、勇敢之外,它还不贪不野,不吃嗟来之食,不会到处乱窜,除了紧紧跟随姐弟俩之外就守在家里,即便有人想心存不轨,也没有多少机会。
一次,伯妈把加入了“毒鼠强”的香肠放在子丹家门口,幺弟自然不会吃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可伯妈家的猪就不一定了。伯妈家的一只刚生过仔的母猪带着它的儿女们游玩到了子丹家门口,愚蠢而又贪婪的母猪是不会放过一截芬芳四溢的香肠的,它没有任何的犹豫便将香肠一口吞进了肚里。不到5分钟,伯妈家的母猪就在子丹家门口倒地毙命了。伯妈万万没有想到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砸得如此惨重。她把对幺弟的满腔仇恨转嫁到姐弟俩身上,她大哭大叫大吵大闹,句句都是对姐弟俩的控诉,狼子野心,蛇蝎心肠,现在毒她的猪,下一步就是毒她的人了。她闹到了村部,闹到了村长哪里,村长立即派了治安主任前来处理。姐弟俩有口难辨,伯妈仗着有村干部撑腰,气焰十分嚣张,又要打人又要砸家具。治安主任对伯妈的胡搅蛮缠不加任何劝阻,只是一个劲地要求姐弟俩承认投毒事实,甚至还恐吓说要把姐弟俩送进公安局。幺弟则由于前几天生了场病,身体乏力,不能给姐弟俩壮胆,只能叭在大门口,无可奈何地看着别人欺负姐弟俩。
声势越来越大,引来了很多人。姐弟俩毕竟年小,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对公安局又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加上无比的委屈,时间一长,姐弟俩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尽管姐弟俩被她折腾得如此凄惨,然而她仍然不肯就此罢休,从家里拿了把斧头,要进子丹家里砸东西了。
这个时候,汪大爷突然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一把夺过伯妈的斧头,大声说,你不要闹了,就算这两个孩子与你不沾亲不带故,你也犯不着这样对他们吧?你的心就不是肉做的吗?就算两个孩子要投毒,他会投到自己家门口?依我看,这毒说不定就是你投的呢!
伯妈并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她抓牢汪大爷的胳膊,厉声说,你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我不会放过你,你说这毒是我投的,你拿出证据来!拿出证据来!汪大爷饱经风霜,也见过无数惊险复杂的场面,但他却拿不出伯妈投毒的证据,伯妈这只中山狼越发的猖狂。她文攻武卫,让汪大爷进退不得。
幸亏伯伯的及时出场,解了汪大爷和姐弟俩的围。所有在场的人包括姐弟俩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身上有了阳刚之气,他勇猛地跑到伯妈身边,挥动有力的右手,给妻子左右脸面一边一记耳光,耳光的声音相当清脆,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伯妈没有想到一向温顺、胆小的丈夫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她愣住了。愣了足足两分钟。等醒过来之后,她像一头被人从嘴边抢走了骨头的母老虎,伸出两只魔爪吼叫着扑到丈夫身上。她边抓边咬边吼叫,你还敢打老娘,老娘今天和你拼命了!她将丈夫的脸上抓得血迹斑斑,连丈夫的衣袖也扯掉了。
伯伯再一次发威,他一脚将伯妈踢倒在地上,然后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这毒不是你投的吗,你还要赖两个没娘没老子的娃!
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惊呼,汪大爷狠狠地瞪了伯妈一眼,鼻子里重复地哼了一声。
伯妈从地上爬起来,扯住伯伯的衣服凶凶地方说,姓林的,你放你娘的糊狗屁,你也来冤枉老娘!伯伯一点也不示弱,不要螃蟹死了夹子硬,娃儿们都告诉我了,你想药死子丹他们家的狗!
伯妈又愣住了,片刻之后,她又故作强硬地说,吃里扒外的小杂种,学会往做娘的头上扣屎盆子了,老子回家了不撕烂他的嘴!伯伯狠狠地一跺脚,粗声吼道,还不快滚回去!伯妈在人们的讥笑声中走开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伯妈见了姐弟俩就像见了杀父仇人一般,那样子恨不得将他们一口吃了。子丹老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伯妈,每次见了她的面都主动地叫一声伯妈,可是,做伯妈的连哼也没哼一次。一个及雨初晴的早晨,姐弟俩到河边捡蘑菇的时候,看到正在河边洗菜的伯妈不小心滑进了河水里。伯妈一边挣扎一边呼喊“救命”。子丹从地上抓了根木棍冲过去,毫不犹豫地跳进汹涌的河水里。尽管救起了伯妈,自己却差点丧命。被救上岸的伯妈仍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看他们的眼光没有了那么凶恶。
子立说,她这么坏,你干嘛还这样对她?
子丹说,我希望她能和我们好,她是我们的伯妈啊。
五年的时间十分漫长,姐弟俩忍受了无数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困苦,他们在贫穷与无助的重重包围中苦苦挣扎,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等待爸爸的归来等待好日子的到来,他们失望过害怕过抱头痛哭过,可是,他们更多的时候是在相互安慰相互鼓励。他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爸爸回来后我们就好了。子丹曾问弟弟,爸爸回来后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弟弟回答说,我要爸爸把我们的果园买回来。
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
9
年轻司机将姐弟俩送到广州白云区的一家诊所进行了包扎和消炎处理,又给他们买了两个盒饭,然后就将他们送到了救助站。离开救助站时,司机说,对不起了,小妹妹小弟弟,我是帮老板开车,才上班3天,不能帮你们了。
救助站的阿姨问明了情况之后,先是给公安局打了个电话,然后又打给碧桂园打电话。阿姨告诉姐弟俩,工地放了假,找不到人。她说,你们在这里休息一个晚上,等明天警察叔叔来了解情况后,我们把你送上回家的火车。
不,我们要和爸爸一起过年!子立大声说。
阿姨,求求你,带我们找找爸爸,我们这么远来,受了这么多苦,不能连爸爸的面都不见就回去啊!子丹拉着阿姨的手哀求道。
现在都放了假,我们这里人手又不够,怎么找啊?阿姨很为难的样子。
那我们自己去找。子丹说。
绝对不行,救助站要对你们的安全负责,要把你们送回家。阿姨又指了指子丹手里的蛇皮袋,死狗装在袋子里吧,等下把它处理了。
处理是什么意思?子立问。
扔到垃圾箱里。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去给你们找两件衣服来。
待阿姨走后,子丹对弟弟说,快走。
姐弟俩顺利地从救助站逃了出来。由于脚上有伤,姐弟俩走路都一拐一拐的,只不过姐姐拐得厉害一些。
姐弟俩问了好多人碧桂园怎么走,可是,这些人不是摇头就是不理不睬。过了很久,他们才从一个卖水果的老大爷口中得知,碧桂园离这里不远,坐公共汽车五站路就到了。
姐弟俩没有坐车,他们顺着老大爷所指方向,一步一步向爸爸走去。好在广州是没有夜晚的,只是比白天多了一些神秘的色彩。路人那么匆忙,没有一个人有闲情逸致去注意两个与这个金碧辉煌的城市格格不入的孩子。子立在一个垃圾箱旁边看到了一双布鞋,他把布鞋捡起来,发现还没烂,便对姐姐说,姐,穿上吧。子丹没有说什么,蹲下身子把鞋套到了脚上。穿了鞋脚便没有那么痛了,不过鞋有点大,走快了就掉。
碧桂园三字十分耀眼,远远地姐弟俩就看到了。
姐弟俩被保安挡在了门外。保安说,工地已经放假,工人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哪里还有人?保安的态度一点也不友好。姐弟俩怎样哀求都没有用,保安坚决不肯放两个闲杂人等进去。姐弟俩只好在大门边坐下,他们很快便睡了过去。
姐弟俩被保安叫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这是一个刚刚接班的保安,他问明了情况后对姐弟说,你们进去吧,千万要注意安全。
姐弟俩不顾脚上身上的累累伤痕欢天喜地地往里面跑,进去很远了,子丹又突然倒回来,对那位保安说,叔叔,谢谢你了。
保安没有吱声,他只流下了几颗泪珠。
工地很大,他们问了很多人,都说不认识林亮生。下午两点左右,在第三工区,一位满脸胡子的伯伯告诉他们,林亮生就在前面的工棚里。姐弟俩狠命抓住对方的手,传递着彼此无法抑制的兴奋。然而,当他们走进工棚之后,却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爸爸已经离开工地一年多时间了!
我们前几天才收到爸爸的信,上面的地址就是这里啊!子立很紧张。
反正他离开一年多了。一个矮个子叔叔说。
那您知不知道,我爸爸去了哪里?子丹可怜巴巴地问道。
就在白云区吧,具体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矮个子叔叔说。
半个月前我还在街上遇到过他。胖子叔叔说。
那你知道他住哪里吧?子立急切地问。
胖子叔叔摇摇头。
叔叔,我爸爸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子丹问胖子叔叔。
胖子叔叔叹了口气,便不说话了。
你爸爸外出买东西时被车撞伤了,老板又不肯付医药费,他只好走了。矮个子叔叔接着说。
爸爸被车撞了,他伤到哪里了?姐弟俩异口同声问。
矮个子叔叔和胖子叔叔吱吱唔唔,不肯说明真相
正在抽烟的大胡子伯伯连忙说,小朋友,你爸爸没什么大事。
那谢谢你们了。子丹向伯伯叔叔们躹了一躬,带着弟弟便往外走。
哎,你们去哪里?矮个子叔叔问。
我们去找爸爸。子丹回答说。
广州这么大,你们去哪里找?大胡子伯伯问。
你们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
干脆你们就住在这里,等过完年再回去。
伯伯叔叔们七嘴八舌地对姐弟俩说。
子丹笑着说,伯伯叔叔,你们放心,我们会找到爸爸的。
子立也说,我们都五年没有和爸爸过年了。
矮个子叔叔带头,伯伯叔叔们这个十元那个二十元,为姐弟俩筹集了二百多元现金。
我看你们还是回家去吧,别找啦。大胡子伯伯把钱塞到子丹的口袋之后说。
姐弟俩的头都摇得很坚决。
姐弟俩在广州市白云区的大街小巷里寻找了四天三夜,第五天也就是大年三十的中午,他们终于在一座废弃的建筑物旁边找到了爸爸。
姐弟俩坐在马路边的梧桐树下休息,那个瘸着一条腿一边走路一边捡破烂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谁都没有认出这就是他们日思夜想的已经五年没有见面的爸爸。当他走到废弃建筑物边一座摇摇欲坠的帐篷前时,他回过了头。这一回头让姐弟俩目瞪口呆:这个人是爸爸!
姐弟俩正准备叫爸爸,一个一脸憔悴的年轻女人从帐篷里走出来,将爸爸手中的蛇皮袋接了过去。爸爸和女人很快都进了帐篷。
姐弟俩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蹑手蹑脚地走到帐篷前,他们看到爸爸在用手巾擦脸,女人装了两碗饭放在桌子上,温柔地说,我们吃团年饭吧。
你吃药了没有?爸爸问女人。
算了,从今天起,我一天吃两餐,省点钱。
爸爸打开一只破木箱,从里面倒出几粒放到女人的手上,严肃地说,快吃了吧。
女人摇摇头。
为什么?
你还有两个孩子,你还欠那么多账,我这病反正难治……
爸爸的头耷拉下来。
子丹小声对弟弟说,弟弟,我们走。
就这么走?子立显然很不甘心。
子丹强拉着弟弟离开了帐篷。走了大约二十米,子丹突然说,弟弟,我们把鸡给爸爸留下吧?
子立问,你又决定和爸爸见面了?
子丹摇摇头,把鸡放在门口。
子立说,随便你。
子丹看了看鸡,笑着说,还活着呢。她轻轻地走过去,将装鸡的蛇皮袋放在帐篷前。
好久,姐弟俩谁也不说话。
弟弟,你生我气了?子丹打破了沉默。
没有,我生爸爸的气。
子丹叹了一口气,说,爸爸也不容易,腿都残了。
我是觉得爸爸很可怜,可是……
好弟弟,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我也一样。
姐,你是不是怕爸爸不认我们了?
子丹摇了一下头。
可是,我们这么远跑来,好不容易找到爸爸了,为什么连面都不见?
好弟弟,你想过没有,要是见了我们,爸爸会更难受的。
子立不再吭声。
过了好久,子立才说话,姐,我们现在去哪里啊?
回家啊,难道你不想回家吗?
想。
也不知车票钱够不够。
姐,我们走路回去,把钱省下来交学费,反正也不急。
走路回去,这么远,你受得了吗?
子立拍着胸脯说,没问题!
可是,我们不知道怎么走啊。
跟着火车路走,火车路直。
(原载《芙蓉》2009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