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倪章荣(楚梦)的头像

倪章荣(楚梦)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12/24
分享

花枝向我招展

 是三月的上午,天空飘洒着细雨,一个适宜送别亡灵的日子。我们把父亲安葬在西郊的墓地——美地园。这是一处僻静、幽美的处所,前面有水草茂盛的小湖,湖面有水鸟闲游;后面是连绵的青山,山上有野花成片绽放;南侧是小河流淌。这实在算得是一个休养的好地方了,如果灵魂真的不死的话。

参加葬礼的人不多,四五十人吧,我认识的没几个。丧礼现场一如所有丧事现场一样的肃穆、宁静。男人们脸色比较凝重,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到场的十来个女人的脸上都似乎挂着或稀疏或密集的泪珠。这些女人中,除了两个大姑之外,我只认识父亲的前妻——她在不停地啜泣,我们见过几次面。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出国留学的前夕,她来给父亲还钱。父亲当时情绪很激动,坚决不收,好像这钱是个没有一点姿色的女人似的。他们推推搡搡,我父亲说,早就给你说过了,不用还的!女人态度也很坚决:我王雪梅是那种借钱不还的人吗?你是不是怕身上多出了一笔钱没法解释啊?王雪梅将钱丢在沙发上,接着走进我寝室,塞给我一个大红包。我也说不要。王雪梅扬起右手,你再说这话我可要打人了!你要出国读书,阿姨能不表示点心意吗?那天母亲刚好出去办事,要不,现场可能是另外一番景象 。

参加葬礼的人中,有一个女人特别引人注目,不,是两个女人。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大约五十岁左右,头发已经花白,枯瘦脸上挂着的几颗泪珠摇摇欲坠。推轮椅的女孩大约二十三四岁,撑着雨伞的她依然亭亭玉立,呈现出一股无法遮挡的青春活力。

     葬礼很庄重,完全按基督教教仪举行。这是父亲生前的要求,尽管他从未真正成为基督教徒。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常常去教会,参加教会的活动,与牧师聊天。他曾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把教堂当成了另一个家(听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便会想:是不是教堂里的某个修女或者唱诗班的什么女人又让他着迷了)。葬礼由父亲的生前好友奎恩牧师主持。首先是低头默哀一分钟,接着是唱诗班齐唱赞美诗第126首《无二美地》:

有一地比日中更光彩

虽遥远我因信仰得见

我天父在那里常等待

为我早备安宅在里面

到日期我乐意

同众神得聚会在美地……

再接着是牧师介绍父亲生平……

在牧师的口中,我父亲是一个具有胆识、勇气、责任心、使命感的作家与男人:“……在他短暂的人生中,有过迷失,有过荒唐,但他知道忏悔、懂得补救。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社会的公正和生活的美好奔走呼号,他始终在履行一个公民、一个男人的责任与义务,为此,他不惜牺牲个人的利益……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这份善良贯穿他的整个人生……”

显然,在我二十九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将父亲与牧师的评价联系在一起。有时候,死亡也会起到化腐朽为神奇的作用。我想。

父亲从突然发病到离开人世,只有短短的两个月时间,肺癌晚期。他是在四天前的一个早晨走的,走时很安详,似乎没有什么痛苦。父亲一直很爱我,对我寄托了很大希望。可是,我几乎从来没有尊重过他,连交流也很少,我常常和他顶嘴,把他的话当耳边风。父亲偶尔也会把他的那些作品拿给我看。小时候我喜欢看侦探冒险的作品,长大后我则要看立志书籍,父亲写的都是一些悲哀与凄惨的故事,再不就是对现实和文化的批判。留给我的印象就是:很灰暗,不主流。我一个正能量的人,怎么可能喜欢这种东西?听到母亲指责父亲满纸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之后,我更不屑看他的东西了。可是,他却这么早就走了,才五十九岁。

葬礼快要结束时她才赶过来。她没有撑伞,一袭黑裙,长发飘逸,缓缓走向墓地,她将白月季放到父亲的墓前——这是我父亲生前喜欢的花卉,然后紧闭双眼,双手合十,静静地伫立。我们离开墓地已经很远了,当我突然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她跪在了我父亲墓前。一瞬间,我心惊肉跳,不知所措。她跪的是我的父亲啊。已经离开的我不顾母亲的反对又走了回来。我必须表达对这个向我父亲下跪的女人的尊重。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二十多天前,父亲的病床前。那是一个黄昏,病房里的光线有些黯淡,她大约三十六七岁吧,脸上愁云惨淡,眼眶有些红肿,然而,却散发着一股病房也遮挡不了的迷人气息。父亲则紧闭双眼,似乎睡着了。她说,老师,请您一定收下,如果它不物归原主,我一辈子也过不安宁。父亲轻声说,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我不想什么事情来干扰我所剩无几的安宁。父亲仍然没有睁开眼睛。老师,你是不肯原谅我吗?父亲终于睁开眼睛,笑着对她说,我从来没有责怪过你,都是我的过错。把东西拿走吧,我要休息。见我进来,女人向我点了个头,拿起病榻上的一个纸筒,匆匆走了。母亲进来的时候小声问我,那个女人来干什么?我回答说,没干什么啊,来看爸爸。当我问母亲这女人是谁时,母亲铁青着脸不吭一声。我没有再问,我知道父亲很有女人缘,与一些女性的关系写多少本书也说不清楚,让他们夫妻关系一直没有进入和谐社会,我母亲也一直对我父亲的这一不良作风痛心疾首。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增加母亲的痛苦和父亲的不安……

我将雨中跪立的女人拉起来,我说,雨下大了,回去吧。

女人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仍然虔诚地跪在父亲墓前,嘴唇不停地一张一合,似乎在诉说什么。

我将她拉了起来。

回来两年了吧?她望着我,那副表情,好像我曾经与她一道扛过枪似的。

一年多了。我很想问她,为何知道我的情况,但没有问。我觉得在这样的场合问这样的问题,有点偏离主旋律了。

回来好啊。她推开我递过去的伞,我想淋淋雨。

下面的车子在不停地按喇叭,我知道是母亲在催我了,于是礼貌地向身边的女人看了一眼。

女人对我说,你快走吧,他们在叫你了。

我请女人坐我们的车回去,她谢绝了。

巴士车往火车站方向驶去,叔叔大姑小姑要从那里直接回家了。她们拉着我的手,表情严肃呆滞,似有无数话要说,可又似乎不好说什么。小姑哀哀地说,知乎啊,你爸不在了,可我们还是你的亲人呢,有时间回老家看看。你都二十多年没回了吧?叔叔也说,知乎,亲人之间还是要多来往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好,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在我的意识里,老家既遥远又模糊。我说,叔叔,大姑小姑,干嘛急着要走,住两天嘛?

大姑说,打扰你们多天了,该回去了。

王雪梅说,你们上我家去住几天,好不容易来一趟。

是啊,我是第二次来我哥家。以后见不到哥了……叔叔小声说。

不去了。小姑小姑摆摆手。

母亲白了王雪梅一眼,上你家去,你家是皇宫?

王雪梅笑了笑说,我是好心呢,让你休息休息。

大姑说,雪梅姐,下次上你家里去住。

王雪梅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回家之后,母亲对我说,以后不要和王雪梅有拉扯。

我说,她人又不坏。

你知道什么叫好坏吗?母亲凶凶地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母亲,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女人?

最后来到爸爸墓前的那个女人。

她是谁与你有关系吗?你给我记住了,千万不要和她有任何来往!母亲恶狠狠地对我说。母亲的目光和语气,俨然那女人是个异己分子。

母亲倒在沙发上假寝,我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总感觉屋子里少了很多东西。父亲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并不是说父亲是个讲究之人,恰恰相反,父亲平时有点不修边幅,房间自然是疏于整理,为此,他常常受到母亲的指责。之所以这么整齐,只因两个大姑在此房间住连几天。以我母亲的脾气,她是不会多此一举去整理父亲房间的。

我在父亲房间的床头柜上看到了一个派克笔盒,我打开笔盒,没错,正是父亲送给的那支派克笔。这是我读初中一年级时父亲送给我的。父亲说这支笔是他参加一个重要笔会的纪念品,价值五千多元呢。父亲送给我时说,我都舍得用呢,你好好珍惜啊。可是,我一次也没有用过。不仅仅是没有把这支笔当回事,而且是用钢笔写字太麻烦。我一直把它丢在我的书柜里,直至进入大学,也没有去看它一眼。

突然很心酸,有两颗眼泪流到了派克笔上。

 

一、刘静宜

 

    1

正要下班,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犹豫几秒钟之后,按下了通话键。

是罗知乎吧?是个女人,声音很轻柔,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

你是谁?

我是刘静宜啊。

刘静宜?

你忘了,上个月在你父亲墓前?

哦,是那个女人。她说想请我吃个饭。我推说已经约人,拒绝了她。并不是因为母亲的警告,而是觉得一个仅仅见过两次面的女人,就主动请我吃饭,让我不能不提高警惕。

她仍然不想放弃,问我明天有空不?我说,这一段时间都很忙,希望她有什么事在电话里说。她说电话里说不清楚。等我忙完了这一阵子再说吧。我顾不上礼节,匆匆挂断电话。

整个晚上我都在想那个女人,到底和我们家和我的父母有什么样的瓜葛?她为什么要找我?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吗?好奇心让我有一种见见这个女人的冲动,可母亲的话提醒我不能那样做。尽管我不知道母亲为何不让我与她来往,但母亲这样做一定有她的不容置疑的正当性,小时候,母亲常常对我说,你不听我的,难道要听你父亲的?在母亲的话语世界里,听父亲的就是听敌人的。我走进母亲的卧室,想和她聊聊那个女人。发现母亲正捧着父亲的遗像默默流泪。我说,妈妈,你也别太伤心了,爸爸已经走了,你还要好好地活着。

他走得太早了,才五十九岁。母亲拉着我的手说,知乎啊,不管我跟你爸爸的关系怎样,也不管他多么地荒唐,但他对你的爱是真实的。怪我,让你们父子间少了很多的亲情……

不由自主地想起我与父亲的点点滴滴。小时候,我是个投错了娘胎却依然不改公子脾气的家伙。白天睡觉,晚上玩耍。母亲厌烦了,不再理我,是父亲陪伴了我一个又一个夜晚。好多次,凌晨三四点我嚷着要吃东西,是父亲带着我来到街边的夜宵档;好多次,我想买玩具,母亲不同意,是父亲执意给我买回来,回来自然少不了与母亲的争吵;小学、初中阶段,我之所以没上什么补习班,全靠了父亲与母亲的据理力争;从三岁起,父亲每年都要带上我和母亲出去旅游一两次。我们家说不上有钱,可我们在父亲的带领下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我们还去过欧洲、日本、澳大利亚。这是让我在同龄孩子中感到特别骄傲的地方。最后一次跟随父亲出去是在高三的暑假。去往澳洲的飞机上,父亲对我说,这是我带你最后一次旅游了,你已经长大,我也要好好休息休息了。本来想去美国的,你就要上大学了,接下来还要读研、读博,节约点钱吧。爸爸希望你将来参加工作了,带我和你妈妈去美国玩玩……可是,我在美国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想过父亲曾经有这样的愿望。

我的鼻子酸酸的,几颗泪珠不知不觉地滚落到脸上。母亲为我擦去泪水,轻声说,休息去吧,儿子。

这是周五的晚上,我因为要给总部写一个报告,七点才下班。刚走出电梯,便遇到了她——刘静宜。一个多星期平安无事,我都以为她不会再找我了。

今天不会有约了吧?她笑着说。

妈妈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就说有朋友来了。

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我的语气有些不君子了。

我们坐下来再说吧,我在旁边的名典订了位。你放心,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她摊开两手,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坐在小巧的有些逼仄的包厢里,我感觉很不自在。

斯坦福大学应用软件开发硕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博士,面对一位手无寸铁的女士的时候,不应该感到紧张啊。她将长发捋了捋,笑吟吟地望着我。这个女人眼睛很有神,用碧波荡漾去形容也不能算用词不当

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倒是很奇怪,你怎么对我了解得这么多?

现在是美国克兰斯电子科技公司中国总部经理吧?

还知道什么?

年薪不错啊,人民币超过了一百万吧?想吃点什么?

随便。

她点好了饭菜,然后对我说,我要送个东西给你。你等下,她从座位上一个纸筒。这就是我要给你的东西,很珍贵。她一边说话一边从纸筒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宣纸,摊开,是一幅画。画上有一条红鲤鱼,红鲤鱼身边围着几只小虾。这是齐白石先生的《鱼虾戏》,真迹。她指着画的右边“白石老人”的签名和印章对我说。

我对绘画一窍不通,但齐白石先生的大名还是知道的,也知道他的画作很值钱。我不明白她要将这画送给我是什么意思。突然想起,那天她去医院看我父亲,曾经要将一个纸筒送给父亲,被父亲拒绝了。我把目光从画作上移开,投到她的脸上,上次你去医院看我父亲,也带上了这幅画吧?

是的。她似乎有些难为情,低下了头。

这幅画很名贵?

市场价格至少三千万。

我不明白了,我父亲上次已经拒绝了她,她现在干嘛又要把东西送给我?我紧紧地盯着她的脸,可她的脸上除了一层薄薄的脂粉和各就各位的五官,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你很困惑。简单点说吧,这叫物归原主。也就是说,这幅画本来就是你父亲的。女人一边说话一边将《鱼虾戏》收起来,装进纸筒里。

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是看见过家里有一幅有鱼有虾的画,可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也不知道它已经不在家里了。父亲一幅这么名贵的画,为什么又到了这个女人的手上?女人还回来了,父亲为什么又不收?我被眼前这个女人弄得脑子里乱糟糟的。就算这幅画是父亲的,父亲已经拒绝收回,他不在人世之后,我有什么必要接收呢

刚吃过饭,电话响了,是家里的。母亲问我为什么没有回家吃饭,我告诉她有个远方来的朋友临时叫我。交朋友可以,但不要交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母亲叮嘱我说。

谢谢你的晚餐,我得回家了。我站起来,准备离开。

好吧,我也不想耽误你太多时间。女人把纸筒放到我手上。

我不可能拿这幅画的!我把纸筒放到餐桌上,态度坚决地说。

不,你一定要拿回去!你不拿回去,我,我的良心永远无法安宁……女人突然泪如雨下。

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突然有一天,一个陌生女人不明不白地把一幅名画送给我,你叫我怎么接受?我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这幅画是我十二年前从你父亲那里偷来的……

女人的话让我惊愕不已,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我是一个很自私很卑鄙的女人,但是……女人给我讲述了她与我父亲的故事。

 

2

女人(我心里习惯了这样称呼她,她的名字好像既陌生又遥远),是在本市蓝江大学新闻与传播专业二年级上学期时认识我父亲的,那时候我父亲在蓝江大学文学院做客座教授。因为听了我父亲的一场讲座,她与我父亲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

知乎,我们其实很长就见过面,在你家里,你就没有一点印象了吗?女人问我。

我摇摇头,不是不愿承认,是真的没有印象。那时候来我家找我父亲的人很多,我从未不与他们打交道,回了家便躲进自己寝室,再说,我从初中便开始寄宿,在家待的时间少。

女人很少参加文学院的活动,那天,她的新闻史教授吴雅致邀请她参加一位作家的讲座。吴教授对她说,他的观点很新颖,值得去听听。

她清楚地记得我父亲那天演讲的题目是:文化与人类进步的关系。我父亲的观点是:文化虽然不能立竿见影地让经济社会发生大的改变,但文化是提高生活品质、促进社会进步的最根本的因素。短时间见不到效果,几百年、几千年总见到的,不过效果有正负之分。父亲说,人类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从工业社会到后工业社会,直到现在的信息社会,似乎与某些文化关系不大……

女人对我说,我父亲的这个观点让她醍醐灌顶。她说,彻底被我父亲俘虏,则是他那极有磁性的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女人将我父亲的声音比作磁铁,将她自己比作金属,她说,金属怎么抗拒得了磁铁的引力?特别是我父亲时不时跳出来的一两句幽默,让她欲罢不能。比如:不少学者喜欢把秦朝的GDP与现在的GDP进行对比,从而得出什么结论。我却连清朝的GDP也没有作过对比,所以一直不好下结论。再比如:我建议大家从穿汉服、开马车开始爱国,把西服、汽车、电脑之类的东西统统扔进太平洋;又比如:我们有关部门应该要求美国政府,剔除至少是减少大学教科书里面的资本主义内容,我们的接班人都在美国读书啊……就从那时候开始,她不可救药地被我父亲牢牢吸引,连挣扎也没有过。

演讲结束之后,女人迅速去书店购买我父亲的作品,上网阅读我父亲观点独特语言别致的文章。不仅如此,她还跟着吴雅致教授经常与我父亲交流,甚至上我们家做客。不久,女人便想方设法单独与我父亲交流了。我父亲长得一点也不帅气,个子还不到一米六五,但他擅长与女人交往,无论是文章里还是生活中,他都幽默风趣,引得女人们开心不已。因此,我父亲的身边总是围着一些年轻貌美的女人,让我母亲烦恼不已。受我父亲的影响,女人对文化、历史产生了浓厚兴趣,她不仅大量阅读这类书籍,还撰写了几篇很有见解的文章,其中有一篇被我父亲推荐到香港一家刊物上发表了。因为我父亲的影响,女人转到了历史系。我父亲鼓励她多读不同观点的书,特别是西方学者的著作,最好能够到西方学习一段时间。这样,才有可能在比较中找到真相,得出正确的结论。女人说,父亲这个建议是她之后那个愚蠢之举的春药。

曾经,女人是我们家的常客,深得我父母的共同喜爱(让我有些困惑)。据女人披露:她开始对我父亲只有崇拜,可接触多了尤其是在我家来多了之后,在崇拜之余又添了同情。女人觉得,父亲也算功成名就的人了,而在我母亲他却像个受到管制的阶级异已分子,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做饭、洗碗、拖地、倒垃圾,家务活几乎被他包了。即便如此,母亲依然对他不满意,不是指责他桌面没擦干净,就是不满他摆放碗筷的顺序。一次,父亲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碟子,我母亲指着我父亲的鼻子足足骂了十分钟。女人对我母亲进行了认真的打量和评估,觉得她相貌普通,既不大家闺秀也不小家碧玉。又以为我母亲有多么浓厚的阶级背景,调查之后才发现,不过普通人家,最大的官也不过公安局一个副科长,文化程度更是不值一提,高中毕业而已。女人为了弄清楚我父母这种严重扭曲关系的缘由,也因为同情我父亲,便常常利用课余和节假日时间来我家,拖地、洗碗、倒垃圾。用她的话说,罗老师不应该被这样对待。至于弄清没弄清我父母关系的根源,女人并没有告诉我。女人只告诉我,我父亲比她想象的还要高尚和勇敢。一天深夜,她偷偷尾随父亲来到一家化工厂,父亲蹲在围墙边认真地拍摄排放到江里的污水。父亲的行动被巡逻的保安发现了,他们大喊大叫地向我父亲追来。女人一把将我父亲拉进一座被盗的墓地,才让父亲逃过一劫。他们狼狈不堪地往回走的时候,父亲将女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她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跑出来,不仅违背《学生守则》,还让自己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女人说,父亲的骂像一股暖流注入她的心田,让她激动不已。她渴望我父亲经常这样骂她。

不久,父亲便将自己的调查报告投诉到有关部门。女人曾经要求帮助父亲整理材料,被我父亲拒绝了。我父亲说,你一个学生,好好读你的书就是了,大人的事少掺和。化工厂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依然在生产,依然在晚上排污,而父亲却接到了恐吓电话。父亲没有被吓倒,将调查材料发布到了网上,父亲因此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受到袭击,被打破了头,正好女人路过,救了父亲一把。父亲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女人请假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还让我母亲感激了一把。化工厂最后被关停,可父亲却时时处于被威胁状态。据说,是我母亲的叔叔出面做了很多工作,才将事情平息。我母亲也因为此事骂了我父亲很久。女人说,这件事,让她对我父亲的敬佩之情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息。

女人与我父亲的关系由量变到质变是大三学期的一个周末。我父亲应邀到邻市一所大学演讲。演讲开始之前,我父亲看到了站在走廊上的女人。我父亲愣住了,接着便感动了,我父亲感动得有点手忙脚乱。演讲结束之后,我父亲打电话请女人一起吃晚饭,并告诉她主办方给她安排了住宿。那天,我父亲很兴奋,在餐桌上妙语连珠,喝得也比较多,走路身子都不正了——影子无疑歪得特别厉害。女人去药店给父亲买了包醒酒药,不顾冒犯我父亲的风险敲开了房门。于是,一切便像小学生进入校门便戴上红领巾一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他很爱我,真的很爱我。女人说这话时紧闭双眼,一副甜蜜幸福的表情。

我母亲说我父亲一生有两个热爱:一是写作,二是女人。我母亲明显是对父亲的第二个热爱有意见,从客观上看,这不能完全怪我父亲,世界上除了女人就是男人,难道要我父亲去爱男人不成?

女人的领悟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让我父亲赞不绝口,曾经在演讲中多次以女人为例子,号召青年学生多读书,多思考,我父亲说,静宜同学一思索,上帝和我都羞愧。我父亲不止一次地对女人说,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好胚子,加紧努力,将来一定成为人上之人。女人当场就要做人上之人,她骑在我父亲身上,她说她特别想尝试一下把老师压在下面的感觉。我父亲已经习惯了女人的压迫,让一个小姑娘再压压也不会坏事。不过,我父亲对女人提出了“约法一章”:提什么要求都可以,但不能提结婚。女人的态度很诚恳:老师不想提到的事情,弟子绝对不会提!

我父亲——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占有了一个妙龄女孩的身体与心灵。人生中能有这样的嘉奖,几个男人不春风得意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我父亲确实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就是挨了我母亲的骂依然是一脸笑意。拿女人的话说,我父亲终于享受到了真爱真情和真正的尊重。女人说,这是他应该享有的,可是,之前却没有人给她。

转折发生在女人毕业前夕。一天晚上,我父亲依约开好了房,可在酒店里左等右等不见女人的身影,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直到半夜十二点,女人才晃晃荡荡地走进来。父亲说,你怎么喝酒了?因为女人从来不喝酒的。女人不答理我父亲,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才开口说话,一说话便将我父亲吓得不像个正人君子了。女人说,我们结婚吧。

我父亲从床上蹦下来,大声斥责她说话极不严肃,我们已经有言在先,我有家庭,有儿子!女人说,家庭并没有给我父亲带来快乐。她向我父亲保证,会把我当自己儿子一样对待的。

父亲觉得女人说话比他这个老师还不接地气,你大他几岁,要他当儿子,贪天之功为已有!女人说,她不是贪功,也不是不想讲信用,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做梦都希望与我父亲长厢厮守,不离不弃。她想让我父亲快乐、幸福,让我父亲得到他应该得到的尊重和尊严。她觉得这是她的责任和使命。你莫让我的梦破了,好吗?女人央求说。我父亲批评女人,你在我这里受的教育还少吗,怎么还这么幼稚?就算你跑到银河系去,梦也还是会破灭的。

女人伤心欲绝,号啕大哭,一而再再而三地央求我父亲,可我父亲态度十分坚决。他说,爱和婚姻是两回事,印刷的书非印刷的书你都读过了,难道不懂得这个基本原理吗?

其实女人那时候已经怀孕,她原想给我父亲一个惊喜,谁知父亲旗帜鲜明地选择了感情与婚姻并驾齐驱的双轨制。于是,她只好把这个秘密装在肚子里

大约一个月后,女人来到我家。那次,我母亲去参加单位组织的红色旅游了,我去了外婆家。这是那晚不欢而散之后,他们两人的再次相聚。女人告诉我父亲,她要回老家工作了,今天是来辞行的。我父亲有点惊讶,问她怎么不读研或者就在蓝江市找份工作?女人回答说,父母年纪大了,回老家还能照顾他们。

那天,在我们家里,在父母的床上,女人与我父亲完成了他们的最后一道情感作业。女人说,这是她这辈子记忆最为深刻的一次师生合作,每一个细节都永久地储存在她的脑海里。本来,我父亲是不同意在自己家里和女人做这种功课的,但那次,他妥协了,可能因为要作别康桥的缘故吧。

女人还梦想我父亲能改变初衷,答应娶她,哪怕等几年也好,那样,她会义无反顾地留下来,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我父亲劳累过度,对于身边那双在等待组织决定的眼睛视而不见,很快便鼾声大作。女人是个有涵养的女人,她没有将不满对我父亲发泄,都要离开组织的人了,何必呢?女人起床之后在我家不停转悠。她知道,此一别就可能是永别了,这个家她是那么地熟悉,这个家的男主人她也毫不生疏,对这里的一切她都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她舍不得。当女人转到书房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那幅画,父亲曾经给她欣赏过,她知道画的价值不菲。这个时候,女人突然生出灵感,她想用这幅画达到她出国留学的目的,她从未忘记我父亲要她去西方学习的教导,也十分渴望能够去欧美留学,只是她的家在农村,无法负担这笔昂贵的费用。她想,既然我父亲不能和她结婚,用这幅画去留学,也算是替我父亲了结了一个心愿。女人给我父亲留下了一个字条,仅几语:安廷老师,我走了。齐白石的画我暂借了,作为出国留学的费用。等将来赚到了钱,我会将画还回来的。静宜。

这幅画,我卖了三百万,足够我留学的费用了。我是一年后才去美国的,开始读的是历史学,可读了一年,便改读商业经济了。我觉得,如果我从事历史研究,恐怕一辈子也赎不回来那幅画。五年之后,我便回国创业了。哎,很不顺,刚刚有点起色,又被别人骗了。现在与人合伙开一家网络软件开发公司。我一直想见你父亲,可是,我没有勇气。我知道他经常去教堂,便常常跟在他后面,远远看着他。直到知道他得了不治之症,我才想办法将画赎回来,我想求得他的谅解……你父亲在感情上是有负于我,但他是个好人,那件事,换了别人,就算他把“我爱刘静宜”五个字刻在脸上,都不可能不追究的,他要是追究,我不但出不了国,还会进监狱。但是,他没有,你父亲他没有这么做!当时也是几百万的价值啊……

女人流泪了,她甚至都不用纸巾去擦一下,任由它在脸上肆意,好像泪水是个不要钱的东西似的。你是不是觉得我毫无廉耻,和情夫的儿子谈与他父亲的伤风败俗?见我没有吭声,她突然泪流满面,我爱你父亲,从来没有改变……可是,他却走了,走了,再也见不到了……

这个叫刘静宜的女人嚎啕大哭,哭得我手足无措。

 

3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深夜十一点了,母亲仍然坐在大厅里等我。可能看到我神情恍忽吧,她站了起来,一脸疑惑地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说话,将手中的画递给母亲。

母亲打开画,大惊失色。你从哪里弄来的?

那个女人给我的。

哪个女人,你说的是刘静宜那个小妖精吗?

我说,正是她。

你呀,还是和她交往了。母亲皱了一下眉头,接着说,也好,把你爸爸这个宝贝拿回来了。母亲像个行家一样,拿出放大镜照着画仔细地检查着。母亲将画锁进书房的抽屉,两只眼睛高兴得只剩若隐若现的缝隙,如若一道财富的屏障,就算是撬门开锁之徒也不知该从哪下手了。那个小妖精还算良心发现了,害人东西!

妈,你了解她吗?

我认得她,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那副妖精模样!

或许她有难言之隐吧。我说。

难言之隐?那个小妖精比狐狸还狡诈。我记得她第一次上我们家是跟她的那个老不正经的老师一起来的,羞羞答答的样子,装得很单纯。后来,她经常上我们家,左一个师娘,右一个师母,叫得我骨头都酥了……真恶心!来到我们家后,又是拖地又是洗碗,连我和你爸的衣服也洗。要是遇到过节还给我买点零食、洗面奶什么的……我后来吐了几天。

谁叫你占人家小便宜的,上当了吧。我笑着对母亲说。我不想让母亲的心情也沉重。

她伪装得真好,我一点也没有看出来。我知道你爸爸的德性,平日里与他交往的女人,我都会多一个心眼的,我对她一点都没怀疑过,才多大一点,左一个老师,右一个师娘,你爸能给她当爹啊,谁知道这个小妖精这么龌龊!

你也见过她的,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我平时对你爸的东西,书啊画啊,不太关心的,特别是画,我又不懂。恰好那次旅游团里有个画家,他说起齐白石,说他的画很值钱。我回来就奔书房,可左找右找也不见那幅画,便问你爸爸,他给我装傻,说不知道,好像是哪个朋友借去了。他那画从来不借人的,会借给哪个朋友?我追问他借给哪个朋友了?他先是吞吞吐吐,然后向我大发脾气,说人家会还回来的,还说这是他的画与我没关系……

妈,我爸既不作画又不做收藏,怎么有齐白石的画呢?

母亲讲述了这幅画的来历:

文革后期,父亲与下放到他们村里的一位老先生成莫逆之交。老先生无儿无女,妻子也和他离了婚,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父亲那时正在上中学,十五六岁吧,放学后,常常去帮老先生干点体力活,打点柴,挑挑水,碾担米什么的。老先生很喜欢他,便开始把他偷偷带过来的两箱子书借给我父亲看。一次,我父亲因为看一本叫《青春之歌》的书被老师发现了。于是,学校领导将他隔离起来,连公安都来了,要我父亲交代书的来源。我父亲一口咬定是在集市上捡的。学校给了我父亲一个开除学籍、留校查看的处分。这件事后,老先生对我父亲刮目相看,相信我父亲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老先生说,如果是革命年代,你会是个很好的地下党员!老先生是到欧洲留过学的大学教授,他教会了我父亲很多书本上无法学到的知识。可惜,老先生在文革结束前去世了。临终前,老先生将他的两箱子书和一幅画赠送给我父亲。老先生特别叮嘱我父亲,齐白石先生的这幅画要保管好,将来遇到困难的时候会有用的。

有什么用,被一个小妖精骗走了!母亲对那女人的恨似乎永远也无法消除。

当时,我母亲有一种预感,父亲对她隐瞒了不可告人的事情。有一天,有个人找她,那个人告诉我母亲,刘静宜与我父亲的关系非同一般,还骗了我父亲很多钱。我母亲对与金钱和物资相关联的事情,反应相当灵敏,那幅画是不是被那个小妖精拿走了?母亲回来审问我父亲,母亲有一个叔叔是干公安的,她从叔叔那里学到了不少后门绝技,我父亲很快便缴械投降。我父亲承认,画被他送给了那个叫刘静宜的女孩子,作为她去国外留学的费用了。我母亲当时又气又急,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母亲认为,这次损失比把现金投放到A股还要不知多少倍,这是双赔,不仅赔了老公,还赔了大钱,还一直蒙在鼓里!她要去公安局报案,要追回这幅画。我父亲给我母亲跪下了,他苦苦央求我母亲,千万别去报案,报了案不仅让我们全家颜面尽失,也毁了那个女孩子,更要紧的是会影响儿子的学习。儿子就要读高三了,经不起折腾(我在学校寄宿,对这件事毫不知情)。父亲说,老先生送画给他的时候说过,这画是将来就急用的,父亲对自己的过错进行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检讨,他告诉我母亲,现在真的到了紧要关头。他要我母亲在家庭和那幅画之间做出选择。我母亲是一个对人民币有着深厚感情的女同志,可那一次,她却意外地选择了非人民币……我用拖把棍将你爸打得鼻青脸肿,他连弹我一指头都没有,换了平时他是会还手的,那次他知道所犯错误的性质,他忍下了。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我没有看他一眼。母亲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在说与自己无关的闲话。

我想过离婚,想过让你爸爸身败名裂,但我狠不下这个心,我离不开这个家,离不开你……母亲流泪了。

我为母亲擦去眼泪,我说,妈,你们都不容易。

母亲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她对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觉得我害了你爸爸。

妈,没有呢。我只是觉得你们沟通少了点,出现了一些你们都不愿看到的局面。

是啊,我是个不善于沟通的人,你爸爸会沟通啊,有几个女人不被他沟通得神魂颠倒的?可他就是不愿意与我沟通。

妈,你不会沟通,当初怎么会把我们爸爸追到手的?

母亲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她语重心长地说,知乎啊,你也不小了,应该找个对象了,也免得生出些是非来。

其实,我在美国有女朋友,是美国南方人,但她不肯来中国来,我想,八成已经黄了,因此一直没告诉父母。现在我很后悔,我没有在父亲临终前告诉他,我找了女朋友……我说,妈,我在美国有女朋友,她叫黛丝。

你找的是洋妞啊?母亲惊讶得张开大嘴。

是的,她是美国人。

那怎么行啊,说话我都听不懂,要是脾气不好,我们怎么处啊!

妈,你放心,她脾气很好。

外国人,谁知道她是不是心怀叵测呢?知乎啊,你可莫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栽跟头啊。

妈,你想多了。

 

4

半个月之后,刘静宜又来找我。告诉我她与人合伙开的公司效益一直不好,主要是没有开发出好的产品。她吱吱唔唔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她的意图,想与我合伙创业。她说我学过应用软件开发,还获得全美大学生动漫创作竞赛一等奖,具有软件开发和游戏制作的天分,如果与她合作,进行计算机软件和游戏开发,将会前途无量。我告诉她,我对自己这份工作很满意,不会有任何其他考虑。说心里话,就是将来有一天自己创业,我也绝对不会与她合作,原因很简单,她与我父亲联手犯下过不正之风错误。

过了一天,刘静宜又打电话给我,请求我帮她设计一款具有美国风格的游戏,酬劳随我定。她说,我知道你不愿与我一起创业,但你一定帮帮我,我现在处于困难时期。我很不愿与这个女人交往,觉得特别别扭,特别不是滋味,可我又无法拒绝她的某些要求,比如帮她设计一款游戏。我的意识里,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就算她对不起我们这个家庭,但是,她没有对不起我父亲。我父亲欠她的。父亲欠她的,就是我欠她的。中国人不是有父债子还的传统吗?再说,她能将一幅价格如此昂贵的名画还回来,说明这个女人并不坏,有一种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女情人缺少的品质。

因为要帮那个女人设计游戏,加上准备经济学年会的论文,我搬回了公寓。公寓房靠海,空气很好,是公司为高层主管租用的。自从父亲生病之后,我便搬回家里了。母亲那里,我解释了好几天才让她放下心来。

这段时间,刘静宜来找我的次数比较多,主要是来与我商讨游戏的细节,顺便给我带点零食、补品。我有点烦了,对她说,有什么想法在电话里说就行了,你这样跑来跑去,不仅耽误你自己的时间,也耽误我的时间。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这个问题,强装笑颜问她,你送回这幅画之前就计划好了吧?

她愣了片刻,小声说,有这方面的期待,但主要原因还是履行我对你父亲的承诺。

我愿意相信她说的话,世界上有哪个傻瓜放着三千万的真金白银不要,却寄希望于无法预估的未来合作或帮忙呢,比尔盖茨创业之初,也没有哪个富婆敢下这么大一笔赌注在他身上吧?况且她还是一个处于困难中的创业者。

 

二、吴雅致

 

5

这几天的天气有如一个失了宠的女人一般气急败坏,快晚上七点了,还是火气冲天。我快步向我的公寓走去,公司加班,还没吃饭呢,想早点回去煮碗面条。可是,我被一辆迎面驶来的电动车撞倒了。骑车的女孩将我拉起来,我发现后脑勺很痛,用手一摸,粘粘的,是血。女孩用电动车将我送到了附近的蓝江大学医院。医生说并无大碍,包扎完伤口之后我才认真地看那位肇事者。这一看让我差点叫出声来,她不是在父亲的葬礼上撑着雨伞、推着轮椅的女孩吗?

对不起了。女孩一副无比诚恳的样子,我叫许雯,她对我说。

我被许雯生拉硬拽上了她的家。她的理由是,不上她们家吃饭就是不肯原谅她,就是目中无人,再加上她一直拽着我的胳膊不松手,我只好跟着她走进蓝大教师公寓。

女孩住在十七楼,打开门之后,便见到了许雯的妈妈——那个坐在轮椅上女人。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暗淡的眼光忽然间光芒四射,已经僵硬了很久的面部生动得活蹦乱跳。她一个劲向我道歉,说她女儿太鲁莽,让我受苦了。我觉得她太客气,告诉她只是受了点皮外伤,没什么事。

保姆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女人对我说,这么晚了,饿着你了,吃饭吧。

菜很丰盛,可我却吃得不多,毕竟是和陌生人吃饭,且都是女人。我感受到了一股股浓重的阴冷气息,连脊梁骨都凉透了。

吃过饭,我起身告辞,女人拉住了我的手,知乎,你坐会,阿姨有话要对你说。

有话对我说?对我说什么话?莫非?……现在,只要有陌生女人找我,我便不由自主怀疑与我父亲有关。我心里一阵紧张。

我叫吴雅致,是蓝大的新闻系教授。再次就雯雯的错误向你道歉……

妈,你干嘛啊,不就是一点皮外伤吗?再说了,我不犯错误,你今天能见到他?

知乎,我听说你最近和刘静宜来往很密切?她经常来找你?吴雅致没有理睬女儿,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很诧异,她连我与刘静宜有联系都清楚,我与刘静宜联系关她什么事呢?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是刘静宜害了你爸爸,害得他这么早就命丧黄泉……吴雅致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刘静宜曾经是我的学生,她很聪明,只是聪明得过了头,把聪明用在了男盗女娼上面,聪明反被聪明误!吴雅致的眼里闪动着凶光,我心里一阵紧张。

她家在农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家里条件很糟糕。来到大都市之后,她感受到了城乡之间生活质量的巨大差异,她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这种愿望可以理解,可改变命运也不能不择手段吧……是我介绍她与你爸爸认识的,我是想让她拓宽一下知识面,你爸爸在思想文化领域算得上独树一帜的专家,了解一下你爸爸的文章和思想,对青年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况且她是我的学生。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她可能觉得你爸爸是名人,会帮助她改变命运……

吴雅致讲述了刘静宜装清纯、扮可怜、使用美人计,让我父亲上当受骗的过程。刘静宜因为吴雅致的引见认识了我父亲,然后便抛开引见她的老师,偷偷与我父亲联系,跑到我家里和我母亲套近乎,对我父亲——一个对年轻女人缺乏警惕性的男人使用各种下流伎俩,终于让我父亲偏离了正确轨道。吴雅致说,她没有想到,外表单纯的刘静宜会这么卑劣,后来才从一个学生嘴里知道了她勾引我父亲的事情。太恶心了,怎么能干出这种违背传统、违背道德、违反学生守则的肮脏事呢!呸!每提到刘静宜的名字,吴雅致便咬牙切齿,仿佛刘静宜是个不讲规则的行业败类似的。

我说,吴教授,你干嘛这么恨她,她不是你学生吗?

学生,我有这样的学生吗?她大二就转到历史系去了……你爸爸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被这个小骚货骗了……哎!

吴雅致越说越激动,似乎偏离了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语言轨迹。我再一次表达了要走的意思。可吴雅致还是不让我走。她说,今天的谈话很重要,关系到你的前途和家庭的和谐——你还没结婚吧,如果不及时断绝与她的交往,迟早会毁了你家庭!

吴雅致很严肃,让我不敢将她的话与危言耸听联系在一起。可就算刘静宜作风不如老师严谨,可做老师的也不该歧视自己的学生啊?我很纳闷。

我过去和你爸爸的关系很好,特别的好,你爸爸很欣赏我的气质,漂亮并不我令他喜欢的主要理由,他这人注重内容……我们的感情很真挚,很纯洁,很热烈,很有深度,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

妈,别那么虚伪好不好,你不是见了什么人都谈你的浪漫史的吗,在他儿子面前倒谦虚起来了?许雯露出一脸的鄙夷。

知乎,你别听雯雯胡说八道。她不理解我,不理解我和你爸爸的感情,我们是超脱了世俗、利益和感官刺激的感情!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爸爸的吗?在市文联一楼的楼梯间!当时,你爸爸被你母亲赶出了家门,没地方住,正在楼梯间搭帐蓬……我真的觉得他太苦了,一个这么有思想、有成果的作家、学者,却落到这个地步……我之前就知道你爸爸的大名,读过他不少著作,只是没有见到他本人而已……

见到之后便情不自禁,便不顾礼义廉耻了……

雯雯,你母亲这样不堪吗?好歹我也是大学教授,人民师,你以为我是刘静宜这种不要道德的贱女人!吴雅致望着我,认真地说,我是真心地同情你爸爸,欣赏你爸爸亲,也喜欢你爸爸。我觉得我有责任给你爸爸帮助和温暖。你爸爸呢,见了我就像久旱遇到了甘露一样,他经常拉着我的手说,雅致啊,男人是机器,女人是机油啊,没有了油,男人怎么运动起来?在动物园猿猴区,他指着一只正在给公猴捉虱子的母猴对我说,你瞧,这才是合格的母猴。你知道他的意思吗?他认为我就是那只合格的母猴!……此刻的吴雅致完全是一副享受不尽的样子,可她的脸色突然晴转多云,你爸爸以为从此脱离苦海了,谁知那个贱货插上一脚,哎……我不应该和你说这些的,但你东西方文明都学习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和你爸爸这种超脱了低级趣味的感情……你母亲的性格你最清楚,不是说她坏话,她对你爸爸……总之,她不理解你爸爸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俊杰……不说了……她摆了摆手,接着说,最坏的是刘静宜这个烂货,她对你爸爸伤害太大了……

我看都好不到哪儿去,插足别人家庭,还振振有词!要不是整天唠叨得我心烦意乱,我才懒得把他弄到家里来呢!

你别插嘴好不好,让我把话说完!

知乎啊,你是个明理的孩子,不会像雯雯一般头脑简单。我之所以非得要见你,就是要把一些事情告诉你,让你心中有个底。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一直是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刘静宜偷走了你们家价值连城的画,你不知道吧?那是一幅齐白石先生的《鱼虾戏》,你爸爸将这幅画当宝贝一样,连给人家看一眼都舍不得!这件事对你爸爸的打击有多大你知道吗?让他得了癌症啊!……我曾经与你母亲的关系也不错的,经常去你们家,也时不时劝导劝导你母亲,你母亲对我很尊重,我的话还是能够听进去一些。可是,那个缺德的小妖精在你母亲面前添油加醋说了我很多不是,让你母亲找上门来羞辱我……后来,你爸爸也不理我了,怕你母亲,怕小婊子,怕社会舆论……这是他一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如果他不离开我,他今天还活得好好的,成果也会大很多……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在轮椅上吗,全是刘静宜那个不要脸的害的!我不想活了,我从四楼跳下去……那时我还没搬房子,可是,却没有死……

孩子啊,阿姨说话是直了点,话糙理不糙啊!记住,千万千万不要跟刘静宜来往!千万千万!临走时,吴雅致千叮咛万嘱咐,就像在课堂上告诫她的学生们:要自尊自爱,不要心生邪念,勾引有妇之夫一样。

 

6

许雯非得要送我回公寓。她母亲倒没提这个要求,她自己主动提出来的。我说我自己叫计程车很方便。她说,你是伤员,我必须送你回去。我和许雯坐在计程车的后排,许雯一直在摸我那颗绑了纱布的脑袋,摸得我特别难受,终于忍不住将她的手拿开了。许雯说,你以为我想非礼你啊,人家是关心你呢!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都记不太清楚刚才吴雅致喋喋不休地说了些什么。我很累,回到公寓便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之后,昨晚发生的一切便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原来那个许雯是故意撞我就为了让她母亲见我?可她似乎又不喜欢那位把不正当男女关系描绘得如此美妙动听的母亲?世界上怎么还有吴雅致这样的女人,还是个教授……我不想探究许雯和她的母亲了,她们与我过去没有今后也不会有任何瓜葛。可是,对于我父亲与那位吴教授的往事,我又不能一点都不在意,她的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我父亲真的有这么大魔力?我很想回家,但我得等伤口好了以后才能回去,免得向母亲没完没了解释。

刘静宜这两天没有来找我,让我感到比较轻松,我真的不想见她。不管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父亲如何有愧于她,都无法抹去她留给我们的不良记录。当然,答应的事我还是会做,这是一个人的诚信问题,也是我做人的原则。至于那幅画,我想和母亲商量商量,还给她算了——毕竟父亲欠人家的,这幅画也是作为补偿送给她的,从此两不相欠,老死不相往来。

回家不声不响,和你父亲一个样!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干嘛不提前打个电话回来?我也好准备点好吃的嘛。母亲于高兴之余,免不了要批评几句。她的批评和风细雨中夹带着去除不掉的爱意,让我比较受用。如果她对我父亲的批评使用这样一种方式呢?

我对她说,我又不是客人,还用得着准备吗?

吃饭的时候,我时不时地看一眼母亲。我不知道今天向她寻问父亲与吴雅致的关系问题,条件是否成熟?万一时机不对,让她难受或者龙颜大怒怎么办?母亲发现了我的异常,她问我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我对她说,不知她今天心情如何,如心情还好,我想问她一些事情。她告诉我,今天心情很好,问什么都没问题。

妈,我想问你,你是不是将爸爸赶出过家门?

你指的是哪一次?

还有好几次啊?

你父亲这个人,不给他点颜色,他还真会登鼻子上脸了。有一次,我们刚刚装修完现在住着的房子——原来的房子只有八十平,你爸一直想有个大一点的书房,还借了别人钱呢,一个从来没打过交道的老乡,向你爸借两千元钱,说家里急用。你爸手上没钱,没钱就不借啊,帮人也要看看家底吧?他不,他找人借了两千元给老乡,你说我能不生气吗?很多事我们都没让你知道,我们已经这样了,再怎么着也不能毁了你啊。你在家时,我们的争吵还是有节制的吧,他被我赶出家门之后,我都会对你说,你爸出差去了……

我还有印象,那时候,我父亲经常出差,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原来父亲的不少出差是这么回事。我是应该感谢母亲呢还是应该责备母亲?其实,父母节制与否关系都不大,他们的不和谐音符时时会传入我的耳膜,我装着不知道罢了。

妈,有一次,爸爸是不是住在单位的楼梯间?

你听谁说的?是不是刘静宜?母亲一脸警觉地望着我。

吴雅致你认识吗?我不想讲究循序渐进之类的陈规陋习了,直接进入主题。

母亲很吃惊,将我打量了足足三分种,那表情就好像我与父亲同流合污了似的。她很久都不吭声,让我的等待特别难受。

知乎,你最近到底在干些什么啊?

母亲的表情十分恼怒,声音也有些颤抖。而我却没有半点的紧张,我望着母亲那张有些变形的脸,在等待她的开始。

你是不是觉得你父亲很光荣?见我没有任何反应,母亲垂下头,小声说,我不想让你知道,你爸也一样。这些都不是中了彩升了官的事……没想到,现在的世界,人都没有廉耻了,别人都觉得恶心,自个儿倒得瑟起来了……我当然认识吴雅致了,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

我想,吴雅致现在是老了,可她以前也还是年轻过吧,不正经就不正经,干嘛要加上一个“老”字,明显用词不当嘛。但我没有说出来,我要是说出来,母亲肯定要气得老气横秋了。

她经常到我家里来,可是,我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看到她那副得瑟样,我就心烦,可她却恬不知耻地往我家里跑,往你父亲身边凑……

据母亲说,我父亲并不喜欢吴雅致。有好几次,吴雅致来我们家里后,父亲都示意母亲将她打发出去。甚至有两次,母亲以父亲不在家为由,根本没让她进家门。母亲对她说了一些很不文明礼貌的话之后,吴雅致便不上我们家了。直到第二年的端午节,她带了一个女学生到了我们家里来,那个女学生就是刘静宜。母亲喜欢这个嘴甜手勤的小姑娘,吴雅致有机会再次踏进我们家门。后来,刘静宜撇开吴雅致单独来我们家了,吴雅致的机会便少了很多,还是来过几次,见没人搭理,也就不来了……

既然如此,吴雅致为何给我一个她与我父亲是奸夫淫妇的明确信号呢?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自己作践自己也没道理啊。我糊涂了,一塌糊涂了。我的父亲以及与我父亲有关的故事,都是那样的离奇、荒唐、不可思议,给我留下了无数想象的空间。我问母亲,那么,是谁向你揭发了我爸与吴雅致的不正当关系呢?

谁也没揭发,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

自己找上门来的?

 

7

就在我们家的画被刘静宜拿走后不久,有一天,吴雅致突然打电话给我,她说有重要事情要告诉我。这个吴雅致还真是株奇花异草,见了我,她一个劲地说她很爱你爸爸,但她是人民教师,正在为人师表的岗位上,她不能破坏别人的家庭。因此,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只希望我父亲过得好,只希望我们家庭和蔼。说了一大堆疯疯癫癫的废话之后,吴雅致告诉我,刘静宜和你爸爸的关系已经严重偏航了,主要责任在于那个小骚货,是她千方百计勾引你爸爸的。她过去就有过怀疑,但不好确定,最近才知道你爸爸真的被那条美女蛇给腐蚀了。于是,赶紧向我举报……她还向我做了检讨,说是她这个老师没有把刘静宜教育好,她失职了。她说那个小骚货现在已经毕业了,肯定想留在蓝江,必定缠着你爸爸为她打通关系,要我提高警惕,注意你爸爸的动向,千万不能把这样道德品质败坏的人留在这里,她会祸及我们家庭。听了吴雅致的话,我立即想到了家里那幅画,我连忙回家审问你爸爸。在我强大攻势威慑下,他不得不交代了他与那个不要脸的小骚货的龌龊关系,告诉我,画送给那个不要脸的了……哎,那个小骚货真有手段啊,我是一点也没怀疑过她……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吴雅致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向我母亲打听进展,我母亲心情不好,将她和刘静宜一起骂了,骂得很不雅致。我母亲在怒骂中将刘静宜窃取家中名画的事情说了出来。吴雅致是个明辨是非的好教授,她并不因为我母亲将她与刘静宜这个不守规矩的女人相提并论,而与我母亲斤斤计较,她听说齐白石的画被刘静宜窃取,气得暴跳如雷,立即便跑到我家里来了。吴雅致来后便大骂刘静宜不是人,性质极其恶劣,就旅客在酒店白吃白住了很久,离开时还顺走了贵重物品一个性质。她强烈要求我母亲到公安局报案。之前,我父亲已经向我母亲下跪求情,我母亲虽与钱财关系很好,但孰轻孰重还拎得清。她不想为一幅画失去她的家庭,她不想让儿子没有父亲,哪怕这幅画价值连城。我母亲没有理睬她,可吴雅致大公无私地替我们家报了案。后来,公安找到我父母,我父母史无前例地达成统一战线,都说这画是自愿赠送的。我母亲以为吴雅致会偃旗息鼓了,谁知她还是斗志不减,又是打电话给我母亲,又是写信给我父亲。我父亲采取了不理不睬的态度,一封信都没有拆开过。母亲拆开了吴雅致的信,她看得浑身都是鸡皮疙瘩:我爱你爱得神魂颠倒、夜不能寐……你可以接受那个出生贫困之家、浅薄幼稚的女学生,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就因为那个女学生年轻、漂亮吗?你还是个文化人呢,女人最美的地方在哪里?不是在外面,而是在里面……我母亲受不了一个大学教授写出这种与教科书背道而驰的文字,跑到吴雅致家里将那些信砸到她脸上,接着便是破口大骂。谁知等我母亲骂完之后,吴雅致却拉着我母亲的手,哭着恳求我母亲,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尽一份照顾我父亲的责任。我母亲被眼前这个女人弄得神经错乱了,她好久才回过神来,不再说一句话,急急忙忙离开了。后来,我母亲听说,吴雅致丈夫在三个月前因车祸去世了。再后来,又听说她跳楼自杀,弄成终身残废。母亲觉得这个吴雅致也怪可怜的。我母亲有时候心是不够慈悲特别是面对我父亲的时候,可她的种种壮举与歹毒仍然有着不小的距离。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再怎么饥不择食也不能死乞白赖吧?像什么话啊!母亲摇着头说。

难道就因为丈夫的离世?不应该啊,一个大学教授?我对吴雅致的行为无法理解。

知乎啊,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过去我们大人之间有再大的矛盾都不想伤害到你。其实,我和你爸都是在忍辱负重啊。你可不能让我们白白付出!母亲的话让我的心一阵颤动。

 

8

刘静宜好多天没来找我了,她只是每天向我发个问候,也不催问游戏设计得怎么样了。这天上午,我收到手机短信提醒,国内银行账号上有一笔三十万元人民币的进帐。我最近没做投资,也没和别人有生意往来,到底怎么回事呢?

正当我准备打电话去银行查寻的时候,我收到了刘静宜的问候信息。我突然明白,这笔钱肯定来自于这个人。于是给她打电话。她告诉我,钱的确是她转过来,作为她付给我的定金,接下来的酬劳可能要等到产品投入市场之后才能给我了。她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答应帮她这个忙,纯粹是因为父亲欠了人家,从来没有想过要报酬。并不是我多么有钱,而是,我是个不会什么钱都愿意要的人。我对她不知从哪里得到我的银行卡账号有点生气。她告诉我,是找一个银行朋友帮的忙。虽然有点违规,但她没有任何恶意。请我谅解。我大声说,钱我会马上退回去的。这次是纯粹的帮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刘静宜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知乎,我知道你不喜欢和我打交道,但我请求你一定要帮帮我。我,我其实并不是为了让自己成为多么有钱的人,我是有事……当然,如果你这次能够让我的公司走上正轨,我保证不再麻烦你了……我对她说,只有一次!我的态度很坚决。

我把钱退回给了刘静宜。她回了五个字:退款收到了。

 

9

许雯拿着一煲鸡汤直奔我的公寓。这是星期六的上午,我正在煮面条。本来,这个周末我准备回家里去的,可周五晚上的聚会散场很晚,便留在了公寓。门敲得很猛烈,我打开房门,见是许雯,也不觉得意外,这个一脸天真的女孩,什么意想不到的事都有可能做出来。

我妈给你煲的鸡汤。许雯把一个陶瓷缽放到餐桌上,样子有点得意洋洋。

此时的我,特别的不是滋味,甚至想吐。她妈还能煲汤吗?说谎也不打个底稿。我并没有在许雯面前表现出厌恶,我是在五讲四美三热爱教育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不能不给我老师一点面子。我笑着说,你们母女都喜欢关心别人啊。

你还别说,我妈刚认识你爸的时候,煲过好多汤给你爸,连我这个女儿也没有福气喝上一口。我妈煲汤还真有一手。你快趁热喝了。

我说,别急,我不习惯喝热汤。她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想笑,我问她,你怎么知道你妈给我爸煲过汤?

我记得啊,我那时不小了,读小学了,她常常在家里煲鸡汤煲骨头汤,煲好便给你爸送去了,给我也舍不得留一碗。你知道吗,每当看到我妈律着煲好的汤出门的时候,我的心里有多难受?……

我应该替我爸感谢你妈了。

感谢不感谢随便你,可我妈对你爸确实是痴心不改。

我冷笑着说,你不觉得和我谈这个问题有点滑稽吗?

不滑稽啊,哪里滑稽了?许雯依然是一双天真无邪的神情。

我不得不承认,这母女俩是一根藤上开出的两朵奇葩。便不再理她,埋头吃面。许雯在我房里转来转去,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似乎这个不大的空间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后来,她竟然躺在我床上了。

我受不了了,说,我床单昨天才换的。

我出门时才换的衣服,很干净。她认真地对我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好什么也不说。

哎,我有点喜欢上你了。你还没女朋友吧,要不,我们谈谈?

你觉得说这种话很有趣吗?!我终于愤怒了。

不谈就不谈,干嘛这么凶。许雯嘟着嘴说。

正好黛丝来电话了,我走到走廊去接电话。接完电话,见许雯还在我电脑上玩得不亦乐乎,我来气了,我说,你可以走了。她也不看我,只是说,让我玩几把游戏吧,我瘾来了。

我大声说,我还有事呢!

许雯站起来,看了看我,是自己的事还是别人的事啊?

我懒得理她,她应该是典型的“人来疯”,你越理她,她越来劲。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的母亲,那个神经质的有点像个巫婆的女人。

你把汤喝了吧,我还要把缽拿回去呢。许雯对我说。

倒在碗里吧,我现在不想喝。

你想不想知道,我妈为什么那么喜欢你爸?许雯拎着洗净的缽,靠在门框上一脸深刻地问我。

我说,我不想知道!其实,我心里对这个问题是感兴趣的,可面对她,什么兴趣都没有了。

我妈第一次见你爸是在他单位的楼梯间,我妈很惊讶,问他怎么住在这里?你爸说,住在这里采风啊。你瞧,又有个美女从楼上下来了。就因为这句话,我妈就成了你爸的俘虏……我妈与你爸的第一次意义重大的约会是在海边,那是晚上,海面细嫩光滑,大海在风的催化下跌宕起伏……许雯好像在朗诵诗歌,你爸挽着我妈的手,在海边信马由缰。你爸指着海面对我妈说,大海多像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啊,随便躺在哪个部位都能让男人睡个好觉……你爸就这样将我妈勾引得神魂颠倒,当时,我妈情不自禁地吻了你爸,接下来,我想,你懂的……

你走吧走吧,我累了,要休息了!我挥了挥手,拉着门把,准备关门。

你怎么就没有继承你爸的幽默细胞呢,如果你能像你爸一样幽默,说不定我们俩还真有戏。

你滚吧!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大吼一声。

记得喝汤啊!出门之后的许雯还对着屋子大叫。

我毫不犹豫地将那碗形迹可疑的鸡汤倒进厕所。

我的记忆里,父亲似乎很少在家里施展过他的幽默,只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换了件新买的裙子,并涂脂抹粉打扮了一番,准备去参加同学聚会。临出门前,母亲问父亲,我今天漂亮吗?父亲一脸认真地告诉母亲,漂亮,太漂亮了,简直可以与诸葛亮夫人媲美。我母亲没有读过《三国演义》,并不知道诸葛亮夫人漂亮到什么程度,只知道诸葛亮是总理级别的高官,高官的夫人有几个不漂亮的,不漂亮也会换漂亮啊。于是,激动地向同学们宣布:从来不表扬老婆的老公今天破例夸奖了我,说我能够与诸葛亮夫人媲美!当然,他夸得有点过头了。在同学面前,母亲不能不秀秀谦虚。母亲的这些同学都缺少传统美德,当场便哄堂大笑,笑得我母亲莫名其妙。当一个与我母亲关系不错的同学告诉我母亲诸葛亮老婆到底有多漂亮之后,我母亲立即便跑回家里,将我父亲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本人到祖宗,骂了个片甲不留。那晚,父亲好像出去了,是不是被母亲赶出去的,我就不知道了。从此,父亲再也不敢在家里放肆。

 

10

许雯又来了。又是拿着一缽汤。这次是晚上。我没有让她进屋,可她却蹲在我门前不走了。我威胁说要报警,她不以为然地说,你报吧,我无所谓的。一个女孩晚上蹲在我门前,影响太不好了。我不得已打开房门,看也不朝她看一眼,径直走到楼下的茶馆喝茶去了。我要了一壶普。可再好的茶也不能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我很沮丧,回国也快两年了,之前什么都好好的,父亲去世后,生活就破烂不堪了。我心里清楚,今天这个被动局面也不全怪别人,与我的性格特别是我对父亲的好奇不无关系。可父亲对于我仍然是一个迷,与父亲有关的这些女人,则更让我迷惑不解。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

大约十一点钟,我才从茶馆回到家里。许雯已经离开,那缽汤明目张胆地待在我的餐桌上,连同那个陶瓷缽。我找了个大塑料袋,将那个厚颜无耻的汤缽扔进过道的垃圾桶。

许雯在我的电脑上留下了一封信:

罗知乎: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讨厌我妈。而一个伤害过你父亲的女人,你却跟她打得火热。你就不怕像你父亲一样,落入陷阱?

我恨我妈,这种恨刻骨铭心。她不仅背叛了丈夫,背叛了家庭,而且害死了我爸爸。我爸爸是地质勘探队的科学家,长年累月在荒山野岭奔波,可他辛辛苦苦赚来的每一分钱,都给了我妈,给了这个家。我爸是被汽车撞死的。如果不是因为和我妈吵架,他也不会离家出走,就不会年纪轻轻死于非命。爸爸从家里跑出去的时候,我拼命地追了出去,我爱我爸,他太苦了……我亲眼目睹了我爸爸被车轮碾压的过程……那段时间,我妈整天想着的都是你父亲,已经到了当作我们父女的面叫唤你父亲名字的地步。其实,她那个时候就已经病了,因为你父亲病了。

我恨你父亲,我后悔你父亲活着的时候,没有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他用他的所谓文化和小伎俩,让一个体面的有几分姿色的大学教授,变成一个没有自尊的女奴,变成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病人!而你父亲却残忍地抛弃了她,抛弃了一个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投入到了一个年轻小姑娘的怀抱。

我恨刘静宜,恨得我咬牙切齿。她是我妈的学生,却以一种很不光彩的方式夺走了老师的爱。害得我妈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不是也害了你父亲吗?这样的女人,你怎么也喜欢?

你父亲住院的时候,我妈并不知道。当她得知你父亲去世的消息时,她昏厥了。昏厥了你知道吗?我见过你父亲,一个平常的甚至是毫不起眼的男人。他凭什么啊?

我之所以两次三番找你,除了妈妈没完没了的唠叨之外——那天在葬礼上看到你对刘静宜那么热情,我妈便愤怒了,也整天为你担心,催促我一定要请你过来谈谈,我也想见识一下我妈情人的儿子,看看他是不是与他父亲一样无情无义。没想到,你还真像你父亲。你放心,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这封信的逻辑相当混乱,我都差点笑出来了。既恨母亲的出轨,又恨母亲情人的背叛,还恨母亲的情敌。不过,看过这封信之后,对她那个不可理喻的母亲,我的心情开始莫名其妙的不安,亦生出几分同情和惋惜……许雯这一点并非无的放矢,我对刘静宜是比较热心。现在想想,尽管刘静宜似乎诚实守信,然而毕竟不是在保家卫国。我是不是在西方待了几年,有些资产阶级了?

吴雅致的轮椅车推到了我的宿舍前,推车的是她的保姆。我刚刚下班回来,就被吴雅致堵在了门口。吴雅致抓住我的手说,孩子啊,你不去看我,许雯也发神经不管我了。可我想你啊,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你父亲一样……

我急中生智,用手在口袋掏了几遍,大惊失色地说,阿姨,我钥匙掉在办公室了,我去拿钥匙。

吴雅致看着我说,知乎,你不是要跑路吧?

我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那你快点回来啊,我在这等你。

我舍弃我细心积累在二十多年的诚信,小丑一般地溜进了灯火辉煌的黑夜之中。我害怕这个巫婆,她让我有一种进入了阴曹地府的感觉。我叫了辆的士,慌慌张张地回到了家里。

母亲很诧异,怎么突然回来了?

妈,这是我家,回家有什么突然不突然的?

母亲一直盯着我上下打量,似乎不从我身上看出点背叛的痕迹誓不罢休。

我说,妈,你干嘛呢?

一脸的汗水,你肯定有事!母亲的结论有组织盖棺定论的味道。

说实话,现在的我,特别想找个人倾诉倾诉,可我还没有愚蠢到向母亲倾诉这些内容的程度。我也害怕母亲。我说,妈,你想多了,我今天是跑步回家的。

跑步回家,有十公里路程吧?你哪根筋搭错了位置?

锻炼身体嘛。

母亲明显不相信我说的话,又往我身上扫了一遍。你可不能像你父亲那样,尽做些拿不上台面的事啊。

妈,你干嘛对我爸那么大仇恨,他都不在了?

仇恨说不上,不满有很多。

妈,算了吧,谁也做不到十全十美吧,多想想爸的好。

哦,你是觉得我对你爸太狠了吧?

没有呢妈,你们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

母亲又看了我一眼,说,洗澡去吧。

第二天中午,我回到宿舍的时候,看到门前放着一个陶瓷罐,不用看,又是一罐汤。

 

三、王雪梅

 

11

相遇王雪梅十分偶然。

那天傍晚,我开车来到蓝江边上的廊桥上。蓝江在蓝江市的南边,它从城市的西北角绕了大半个圈,流入大海。很小的时候,我父亲曾经带我来这里好几次,父亲似乎对这条江对这座横跨蓝江的廊桥特别有感情。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与父亲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便再也没有到过这里过了。

记得那时候的廊桥两边有很多的农舍,还有成片的农田,农田里长满绿油油的蔬菜,间或有几口水塘,农舍周围则是或高或矮的水果树,有龙眼,有荔枝,有桔子,有枇杷……那一股股香甜的气味让我记忆犹新。可是,眼前的廊桥两岸却是高楼密布,车水马龙,廊桥下游百米处,已经有了一座气势恢宏的斜拉似钢筋水泥大桥,此刻的廊桥显得如此地落泊和冷清。突然有些想念父亲了。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廊桥上跨过蓝江,走到霓虹灯闪烁的街市。

我毫无目标地在街巷穿行。这是一片我从未涉足过的土地,父亲每次都只是站在廊桥上,朝这边眺望。桑田变高楼,好像就在一夜之间。闻到了一股久违了的糯米饭的醇香味道,有点想流口水。小时候,父亲经常带我去吃糯米饭。父亲喜欢糯米饭,我也喜欢。

于是寻着香气走过去,便走到了一家叫做“老家味道”的小餐馆。小餐馆有两层,一楼已经没有了空位,我正要往楼上走,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看见牛高马大的王雪梅正笑吟吟望着我。孩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我有些意外,忙问,阿姨,这是你的店吗?

王雪梅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你出国前一年就开了,当时钱不够,还向你爸借过钱呢。我跟你爸说过多次,叫他带你上我这里吃饭,他一次也没带你来。哎!她走到我前面,来,上面还有个包箱。

我跟着王雪梅走进二楼靠窗的一间小包箱。我说,阿姨,我一个人,就在大厅挤挤算了。

王雪梅说,那不行,你可是第一次上阿姨店里吃饭,阿姨要陪你呢。王雪梅招呼服务员:黄焖鸡、草鱼炖千张、油淋辣椒、清炒萝卜叶,两盅瘦肉汤,一桶糯米饭,一瓶白云边。

我急忙说,阿姨,酒不能喝,我的车还停在对面呢。

王雪梅说,放心,我找个老师傅送你回去!我点的都是你爸爸喜欢的家乡菜呢,这间包箱也是你爸爸来坐过的……王雪梅垂下头,轻声说。

我们都不吭声了。

知乎,我原来的房子就在那里。王雪梅指着窗口对面的一栋高楼说,过去,我家屋后有个小山包,屋前有个小泥塘,可惜,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

阿姨,我爸爸以前是不是也住这里?我小声问。

是啊,你爸爸在这里住了四年多……

王雪梅没有往下说,我有点后悔提出这个让她不快的问题。

菜上来了,酒也拿来了。服务员倒了两杯酒。王雪梅举起酒杯,大声说,孩子,感谢你来看阿姨,这第一杯酒,是阿姨敬你的,阿姨干了!

我已经好久没喝过白酒了,既然她这么热情慷慨,我也只好一口干掉。

几杯酒下肚,王雪梅的眼圈便红了,她说,你爸爸走得太早了,太早了……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

我都没有尽一点儿子的责任……我的鼻子酸了。

你爸爸这辈子不容易啊!王雪梅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她压低声音说,我是在廊桥上认识你爸爸的。当时,他来蓝江才半年,找了十几家单位,干得最长的也不超过一个月,手上的钱已经用光,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爸爸是从老家的单位辞职跑到蓝江来的,他把后路全断了。你爸爸家里穷,他是家里的老大,全家人都指望他呢……我看他神情恍惚地站在廊桥上,怕他出事,便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他一句话也不说。他不搭理我,我便站在那里不走,至少有两个小时吧,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了,当时是冬天,天气很冷。你爸爸大约觉得我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便将他的事情向我说了。他说,他连租房子的钱都没有了,又不好意思向家里人开口。我第一眼见你爸爸,就知道他是个文化人,那个斯斯文文的样子,是干粗活的人装都装不出来的。我没文化,只读过初中,可我却喜欢有文化的人。我当时就表态,你住我家里去。他坚决不去,他不好意思啊。我对他说,我是独女,父亲已经过世,家里就我和我妈,很方便的。他还是不肯去。我发脾气了,大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懂事啊,这么大个城市,有几个人愿意帮你的?你非得要去向别人低三下四说好话才甘心吗?后来,他跟着我回家了。知乎,你知道吗,我父亲是东北人,早年是一个流浪汉,流浪到蓝江之后,是我母亲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家。我像我母亲,看不得别人受苦……

我不知道我父亲还有这样的遭遇,我不知道是父亲的前妻我眼前的这位女人在关键时刻帮了他。我无比激动,连声说,阿姨,谢谢你,真谢谢你!

谢什么啊,这是缘分。孩子,这菜不合你口味吗?

很好吃,我特别喜欢。

喜欢就多吃啊。这都是你爸爸老家的口味,在饮食上,他一直很顽固……王雪梅给我舀了几块黄闷鸡,接着说,你爸爸住在我家之后,每天清晨都是我骑摩托车送他到廊桥,他到桥那边坐公交车……大约一个多月后吧,你爸爸就在一家报社找到一份工作。夏天,我和你爸爸便结婚了。不久,你爸爸的第一本小说《情缘》出版了,这本书很畅销,给你爸爸带来了好运气。你爸是个很心疼女人的男人,拿到稿费之后,他给了买了一件英伦风衣,当时的价格就是三千八,我坚决不要,说我一个没文化的人穿这么贵衣服干嘛。你爸说,这是老公给老婆的礼物,跟文化没有半点关系。不到两年,你爸便调到市文联去了。那两三年,你爸接连出了三本小说,销路都不错,有两本小说还改编成了电视剧。你爸在市里买了房子,装修是我一手操办的。你爸要上班,要写作,没时间啊。正当我们准备搬进新房的时候,你爸对我说,陈新枝怀了他的孩子——就是你妈怀了你。发生这事之前,我对你印象不深只知道她是你爸的读者现在都叫粉丝了……你爸这人随和,说话又很好笑,我们婚礼上,我妈要求他对我不离不弃,他是这么回答的,妈,你放心,就算有一天我外面有人了,雪梅还是我家里的老大!气得我妈差点背过去……他是个热心肠的人,帮过不少人的忙。有一年,我们邻村一个小伙子考事业单位,笔试面试都是第一,却被成绩排在很后的人顶替了,他们说小伙子体验不合格。你爸知道后,跑了很多单位,找了不少领导,终于查清人事部门与医院串通舞弊窝案。后来,小伙子进了单位,好几个弄虚作假的人都受了处分。这件事发生在你爸离开我好几年之后,还登了报呢……你爸出了名也一样没有架子,不像有些人,出了点名,发了点财,马上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大家都愿意和你爸打交道,你爸的崇拜者很多,朋友也不少,男男女女的,我也没在意。谁知道出事。你妈妈年轻、漂亮,又在新华书店工作,她还到我家来过几次。我这人大大咧咧的,从来不愿意把事情往坏处想……我当时是彻底的倒下了,在家里三天不吃不喝不起床。你爸爸吓坏了,对我保证说,一定要说服你妈妈将孩子拿下来,他不能丢下我不管。我在脑子里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决定成全他们。我和你爸爸结婚三年多,一直没怀孕,医生说我很难怀上孩子。我知道,你爸特别想有个孩子。既然你爸爸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不能这么狠心吧。再说,我从你爸爸的神中看出,你爸不娶你妈,是个很大的麻烦。我更不想你爸因为这事丢了工作,毁了事业……可是,你爸爸离开我之后,过得并不好……阿姨今天失态了,不应该对你说这个的……

阿姨,你说,我想知道我爸的过去。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什么都能够接受。我对王雪梅说。

……你妈妈心肠并不坏,就是性格太不好了,动不动就生气,有时候还把你爸爸赶出家门。你妈第一次把你爸赶出家门是因为你爸偷偷给你叔叔寄了两万元钱,你叔叔要结婚。这事不知怎么被你妈知道了,你妈便将你爸赶了出来……有时候,你爸会找我诉诉苦,我也找过你妈,可你妈把我骂得像个偷鸡贼……我开店并没找你爸爸借钱,我怕你妈知道了吵架,你爸非得要借我,说这是他的稿费收入,你妈并不知道。作为男人,他这方面真的不错。哎,你妈对他太苛刻了一些,你对你爸爸的老家应该没有任何印象吧,你在不满两岁时回过一次老家,这也是你和你妈唯一一次回你爸老家。他老家的条件是不好,但也不能不回吧?孩子,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挑拨你们母子关系,这都是过去了的事情,人活一辈子,不可能没有过错,你爸爸也有很多过错,说话不看场合,不分轻重,太随心所欲,最大的过错就是抗不住女人的诱惑。想起来,你妈妈也不容易……

对王雪梅,我一直印象都不错,她就像幼儿园里热情的阿姨,小时候看见了我,总要给我买点小东西,逗我玩一会儿。她大大咧咧的,似乎没有什么心机,也没有什么痛苦。母亲是不允许我见王雪梅的,每次我拿着王雪梅买给我的东西回家,父亲和我都会挨母亲一顿骂,甚至还会将她买的东西丢进垃圾桶。长大之后,我与父亲渐渐生疏,与王雪梅接触的机会便相当有限了。现在想起来,如果不是母亲的反对,我们和王雪梅应该相处得很融洽的。

 

12

姑罗芸带着她女儿来找我。对于姑对于我父亲家的所有亲戚,我都没有什么印象,叔叔和两个大姑留给我的印象只有父亲去世后,他们在我家待过几天,加起来可能也就说过二三十句话吧。小姑曾经告诉我,我一岁多的时候回老家,她还带着我去看了皮影戏,回来后我便感冒了,被我母亲骂得差点投河。姑找我的目的是因为她女儿的工作。我有一个叫苏兰的表妹,本科学的是室内设计,研究生学的是动漫设计,可一直没有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大姑问我能不能帮个忙,给她找份稳定工作。姑说,女孩子有了一份稳定工作,才有可能找到一个好的归属。尽管我是第一次见表妹,但凭直觉,这是个聪明的女孩。刚好公司最近要招聘一批员工,其中就有文案策划的职位,不知竞争者多不多,我当即把人事主管叫到办公室,叫她对苏兰按程序考核。人事主管走后,我对姑说,我这是外企业,必须按要求来,如果这里不行,我再想其他办法。

正准备带大姑和表妹去吃饭,大姑却说,她想去看看王雪梅。大姑带了两袋核桃,一袋给我母亲,一袋给王雪梅。大姑说,父亲去世还不到两个月,这次就不上我家了。

我说,要不,我们到王阿姨饭店去吃饭,她的饭菜很好吃,我们家乡口味?

你们家乡口味?大姑疑惑地望着我。

就是我爸的老家,你们家乡啊。

那好那好。大姑很高兴。

路上,大姑告诉我,王雪梅是个好人,对罗家人帮助很大。苏兰上大学的费用都是王雪梅出的,还有叔叔家和姑家,都得到过她的帮助。从我出国的时候起,王雪梅每年给我叔叔和两个姑姑每家至少五千元资助,主要用于孩子读书。我父亲也帮助过他们,但自从我出国留学之后,叔叔和姑姑就以家里情况已经了,没让父亲给那么多钱。王雪梅打电话给我叔叔和姑姑,叫他们有困难不要找我父亲了,她现在情况好了,会帮他们。这一帮就帮了七八年,去年苏兰毕业之后才停下来。姑对我说,王雪梅一直不让他们告诉我父亲这些事情,直到父亲去世,他都不知道王雪梅这么多年一直在帮助罗家人。

没有想到,王雪梅是如此慷慨大度的一个女人,这个世界上有几个男人能够做到她一个女人做到的事情呢?我觉得父亲离开王雪梅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可是,他不犯这样的错误,能有我的存在吗?世界真是太复杂了,也难怪做人很艰难的。

王雪梅对我大姑的到来十分高兴,她说,没想到你还来看我。我大姑说,来蓝江了,哪能不来看你呢?上次是因为我们在知乎家见过面了,才没上你家来。

从王雪梅与我大姑的闲聊中,我才知道,她之后曾经结过婚,男人也属于二婚,是个本地人。结婚一年多后,她生了个女儿。可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三年,因为性格不合。离婚后,她一人抚养女儿,直到她大学毕业。可是,四年前,女儿的父亲移民加拿大继承他叔叔的遗产,将女儿也带过去了。王雪梅说,一个人过也好,清静,不用操心这个操心那个。

我今天才知道,王雪梅去过我父亲老家四次,不仅参加了我爷爷的葬礼——那是她与我父亲结婚的第三年,而且还参加了我奶奶的葬礼。我奶奶去世时,我父亲正在日本访问,家里人联系不上他。而我母亲,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拒绝回老家。这时,王雪梅到我父亲老家来了,她说,她是代表我父亲向老人尽最后一份孝心的。

我泪流满面。

苏兰递给我一张纸巾,小声说,哥,你没必要自责,你那时候在美国呢。不过,奶奶临死前一直念叨你的名字,她是很想再见你一面……

这么多年,我竟然没有想过要回老家看看,我想,奶奶和我父亲的心里一定痛过!我走出餐馆,对着老家的方向号啕大哭。

王雪梅把大姑和苏兰留在了她那里,王雪梅对我说,就让你大姑她们住在我这里,有什么消息你打电话告诉我,我立马送她们过去!

 

13

苏兰被录用了,职位是营销主管。我对人事部门说,还是让她从普通职员干起吧。我并不是怕别人说闲话,而是希望表妹多掌握一些真本领。

表妹的工作落实之后,大姑要回家了。回家之前,她想去看看我父亲。刚好是周六,我开车送大姑和王雪梅来到美地园,来到我父亲墓前。没想到母亲也到了我父亲墓地。母亲看到我们很惊讶,但她还是回应了我大姑和王雪梅的招呼,母亲说,谢谢你们来看他。

今天是我和安廷的结婚纪念日。离开墓地的时候,母亲说。

哎呀,没想到你还这么有情有义。王雪梅说。

你以为就你有情有义。母亲反驳道。

夫妻一场,哪能没感情呢。姑说。

我故意与她们拉开一些距离,好让她们尽兴说话。

哎!母亲叹了口气说,他这辈子过得并不开心。

你还知道他过得不开心啊。要知道他过成这样,当初就不应该成全你的。

是他选择了我好不好。

嘿,要是我不放手,他会成为你老公?

他不就成了我老公吗?

不说了,都过去的事了。知乎还在这里呢。姑劝解道。

知乎早就成大人了,他父亲的事他有权知道啊。王雪梅说。

你这多嘴多舌的毛病,怎么就改不掉呢。母亲不满地说。

我多嘴多舌?是你做得太过分了好不好!

全是我一个的错吗?母亲问王雪梅。

安廷也有错……可是,你当初温柔一点,有些错误他应该不会犯。

你跟他几年,还能比我更了解他吗?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见了女人便忘记了自己是谁。

他要不是这样,还有你的机会吗?

……

后来,我问母亲,你为什么对我爸家里人也这么无情啊?

我知道王雪梅在你面前嚼舌头了。母亲说。

不管别人嚼不嚼舌头,这是事实吧?

哎,妈妈当时年轻,不懂事,加上与你爸爸关系又不好……

我奶奶去世了你也不愿回去一趟。

当时,你在美国,你爸在日本,山长水远的,我一个人怎么回去?

人家王雪梅不是去了吗,她与我们罗家已经毫无瓜葛了。

她去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当然不知道了,因为你从来没把我爸的家人当家人对待过。

这个王雪梅,还真会来事。

妈,你真的很过分,你与我爸结婚二十多年了吧,就回过一次老家,还不许我爸带我回去……

母亲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妈是做过了。可你爸老家条件确实太差,路难走,又到处都是灰,还没有自来水,洗澡都没办法……

妈,你不也就出身在一个工人家庭吗?我记得你过去也就是新华书店的售货员!我的情绪有点失控了。

是的,全是妈妈的错,是我虐待了你爸,虐待了你爸全家!我知道,你最近专门查找我的不是,可再怎么说,我也还是你妈吧?母亲有些生气了。

我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头了,忙说,妈,对不起!我并不是跟你过不去,这些都是过去了的事情,可我是你们的儿子,不应该了解自己的父母吗?

自从你爸爸死后,我才意识到我过去做了很多错事,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四、许雯与刘静宜

五、

14

刘静宜给我寄来一份协议书。协议书的主要内容是:这款由我设计的命名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游戏,版权属于安静网络公司。该游戏纯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属于我,此外我在安静公司享有百分之八的股权。条件很优厚,可再优厚的条件我也不会接受。我只是帮忙,还债,而且仅此一次。我不想与她有过多的牵扯,因为面对她的时候,我总是很尴尬。

我把协议书放到了碎纸机里,我看着它成为碎片。

刘静宜得知我还是不肯接受报酬,很认真地对我说,知乎,我知道你的性格,你也不把钱财放在心上,可是,你知道吗,我这是股份公司,我也只有一半股份。你难道不懂做生意的规则吗?

我对她说,要不,把我那份转让给你吧,我签字。

游戏终于完工,在交给刘静宜之前,我把苏兰叫到我寝室,让她给我提提意见,因为她是学动漫的。

表妹给我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在侠义英雄的基础上,再加点中国元素,比如忠孝之类。

修改后的作品让表妹惊讶不已,她说,表哥,你是个动漫天才啊,这款游戏一定会红遍大江南北!

我得意地告诉她,你表哥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得过全美大学生动漫设计竞赛一等奖呢!表妹拉着我的手说,表哥,干脆,你开个动漫公司,我跟着你干!我告诉她,我没这个打算,这只是帮人家一个忙,还人家一个情。表妹说,表哥,你欠谁这么大一个情啊?我说,别问这么多,如果你真想干动漫,我到时介绍一家公司给你。她说,要有力的公司才行啊。

我没有将游戏立即给刘静宜,我想放一放,再思考思考,看还有哪些地方还需要完善的。既然答应帮人家的忙,而且仅此一次,就应该尽量做到尽善尽美。

大约两个星期后,我将游戏拷贝给了刘静宜。在交给她游戏的同时,我告诉她,我要把那幅《鱼虾戏》还给她。

刘静宜的样子很惊讶,问我,为什么要还回来?

我说,这幅画的主人已经死了,我拿着它不合适。

刘静宜想了想,小声说,如果你非得要还,也得等我一年……

我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要等一年?

我现在不想说,将来你会明白的。刘静宜望着我,知乎,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直到这时,我才认识到,我并不了解刘静宜,她似乎很神秘,神秘得让我忐忑不安。

刘静宜来电话说,游戏做得太奇妙了,公司已经加班加点,投入制作,广告宣传也全面展开。她说,知乎,这次你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我的心愿有希望达成了。

 

15

这天上午,表妹苏兰一脸忙乱地闯进我办公室,哥,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

苏兰将手机拿到祖面前,你看看这个……

我看到了手机屏幕上一个触目惊心的标题:人间奇葩,儿子竟然继承了父亲的女人。内容我没有细看,两幅照片虽然是背影比较模糊,可我知道那是我和刘静宜。我看了苏兰一眼,淡淡地说,给我看这个什么意思?

哥,我觉得那就是在诽谤你和舅舅啊,你看,父亲是作家,儿子是外资公司高管……

说的是姓江的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除了姓不对,其他都很像啊,还有那两幅照片,那不就是你吗哥?

照片这么模糊,你怎么就断定那是我呢?

哥,真的不是你吗?我好担心呢,这篇文章好多微信群都转发了,我怕对你不利呢。

都是一些心理阴暗之人的胡编乱造,怎么会伤害到我呢?

哥,真的与你没关系吗?

我拍了拍苏兰的肩膀,大声说,你放心吧,与我没任何关系。

哥,要是有人诽谤你,你告诉我一声,我认识几个网络高手,可以把那个人找出来……

你快回去工作吧,真的与我没关系!

苏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哥,有什么事告诉我一声,我是你妹呢。

我挥了挥手,知道了,你是我妹。

我知道是许雯干的,这么下作的手段,让我除了恶心就是悲哀,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竟然卑劣到如此程度,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本想删除她的联系方式,可触碰她的名字都让我矮了一截。懒得去管她。

接连接到几个电话,都是同学打过来的,我很坚定地告诉他们:与我毫无关系!

许雯发了个信息过来:最近和刘娘娘相处得很滋润吧,你父亲留下的遗产不错啊!

顾不上是否弄脏了自己的手,狠狠地删除了她的号码。

这天上午,我刚刚上班,办公桌上的电话便响了。我妈妈病危,在南大医院!我听到是许雯的声音,便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不一会儿,电话又响了,这次是由公司总机接过来的,许雯在电话那头声嘶力竭地叫嚷,你连一个临死的老人的愿望都不肯满足吗?她要见你!

尽管我讨厌这对母女,也知道那个女巫一般的人说出来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但我还是决定去医院看看她。我有我做人的原则,就算她女儿再卑鄙龌龊——听到她的声音都想吐,她不是冒雨参加了父亲的葬礼吗?算是替父亲还债吧。

到超市买了一点水果,匆匆赶到南大医院。

吴雅致的确已经病重,我去的时候,情况刚刚好转一点,医生正在拔氧气管。见我进来,她努力想让面部生动起来,然而,这种努力没有见到成效。我礼貌地叫了一声吴教授。她很认真地对我说,你这孩子,还是那么腼腆,应该叫阿姨嘛。她似乎来了精神,轻轻地拍了拍床沿,坐下来说。

我笑了笑,并没有坐下来。

我就要走了,和你父亲团圆去了……她闭起因能量不够再也发不出光芒的眼睛。

我告诉自己,在病房待十分钟,不说一个字!

你爸爸最爱的人是我,她伸出瘦骨嶙峋的左手,用剩余的深情对我说,你爸爸拉着我这只手,一个劲地说,雅致啊,你是真懂我啊……你瞧瞧,我脖子上还有他的吻痕呢……我要走了,可我放不下你啊,孩子!你爸爸托梦给我,叫我把你的事情安排好再过去……孩子啊,我们家雯雯是个不错的女孩呢,南大计算机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就是调皮一点,不过没关系,成家了,做妈妈了,她就不会调皮了。我问过你爸爸,他认为你们俩在一起很好,阴阳两界都放心。雯雯在阳间照顾你,我在阴间照顾你爸爸……

我看也没看她一眼便走出病房,许雯从病房追出来,大声问,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啊,要走也不说一声。

我没有理她。

我就是要恶心你!我听见许雯在后面恶狠狠地说。

七天之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打电话的是个女人,她告诉我,吴雅致教授于今天早上九点在蓝大医院去世,追悼会定于明天下午四点,在市第一殡仪馆第三厅举行。

我想了想,既然一个我认识的人去世了,说什么我也应该去表示哀悼,追悼会就不参加了。我买了个花圈,驾车向市第一殡仪馆赶去。我还没来得及把花圈放好,便接到了刘静宜的电话。知乎,出事了,出大事了啊!刘静宜的声音很惊慌,似乎还在喘粗气。

什么事,你慢慢说嘛。

你设计的那款游戏已经被人投入市场,现在网上到处都在卖,实体店也有了……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不知道啊,你是不是给了别人?

怎么可能!

我慌慌张张地赶回公寓。

 

16

刘静宜到我公寓来了。她让我想想,是否将游戏给过别人,比如说请别人提意见。我想起了苏兰,立即打电话叫她赶过来。

苏兰来后连连摇头,不可能的,是表哥要我提点意见,我才看了几遍,都是在表哥的电脑上,我没拷贝也没发送……

我相信苏兰,她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仔细想想,还有谁来过你房间,开过你电脑?刘静宜提醒我。

我想到了一个人,许雯!我对刘静宜说,许雯到我房间来过两次,特别是第二次,一个人在房间待了很长时间……

许雯?

你们吴雅致老师的女儿。

她?刘静宜显得十分惊慌。

可是,当时我的设计还只是个草图……

表哥,亏你还是加州大学的高材生,人家随便在你电脑里面植入一个病毒,随时都可以窃取你电脑上的文件……

刘静宜突然瘫倒在沙发上,完了,我前期投入都是借贷啊,我还收了商家四五百万的预售款……

快报警啊!苏兰说。

刘静宜有些犹豫,我说,许雯的母亲刚刚去世,公安去查她合适吗?

苏兰说,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仁慈!这款游戏的价值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报案!我坚定地说。

知乎,你要救我,我,我马上就要破产了!

报案的程序十分繁琐,花了两天时间才算把这个案报完。

 

17

许雯开始是死活不承认,她说,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我妈都把我许配给罗知乎了呢!

公安在许雯的电脑上、电子邮箱里、QQ和微信中,发现了她犯罪的确凿证据,同时也发现了被植入我电脑里面的病毒。许雯不再抵赖,她承认了盗取我游戏设计软件的事实。她将游戏软件给了三家网游开发公司,三家公司各自给了她五十万到一百万的酬劳,但都被她退了回去。她振振有词地说,我又没收一分钱的好处,不能算犯罪!

苏兰对许雯说,你真有本事啊!

你不会踏罗知乎的女人吧,他们父子俩一个德性!小姑娘,我告诉你,我可是蓝大计算机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呢。许雯得意洋洋地说。

既然不为钱财,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坑人害人的事?一脸青春痘的年轻公安对许雯的行为感到困惑。

我是为我父亲为我母亲报仇!许雯告诉公安,她接近我并不是为了满足她母亲的心愿,而是为了寻找报复我和刘静宜的机会。她恨她母亲,看到她母亲肆无忌惮地与一个有妇之夫勾搭时,她恨不得杀了自己的母亲。每当母亲拈着一罐汤或者其他好东西走向我父亲的单位时,她就会痛哭流涕,就会把最恶毒的诅咒扔向这两个不知廉耻的狗男女。她当然更恨我父亲了,有几次都甚至要去伤害我父亲,因为阴差阳错而没有得逞。有一天晚上,我父亲从教堂出来,她拿着铁棒跟在我父亲后面,正要举起铁棒砸向我父亲的时候,后面突然飞过来一块石头,石头砸到了她腿上,她回过头,看到了不远处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后来,她猜想,那个坏了她好事的女人就是刘静宜。当她知道我和刘静宜有了来往之后,报复的心情更加急切。每次送给我的汤里,她都会吐几口痰或者拉一泡小便。她在我的电脑上发现了我正在设计的这款游戏,马上断定,这款游戏是为刘静宜设计的,于是便开始精心的报复计划……一个是不讲道德、唯利是图的婊子,一个是目中无人、趾高气扬的杂种,我终于让他们尝到了痛苦的滋味!许雯眯着眼睛,神情很享受,有如刚刚得到爱情滋润之后。

那篇幅博文很劲爆吧?看在你父亲与我母亲有那么一腿的份上,我给你留了很大一个面子,没直接写上你们父子的姓名……

我始终没有与许雯说一个字,连正眼看她一眼都没有。这种人,最好的办法是视她为空气。

大家都没有闲功夫分享许雯的成功喜悦,尤其是刘静宜,她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问公安,什么时候能够将那些违法分子抓获,什么时候能挽回我的损失?

我们已经按程序在走了,网络犯罪是个新生事物,打击难度比较大,至于损失,还得需要通过民事程序去解决。时间嘛,那就很难说了,说不定要几年……长得十分健壮的经侦大队长对我们说。

哥,我们永不能放过这样的人,除了刑事责任,一定要追究她的民事责任!走出派出所,苏兰咬牙切齿地说。

现在最紧要的是挽回损失。刘静宜说。

回到宿舍之后,苏兰问我,哥,刘静宜真的跟你们是关系啊?

别胡说八道!

我也不相信,可是,没有关系你怎么会帮她这么大忙?

你问这么多干嘛,一个小孩子!

哥,你是你妹呢,你干嘛瞒着我?

该你知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许雯被逮捕了。这个消息并不让我开心。许雯是自作自受,可毕竟因我而起,确切地说,是因我父亲而起。我不知道父亲与吴雅致教授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瓜葛——父亲是否真的爱过那个女人,让好端端的女人面目全非,让一个家庭支离破碎。不知许雯最终会被判刑多久,她那份工作会不会丢?前几天,我才知道许雯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工作。这年头,能进国企是件多不容易的事情。此刻的我已经忘记了鄙视与愤怒,她感到惋惜。

我不知道吴教授和罗老师的关系这么好,我只知道吴教授欣赏罗老师、崇拜罗老师,罗老师好像一直都在躲避她……我避开吴教授是为了避嫌,后来又转系了,便没了来往……谁知道……

刘静宜坐在我对面,不停地喃喃而语。

哎,你们一个个都是那样地出类拔萃,让我始料不及啊。我想了想,还是向刘静宜简单介绍了吴雅致生前的状态。

没想到会这样,吴教授曾经是个多么自信、优雅的老师啊……刘静宜说,我也要给她送个花圈,她毕竟是我的老师……

 

18

苏兰问我,你那位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我问她,你说的是刘静宜吗?都好几天没联系我了。

苏兰说,哥,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欠了刘静宜什么样的情?

哎,你别问那么多,这件事很复杂,到时候再跟你说吧。

哥,如果你真欠人家的,就应该多关心关心人家,帮人家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渡过这个难关。我看她急得脸都变了形,这个难关不小呢!

我打电话给刘静宜,可是,她手机关机。

要不要过去看一下?苏兰问我。

你陪我去吗?

去吧,我对那个刘静宜印象很好,这个女人很聪明,说不定以后会大有作为呢。

是吗,你是想去她那里做你的动漫吧?

这个暂时还没考虑,要看缘分了。

刘静宜的公司我从来没去过,可我知道地址,在新风路。

当我们来到财富大厦二十一楼的安静网络公司的时候,发现公司大门被人堵住了。大约有二十来个光着膀子、绣着纹身的男人,或坐在屋里,或蹲在门边,或在走廊上游来荡去。我问,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还钱呗。一个光着膀子的光头瞟了我一眼,粗声说。

还钱也不能这样啊,你们这是违法,知道吗?苏兰大声说。

要说违法也是她先违法,用一款别人的游戏骗我们的钱!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大声吼道。

你们误会这家公司的老板了,这款游戏是被别人盗取了。现在公安已经立案,涉案人员也被抓了。我向他们解释说。

他就是这款游戏的设计人!苏兰指着我说。

吵闹声惊动了里屋,听见刘静宜在里面叫,是知乎吗?

我问,刘静宜,你怎么回事啊?

刘静宜在两个彪形大汉的看管下走了出来,哎,合伙人跑了,我都被他们拦在这里三天了……

我说,怎么能这样?这是侵犯别人的人身权利啊。我问刘静宜,你欠这些人多少钱?

四五百万吧。

谁是这里的负责人?我问这伙人。

我就是。一个脸上有疤的矮个子一双直冒凶光的眼睛盯着我。

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把人放了,我保证五天之内把钱给你们。

你是谁,我凭什么要相信你?矮个子仍然是一脸凶悍。

他是谁,他可是美国克兰斯电子科技公司中国总部的CEO,克兰斯你们知道吗?世界五百强!苏兰说。

不管你有多强,我们要的是真金白银。络腮胡子说。

这样吧,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不还钱,我就不客气了!不过,我们要请刘总跟我们走一趟,你什么时候拿钱来,我什么时候把刘总交给你!矮个子说。

你们要这样做的话,可就是绑架罪了!要想清楚哦!苏兰的语气十分严厉。

苏兰不知什么时候报了案,警察赶来了。警察听说是要帐的,交代双方不许动手,要协商解决之后,便撤离了。

我从刘静宜脸上看到了恐慌。

最后,矮个子与我达成口头协议,四天之内我拿钱来,他们撤人,刘静宜他们不带走了,但不能出公司大门。

我手上其实没什么钱,百十万而已,我之所以满口答应那帮人,是因为刘静宜还回来的那幅画。我想,一幅价值三千万的画,到当铺总能当出四五百万吧。

 

19

我没有和母亲商量,我想她一定不会同意,那会让我十分被动。等将来好好跟她解释吧,相信她最终会认同我的决定。她和我一样,既不懂画又不是收藏家,再名贵的画对于她还不就是一张纸?当然它还是钱,我可以不要这笔身外之财,母亲有这个必要去要吗?

拿着一幅这么名贵的画,我还是有些胆怯。于是,特地叫上了苏兰。

当我说出这幅画价值三千万后,苏兰惊讶得半天没合嘴。哥,你可是深藏不露啊!

也不是我的,原来是我爸的……

那现在这画是谁的啊?

刘静宜的。

哥,刘静宜的怎么到了你手上?这么贵重的东西啊?

哎,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等这件事完结以后,哥再告诉你吧。

找了两家实力雄厚的当铺,可他们都不收这画。到了第三家的时候,老板对我说,这是赝品。老板说,齐白石先生的画我经手过好几件,应该不会看走眼。要不你去拍卖行或者文物局问问专家?

我想,这画不可能是赝品,刘静宜不可能拿一个赝品给我。我一直坚信刘静宜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所以才不顾驱之不去的难堪答应帮她。然而,我开始怀疑这幅画是假的了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太打击我的自信心了。我怎么会这么没有眼光?我怎么会对刘静宜这种人产生同情心理?小时候我与父亲都保持相当距离的,现在却老想着为他还债。我开始怀疑西方教育了。

哥,还是找个专家鉴定鉴定吧,说不定是弄错了呢

我打电话给我一个在文化局工作的高中同学,要他给我推荐一个书画鉴定专家,事情很急,我现在就要鉴定一幅名画!

在等待同学回话的过程中,我不停地来回踱步,像一条被团团围住的疯狗。

专家用放大镜认真地检查了这幅画,又交给坐在办公室他的一位学生进行了检查。他们一致认为:这幅画绝非齐白石先生作品,他们愿意用他们剩下的信誉担保。专家对我们说,不过这画仿得还真不赖,卖个两三千没问题。

从专家办公室出来之后,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走路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摔倒。苏兰扶着我,小声问,哥,你没事吧?

刘静宜还真不是个东西!我大声吼叫道。

哥,去问问她吧。

问她?从此以后我不再认识这个人!

哥,我虽然不知道这幅画与你和刘静宜还有舅舅有怎样复杂的关系,但我觉得你还是应该问问刘静宜本人,兴许她也是被人骗了呢?

我在车里坐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去问问刘静宜。要是她之前便知道这画是赝品,那么这个女人就太可怕了,如果她也是被骗了呢?我不想冤枉一个好人,更不想彻底否定我自己。

四天的期限还没到,矮个子头目对我很通融,允许我进去见刘静宜。

刘静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一直没敢正视我的眼睛。当我问她那幅画是怎么回事时,她立即便说,那幅画是假的。我气得全身发抖,将那幅赝品画狠狠地砸在她身上。

刘静宜痛哭流涕,她说,知乎,我对不起你,我是迫不得己啊。

我觉得与这种人多待一分钟对自己就多一分侮辱,我看也懒得看她一眼,便往外走。我眼前看到的一切有可能都是不真实的,我甚至怀疑她公司里的那些要帐的人,也极有可能是她设的一个局。甚至许雯的窃盗也是她周密计划的一部分。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想不明白。

刘静宜拉住我的手,知乎,你听我解释两句好吗?

我用力地摆脱她与邪恶灵魂狼狈为奸的手,大声说,我不听!

苏兰拦住了我。苏兰说,哥,你就听她说两句,就算被人骗了,也要弄明白是怎么被骗的吧,下次也好做前车之鉴啊。

我狠狠地瞪了苏兰一眼。

我真的没能力买回那幅画,都转了好几道手了。可当我知道罗老师不久于人世之后,我只好出此下策。我希望罗老师临终之前能够安心一点……我到医院去过几次,都不敢走进他的病房,我,我对不起他……后来,把这幅画送到你手上,是我突然生出的一个想法,我就是希望你能帮我……其实,我不是为了有钱和发财,我是为了兑现我向你父亲的承诺……

你编吧,编吧!我边嚷边往外走。

知乎,奎恩牧师知道这一切!

刘静宜这一声叫喊让我停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罗总,你是不是弄不到钱了?矮个子问我。

还没到时间呢,你急什么!我粗暴地吼了他一声。

哥,我觉得你应该去问问奎恩牧师。苏兰显得比我更加迫切需要知道答案。

 

五、奎恩牧师

六、

20

我与奎恩牧师并不熟悉,只是父亲去世后和他打过几次交道。既然刘静宜说了这样的话,我无论如何也要去见见奎恩牧师了。我不想冤枉她,也想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判断力如此低下的人。

苏兰依然与我同往。我本来不想让她去的,可她非得要跟上我,她说,我现在特别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涉及到你舅舅,你一个小姑娘家,还是不知道为好。苏兰对我话很不满,哦,你是男子汉,你可以知道?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想和她争论,便由着她了,反正她也成年了,以后有什么烦恼的时候,还可以找她倾诉,毕竟是自家人。

教堂总是给人一种纯粹、肃穆和上帝正在什么地方凝视着你的感觉。

奎恩牧师的拥抱很热烈,他高兴地说,孩子,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我说,奎恩牧师,打扰你了。我是有事想向你求证。

嗯,你说吧。

牧师,你认识刘静宜吗?

认识。奎恩牧师指了指苏兰,她在这里,合适吗?

我说,她是我妹妹,表妹,叫苏兰。

苏兰小姐好。奎恩牧师向苏兰点点头,说,按教义,我是不能,将隐私告诉别人的,但你父亲和刘小姐,都不是教友,他们也没有,提出这方面要求,所以,我就告诉你们吧,你们是与他们有关的人……我认识刘静宜小姐,是两年前吧,有一天,教堂的清洁工,告诉我,说有一个经常在教堂周围转的女人,要,要见我。于是,我便让清洁工,把她,把她带进了教堂……

这个女人就是刘静宜。在奎恩牧师的眼中,刘静宜是个秀外慧中的女人,让人看过一眼便不能忘记的那种女人。奎恩牧师问刘静宜为何老在教堂门前转悠。她说,因为有一个人经常来教堂,她想远远地看看他。刘静宜想看到的那个人,就是我父亲罗安廷。既然想见他,为何不直接见面呢?牧师很不理解。她说,她无颜面对我父亲。其实,奎恩牧师知道我父亲和刘静宜的事,我父亲把什么都对奎恩牧师说了。刘静宜告诉牧师,她今天来的目的,是想了解我父亲的身体状况,她感觉我父亲瘦了,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牧师告诉她,我父亲身体很好,叫她不必挂念。其实,我父亲那时候已经患了癌症,他只对牧师说过,要牧师无论如何替他保密。奎恩牧师劝他去医院治疗,他说他已经活够了,不想去医院受这份罪了,他希望自己能够早日得到解脱……

我和你父亲认识有七八年了,他开始是周末到教堂来听我布道,参加教友们的活动,后来我们就成为了好朋友……奎恩牧师谈起父亲便很兴奋:他和我探讨基督教,探讨西方文化。我觉得,他对基督教的理解,十分深刻,十分深刻!你父亲说,基督教是在不剥夺人的根本需求,和世俗权利的基础上,把人们引向善美之途的宗教。说得多好啊!我曾经多次劝他,加入基督教,他一直不答应。他说,我这辈子欠债太多,进不了天堂了,我还是做个基督教的,朋友吧。你父亲把他这辈子的经历,都告诉我了。他说,他对不起很多人,最对不起的是女人,包括你母亲在内的女人。他在我的面前,不停向上帝忏悔,希望上帝能赦免,他的罪恶,拯救他的灵魂。你父亲,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一个知道悔过的人……还是回到刘静宜吧,从此以后,刘小姐偶尔也来教堂,向我讲述困惑,寻求帮助。你父亲一直不知道,我答应过她,不让你父亲知道这些……

我说,奎恩牧师,今天是刘静宜让我来找你的。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奎恩牧师一脸严肃地讲述了与刘静宜有关的事情,

刘小姐对你父亲最大的愧疚是拿了你父亲一幅画,还有,破坏了他们之间不谈婚姻的君子协议。其实,刘小姐很爱你父亲,到现在也是……

刘静宜对牧师说,开始几年,她曾经恨过我父亲,认为我父亲太墨守成规,后来,她终于理解我父亲了。她说,我父亲是真正的博爱,他在爱女人的时候,从来没有忘记他的家庭,他的儿子。她欣赏这样的男人。对于我父亲的错误,奎恩牧师的解释是:人性很复杂,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一生不犯错误,特别是感情错误……刘静宜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将那幅画亲手还给我父亲。可是,她现在却没有这个能力买回那幅画。我父亲病危之后,她慌了——这时候,奎恩牧师将我父亲的真实病情告诉了她。为了让我父亲离开人世之前能够得到一点慰藉,她花一万元买回了一幅赝品。刘静宜来征求奎恩牧师的意见,牧师说,只要心是真的,上帝对欺骗也可以宽恕。于是,她拿着那幅假画到了我父亲病房……刘静宜把那幅假画给我之后也告诉了牧师,她说她特别想快点挣到钱,买回那幅真画。她说,这是她对我父亲的承诺,也是她活着的动力。奎恩牧师曾经劝过刘静宜,叫她把真相告诉我,可是,她不想这么做……

哎呀,这个刘静宜还真有意思啊!苏兰忍不住叫起来。

可是,刘静宜现在遇到麻烦了……我将刘静宜的事情告诉了奎恩牧师,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我无法与刘静宜保持距离了,至少目前做不到。

你想帮刘小姐?这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你可能短期也筹不到这么多,我想,能不能想点其他办法?具体什么办法,我也不知道……你刚才说,是一个叫许雯的女孩,盗走了你的设计,这个许雯,是吴雅致教授的宝贝吗?

是她女儿。我问奎恩牧师,你认识吴雅致教授?

认识,怎么能不认识呢,你父亲不是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吗?我还去过她家好多次呢,你父亲要我去的……

开始,我父亲对吴雅致的印象还不错,有气质,说话又温柔,还特别细致,知道他住在单位的楼梯间,便天天送汤送饭,让我父亲很感动。那段时间我父亲特别需要女人的关爱。一个才貌出众的女人的嘘寒问暖,让我父亲的心蠢蠢欲动起来,即便一粒火星,都有可能点燃整个沙漠。那天深夜在海边,当吴雅致主动向我父亲发起猛攻的时候,我父亲没作任何反抗便卸下了盔甲。我父亲和吴雅致在大海边的浪漫高潮就差把火种丢进油桶了,吴雅致抱住我父亲之后,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我父亲拿起了盾牌。吴雅致说,安廷,从今天起,你只能爱我,快点和那个粗俗的女人彻底了结吧。我父亲突然打了个冷噤,全身所有器官马上便冰凉了。我父亲给吴雅致的理由是海边不安全。自此,我父亲对吴雅致便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抗拒,吴雅致约她出去时,他总是以各种借口搪塞,即使出去也是去人多的地方。后来,我父亲发现,吴雅致越来越自我,越来越任性,越来越想入非非。她经常对我父亲说,只有她才是拯救我父亲的天使,也不顾人来人往,抱着我父亲就亲,还提出抛开所有的一切与我父亲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开始全新的浪漫生活……我父亲真的害怕了,想尽一切办法坚决地离开了她。吴雅致后来又以带学生(即刘静宜)请教的名义再次走近父亲,但父亲已经具有了抵抗她入侵的功能……

吴教授自杀,不成功之后,你父亲,每月给她寄一千元,你父亲这么做,一是帮助她,解决生活困难——她丈夫已经不在了。二是缓解内心的不安——吴教授的不幸因他而起。可是,年底的时候,吴教授将钱,一分不少,全部寄回给了你父亲。你父亲,找到我,希望由我出面,每月送吴教授一千元,以教会的名义。我每月去吴教授家一次,通过交谈,我对她有了,了解,我学过心理学,知道吴教授患有严重的,妄想症和强迫症。她习惯把你父亲想象得,出类拔萃和完美无缺,她也习惯把自己,想象得超凡脱俗,和无所不能,她认为只有她才配得上,拥有你父亲。她通过这种想象,获得快感和幸福。她女儿对我说,她妈妈疯了,其实,吴教授不是你们大家,认为的疯,她不少时候是清醒的,思维是正常的,只是想起你父亲,或者说到你父亲,才不正常……雯雯,一个聪明可爱在姑娘,我还给她送过布娃娃呢,她说,她很喜欢那个布娃娃……到年底的时候,吴教授让她女儿将钱送到了教堂,之后,我就很少去她家了,去过两次,想劝她去看看,心理医生,她说我是诽谤她……

苏兰听得目瞪口呆,她小声对我说,想不到舅舅还有这些经历……可是,舅舅遇到的怎么都是些这么特别的女人啊?

因为罗安廷是个特别的男人。奎恩牧师说。

临离开教堂时,奎恩牧师送给我个厚厚的笔记本和一包塑料袋装着的资料,他说,你父亲的日记记录了他的主要经历,日记比较简略,没有他向我说的详细——有很多细节,我也不可能告诉你们……你父亲把日记和资料,交给我的时候,说,让我全面了解他。他没说要我交给你,也没说,不让我交给你。可是,我认为一个儿子,对他的父亲,应该了解……

 

21

我问苏兰,我们应该想什么办法救刘静宜?

苏兰想了很久,突然跳起来说,我们设计一款更好的游戏,让刘静宜起死回生!

我说,你以为想更好就能做到更好吗?再说,设计一款游戏总得要时间吧,刘静宜的问题在两天之后就要解决!

那怎么办?

我想起了奎恩牧师说的话,可是,除了钱,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立即解决问题呢?我绞尽脑汁,就是没有想出一个可行的办法。当我把目光投向苏兰的时候,我想起了她那个设想。一个有希望的办法终于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对苏兰说,苏兰,你刚才提到设计一款新游戏的建议很好,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哥,你不是说来不及吗?

我们可以和那些债主谈判!

以新款游戏作为诱饵?

他们是生意人,我们又有这个实力,我就不相信他们会不动心。

要是万一新游戏不行呢?

至少给了我们机会,我们争取到了想其他办法的时间。

苏兰点了点头,哥,你这人也很特别。

你是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吧?

哎,我觉得舅舅这人真的不同寻常呢,你说他好吧,他好像又做了不少坏事,你说他不好吧,他似乎比很多好人都要好……

可惜,我以前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

刘静宜得知我要帮她,激动得泪流满面。她说,知乎,没想到你还会继续帮助我……

静宜姐,你别担心,我相信我哥会有办法让你走出困境。

苏兰,谢谢你!

不要谢我,谢我哥吧。不过,我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不管你和我舅舅是怎样的关系,但我知道你人不坏。

刘静宜将此次要帐的四个老板的联系方式给我之后,矮个子很不满,他说,你找老板也没用,不给钱什么话都免谈!

矮个子是想弄回钱,如果不弄回钱,他们的奖金也就没了。我说,你放心,老板到时会有奖赏的。

我在克兰斯公司的会议室接待了四位给刘静宜公司付过预付款的老板。我将我的文凭和我在美国获得的动漫设计奖证书摆在桌面上,并隆重介绍了“先锋派设计师”苏兰,还承诺,新款游戏将在上一款价格上给各位老板八折优惠。我和苏兰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终于说服了这些唯利是图的家伙。老板们的一致意见是与我签订合同。我说,我不是网游公司,无权出售网游产品,但我可以为安静公司的这次业务活动担保。

刘静宜获得了自由,并与老板们签订了新的合作协议。一场危机终于化解。

晚上,刘静宜请客,她那个合作伙伴邱老板也来了,邱老板对之前的逃避作了深刻检讨,他说,他犯了逃跑主义错误,很对不起刘老板,对不起大家。他表示,这次的前期投入他会想办法。刘静宜对我是千恩万谢,她说,没想到你肯出这么大力帮我。我只说了句,这是我答应的事。刘静宜轻声说,这一点,你很像你父亲。

我把这次设计的重担交给了苏兰,我说,我最近头脑乱糟槽的,只能给你当个参谋了。

苏兰问我,我行吗,哥?

我说,我相信你的实力,你肯定比我做得好!

 

22

我开始看父亲的日记。

父亲的日记很潦草,也很简略。有些已经字迹模糊了,有些却不知所云。然而,我还是从父亲的简短文字里看到了他的人生幽径,这条幽径五彩缤纷,亦铺满故事的落叶……

父亲大学毕业后分配在老家的县农业局,他辞职到蓝江的时候,口袋里只有四百八十元。王雪梅在廊桥上遇到他时,他身上还剩一块三毛钱,已经住了三天桥洞,一整天没吃没喝……在父亲的笔下,王雪梅是一个善良、体贴的好女人。他的日记里时时表露出对王雪梅的愧疚与怀念。

父亲有很多女性朋友,有的有姓名,有的却只有字母和符号。父亲常常与她们聊天,喝茶,吃饭,看电影,父亲写道,我特别喜欢和女人打交道,这个毛病怎么都改不了。父亲的女性朋友对他也很好,不少女人都给父亲送过礼物,衣服、领带、围巾、皮带……至于与她们的关系,父亲则语焉不详。

父亲与母亲的结合,让我惊诧。我母亲因为在书店工作,看了我父亲的书,便经常找父亲请教,偶尔也会送一点小东西给父亲。有一天,我母亲突然盛情邀请我父亲上她家里吃饭,她家里人都出门去了,就剩下她一人。我母亲说,她要亲手做一顿饭来酬谢她心中的偶像。可是,那晚,我父亲喝多了,他是怎么上的母亲的床,他一点都不记得了。第二天醒来之后,他看着身边一丝不挂的母亲,彻底崩溃了。他哭了,也向我母亲一再道歉。没想到,这一次便让我母亲怀了孕。我母亲以死相逼,非得要与我父亲结婚……我父亲的字里行间,都认为那餐饭实在不应该吃。他并没有责怪我母亲,他认为,即使没有陈新枝,也会有张新枝、李新枝。这是他的邪恶本性决定的,不关别人的事。他写道:好在知乎是个健全、聪明的孩子。父亲的日记中多次写道,儿子是他这段婚姻的唯一收获,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成果。他相信儿子一定比他有出息,就是付出再多的牺牲,他也不可能抛弃儿子,抛弃有儿子的家……

下班回公寓,继续看父亲的日记。

父亲一共被母亲赶出家门九次,除了与刘静宜的关系败露是一件大事之外(父亲伤好后,被母亲赶出去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其他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为给父亲老家亲人寄钱、为给别人帮忙、为一句笑话、为我是否补课……自从与刘静宜的关系暴露之后,父亲便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很少参加活动,也很少见朋友,只是去教堂和奎恩牧师聊天,去向上帝忏悔……

父亲的文字里,吴雅致是一个极端的女人,也是自私的女人,只是她的自私被她的温柔外表掩盖了。父亲从来没有爱过她,只是有过感动,也差点犯错误,最终悬崖勒马了。可父亲的自我拯救却导致了吴雅致的毁灭,父亲为此陷入深深的自责,不能自拔……

下班后,苏兰来到我的公寓,和我谈了她的命名为“环球扫荡”的游戏草案,这个设计构想我和她讨论过多次,既要惊险,又要体现正义战胜邪恶的基本理念,还要将世界上的风景名胜作一个呈现。

苏兰走后,我继续看父亲的日记。

对于刘静宜,父亲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她的聪明不是吴雅致那种自以为是的聪明,她的聪明是一种包含了谦卑和诚实的聪明,她对我父亲的观点和思想理解得也很透彻,不像吴雅致只会表面的夸夸其谈,并没有真正读懂我父亲。刘静宜对我父亲,不仅有爱有尊重,还有体贴和关心。父亲在她这里,享受到了人生从未享受过的快乐与幸福。走上刘静宜这条幽径的时候,我父亲正处于对人生完全失望的落叶缤纷时期,是刘静宜让我父亲这棵老树发出了新芽。父亲也常常自责,认为自己不道德,受组织教育这么多年,思想觉悟还是没有提高,小家大家都无颜面对。可他就是欲罢不能。对于刘静宜拿走画的事情,父亲开始有点惊异,后来便理解了。对于刘静宜来说,出国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这幅画也成全了她。父亲感到欣慰,他写道:画本来就不属于我,能够帮助一个人,也算是抵消了我部分的罪过……

晚上,刘静宜打电话过来,问要不要一起聚一下,喝两杯?我谢绝了,我要读父亲的日记。

在父亲的日记里发现,一直在资助两个西北贫困学生,一个叫杨小青的从小学三年级资助到大学毕业,一个叫单明的从小学一年级资助到高中毕业。其中,大学毕业生叫杨小青,她大学毕业后曾来蓝江看望过父亲,还背了一口袋家乡的特产。父亲没有让她到家里来,而是在一个小饭店请她吃了顿饭。饭还没吃完,母亲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饭店。将女孩子一顿破口大骂。女孩子想解释,被我父亲制止了——父亲不想让母亲知道他在外面资助孩子上学,他知道解释起来很费力。父亲让女孩子走了,然后在母亲的谩骂中走回了家。这件事,父亲只对刘静宜说过,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

在父亲的资料袋里,我找到了杨小青的一封来信,时间是在父亲请她吃饭之后:

敬爱的罗老师好:

这次趁毕业的机会来看望您,是我妈妈的意思。本来,我是想做出一些成绩后再来看您的,可我妈说,这么多年了,人家一直在帮助你,现在都大学毕业了,还不去看看恩人,会让恩人寒心的。于是,我便来了。

敬爱的罗老师,当您第一次联系我并对我资助的时候,我们除了感激,并不相信您会坚持下去,而且一直坚持到我大学毕业。我们那地方太穷了,上中学的孩子很少,也有外面的人曾经资助过我们那里的孩子,可很少有坚持三年的。我们理解,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括来的,谁都有家庭来负担,不可能依靠陌生人的帮助解决版面困难。我们只是寄希望于政府,希望政府能够让我们这些读不起书的孩子能够读书,我们也渴望过上有尊严的好日子啊。没想到,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个连我家门开在哪长得是美是丑都不知道的外人,十四年来一直不离不弃地帮助我。您不仅给我学费,连杂费和上中学后的寄宿费也给了我。我父母和乡亲们都说,从未没有遇见过这么好的人,他们都说是我父母上辈子积了德。

初二的时候,我母亲曾经想带上我来蓝江看望您,可是,您拒绝了我们的好意。您在来信中说,只要我好好读书就是对您最好的报答,比看望您一百次还要让您开心。您对我的唯一要求是每学期给您寄一份学习汇报。十四年来,我寄给了您二十八份学习汇报。您每次收到我的学习汇报,都会写信鼓励我,肯定我的成绩,指出我的不足,让我感到很温暖。

敬爱的老师,我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本科的孩子。考上大学之后,您本来说好要上我们家祝贺我的,可后来您写信说您那段时间有其他推脱不了的事情要做,人不能来了,您给我寄来了一万元,作为我一年的学杂费和生活费。我的学费一年只需要四千元,母亲让我退还五千元给您,可您又寄过来了,还批评我不懂事,给父母增添压力。之后三年,您每年都是寄给我一万元,还说不够就给您说。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一万元足够了。这些年,我用您给我的钱读完了大学,还取得了第二学历文凭。我知道您是一个大作家,收入比较高,可您也有家庭有孩子啊。

敬爱的老师,我没有想到这次来看您会给您带来麻烦。老师,您放心,我以后不会随便来打扰您了。我还会像以前一样,半年给您写一个汇报,把我的学习、工作情况告诉您。敬爱的老师,我会在我的汇报材料上附上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有一天,您需要我做什么事,请联系我。老师,我多么希望您能够给我一个报答您的机会啊……

我突然嚎啕大哭,邻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跑出来狠命敲门。我对他们说,刚才做了个噩梦。

父亲曾经数次为上访群众奔走呼号,多次写信给上级有关部门。还为一个因失手打死粗暴执法的城管而被判处死刑的小摊贩喊冤叫屈,多次在网络上发表质疑文章,因此被有关方面请去喝茶……

父亲在他住院前两年便发现自己患了肺癌,他只是弄了点止痛药缓解疼痛,他不想医治,他认为死亡对于他是一种解脱,他这一辈子欠下了数不清的债务,尤其是欠女人的,他没有力量偿还了……

泪水打湿了父亲的日记本。

父亲的日记和资料让我看见了一个全新和特别的男人。他的不少作为我并不认同,可他的有些行为又让我不得不生出敬意。可惜,日记本里的父亲只不过是父亲的冰山一角,完全的父亲永远消失了。我十分后悔我对父亲的错过。

我想,我应该读读父亲的著作了。

 

23

我将自父亲去世后发生的一切,简要写了一个文稿,发给黛丝。她最近与我联系得比较频繁,说想我了,并对没能来中国参加我父亲的葬礼表示道歉。不管我们最终结果如何,她是我的初恋,我们曾经有过很多美好的过去,把我的事情告诉她,也算是倾诉吧。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了黛丝的电话,天啦,你是给我编好莱坞的脚本,还是说阿拉伯的神话?黛丝的语气很夸张,却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我说,信不信由你。她说,我信。黛丝突然告诉我,她准备来中国工作了,还是放不下我。半个月前就已经给蓝江大学发了求职信,她想在蓝大谋一份英语教师的工作。黛丝有双博士文凭,英国语言文学和儿童心理学,做蓝大的英语老师绰绰有余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很兴奋,我说,黛丝,快点来吧,我在这里太孤独了,差不多是孤立无援呢。黛丝说,她会尽快起程的,就算蓝大不录用她,她也会过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她强调说。

好消息接连不断,苏兰的游戏制作已经完成了初稿,我和刘静宜都比较满意,提了一些修改意见,苏兰正在加班加点;经济庭调查取证已经基本完结,即将开庭;总公司对我的工作进行了考核,给了我一个优秀的评价;对许雯的审判也即将开庭。这个对于我来说,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十天之后的清晨,我还在睡梦之中,我梦见我正在老家的山林里穿梭,老家的山不大,林却很密,到处都是荆棘,让我步履艰难……电话铃把我惊醒了。黛丝告诉我,她已经到了蓝江机场,叫我过去接人。

我立即打电话给苏兰,叫她马上想办法买束鲜花,我说,你嫂子已经到机场了,我们去接她。苏兰说,哥啊,你这是要公鸡下蛋啦,这个时候,到哪里买花?我说,我不管,你想办法,我一刻钟后到楼下来接你。

苏兰已经等候在楼下了,她手上拿着一束非洲紫罗兰。我问哪里来的?她说,我合租室友的,昨天才买回来。人家还在睡觉呢,没征求她意见,回头给她补上。

黛丝已过了安检,正在出口张望。见了我,黛丝立即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搂住,她像条好不容易找到一根骨头的饿狗一般拼命地啃我,我被她刺激了,用同样的手段去反击她的进攻,紫罗兰也撒落到地上。

恢复正常之后,苏兰将花送给黛丝,嫂子,这是我哥送你的花。

黛丝能够听懂简单的中国话,她哈哈大笑,哈罗,你就是兰吧?

是的嫂子,我叫苏兰。

听知乎说过你,一个聪明的女孩。

哥,美国女人也有亭亭玉立的啊。走向停车场的路上,苏兰对我说。

兰,你在说我坏话吗?黛丝笑着问。

没有呢,她夸你亭亭玉立,就是身材很好的意思。

是吗,I do not lose weight. (我并没有减肥。)

黛丝告诉我,她已经被蓝江大学录用了。她说,接到通知,她马上便订了来蓝江的机票。

苏兰说,嫂子,你来了就好,否则我哥被别人抢走了,我还负不起这个责呢。

黛丝问我苏兰在说什么,我将意思说了,她扮了个鬼脸,谁这么大胆子!

    苏兰,你给我在公司楼下的粤菜馆订个包箱,通知刘静宜中午过来吃饭。晚上去我家,刘静宜就不请了,我要请两位珍贵的客人。交代苏兰后,我对黛丝说,走,去酒店休息。

刘静宜一见黛丝便连连对我说,知乎,你眼光真好,真好。

来之前,我交代过黛丝,叫她不要提及父亲与她的事,中国的情人关系是不能拿到阳光下晒的。因此,黛丝在桌上并没说什么,只是礼貌地点头或者说几句客套话。

临别时,刘静宜拿出一只翡翠手镯送给黛丝,她对黛丝说,初次见面,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不要推辞。黛丝连连摆手,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刘静宜说,我在美国待过几年,美国人也收礼物的。

我对黛丝说,收下吧,这是刘女士的一番心意。

回到酒店之后,黛丝问我,她为什么要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我说,因为她是我父亲的情人。

黛丝说,你们中国的情人很奇怪,不见阳光,却要送礼。

我说,这是国情。

我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晚上回家吃饭,有一位很重要的客人要来,请她多准备点菜,菜里不要放辣椒。

母亲问我是什么珍贵客人?

我说,先不告诉你,到时给你一个惊喜。我还要请两位陪客,希望你不反对。

母亲问,哪两位?

我说,第一个是奎恩牧师。

奎恩牧师是你爸爸的朋友,你爸的葬礼也是他主持的,我还没感谢他呢,请他过来再好不过了。

还有一位是王雪梅。

你干嘛要请她?母亲的反应似乎比较大。

我说,妈,你不觉得王雪梅是一个好人吗?

母亲沉默了一会,说,反正我现在也作不了主了,你说请就请吧。

苏兰前不久去过我家一次,母亲认识。可黛丝的到来,却把母亲吓住了。她一双惊慌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黛丝,好像黛丝是一头美洲来的豹子。

黛丝握住我母亲的手,叫了一声阿姨。

我连忙介绍说,她叫黛丝,是我的女朋友,刚从美国过来。

母亲的脸好像被水泥凝固了,什么表情也没有。

黛丝从背包里拿出一条黄金手链恭恭敬敬递给母亲,阿姨,这是见面礼,请收下。

母亲呆头呆脑地看着我。我说,妈,快谢谢黛丝啊。

谢谢。母亲声音有如蚊叫。

王雪梅一进门便大声嚷嚷,知乎,我听苏兰说了,你带回了一个洋媳妇,孩子,你行啊。这姑娘条子好,皮肤嫩,说话还有两个酒窝,好啊。王雪梅是有备而来,她送了一条珍珠项链给黛丝。黛丝用眼光征求我的意见。我说,这个礼物要收,王阿姨是我们的老亲戚。苏兰给黛丝送了一个包包,不过是韩国产的。奎恩牧师来时并不知道这么回事,没做准备,于是将一直挂在他脖子上的金色十字架摘下来送给了黛丝。奎恩牧师说,这个十字架跟了我四十多年,我现在送给我的老乡,望上帝保佑你,保佑知乎!我告诉黛丝,奎恩牧师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黛丝用英语说,Thank you, Minister Quinn!谢谢你,奎恩牧师!)母亲鬼鬼崇崇地将我拉到一边,小声问我,知乎,你这个对象能不能算数啊。她拿出熠熠生辉的白玉手镯对我说,这可是祖传的东西呢,已经传了四代了。我说,妈,给不给礼物,给什么礼物都无所谓,但黛丝一定会做你儿媳的。母亲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将手镯给黛丝时特地说,这东西传了四代人,不传外人的。我将母亲的意思翻译给了黛丝。黛丝笑着说,那我就只能嫁给你啦。

God, have become gifts spot.上帝,都成了收礼现场会了。)黛丝用英语小声嘀咕了一句。

晚餐是母亲、王雪梅和苏兰共同完成的。其实主要是王雪梅在做,母亲一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气氛很热烈,王雪梅谈笑风生,奎恩牧师一直在与黛丝及桌上的人聊天,苏兰也在和黛丝、王雪梅说话,时不时还与奎恩牧师和我母亲说两句,只有我母亲一人寡言少语。

回到酒店之后,黛丝问我,你们中国人怎么这么喜欢送礼,连奎恩牧师也中国化了。

我说,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同化能力特别强,你以后也会中国化的。

黛丝连连摇头,NO,NO !I don't want to assimilate!我不要同化!)

我说,你不是也给我母亲送了礼物吗?

黛丝说,Our relationship is extraordinary.我们的关系非同寻常。)

 

24

许雯案还有两天就开庭了。奎恩牧师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去看看许雯。或者让刘静宜与许雯达成庭外和解,不追究她的刑事责任?他说,这孩子可怜。他去看了许雯,但许雯一句话也没跟他说。我告诉奎恩牧师,我和刘静宜商量一下,刘静宜应该会通融。

刘静宜很爽快地答应了庭外和解,她说,事情因我而起,我不会和她计较。我们决定第二天去找许雯律师谈谈。

与律师谈得很好,刘静宜愿意放弃经济补偿。我们与律师一道,满怀信心地去看望许雯。我是不愿同往的,刘静宜劝我说,知乎,就当是我们为你父亲赔罪吧。你和你父亲都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刘静宜这么说了,我没有理由拒绝了。可是,许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的好意。许雯说,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怜悯!

许雯看着我的眼神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她冷笑着说,罗知乎,妻妾成群了,有本事啊!你就不怕你父亲从坟墓里爬出来和你决斗吗?

苏兰说,许雯,你的心里怎么这样龌龊!

是我龌龊还是你们龌龊?

我们只好逃离!

黛丝说,这个女人好凶。

尽管许雯拒绝庭外调解,但刘静宜还是以受害者的身份,请求法庭对许雯从宽处理。法庭听取了受害方的建议,判处许雯两年缓刑。许雯没有上诉。

不知不觉就到了秋天。黛丝已经在蓝江大学上班,新游戏已经投入制作,安静公司的索赔案二审已经完结,安静公司获得八百三十万元赔偿,如果执行到位,不仅能挽回损失,还有了赢余。苏兰被刘静宜挖走了,她给了苏兰安静公司百分之八的股份。

我把苏兰交给刘静宜之后,刘静宜约我到海边走走,她说,看样子,以后见你很难了。

今天的大海很宁静,波浪的拍击声十分轻柔,有一股股浓重的腥味扑鼻而来。海边的人不多,大家都似乎在专心干自己的勾当,我和刘静宜就这样斯斯文文地走在海边,显得有些标新立异。

我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不要亏待了苏兰就是。

刘静宜说,我不会亏待她的。她叹了口气说,你的任务完成了,可我的还没有呢。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说,刘静宜,我看过父亲的日记,他理解你的行为,他从来没有怨恨过你。

刘静宜说,我知道他不会恨我,你父亲这个人我了解,但我不能不对自己负责。这是我对他的承诺,也是我做人的底线。

我说,你纯粹是和自己过不去。

她说,我是给自己一个活着的理由。

我说,何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呢?

她说,不,人有了活着的理由之后便不累了。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和黛丝奎恩牧师家里,他的夫人玛切尔——一个文静而又温和的教会医院医生,吃饭时无意中提起刘静宜有一个儿子,牧师夫人的话被他丈夫打断了,我也不好继续问下去。我问刘静宜,你有一个儿子?

她问我,奎恩牧师告诉你的吗?

我说,是他夫人,她只告诉我这个,奎恩牧师好像不想让我知道。

她好像在想什么问题,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像你父亲一样,在牧师面前向上帝忏悔,我希望上帝能饶恕我犯下的错误,保佑我的亲人平安。

你儿子现在不在你身边吗?

从美国回来后一直在我身边,这两年情况不好,没时间带他,是我母亲在照顾。她长叹一声,等情况好转一些了,我会把他带在身边的,我不能欠他太多。

我问,孩子的父亲呢?

她笑着说,你这人好奇心真大。

我说,关心你呗。

她说,谢谢,但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你。

我说,我希望你过得好,真心的。

她说,我知道你是真心的,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要不,我怎么敢找你帮忙?停了会儿,她突然说,什么时候你带我到你们家,向你母亲道个歉。

我说,没这个必要,都过去的事了。

她说,有必要的。

 

25

因父亲引起的一些麻烦与纠葛,总算告一段落了,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闲下来之后,我开始读父亲的著作,父亲的这些曾经让我不屑一顾的著作,却带给我的心无数次颤抖,有时也会产生强烈的认同感。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文如其人”、“画如其人”、“字如其人”之类的鬼话,有多少贪婪、猥琐、阴险、龌龊之人,说得冠冕堂皇,写得慷慨激昂,画得冰清玉洁?数不胜数!我无法给父亲一个准确的评价,就像苏兰说的,有时候会觉得他很坏,有时候又觉得他比那些所谓的好人还要好很多。可能人性的复杂就在于此吧。然而,我可以肯定地说,我父亲是一个真实的人,他一直在做真实的自己。他的文章(包括日记)与行为是一致的,没有水分与粉饰。父亲从来没有哪怕是含蓄地标榜过自己高尚,他留下的只有思考、表达、随性、错误,还有忏悔。因此,在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心里,父亲都是与消极和低级趣味联系在一起的。像父亲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多。我突然想,做这样的人比做其他人可能更难。

突然意识到,我还有很多的债务需要偿还,父亲的,我自己的。可是,究竟还有些什么样的债务,应该怎么偿还,我却不是很清楚。

我错过了父亲。在我青春年少的时刻,我没有把握二十多年的机会,与父亲哪怕作一次深入的交谈。我是怎么错过父亲的呢?

我来到父亲工作过的单位,曾经带我去过的小饭店,给我买玩具的商场,接我回家的幼儿园……可是,没有父亲的任何痕迹。

我来到教堂,对奎恩牧师说,牧师,我想在父亲曾经坐过的座位上坐一坐。

奎恩牧师将我带到教堂大厅一张靠墙的条凳边,孩子,你父亲听我布道时,就一直坐在这里。我闻到了一丝父亲的气息,还有淡淡的烟草味。

我不由自主地来到王雪梅的餐馆。我说,阿姨,我今天不吃饭,我想看看你和我父亲曾经住过的房子。

王雪梅睁大双眼看着我说,孩子,房子早就拆迁了。她又说,你父亲的东西还一直保存在我那里,我带你去看看吧。

这是一间专门存放我父亲物品的房间,父亲曾经睡过床、穿过的鞋、用过脸盆、没有用完的墨水、与王雪梅的结婚照,还有从老家带来的一床破棉被……王雪梅打开衣柜,拿出父亲买给她的那件深蓝色的风衣,她说,你爸爸离开我后,我就没穿了,我舍不得,穿烂了就再也没有了……

王雪梅的眼里闪着泪花,我的心一阵疼痛。

我特别想回一趟父亲的老家,那个模糊的最近却时时在我梦中出现的老家。我把这个想法对前来看望黛丝的苏兰说了,苏兰说,等假期我陪你回去,你也应该回去一趟了,要认个路嘛。

黛丝说,我也要去。

我说,老家的条件很差,你去了会不习惯的。

黛丝说,没事的,你习惯,我就习惯。

 

26

我,黛丝,苏兰,还有母亲,我们将一起回父亲的老家过小年。可是,在我们动身的前夜,已经快十二点了,奎恩牧师打来电话,他问我,明天上午几点出发?能不能到玛丽亚医院去看看刘静宜的儿子?我问刘静宜儿子出什么事了?牧师说,在医院住院,明天要出院了。我答应奎恩牧师明天早点赶过去,我们订的是上午十一点的高铁票。

上午八点,我和黛丝拿上行李,来到玛丽亚医院。

奎恩牧师在医院大门口等我。他神情严肃地告诉我,刘静宜的儿子忆安今天就要出院了。便再也不说话,带着我们往他夫人办公室急步而去,有点像影视剧中的地下工作者。玛切尔大夫表情也与严肃有关,她告诉我,刘静宜的儿子患的是白血病,她正在办出院手续。

我问玛切尔大夫,治愈了吗?

玛切尔大夫摇了摇头。

那干嘛要出院?

玛切尔大夫说,一直找不到相匹配的骨髓,其他办法根本没有效果。

多久了?

五个月了吧?玛切尔大夫说。

两年前,我知道了安安在蓝江,由刘小姐母亲照管……你们去看许雯的那天晚上,安安住进了医院,很快便确诊了。可刘静宜一直不让我告诉你……奎恩牧师说。

难道就找不到匹配的骨髓?我问玛切尔大夫。

玛切尔说,找了很多医疗机构,国内的,国外的,都没有符合的,唉!玛切尔大夫重重地叹息一声。

我今天找你来,就是看你是否愿意,进行骨髓配型……奎恩牧师说。

我?当然可以。有可能吗?我算不上一个高尚的人,可人命关天的事,只要找上我,我没有理由拒绝。

如果你愿意,就试试吧,因为安安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

什么?!我大叫一声。

黛丝张开的大嘴久久没有合上。

就在前两天,刘小姐都不同意我告诉你,我狠狠骂了她。奎恩牧师不紧不慢地说。

在奎恩牧师夫妇的带领下,我们来到忆安的病房。刘静宜和她母亲正在收拾物品,忆安正在看一本什么书。黛丝摸着忆安的脑袋问,小朋友,在看什么书啊?

忆安抬起头,小声说,阿姨,我在看《哈利﹒波特》。

我看到了忆安那张有些清瘦的脸以及脸上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睛,真的很像我父亲。

忆安接过送给他的派克笔(父亲送给我的那支,现在一直带在我身上,觉得送给忆安是再合适不过了),兴奋地说,妈妈,我要用这支笔写《哈利﹒波特》一样的书!

刘静宜笑了笑,说,安安一定能够写出比《哈利﹒波特》更好的书。

我抓住刘静宜正往袋子里塞衣服的手,严厉地问,你就这样放弃吗?

我没放弃,我会继续寻找救治办法的。我与上百家医院保持经常联系,玛切尔大夫也在帮我想办法……

先别出院,等我的化验结果!

刘静宜望着我,泪水夺眶而下,她扑到我怀里,知乎啊……

安安会没事的。我安慰她说。

结果三天之后便出来了,我与忆安的HLA完全相配。医生的意见是,过完春节再移植,并交代了我一些饮食方面的注意事项。让我十分意外的是,母亲对我这个重大决定,没有表达反对意见,只是担心我的身体。

苏兰对我说,哥,你发现没有,刘静宜的公司名、儿子名,都与舅舅有联系?我说,我比你傻吗?

王雪梅闻讯后赶来了,她拍着我的肩膀说,知乎,好孩子!

我们决定回老家过年。我说,我不能留下遗憾,万一我进了手术室出不来呢?

黛丝狠狠地捶了我一拳,你说胡话,怎么可能!

(原载《湘江文艺》2021年第三期,原题《幽径落叶》,此为未删节版)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