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读书讲究感觉,再好的著作,不能让我或一口气读下或小心翼翼品茗的话,就无法给我快感和愉悦,没有快感和愉悦,对于我来说阅读便会打了折扣。
我记得不少文学著作曾经给了我阅读的快感,比如《红楼梦》、《唐吉坷德》、《百年孤独》、《悲惨世界》、《包法利夫人》、《忏悔录》、《静静的顿河》、蒲宁那些哀宛凄美的中短篇小说,辛格那些幽默辛酸的故事……它们都给予了我极大的阅读快感和最实惠的文字盛宴的享受。
我是初中一年级时读《红楼梦》的,尽管这种文白相杂的语言,读起来有点困难,但里面的故事尤其是用故事营造的环境让我如痴如醉、流连忘返,林黛玉、贾宝玉、王熙凤、史湘云、刘姥姥这些人物特别有意思,我似乎穿越了几百年,进入到了那个情趣盎然的大观园,看他们吟诗作画,看他们谈情说爱,看他们偷鸡摸狗,看他们装傻卖乖,这是一个与我的世界与我的认知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么陌生,又那么让我神往,“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我以为,读者读小说也好,读其他文学作品也好,主要是享受或者寻求对生活缺失的弥补,技巧、意义之类,都不会首先去考虑。当然,阅读的感觉并不只有快乐,还有激动、亢奋、愤怒、哀痛……最好的作品自然是能够带来思考和反复咀嚼的文字——在我看来,思考和咀嚼也是享受。可是,我以为不管多么深刻的作品首先必须要让大多数读者有兴趣读下去。前不久看了王安忆的一个视频,她说:年轻时心高气盛,觉得小说应该写得艰深难懂,应该把技巧放在首位,到了现在这个年龄,终于知道小说必须好看才行(大意)。我十分认同王安忆的观点。只有好看,才会有更多的人去阅读;只有好看,才能让读者通过阅读去感受作品的深刻和伟大;只有好看,作品的伟大和深刻才会有广大的呈现。一部文学作品如果必须通过评论家和高人指点才能读懂的话,这样的作品不管多么深刻,在我这个普通读者看来,意义不会太大(没有否认那些曲高和寡的优秀作品的意思)。
看过邓晓芒、残雪兄妹的一个对话,他们认为文学最终会走向形而上学,文学是应该高于和超越哲学的[1],我觉得这样的定义把文学说得太神乎了,如果文学高于和超越了哲学,或者说文学走向了形而上学,那人类还需要哲学吗?一些作家有意将文学作品写成了哲学著作,甚至比哲学还哲学。我常常想,如果文学都像哲学那样晦涩深奥,那么,又有多少读者呢?文学到了那个田地,还能够存在下去吗?我读的哲学著作有限,也很少读懂的。在我看来,全世界的哲学家的著作,除了尼采等少数几个比较通俗一点的之外,其余的基本上都让普通读者望而却步。我们都知道,科学是一件化繁为简的事业,人类最艰难伟大的工作应该就是化繁为简了吧?因此,已经有一些哲学家开始了化繁为简的尝试。这里的“简”当然并非简单,而是好懂。回到文学上来,弃“简”为“繁”的文学意义何在?有人说,是给看得懂的人读的,如果每个作家都这样“深刻”,普通读者去读什么?想起了上世纪(不知是八十年代末还是90年代初)国内一位评论家评论马原的话:不可无一,不必有二。
二
卡尔维诺是个别出新裁的小说家,他的作品打乱小说结构,让作者直接进入故事,在故事中与主人公解逅,与读者交流。最典型的作品就是《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又译,《寒冬夜行人》)。1995年我便购买了《寒冬夜行人》[2],只读了不到20页便读不下去了,直到22年后,我购买了卡尔维诺的几乎所有作品之后,才再次开始阅读这本“天书”(我有藏书的习惯,不管喜欢与否,对那些影响巨大的作品都会去购买)。然而,不论我如何坚持,都无法将其读完,最后只得一目十行地浏览了。《寒冬夜行人》究竟想表达什么,“读者”、“女读者”,有什么区别?各自的涵义是什么?一本装订错乱的小说代表了什么?我一直没弄明白。我想大多数读者也没弄明白吧。
卡尔维诺的大多数作品于我来说,阅读起来都会比较困难,如《美洲豹阳光下》、《看不见的城市》、《命运交织的城堡》等等,但这些东西与他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相比,要好读多了,像我这样一个低智商的人,也能看得懂他想表达什么。以他的《美洲豹阳光下》为例,他通过五个故事,表达了人的嗅觉、听觉、味觉、触觉、视觉的丧失和变异。卡尔维诺说过,他喜欢书写一些未知的东西,探讨人在未知状态下的处境和行为等等,这当然是一个伟大作家的胆识和勇气,是一种意义非凡的创新。只是我的阅读习惯不容易接受罢了。倒是他的《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3],我比较喜欢。被一颗炮弹击成两半的子爵,你可以把这两半子爵理解为分裂的人格、正与邪的对应、光明与黑暗的较量等等;一个为反抗父权爬到树上坚决不下地的男孩,可以说是意志的胜利,也可以说是反抗的必要,还可以是其他;一个凭意志存在的骑士与一个凭肉体存在的骑士,可能是幻觉,也可以是愿望……有点马尔克斯的味道,尽管够荒诞,够魔幻,可它比较好读,有一个或者几个贯穿始终的人物,有几个与现实生活有联系的故事(《不存在的骑士》稍稍有点“出格”),也并不特别难懂。
卡尔维诺的小说别致是别致,新颖是新颖,可是读起来很吃力,他的大多数小说给予我的除了新奇——小说还可以这么写啊之外,似乎让我没有太多激动、兴奋之类的体验,一部小说,我读了20年还是没有读完,除了它的深刻之外,还与我的阅读习惯或者说阅读感觉有关。可能不仅仅是阅读感觉的问题吧,应该还与我的阅读能力和文化素养不够有某种联系。然而,我喜欢卡尔维诺的随笔尤其是《为什么读经典》,他对司汤达、海明威等大师的解读,令人耳目一新。
卡尔维诺在《海明威与我们》[4]一文中,将海明威奉为他与他同时代人的神。他说,海明威身上本应该看到的是冷漠与悲观主义,可“我们从他那里学到的,是一种慷慨和开放的能力,一种对必须做的事情的实际承担(还有技术承担和道德承担),一种直接审视,一种对自悔或自怜的拒绝,一种随时撷取个人在剧变中总结的价值的态度,或一种姿势。”卡尔维诺与海明威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和追求的作家,没想到老卡对老海如此推崇。我没有能力评价海明威和他的作品,不过,我在阅读海明威的时候,有一种被主人公折服的感觉,这种感觉像致幻药一般控制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走进他用简洁生猛的文字构建的世界。不说他的《丧钟为谁而鸣》和《太阳照常升起》,也不说他的《乞力马扎罗的雪》,四千来字的《白象似的群山》[5]就很“海明威”,在火车站旁边的酒巴,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对话——四千字几乎全是对话,对话也都是海明威特有的电报似的语言,没有任何附加于语言之上的感情色彩,可是,我却迫不及待地读了下去。读着读着,便读出了感情,读出了色彩,读出了一个世界。海明威吸引我的,不是他的故事,不是他的简洁准确的文字,而是他文字的张力和由文字制造的悬念——或许应该说是让读者进入他的小说世界的能力。按我的阅读习惯,我本不应该喜欢海明威的,没有凄婉哀怨的故事,没有别具一格的结构,甚至很少比喻和形容词,可是,海明威却吸引了我,因为他的作品好看。可见,好看并不仅仅指故事的起伏跌宕,也不仅仅是叙述方式的花样翻新。
不少朋友向我推荐《繁花》,儿子还特地将他购买的《繁花》送到我手上,要我一定读读。一部获得茅盾文学奖并被不少人推崇的作品,不读说不过去。《繁花》的文字很简洁,多是四五个字七八个字一句,似乎比海明威还海明威,但我读了30多页之后,却没法读下去了。为了给儿子一个交代,只好浏览了。不是作品不好,而是我没有能够找到阅读的快感。一部35万字的小说,全部都是这种四言八句似的文字(海明威的文字其实是有变化的),大多是上千字甚至几千字一段,读起来感觉很累,我一直不太喜欢大段大段的文字,不喜欢对话不分行(个人陋习),偶尔为之可以,整部作品都是这样就有点难以接受了。尽管《繁花》文字简洁,但却没有给读者留下太多空间。我无法将这部优秀小说视为好看作品。当然,这仅仅是我基于自己的阅读习惯的一家之言。我相信,一部获得大奖的作品自有它的出类拔萃之处。
三
马尔克斯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没有之一。他的叙述不可谓不独特,他的手法不可谓不新颖,他的故事不可谓不离奇,可是这并不妨碍他的小说好看,连我这种低智商的人都可以没有障碍地读下去,而且阅读的过程很享受,很快乐,有时候还会拍案叫绝,有时候也不免浮想联翩。
1984年11月,我开始阅读《百年孤独》[6]。我被这部奇书深深吸引住了,这是一部奇书,这是我的阅读历史上从未体验过的奇妙享受。我没有像过去那样囫囵吞枣,而是像品尝佳肴一般慢慢品味,就像小时候吃月饼一样,总是害怕把它吃完了。我一天读30页,只少不多,慢慢地读,反复地读,仿佛一不小心美味便从我的眼前溜走了似的。我多么想与人分享我阅读这部伟大作品时的激动、兴奋与胡思乱想,然而,那个时候我在偏僻的乡村,没有可以分享的对象。《百年孤独》中的那句开头语:“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让多少读者、作家热血沸腾。一场下了四年的雨,被杀后回家报信的鲜血,全村人集体失忆……多么新奇,多么大的阅读诱惑!几十年来,我几乎每年都要翻翻这部小说。
之后,我又阅读了马尔克斯的翻译过来的几乎所有作品:《族长的没落》、《霍乱时期的爱情》[7],以及他的中短篇小说。他的小说带有浓厚的无法复制的“马尔克斯特征”,无论是长篇还是中短篇,都是既别具一格又引人入胜(不像有些作家,要么只有别具一格,要么只有引人入胜)《霍乱时期的爱情》是这样开头的:“无法回避,苦巴旦杏的气味总是使他想起爱情受挫的命运。”《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8]的开头是这样:“圣地亚哥.纳赛尔在被杀的那天,清晨五点半就起床了,因为主教将乘船到来,他要前去迎候。”这样的小说怎么能不吸引读者,怎么会没有人去阅读?当然,仅仅只有一个好的开头,而没有充实的内容和精彩的描写,是无法让大多数读者愉快地读完整部作品的。无论是写命运写爱情,还是写凶杀,亦或写族长,马尔克斯都能给读者一个不同他人作品的阅读体验。这种体验有兴奋有惊讶也有不知所措,更有思考。然而,读马尔克斯的小说,是不能性急的,你得耐住性子细细地品。这是他与很多作家的不同之处。记得上世纪80年依初期,四卷本《静静的顿河》(那套书我送人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不记得出版年月了),我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外面下着雨加雪,我踡缩在冰冷的木床上,用了四天四夜的时间,一口气读完了这部近200万字的巨著。葛利高里的命运,哥萨克骑兵团的命运,让我牵肠挂肚,不去陪伴他们便无法入睡。四天四夜里我几乎没有合眼,一会儿坐着读,一会儿躺着读,一会儿捧着书本下床来来回回地走着读。这是我读过的最好读的战争小说,就我的阅读体验来说,《静静的顿河》比鼎鼎大名的《战争与和平》要好读很多。我并不是比较这两部作品的高低,《战争与和平》是无法超越的战争小说经典,只是我更喜欢读《静静的顿河》而已。
我无法分别一口气读完的小说与需要慢慢品读的小说,孰高孰低,我只是觉得马尔克斯是世界作家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他的几乎所有小说都是那样既别具一格又百读不厌,可是,不少伟大作家却做不到这一点。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欣赏习惯不同,什么样式的小说都有读者。然而,我相信,大多数读者应该还是喜欢阅读马尔克斯而不是卡尔维诺。
突然想起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因为曾经有人说《白鹿原》的开头模仿了马尔克斯,我不知道小说的开头有几种形式,应该不是很多吧?绝大多数作家无法做到完全创新,哪怕他(她)是伟大作家。就算陈忠实模仿了马尔克斯的开头,可他的《白鹿原》却是地道的陈忠实的“特产”,是中国当代当之无愧的少数几部经典长篇小说之一。《白鹿原》不仅是一部好看的小说,也是一部值得细细品读的小说。值得细细品读的国内当代小说,还有莫言的《丰乳肥臀》,余华的《活着》,一千个观众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读者对《丰乳肥臀》和《活着》的解读也是不同的,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好看。
四
我读了卡夫卡的主要作品,我希望在这位大作家的作品里,找到一些灵感或者借鉴点什么,以此显得我有点料水。
我上世纪90年代初期便买了一套《卡夫卡文集》[9],文集包括了他的几乎所有小说:长篇《城堡》、《审判》,以及未完成的长篇《美国》,还有他的包括《变形记》在内的中短篇小说。可我只读完过两三篇而已,首先当然是被大肆炒作的《变形记》,有些作品读了几页便读不下去了——欣赏水平的问题。我是个无知者,有一句话叫做不知者无畏,我曾经多次与搞文学的朋友说起过,《变形记》算不上很出色,这种手法并非始于卡夫卡,古代中国以及古希腊古罗马的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就有不少人与物切换的经典作品,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19世纪的西方作家已经揭露得淋漓尽致。他的有些小说如《万里长城建造时》,我是实在不敢恭维。《万里长城建造时》,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介绍万里长城及其控诉残暴统治者的随笔作品:万里长城是什么?为什么要修万里长城?哪些人在修万里长城?百姓对修建万里长城的茫然,或许还有我没有读出来的深刻含义……可那纯粹就是一篇随笔一篇议论文,根本不像个小说。要不是出于卡夫卡之手,中国任何一个文学刊物都不会发表,编辑一定还会说作者根本不知道小说为何物。有评论说他的这个小说提示了永远不能达到目的的艺术形象。我觉得有点牵强附会,如果要这么说,任何一段文字都可以有无限深刻的含义。
卡夫卡的短篇小说中,《乡村医生》、《在流放地》都很有意思,也很好看,有点小时候半夜三更坐在火塘边听到的那些鬼怪故事的味道——当然不仅仅只有这些,读者和批评家可以有无数种解释,否则人家也不可能成为那么多人顶礼膜拜的大师。
《乡村医生》的故事很荒谬,很魔幻,医生于半夜接到一个急诊求救,他需要去十英里外的地方救治一个得了重病的小男孩,但医生的马先天晚上便死了,医生一筹莫展踢开猪圈,猪圈里竟然有两匹马,因为没有将小男孩救活,医生遭到了小男孩家人的毒打,最后骑着马逃了出来,后悔半夜急诊的铃声。《在流放地》描写非洲某地一个杀人和被人杀的故事,荒诞,血腥,毛骨悚然,不可思议。记得余华不止一次说过:卡夫卡太厉害了,那匹马说消失就消失,说出现就出现(《乡村医生》里面的情节)。可是,因为他是卡夫卡才可以这么写,要是一个普通作者这么写的话,是很难被承认甚至发表出来的。关键在于卡夫卡的这个小说的其他情节又不怎么荒诞,突然出现这么一个荒诞情节,让我这个智商不高的读者有点茫然,我曾经将这个小说反反复复读了三四遍,想弄懂里面的玄机,可惜,我还是没能弄清楚。《在流放地》描写一个旅行家在赤道附近目睹司令官用他发明的杀人机器杀人,最后司令官自己反被杀人机器杀害的故事。很恐怖,很血腥,让阅读者很紧张。然而,卡夫卡的叙述却是一以贯之地不动声色。其实,卡夫卡的几乎所有小说都是这样,总是用冷峻得让人背脊发凉的笔墨去叙述故事,总是在荒诞与现实之间随意切换。这是他的风格吧,别人是无法模仿的。
时隔二十多年之后,我又开始读卡夫卡。我先是读卡夫卡的短篇,然后读他的长篇《城堡》、《审判》,这两部长篇,我之前只读过几页。他的《城堡》与《审判》,融合了所有“卡夫卡元素”,荒诞,阴冷,沉闷,模糊,还有点儿啰嗦。《城堡》中那个希望在城堡落户,却永远也走不进城堡的K先生的故事,有很多的象征意义和讽刺意义。《审判》中的那个被莫名其妙判罪的K先生与《城堡》中的K先生有某些相似之处,想寻找真相,想为自己伸冤 ,却找不到地方。他的小说是灰暗的——灰暗得不见天日,是不确定的——时间不确定,地点不确定,人物是模糊的——时隐时现,来去自由……记得残雪女士写过很多解读卡夫卡的文章,不过我没有去读,我只是个普通人,离大师的境界很远,再说,我读书不太喜欢被别人左右,我如果看评论,一般都是读过原著之后再看。卡夫卡的小说让我想起了美国作家辛格的一些小说,比如《泰贝利和魔鬼》、《魔鬼的婚礼》[10]。不过,我更喜欢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和《市场街的斯宾诺莎》[11]。辛格的小说,既荒诞又幽默,既有嘲讽又有同情,也就是说,辛格的作品是温情的,而卡夫卡的作品是冷峻的。我喜欢读那些幽默风趣的小说,至少是作品中应该时常出现几个幽默的片断和句子才好。这也是我喜欢《唐吉坷德》、《1984》、《围城》以及马克.吐温和辛格小说的主要原因。就幽默而言,我觉得幽默的最高境界是不动声色的幽默即所谓冷幽默吧,像《1984》和辛格小说那样。不知那个批评家说过:英国小说作家十分注重作品语言和细节的幽默,平均每四页就在一个幽默句子或幽默情节。也确实如此,无论是毛姆、简.奥斯汀,还是哈代、狄更斯,他们的小说中都有让人拍案叫绝的幽默之处。
实事求是地说,卡夫卡的有些东西比辛格的东西要难懂或者应该叫深刻吧。我还觉得他的小说有点《神曲》的味道,吹出来一股股阴冷的风。有人批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指责他们错过了卡夫卡,忽视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卡夫卡无疑是伟大的,他的作品影响了无数写作者甚至还会继续影响下去,但是,我们也不能责怪诺奖评委,因为它的创立者规定该奖授予“在文学方面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卡夫卡的作品固然深刻乃至伟大,但与“理想倾向”相去甚远。如果要指责诺奖评委,托尔斯泰这样写出过无数具有“理想倾向”的伟大作品的作家的落选倒是有些理由。
不承认卡夫卡深刻,就显得我太过肤浅。我相信,卡夫卡的作品有无数重叠的广泛的含义,有些被我们挖掘出来了,有些还躺在那里翘首以待。然而,他想表达什么大多还是可以看清楚的,不论是《审判》、《城堡》,还是《乡村教师》、《在流放地》,至于《变形记》就更容易读懂了。我所说的读懂并非完全读懂,完全读懂显得我太幼稚和狂妄了。我不太喜欢他的作品。他的小说读起来太艰难了,我不知道那些学问高深、理解力很强的人,是不是可以一口气读完他的一个长篇小说,我是绝对做不到。有时候我会想,能不能先好读再深刻,或者说既好读又深刻?我觉得好读并不妨碍深刻,像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巴尔扎克、肖洛霍夫、马尔克斯等等作家,他们的作品不是好读又深刻吗?有人说,所有的好故事都被19世纪的作家们写完了,以后的作家只好在形式和技巧上琢磨了。可是,马尔克斯不是照样写出了好故事吗?话又说回来,如果卡夫卡也那样写的话,卡夫卡就不是卡夫卡了。文学作品没有了创新也就没有了活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卡夫卡很伟大。伟大的作家伟大的作品是无法模仿的,即使能够模仿也没有多大价值——有些东西多了是不行的。而且,就算我们可以模仿一两点卡夫卡,灰暗的远离主旋律的东西,哪里给我们出版?
五
阅读巴别尔,缘于2017年底在旧书店里一个偶然的发现。巴别尔小说的高度真实——不忍直视的血淋淋的真实,它深深地吸引了我。此前,对这位苏俄作家一无所知。
虽然巴别尔的作品不多,而且以短篇小说为主,可我仍然要说,巴别尔是一个被普通读者忽视了的伟大小说家。其实,巴别尔在国外是如雷贯耳的大作家,圈子内更是名声显赫,包括中国当代一流作家王蒙、莫言、余华等在内的不少作家,都对巴别尔评价很高,有的甚至是顶礼膜拜。翻译家戴骢说:“他的作品洗练、简洁,没有浮泛之笔,寥寥数句便勾勒出了一个形神兼备的人物,塑造出了一个色彩鲜明的性格。他只需要两三页的篇幅就可写出别人需要一本书来写的东西。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作家,不少人认为除了海明威外,恐怕只有巴别尔了。”[12]海明威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表示:“读过他的《骑兵军》,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13]约翰.厄普代克说:巴别尔是二三十年代苏联文坛“最耀眼的明星”,他的小说“如闪电,如一眼不眨的目击者”。[14]博尔赫斯盛赞巴别尔,说他的短篇小说《盐》享有散文无法企及的高度。[15]高尔基则是把巴别尔推向文坛顶峰的重要推手,并称赞他是苏联当代最卓越的作家。[16]美国评论家辛西亚.奥捷克在为巴别尔全集写的导言中说:“人们现在应该将巴别尔和卡夫卡这两位思想敏锐的犹太作家放在一起考察……两人可被视为20世纪欧洲具有同等地位的作家。”[17]1986年,意大利《欧洲人》杂志,选出一百位世界最佳小说家,巴别尔名列第一。[18]2001年《巴别尔全集》在美国出版,仅亚马逊一家书店就销售66万9281册。[19]
巴别尔曾经参加过苏联内战,作为骑兵军的文职人员,他见证了骑兵军在乌克兰大地对波兰军人和反苏维埃的国内白军的作战。《骑兵军》[20]便是对这次战争的事实描述,小说大多只有两三千字,有些甚至只有几百千来字,可它带给我的震撼无异于大炮导弹。战争的残酷,军人的无奈,百姓的痛苦,在巴别尔的字里行间奔涌。以他的《骑兵军》中的名篇《盐》为例:全篇三千来字,叙述一支乘火车奔赴前线的哥萨克部队,在火车上抓获并处决一名贩卖私盐的女人的故事。一列军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目的是为了让军人对付那些贩卖粮食和食盐的“背袋贩子”。在军人们的努力下,车站里的“背袋贩子”基本上被赶跑了,只剩下一些妇女。当火车就要开动的时候,有个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的妇女请求搭乘军列到下一站。“我”出于对女人的怜悯请求全排战友允许这个可怜的女人上车。“我”对车厢里战友们对女人说出的下流话和不良企图进行了严肃批评,并将女人抬高到俄罗斯母亲的地位,有效制止了战友们的不轨行为。然而,在列车行进途中,“我”发现女人抱在怀里的不是小孩而是盐。“我”戳穿了女人的阴谋,最后在战友们的起哄声中,“我”以正义的名义一枪结束了女人的生命。从处处维护女人到痛下杀手,没有心理变化的叙述,但从“我”对女人的指责中,读者看到了“我”的愤怒,不仅仅是被骗之后的愤怒,更重要的是觉得女人玷污了共和国。“我”在指责女人时提到了在车厢角落里发抖的两个姑娘:“你看看这两个姑娘,她们现在还在那儿哭,一夜下来,她们遭了多少罪呀。”言下之意是,这两个姑娘没有享受这个女盐贩子俄罗斯母亲的待遇。小说中的女人面对“我”和战友们的指责,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亲爱的哥萨克弟兄们……骗人的不是我,骗人的是我遭的灾难……”还有“我”枪毙女人时的一段叙述也值得一提:“于是我从壁上拿下那把忠心耿耿的枪,从劳动者的土地上,从共和国的面容上洗去了这个耻辱。”再看看《骑兵军》中的另一个小说《我的第一支鹅》。小说叙述“我”到六师去报道,师长告诉“我”这个文化人:战士们喜欢拿戴眼镜的人开涮,嘱咐他最好是去找一个档次高的太太,这样战士们就会服了“我”。部队驻扎在一个农户家里,“我”走进去后,哥萨克士兵没有完没了地嘲讽我,我大声对女房主叫道:“我要吃东西。”女房主说:“一提吃的事儿,我宁愿上吊。”“我”怒骂了女房主一句,又给了她当胸一拳。当“我”看到院子里那只安详地梳理羽毛的鹅时,一个箭步冲过去,将那只鹅拧死,并命令女房主给“我”烤鹅。女房主拿着鹅对“我”说:“我说同志,我宁愿上吊。”满脸不屑的哥萨克士兵看到“我”的英勇行为,大声称赞“我”和他们合得来,并招呼“我”喝他们的肉汤。“我”向士兵们朗读报纸社论和领袖语录,获得了战友们的承认与尊重,战友给了“我”很高的评价:“要把真理从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中挑出来别提有多难,可他就像鸡啄米那样一啄一个准。”可是,夜晚的时候,“我”却做了噩梦。不想再举例了,巴别尔《骑兵军》都是这样的故事。这些故事很是考验读者的承受能力,可它却是真实的,真实是文学的生命,真实才有力量。不少作家都会说类似的话。我想,哪怕卡夫卡、马尔克斯这些作家的荒诞小说,其本质也是真实的。
巴别尔的小说的技巧或者说思想,隐藏在他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他会巧妙地将《圣经》、曲谱、文稿、小说与刺刀、手枪、流血、杀戮放置于一个场景中,产生了震撼人心的作用。这里,我必须告诉读者的是,巴别尔小说的语言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简洁和准确就不说了,读过他小说的读者都会十分清楚。我想说的是他的比喻,不知哪个名家说过,作家的文字高低体现在他运用比喻的能力上。巴别尔的比喻能力可以说是超一流的。形象,独特,鲜活,奇妙。试举几倒:“那个小伙子没完没了地取笑我……我爱不释手的文句沿着荆棘丛生的小道向我走来,却怎么也走不到我身边。”(《我的第一只鹅》)“叛变从窗口讥嘲我们,叛变脱掉鞋子在我们屋里来回走动,叛变把鞋子搭在肩上,生怕把被窃一空的房子里的地板踩得嘎吱嘎吱地响……”(《叛变》)“加林朝我走来……此时我正用乱哄哄的、一味追求诗情画意的脑子像煮粥那样煮着阶级斗争。”(《夜》)“黑夜驾驭着无数欢蹦乱跳的马朝我飞袭而来……”(《两个叫伊凡的人》)“怯生生的朝霞在女兵的发鬈上跳动……”(《寡妇》)“夜风和夜暗在湿漉漉的大地上飞翔,星星全被吸饱墨汁的乌云压熄了。”(《札莫希奇市》)“夜色好似鸟群向天空飞去,于是黑夜把它湿淋淋的花冠戴到我头上,我已精疲力竭,在坟墓桂冠的重压下,伛偻着腰向前行去,央求着命运赐予我最简单的本领——杀人的本领。”(《战斗之后》)好了,不需再举例了。
巴别尔是一个克制力十分强大的作家,从不粗制滥造,也不会让故事和情节恣意生长,没完没了。让人特别佩服。当然,这并不代表文学不要长篇巨制,读者不喜欢长篇巨制,不说《战争与和平》、《追忆逝水年华》,仅国内的作品来说,《红楼梦》不也是长篇巨制吗?莫言的不少小说都很长,比如《丰乳肥臀》50多万字,却十分好读,可他的被很多名家一直叫好的《生死疲痨》,前面三分之二都十分精彩,后面三分之一我读着读着便感到累了。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来说,如果莫言有时候节制一下,可能效果会更好。
回到阅读感觉问题,可能有人会问我,巴别尔的小说好读吗?我 要说的是,很好读,很吸引人,只要你开始了对他的作品的阅读,你便无法释手。那么,他的小说有阅读快感吗?我的回答是,有,而且很强烈,有如松筯推背时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那样一种快感,胆小怯懦或感官迟钝的读者是体会不到的。
六
俄罗斯流亡作家蒲宁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作家。
1982年冬天,我在湖北公安县的一个小镇随意购买了一本叫《故园》[21]的中短篇小说集,作者蒲宁。购买这部小说集之前,我并不知道蒲宁是谁。我从小说集的第一篇《新年》开始,到小说集的最后一篇《米》,十二篇中短篇小说(两部中篇),我是一字不漏地看完了,看完之后又从头再看。我还将《故园》推荐给我弟弟(当时他还没有离开家乡),以至于让我弟弟发现了当时一个著名作家抄袭了蒲宁的《遍地黄金》。以后的几十年时间,我不断地搜寻蒲宁的作品,也不厌其烦地向别人推荐蒲宁的作品。我购买了十五本蒲宁的著作包括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五卷本《蒲宁文集》。其实蒲宁的著作并不是很多,不少书都是重复购买,如《蒲宁文集》我发现有这套书的时候,出版社只有三卷了,三卷购买之后出版社又重印了,于是又购买了整套文集。《故园》遗失之后,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尽管我已经购买到了蒲宁国内出版的所有作品,但是,我对《故园》一直情有独钟,它是我第一次与蒲宁接触,我怀念第一次阅读蒲宁时的美好感觉。功夫不负有心人,五年前,我终于在旧书网上购到了四川人社版的《故园》,如同失散多年的亲人终于回家一般,我把《故园》紧紧地抱在怀里,又开始从头阅读。
对蒲宁作品的评论这里就不做了,我曾经发表过一个叫做《读蒲宁》的短文,比较详细地谈了我对蒲宁主要小说的解读。他的中短篇小说篇幅都不长,故事都很简单,人物也很普通。短篇四五千字、中篇四五万字;落泊少爷、破产地主、佣人、妓女、小职员、大学生;在酒店的一次艳遇,在雨中的一次邂逅,果园或山林里的浪漫情爱,夕阳西下的黄昏的一次重逢……蒲宁小说文字细腻优美,氛围哀婉凄凉。我被蒲宁作品中散发出来的凄美的景象与淡淡的忧伤深深吸引,仿佛跟着主人公走进了那样一个黄昏,那样一个清晨,那样一座果园,那样一个酒馆……
读蒲宁的小说时,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阿列霞》[22],想到了《断梦》[23],想到了《卡门》,想到了《边城》,更想到了《红楼梦》中晴雯的自杀,香菱的失踪,迎春的远嫁,大观园的破落……都是那样的凄婉,那样的让人愁肠百结。不过,蒲宁小说只是截取了生活中的一个片断,没有《卡门》那样跌宕起伏,没有《阿列霞》那样复杂浪漫,没有《断梦》那样悬念丛生,没有《边城》那样悠闲淡定,更没有《红楼梦》那样宏大繁杂,可是,蒲宁依靠文字,为读者营造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客栈,你不进去显然不会甘心。这么多年了,我经常会在黄昏或者夜晚,倒一杯清茶,打开蒲宁的小说,轻轻地慢慢地品尝。
由蒲宁我又想起了一位法国作家的长篇小说《人世之歌》。[24]国内读者对吉奥诺可能不是很熟悉,可他在法国却是相当有名的大作家。之所以提到这《人世之歌》,是因为这部小说给我的阅读体验太深刻,并不是作家运用了什么特别的写作手法,而是他将我们带进了一个生机盎然的美丽世界。安多尼奥、贝松引领我们翻山越岭,过河涉溪,领略大自然的美好、神秘、慷慨、狂野,安多尼奥与克拉克、贝松与吉纳的坎坷曲折的爱情故事并不是小说的重点,重点在于大自然的丰厚美好,在于安多尼奥、贝松、克拉克、吉纳等人与山川河流与日月风雨融为一体的虔诚。与《瓦尔登湖》作者梭罗的感受大自然不同,《人世之歌》中的人物是在大自然中融化,在神奇的大自然面前,人毫无优越之处。
《人世之歌》的语言特别新美,美得令人心醉:“灰白的晨光颤抖着,在树木梢头缓缓流动,仿佛听见它在轻轻地拍打着山顶突兀的岩石。……那是最先撩开而显露峥嵘的山丘,乌黑乌黑的犹如一座烧炭场。它把淡青的微光抛向平展的天空,接着,微光仿佛呻吟了一声,又折射到大地上……”“安多尼奥听见森林在絮语。……这絮语带着清新的凉意,犹如冰凉的手指掻着耳膜,开始实行仿佛是人的胸腔深处发出的低沉而缠绵的叹息,继之变成了放开喉咙唱出的经久不息的回旋曲。不一会儿,它席卷了森林覆盖的层峦叠嶂,犹如铺天盖地的雨幕,从四面八方汇集拢来,接着似缓缓流动的波涛,在千沟万壑中发出低沉的轰鸣。”
有如小时候看“万花筒”时的情景,那个平凡世界在镜子里变得如此美好,让我兴奋不已。我常常站立窗前,欲在熟视的景物里寻找大自然的美妙与奥秘,可是,我没有看到什么。这也许就是伟大与平庸的区别吧。《人世之歌》不仅美,还好看。它也是我常常拿出来读一读的作品。
七
我十分羡慕那些深刻的小说家,可是,又总是觉得深刻得读不太懂之后,小说就高级得有点离谱了。《阿Q正传》深刻吧,可读完之后甚至还没读完就知道鲁迅先生想表达什么,尽管评论家可以挖掘出几火车内涵,但中心内容和大致方向却是一目了然的。其他名著如《百年孤独》、《暄哗与骚动》、《1984》,甚至包括卡夫卡的大部分小说亦如此。它们包含了很多的元素,有千万种解读,但大多数读者在阅读它们时,都不会辩别不了方向。
并不是读得懂或者好读懂的作品就不能深刻,很深刻的文学作品,要没有几个人能够读懂的话,实在是太浪费了。
我觉得,如果含蓄是一种写作技巧的话,那么,隐晦只能算迫不得己的策略。
注释:
[1](《于天上看见深渊》残雪邓晓芒著,陕西人民出版社, 2021年2月)
[2](《寒冬夜行人》依塔洛.卡尔维诺著,萧天偌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3年2月)
[3](《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依塔洛.卡尔维诺著,吴正仪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4月)
[4]《海明威与我们》(《为什么读经典》依塔洛.卡尔维诺著,黄灿然、李桂蜜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4月)
[5]《白象似的群山》(《海明威短篇小说选》,鹿金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5月)
[6](《百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著,黄锦炎、沈国正、陈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8月)
[7](《霍乱时期的爱情》加西亚.马尔克斯著,徐鹤林、魏民译,漓江出版社,1987年12月)
[8]《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赵德明、刘瑛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10月)
[9](《卡夫卡文集》,学思主编,武汉大学出版社,1995年1月)
[10]《泰贝利和魔鬼》《魔鬼的婚礼》(《辛格短篇小说集》,万紫等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9月)
[11]《傻瓜吉姆佩尔》《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同上)
[12][13][14][15][16][17][18][19]《戴骢:星星重又升起》(《骑兵军 敖德萨故事》,伊萨克.巴别尔著,戴骢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8月)
[20](《骑兵军 敖德萨故事》,伊萨克.巴别尔著,戴骢译,陕西师大出版社,2017年8月)
[21](《故园》伊.阿.蒲宁著,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12月)
[22](《阿列霞》库普林著,蓝英年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4月)
[23]《断梦》(美)赫斯登著(《女性三部曲》穆特福开、赫斯登、屠格列夫著,沉樱译,重庆出版社,1988年10月)
[24](《人世之歌》让.吉奥诺著,罗国林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