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曾是地主家的小女儿。
在八岁之前,母亲过着优渥的生活。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
在大凌河南岸的冲积平原上,姥爷有几百亩良田。种玉米,高粱,谷子,大豆,也套种地瓜,土豆,白菜,花生等。旧社会时他是否剥削过贫苦农民,八岁的母亲不知。在她的心目中,她的父亲是一个良善又幽默的中年人。有时在家喝两杯小烧酒,高兴了,就唱几句小丫头听不懂的京剧,评剧或者皮影戏。母亲遗传了姥爷的文艺细胞,长大后曾经在村子里的戏台上唱过整出的评剧《春草闯堂》。
母亲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就是我的大舅和大姨。大舅比母亲大四岁,是一个少言寡语,瘦弱的少年;大姨比母亲大六岁,是母亲的庇护伞,在姥姥去世的很多年里,都是大姨在呵护着年幼的妹妹。
母亲的美好生活就停留在她八岁时。土地改革的结果,让她的父亲失去了百亩良田,同时还要身背地主的糟糕成分。更加残酷的一件事是,抄家的人从灶坑里挖出了姥姥埋藏的最后几个银元,这让原本身体就不好的姥姥气急攻心,吐血一大口,从此卧床不起,四十不到的年纪就撒手人寰。母亲和大舅、大姨一起成了没娘的孩儿。
正值壮年的姥爷腰身很快弯了下去,他还偶尔喝酒,但孩子们再也没有听他唱过一句戏词。
高小即将毕业的大舅很快辍学,他用自己羸弱的身躯与沉默的姥爷一起扛起了风雨飘摇的家。大姨也没有继续求学,承担起了离去的姥姥未完成的家庭主妇职责。
只有年幼的母亲在哭过几场之后,还是背起了书包。但读到小学五年级,大舅成家(大舅妈比大舅大了七岁),大姨也远嫁,为了照顾日渐衰老的姥爷,母亲也选择了辍学。
那个曾经站在学校舞台上唱红歌的少女,那个八岁失去母亲的孩子,在原本应该快乐无忧的年纪,开始持家尽孝。
大凌河水滚滚东流。在艰苦岁月磨砺下,曾经亭亭玉立的少女长成了人人夸赞的女强人。繁重的农活家务并没有磨灭母亲的天性,她是一个开朗乐观、乐于助人的好姑娘。在生产队里,她抢着干脏活累活,一年下来,她挣的工分超过许多大老爷们。这个要强的天性也被她带到了婚后,甚至伴随了她的一生。
村小缺教师,学校找到了姥爷门上,想让母亲去代课。毕竟,她的班主任还记得当年那个学习刻苦又有天分的小丫头。母亲拒绝了,她认为自己五年级的学业水平不足以承担老师的重任,“不能误了孩子”。后来同村一个与母亲同龄、但成绩不如母亲的女青年成了代课老师,再后来这个女教师嫁给了复转军人,并按照政策转成了公办教师,一家五口进了城。
母亲说她不后悔,“人各有命”。但她不知,命运的齿轮不断转动,她却如藤上的苦瓜,一生难寻甜蜜。
母亲二十四岁的时候,饱尝成分之苦的姥爷磕磕烟袋,决定将小女儿嫁到贫农人家。
母亲抗争过,但最终还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未曾谋面的情况下,被邻村一个小自己三岁的男子娶回了家。
我的父亲出场了。高小毕业的父亲,三代赤贫,但十八岁进村里当治保主任、民兵连长,并在当年就火线入党,成了一个令人敬畏的年轻的大队干部。
我的爷爷奶奶一共生养了四个儿子、五个女儿,父亲是最小的儿子。虽然家境贫寒,但老儿子还是受到了更多关爱,这就让父亲身上多了一些不良习气,比如酗酒,暴戾,自我,游手好闲。
这桩六十年代的包办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满不确定性。带着抵触情绪的母亲一进门,就被婆家一贫如洗的家境惊的目瞪口呆。地主家的小女儿虽然经历了破落的过程,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古朴的家宅、院落不是寻常人家所能比的。
尤其带着浪荡公子气息的父亲像一个没有定性的孩子,更是让母亲无法接受。
好在公婆都是通情达理的农家人,知道母亲自幼丧母,对母亲给予了很多的关心和爱护,这让母亲带着犹豫留了下来。
年轻的父亲因为大队干部的身份,经常带着一身的酒气回家,并且不知道关心身边人,这让倔强刚烈的母亲对这桩婚姻更加充满了抵触。
结婚三年,夫妻还没有同寝。因为缺少沟通,彼此又没有感情,争吵甚至动手打架成了他们结婚初期的主旋律。
三年后,在爷爷奶奶恳求的目光里,逐渐认清现实的母亲无奈选择了妥协。
母亲二十八岁的时候,大姐出生。三十二岁的时候,我这个唯一的儿子出生。最小的妹妹出生时,母亲已经三十九岁。那时,国家已经开始施行计划生育政策,小妹成了没有户口与土地的“小超生”,父亲也因此离开了村干部的岗位,成了普通的农民。
三十九岁,生完最小的女儿,躺在自家土炕上,母亲接受了乡卫生院医生上门做的绝育手术。
包产到户以后,母亲重新拥有土地的喜悦很快就被繁重的劳动取代。孩子幼小,父亲是个不善农事的伪农民,十几亩农田几乎都是母亲一人侍弄。母亲是一个善良孝顺的农村妇女,作为最小的儿媳妇,爷爷奶奶晚年也一直和老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她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让两位老人吃好穿暖并给他们养老送终。虽然与父亲的争吵从未停止,但过门十几年却从没有和公婆红过脸。
上有老下有小,母亲用自己瘦弱的双肩扛起了整个家庭。农活再累,母亲也从不落人后,家里的庄稼永远是地里长势最好的,村里许多青壮年男子都甘拜下风。母亲获得了一个“王铁人”的称号。
让母亲欣慰的是,四个儿女都很懂事,不仅个个学习努力,放学了都主动帮母亲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后来,四个儿女都通过自己的努力跳出农门,成家立业,并工作和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母亲曾经历的苦痛,没有再降临到儿女身上。
八十年代的凌河滩,人们仍然生活在奋斗的希望与贫穷的现实之中。姥爷以及爷爷奶奶去世后,人到中年的母亲对人生多了更深的感悟,虽然还经常因父亲的所作所为而生气,但她不再与父亲吵架。平凡的生活渐渐磨去了一个女人的棱角,让她成了一个邻里赞誉的好主妇、好母亲。
母亲做一手好饭菜。那个年代虽然各个家庭都缺少细粮与荤腥,但一样的食材母亲总是比别人做的好吃。现在想想,流行于城市大街小巷的粗粮细作,母亲应该在八十年代就琢磨透了其中的精髓。玉米面大饼子别人家的硬梆梆,吃着干巴巴,我家的大饼子是发面,并且母亲精磨之后搅成稀稀的面糊,贴到锅边就会留下长长的锅巴。出锅后咬一口软糯、清香,纯玉米面的比现在的三合面大饼子还要好吃。和我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在我一手大饼子一把葱吃的喷香时,经常央求给他掰一块解馋。
缺少细粮的年代,大米白面是稀罕物,一年难得吃几回,就是吃的这几回也往往不够一家人全体饕餮的。但母亲在家里的权威性是毋庸置疑的,她也用自己的言传身教熏陶了四个儿女。记得一年春节,年三十晚上的团圆饺子一小半是白面的,一大半是高粱米面的,白面饺子奶奶和小妹吃,其他人吃粗粮面的。“我们家要尊老爱幼”,母亲嘱咐我们。奶奶和小妹吃饱了,剩下的白面饺子我们才能尝一尝。孩子们都学会了先给爸爸妈妈夹一个然后才放到自己碗里,虽然吃的意犹未尽,但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是一个优秀的母亲创造的。
母亲在我们眼里是无所不能的。我们姐弟四个的衣服鞋袜,甚至大姨家七个孩子的衣服鞋袜每年都是母亲手工制作,并且我们每个人身上穿的衣物都是同龄人中最精致与时髦的。家里的纺车、缝纫机、鞋样子、棒针……那些熟悉的物件成了我们抹不去的童年记忆。
母亲还是个特别干净的人。衣服可以缝缝补补,但不允许穿着脏衣服出门,这是母亲的信条。家里面也被她收拾的规规整整,许多家庭里都有的异味我们家从来闻不到,让清新的空气常驻我家,这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农村妇女给我们留下的宝贵的精神财富。
母亲也是一个特别心软的人,遇见谁家有难事她都会上门嘘寒问暖,提供帮助。与周围邻居处的也特别和睦。
我七八岁的时候特别淘气,曾经用石头将对门邻居家大我两岁的小伙伴脑袋打破,看到他满脸鲜血的样子,我吓得跑回家钻到柜子底下不出来。母亲提着家里仅有的一篮子鸡蛋上门道歉,并拽着我做保证,以后决不能欺负别人,也不准和人打架。
姑姑们回娘家,即使爷爷奶奶都去世以后,她们也总是住到我家里来。母亲的随和与热情让她们毫无拘束。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母亲曾经养过一只猫。这只猫黑白毛色,长得特别可爱,而且特别能捉老鼠。我自己家的老鼠捉没了,经常有邻居借去帮他们捉。有一次被借到我一个堂弟家里,他们家住在村后面的田地旁,是新盖的房子。睡在炕梢的堂弟早晨睁开眼,看到我家的猫蹲在他旁边,猫的前面是一条盘成一团的蛇。
这只猫是母亲的心头爱。冬天的晚上,猫总是在半夜钻到母亲的被窝里,我们说这只猫是母亲的小女儿。直到有一天,这只猫出去后再没回来,母亲前街后街地找了许多天。她伤心了很长时间,从此以后我家再也没有养过猫。
农村包产到户后柴火还是不够用,于是一年四季如何给家里添柴成了母亲的忧虑。我作为唯一的儿子,成了帮助母亲的主力。春天,草色未绿的原野上,一个少年背着筐拿着粪叉子,将一块块干燥的牛粪捡起来放进框中。夏天,我和母亲趟过大凌河,去北岸山下砍柴,我爬到高高的树上,将手臂粗细的树杈砍下来,母亲用草绳捆成两捆,我和母亲一人背一捆过河回家。秋天,放学后我背着挑筐扛着耙子去河边搂草,母亲在旁边的树林里扫落叶,扫成一堆堆后用麻袋装起来,然后放到推车上,母亲推着推车,我背着一挑筐的干草,一起踩着落日余晖走在回家的路上。冬天到来,河两岸矮树丛的树卡巴儿成为母亲的目标,用脚一踩,树卡巴儿应声而断,放到筐里带回家,是最实用的冬季取暖之物。
小学四年级冬天的一个晚上,我趴在炕上看书,母亲在一旁纳鞋底。偶然看到一段马克思关于妇女解放的话,我念给母亲听:“……社会的进步可以用女性的社会地位来精确地衡量……”,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继续念”,听的若有所思。现在想想,当时的母亲一定在结合自己的委屈听这段话,但其实又不能带给她任何实质的帮助。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大舅因病去世,母亲带着我去送葬。母亲的眼睛红红的,但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放声痛哭,她只是在大舅的灵柩前静静地站立。然后拍拍我的头:“给你大舅磕头”。大姨和母亲见证了大舅壮年辞世,而大姨长寿,她活到了86岁,下葬那天齐腰深的大雪湮没了山路。
母亲一生隐忍、坚强。平时身体不适,吃点药挺挺就过去了。八岁时因为姥姥的突然离世,正在吃东西的母亲留下了胃病的病根,我们小时候经常看她犯“心口疼”病,有时疼得在炕上打滚。疼劲儿过了,她又像没事人一样做起了家务。母亲在她六十一岁患重病之前,从未去过医院,也从未打过点滴。
2002年的秋天,我在城里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说腹部疼的厉害。我赶紧回家将她接到了城里的医院。拍片显示母亲有严重的胆结石,同时肝部有不明阴影,医生建议做胆结石切除手术,同时对肝部阴影部分进行切片化验。手术结束后,医生偷偷告诉我,肝部的肿瘤也进行了切除,从外观看十有八九是肝癌。
这不啻于晴天霹雳!我这尝尽人间疾苦的母亲,我这朴实无华的母亲,老天为何如此无眼,为何将全部的灾难都降临在一个与世无争、与人为善的可怜的女人身上?
一周以后的病理结果证明了医生的判断:肝癌晚期。从2002年十月到2003年四月,经过半年与病魔的艰苦抗争,我们还是没能挽回母亲62岁的短暂生命。弥留之际,我们姐弟四人,以及四个年幼的孙子孙女围在母亲身边,陪她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母亲去世那年,我们姐弟四个有的刚买房,有的是小破房换大房子,在不同的城市都渐渐站稳了脚跟,但母亲都没有看到,这成了我们一生的遗憾。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孙子孙女们都已经大学毕业,时光从不会为谁停下匆匆的脚步。
有时累了,我会将车子开到东外环的路边歇一歇。我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就在旁边的山坡上安静地沉睡。大凌河水从上游的故乡淌来,又缓慢地从山脚下流过。
在大凌河南岸的冲积平原上,土豆开着白花,花生展露绿叶,地瓜秧匍匐在地,小白菜新鲜水灵。一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在园子里快乐地奔跑,笑声飘向天际。
那是我八岁的母亲。
2023年4月28日初稿
2023年7月26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