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料工段
付师傅退休后,带锯仍旧响着
褐色的合金圆钢像列队的士兵
等候着小付的检阅与裁决
小付刚过二十岁,是付师傅的小儿子
职校毕业后子承父业。有段时间
他脱下工装,立志拍视频,做博主
后来还是被父亲呵斥着,驱赶着
回到了下料工段
带锯仍旧响着,像付师傅
喑哑的大嗓门。小付擦了把额头的汗
揿亮了下料间昏暗的灯
热处理
淬火能把软的钢件变硬
退火能把硬的钢件变软
那些黑黢黢的铁家伙
忍受着上千度的高温,从油水中
披沥而来。工业的烟气蒸腾
浴火者已脱胎换骨
如同五十岁的炉前工老钱
这一生断过腿,得过癌
经历过下岗失业,妻离子散
他都咬咬牙,挺了过来
他现在每天将成筐的吊件
放进炉里,放进油里,放进水里
看惯了淬火退火回火,经历了人生炼狱
他的心坚硬如铁
渐开线齿轮
裴师傅看管着两台滚齿机
一台插齿机。在家里,他还看管着
两个孙子,一个儿子
无论滚齿还是插齿,都是在摇臂轴上
抠出三个渐开的齿形,打磨后
送去组装线,与转向螺母
配试,啮合
裴师傅更喜欢摆弄滚齿机
不仅因为它俩出活儿,精度够高
还因为那台插齿机调皮,经常趴窝
像家里不听话的儿子
两台滚齿机刚进厂不久
鼓捣它们,就像下班后
逗弄两个年幼的孙子
虽然累,但开心
探伤
郭秀珍觉得
自己就是一名光荣的放射科医生
全厂的设备贵贱有别
只有这台探伤机罩着红绸布
工作时,郭秀珍要钻进布里
这让她经常甜滋滋地想起,三十年前
她就是这样顶着红绸,第一次被男人
在唢呐声中牵手
那些精心磨制的工件
被她放进探伤机里
在超声波的帮助下查看
它们的内部是否有裂痕,残缺
它们的外部是否有扭曲,变形
即将退休的女工,一辈子
站在机台前,有时她真想
将自己也放进探伤机里
看看自己已不再灵便的胳膊腿
是否也有这样那样的暗疾
去应力
成吨的钢材堆积在铁场
经历风吹日晒,表面已生锈
初来乍到,我问师傅,为什么
不立刻将它们送到下料工段
——“刚出炉的毛头小子
不晾晾,咋能除掉他们内心的叛逆”
四十亩方圆
从办公室到最远的泵房
一共五百步。这四十亩方圆的厂区
我用了大半生,还没有走出去
住宅楼就在旁边,没办法
这一生,闻着油气味才能踏实入睡
五十岁那年梦游,清醒时
我赤脚站在废弃的烟囱下面
——四十亩方圆的中心
车间外的花椒树是我的老伙计
它也听惯了隆隆的机床声,每年按时
开花结果。居家隔离的第一个春天
因为静谧,它竟停止了发芽
文冠果开花
喷漆车间墙外的一株文冠果
每年春天如期开出白花
花香从窗外飘进来
手拿喷枪的小金师傅抬起了头
退伍转业的小金,来自百公里外的山村
每到春天,漫山遍野的文冠果开花
在边陲站岗的小金总能收到一封
夹着文冠果花瓣的书信
寄信的姑娘现在是小金的妻子
每次闻到文冠果的花香
小金总会把窗子开大一些
嘴角总是会心地上扬
槐树下的猫
槐树下的一只猫
还在酣睡
槐花的香气从枝头飘来
喷砂机的噪音从隔壁传来
这些熟悉的事物
都不能惊扰它的清梦
一只被工友们殷勤投喂
驯服感化的野猫,会在日落前醒来
在这座四十亩方圆的机械王国
一只猫主宰着鼠辈的命运
而我们,一群两手油污
满心欢喜的人,以善意
改变了一只流浪猫的命运
老设备
产线上许多机床年龄比我大
每次巡查时,我都要在心底
向它们表达敬意
半个多世纪了,世事浮沉
它们老骥伏枥,仍旧削铁如泥
不像我,查看技术资料时
已早早戴上了花镜
每次修正它们的精度时
都要默念一下铭牌上
已不太清晰,但来自小时候
那几句无比熟悉的
红色谶语
坠落
备品库里,焊花从棚顶
窸窸窣窣地落下来,落地无痕
外面,落日从椿树枝头
缓缓落下去,落日无声
为天车臂接骨的焊工老马
在如墨的夜空上挥舞焊枪
星星如焊花一样落下来
人间辽阔,星星
能落往何处
晨曲
黎明最早被空压机的启动声唤醒
而不是大叶杨上清脆的鸟鸣
飘散在厂区的花香可能是蜀葵
海棠,蝴蝶兰,但驱散它们的
一定是刚打开的车间门瞬间
释放出的油气香
穿着卡其布工装的人
沿着柏油路迤逦而来
这条曲折而刚直的路
分叉到各个车间工段
有人已经走了几十年
有人刚刚走上来
清晨的声音与气味
有人已毫无察觉
有人还满怀新奇
银杏树
海河路五段的银杏树
悬挂过绿叶,黄花,白果
驻留过风雨,飞鸟,落日
黄金一样的时光转瞬即逝
这么多年,始终对它不离不弃的
是一只黑色的鸟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