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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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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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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纳斯河巡礼

玛纳斯,意为滨河巡逻者。

史志上只言片语的记载,看似平淡的描述,却不经意透露出一种紧张的氛围,还原了高度戒备的现场感:逐水草迁徙的部落枕戈待旦,巡逻的士兵披坚执锐,昼夜不息。一旁的河流纠缠着颠沛流离的人间烟火气,兀自流淌苍凉、悠远的韵致。

巍然的天山积玉堆琼,皑皑的冰峰矗立天表,雪域光芒照彻寰宇,定格了苍茫的远景写意。远古冰川自带绿色生命基因,让玛纳斯河源头活水,有了悲天悯人的襟怀,有了厚德载物的气度,也有了与生俱来的勇毅与智慧。

云山隐约,峰影依稀,仙境阆苑遥不可及。玛纳斯河,潜行着匪夷所思的神性。我们甚至还无法精准探溯玛纳斯河的源头,寻觅山水深处的秘境。河流呈现给世人的,只是那份喷薄而出的从容。这冰山上的来客,以绵长的忠贞、激情与隐忍,穿越了天界,在时空交错中,谱写荡气回肠又悲壮苍凉的乐章。

依连哈比尔尕山,应是固态的河流、站立着的泉源,概括了一条河流的前生今世。或许它的高度,已决定了河流的长度。每一条河流,都是它闪烁其词的表达,含蓄隐晦,韬光匿迹,不露锋芒。冰河世纪的封锁,原是酝酿着一场开天辟地的宏伟布局,让勃发的生命激情降至冰点,冷却成山体,却又在漫长岁月里碎裂、消融,奔涌着不可遏抑的生机,开启破冰之旅,缓慢而持久地释放生命张力,流传神山坚不可摧的意志。玛纳斯河的源头,到底是依连哈比尔尕山东南坡的冰川,还是主峰西南面的呼斯台郭勒,尚有存疑。但依连哈比尔尕山冰川地带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补给,这是不争的事实。

从准噶尔盆地吹来的风,拂过茂密的森林、浩瀚的戈壁沙漠,聚沙成塔,塑绘瑰丽奇幻的丹霞。这是纵横捭阖的时空雕塑家,雕琢壮美、雄浑、苍远的西域。从远山流泻的冰河,则是贴近大地的雕匠,突破层峦叠嶂的重重围堵,犁开乱石壅塞、荒草蔓生的河道,跨越无数山丘,走过深谷险滩,冲出悬崖峭壁,把绵绵不绝的福泽渗透进广袤的草原、苍茫的湿地。河流携带着亘古不变的气候与物候法则,主宰着草木枯荣、万物生长,也注解着边塞诗人的心境。

拂动千年的沉沙,河水日复一日,用冰洁荡涤冲刷峡谷盆地的起伏跌宕,冲刷纵横交错的沟壑,生生闯出一片天地。九曲回环的河道,在静寂的岁月里,盘虬着生生不息的赞歌,让坚实的山体坦露出侠骨柔情的眷恋和千回百转的心思。清浅的溪流翻阅木讷的石块,淘尽光阴的砂砾,以千年万年的耐心,打磨桀骜不驯的棱角,排布参差孤介的意趣,琢磨包孕光泽的璞玉。冰河有情,渗进石头的,是玉质的温润。

时光应是一种颗粒状的结晶,附着在日用器物的表层,就会尘封人间烟火气息里的温情;触碰坚不可摧的金属,就会析出斑斑锈迹。漫长的过往,玛纳斯河宛如天然的自然史博物馆,悄悄地收藏了动植物化石,收藏了蚀刻宇宙景观和人伦亲情的奇石,收藏了天光云影和岁月变迁。当我们观赏石头固封住的生命或者定格住的画面,总会恍然穿越,迷失于烂柯棋局或庄生晓梦。一根根石化了的骨骼,烙刻着光阴的故事,排列成生命固有的形态,拼缀着遥远的史前记忆,也让玛纳斯河有了史册记载的龙骨河的得名。

岁月的侵蚀刀劈斧削,河流的冲刷浃沦肌髓,玛纳斯河大峡谷如天塌地陷,与光阴对峙。玛纳斯河顺流而下,宛若从梵高画布中流出,旋绕着峡谷丘壑,精骛八极,迂回穿插,澎湃着或舒缓或激越的旋律,如雄健的苍鹰,翱翔在辽阔的北疆,引吭岁月的交响,浩荡生命的欢歌。

一河两岸刚柔相济,峡谷沟壑层叠错落,雪山、峡谷、草场、流水相互辉映,晨岚晚霞气象万千,绿洲湿地鸥鹭翔集、锦麟游泳,充盈着野性的韵律和氤氲的气息,让一座以河命名的千年古邑,勃发不竭的生机。

蜿蜒的河水,是从什么时候起踏上冒险之旅,开启盛大的长征?也许已无从考证。河流奔腾在幽深古老的岁月深处,见证沧海桑田的变幻,该是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奥秘?

尚武的塞人逐水草而居,顺沿着河流策马扬鞭,驰骋在广袤的草原,依靠天山雪水的滋养,耕牧亘古洪荒。居无定所的草原部落随遇而安,远古的牧人饮马河边,散养牲畜,也牧放心灵,把寂寞与忧伤一直流放至辽远的天际。远道而来的哈萨克人,追随着他们的羊群迁徙转场,星星点点的毡房散落河流两岸,苍凉的歌声如潺潺的河水,撼动岁月的河床。

彻寒的河水,携着冰峰的凌厉,穿行于山脊、峡谷、盆地,披荆斩棘,溯荡空阔的苍茫。天山是圣洁博大的智慧之山,有着君临天下的辽远情怀,玛纳斯河是天山的畅想,把万物生长的圣谕,传播至大漠深处,延展着不竭的慈悲。源自天山,河水就有了雪峰冰川的冷峻纯真,有着巍然的灵动与丰盈。散落水中的石块沉寂千年,兀自岿然不动,守住河流的章法,标注玛纳斯河的线路走向,隐喻河流枯润丰竭的运势。

这是一场义无反顾地奔赴。河流倔犟、率性,似已锚定了明确的流向,历经艰难险阻,一路逶迤而来,踏歌而行,涌向盛大的前程;又似漫无目的,随性随心跋涉在岁月的边缘,吟唱着神山的乐章,贯穿了山地、绿洲与戈壁荒漠,把飞沫与浪花遗落在返青的草叶,提纯成晨光中璀璨的露珠,把时序的更迭交给岸边哒哒的马啼,不用顾及光阴的流逝,不必眷恋牧人的深情回眸。诗与远方,是河流迂回曲折的指认。湍急的水流琤琤琮琮,依稀回荡冰晶碎裂、银瓶乍破的声响,独自言说岁月涡旋里纠缠的迷津。

绿洲、湿地、村庄,这是神山的宏大誓愿。450千米的玛纳斯河,流淌神山经天纬地的豪情,流淌博远宏阔的善念,饲养了成群的牛羊,浸润着万亩良田,哺育着生生不息的农牧民。自张骞凿空西域以来,这里就成为丝绸之路北道重要的补给线。西去东往的商队断断续续,风尘仆仆的驼队,风餐露宿的使团,在漫漫沙尘里写意蜿蜒的阵形。

河水封冻又消融,河岸缄默。无边的山野绵延着史前洪荒般的萧索与寂寞,悠扬的驼铃声洞穿了岁月,唯有一季枯荣的荆草独自迎接日落的苍凉。暮色四合,河水逸过星光,岸边篝火长夜不熄,闪烁丝帛与金币的光泽,映照着人脸的表情明灭不定——这是丝路最为生动的表情:梦想与现实交织,挫折与磨难相伴,河流承载着他们心存的梦想,支撑着他们疲惫的信念。

千百年来,玛纳斯河沿线作为农牧人赖以生存的生命线、商旅驼队往返营生的大通道和信徒使者沟通交流的大舞台,通达无远弗届的坦途,书写了休戚与共的逐梦传奇。

向河而生,河水流淌丝路的悲欢。不算太长的玛纳斯河,却参与了东西方文明的交流碰撞,开启了跨越时空的心灵对话,衢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彰显着探索的勇气、开放的胆魄和通达的梦想。浩瀚的岁月深处,大月氏人、乌孙人、匈奴人等各族人行走于大漠戈壁、草原绿洲,他们有着不同的相貌、肤色和语言,穿着不同的服饰,奉行着不一样的传统习俗,玛纳斯河是他们繁衍生息的共同命脉,河边印刻着他们交叠的足迹,河水照临过他们鲜活的身影。奔涌的冰河流淌着古老民族的血脉,诉说着岁月流逝中点点滴滴的过往,丈量着悠远而漫长的时光。

肇启于高山,纵横于盆地,最终消逝于大漠黄沙,玛纳斯河驰骋着苍凉旷远的豪迈,如同史诗里的英雄,踏上的是不归的征程,浩荡的河水滚涌着不可违抗的宿命。即便如此,玛纳斯河依旧义无反顾,悲壮而激越,就像一根长长的葡萄藤,把沿途的零散绿洲串连起来,把一条条自由流淌的河流收编起来,也把丰富多彩的文化整合起来,维系着万千生灵的安常履顺,延续着生生不息历久弥新的文化基因,流成了家园的根与魂。玛纳斯县驰名疆内外的“四张名片”,无一不是河流博大的恩泽所系。

纵然在荒远的大漠戈壁,那些看似早已枯死的灌木,会在一次偶尔的水流漫过之后,又能重新焕发出生机。

或许,这应是玛纳斯河得名本来应有的寓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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