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去世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如往常一样在面馆吃拉面，我的父亲在电话中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你爷爷走了，你想请假的话可以请个假回来，不回也没事。”而我也以近似的口吻回答道：“好的，知道了。”说完后，我还是请了假，早早回到家里。不过家中似乎没有什么事需要我的帮忙，所以请假的半天反而变成了一个空闲的休息时间。

我坐在家中的椅子上，心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而我之所以这样的原因有二。

其一是我爷爷本来身体就不好，他早年因为脑溢血而半身瘫痪，心智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之后的若干年他一直待在养老院中。用我的话就是，这几年，我不认为他算是“活着”。他这样的身体能扛过新冠疫情，已经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另一方面是我和爷爷的关系并不好，不如说，他跟我们整个家庭的关系都不好。

在我小的时候，我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我奶奶家，是我父母、姑姑和奶奶一起陪伴着我的童年的。而我的爷爷，我家里人跟我说的是，他入佛道修行去了，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里。而我记忆中他回家的数次，几乎每次都是和家里要钱，然后和奶奶大吵一架。其中最严重的一次，他在争吵激烈时，当着我和其他家人的面，把菜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以威慑我们。我还记得，他当时瞪圆的眼珠就像是要从眼眶中跳出一般，再加上咬牙切齿的表情，一股恨意和厌恶感，从他的身上不停地冒出。我后来也得知，在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爷爷就没有在家中，那时就已经开始忽视他的亲人了。而因为他的这种做法，我善良的奶奶受了不少苦，也哭泣了不少次；我的父母也因此吵过几回架，可以说，我对爷爷的心情一直是讨厌的。

然后在我上初中的前后，他得了脑溢血，后果正如我之前所说。那时我想，他得了报应，而我的奶奶，也终于可以过上安生日子了。只不过，我奶奶在我初三时因车祸去世，并没有过上几年安稳的生活。因此，我更是觉得，我爷爷，对不起家人，尤其是我的奶奶。

在我奶奶去世后，我的父亲和大爷，会时常去养老院照顾他，我则是基本上只有每年除夕当天，才会去跟他吃上一顿饭。我还记得，最开始几年，他虽然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但过年看到了我，竟然还会流出眼泪，或许是想念，或许是后悔。我妈妈看到之后对我说：“你看，他还是记得你的，他也挺可怜的。”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内心对他的看法是否有缓和，但我那时的心，已经无法对他产生任何波澜，没有同情，也没有亲近感。而后慢慢的，他不会在我面前表露任何情感，只是偶尔父亲喂他食物的时候，他会倔强地反抗。我对他的恨意，也慢慢地变成一种像对陌生人一样的毫不关心，我有时候甚至会想，他如果去世了，会不会对他自身和我的父亲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当天晚上，我父亲在安排他的下葬事宜，除了交代给我一些葬礼上的事情外，我也得知他要和我奶奶和姑姑，葬在一起。当时我的内心是有点别扭的，我并不太希望我这个将我奶奶人生破坏成这样的爷爷，死后也离奶奶这么近。睡前我听到父亲在电话中说道：“我对他是有怨言的，我希望他在那边，能好好和我妈过日子。”

两天后，我参加了爷爷的葬礼。葬礼上包括我在内一共只来了六个人，都是平时走动多的亲人们。整个仪式和流程也十分普通，在这时，我也见了他最后一面。我看到一位枯瘦的老人，蜡黄的面色，突出的颧骨，我觉得棺材中躺着的这位老人，和我脑中爷爷的长相，并不能对上。然后我按照流程，举着他的遗像，给他的骨灰打伞，也进行了告别仪式，最终将骨灰送到了墓地。告别仪式中，殡仪员说着那些“家人缅怀您，纪念您”之类的话，让我的心还是有些别扭，我不知道，在场的家人们，心里是否对他都包含着一种对亲人的缅怀之情。殡仪员将爷爷的骨灰和奶奶的骨灰放在了一起，而后封墓，我随着家人也做了一些简单的祭祀。整个过程我只是配合着安排，只有最后，我拿到奶奶的黑白遗像时，我看了照片良久，想要把她如今略感陌生的样子，再刻进我的脑海中。

葬礼过后，父亲在午饭时喝了酒，说：“儿子，你老爸以后就是孤儿啦。”我先是沉默，然后说：“你不是还有老婆孩子吗？”“说得对。”

我此时才意识到，对我来说，爷爷给我所带来的只有痛苦和厌恶，所以我对他的去世并无任何特殊的心痛感。但对于我的父亲，可能或多或少，总会有一些心痛。在我们快回到家中时，父亲又和我说：“父亲去世跟母亲确实不一样，妈是天啊，你妈也是你的天。”

“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对我也很重要。”我回答道。这句话是真的，我的父亲对我，一直是亲近、深刻和难以割舍的。

我确实希望，我的爷爷能在另一个世界，好好对待我奶奶和姑姑，好好对待他的家人，这些纽带，不是生死可以斩断的。

我想起今年春节期间，我和父亲经过奶奶曾住的家中时，与我发生的一段对话。在我奶奶和姑姑去世后，这个家便空了出来，进行出租。家外的院里有一颗枣树，是我奶奶生前所种，当初长得十分好，而近几年这棵树逐渐丧失了生机。我和我的父亲走到院中，他问我：“我把树重新栽了一下，你说能活吗？”我看了看光秃秃的树干，答道：“够呛，大体早就枯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