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橘子成熟时
作者:欧兢兢
童年,可回首。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我,自打记事起,像与农村那片贫瘠的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第一次吃橘子,我已记不清童年具体时间。
那时,已对《浣溪沙·咏橘》《离骚》等作品有所接触,偶尔会想起有关橘子的描写。橘子成熟时,果皮逐渐由青绿变成金黄。橘子的成长就像是我家的变迁,从前四面泥墙的破砖瓦房,显得残破不堪。房间、厨房、厕所融为一体,色香味俱全。父亲两次下海经商失败,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儿时伙伴绝交,亲朋远离,这是我最深的“童年记忆”。
从小我就成了左邻右舍眼中的乖乖男,洗衣、做饭……体会着父母的辛酸。那时虽然懵懂,却心里默念:虽然贫穷,透过墙能听到风声也是好的。
橘子产自江南,我县俗称“江南橘乡”。我和橘子一样生根于江南农村。父亲考虑到今后柴米油盐的生活,决定回归田园打理橘子。自此,我与橘子的关系就更紧密了。
第一次接触橘子,便闹了笑话。一天,父亲指向窗外说:“橘子熟了,过会儿去摘些。”他拉着我走出屋来。
我家院里有一棵橘树,因长年不结果,故没过于关注。
“你瞧,分明结了一颗果子。”父亲引我到树前,紧盯着那个独果,“你看,橘子外表绿中带黄,熟了 。”
橘树很矮,一米多高 ,主干很细。那年开了很多香喷喷的白花,却莫名只结了一颗青果,长在最低的那枝杈上,我正好用手够得着。
“哎”一声,我心里默默打鼓,以前怎没发现,若是早发现,就熬不到现在。父亲示意了我一下,让我摘下来。
我用手拉下枝头,靠近鼻子,嗅到一阵清香。我用嘴吻上去,牙轻轻碰了下,满嘴青涩。我直摇头:“果子还没熟。”
父亲移步上前,想去拽下来,那唯一 一个微微发黄的橘子,表面上还有两排牙印。
“行,让它长在那里,以后你自己决定处理。”父亲一想到我天真幼稚的举动,内心甜极了。
时间久了,我偶尔发现了父亲一个秘密,他经常爱往山上跑。后来,父亲告诉我那里有个爷爷奶奶留下的橘园。
农闲时,父亲该管理果园了。他用专业的剪子把多余的枝条修剪掉,像理发师一般专注、细心、耐心,然后再用石灰浆刷在树干上。橘树在父亲的照料下,变得漂亮了,年轻了。等橘子呱呱落地,给它增加点营养。于是,在树根的周围,用锄头挖个坑,用肥料倒进坑里,然后将其填平。橘树吸收营养后,变得更加的强壮、丰腴碧绿。
秋收的季节,山里果园的橘子熟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挂满整个山坡,给青山披上了金装,点缀了浓浓的秋色,处处显现着一种独特的风味。
我回头想,父亲口中曾说带我去摘橘子,就是让我去果园体验收获的喜悦。遥想那满园子硕果累累,我脸上洋溢着微笑。
最大的“乐子”就是前去“偷”自家橘子。出发前,会打探父亲是否在山上果园。挑好时间,约上儿时的两三伙伴,戴上蓑笠,乔装打扮。穿过小溪,路过田埂,来到山腰上,一眼望见自家果园,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圆润的橘子上,发出金灿灿的光芒,令人垂涎欲滴。我们几个不速之客,偷瞄向橘园,一会猫着腰飞快移动脚步,一会潜伏着。
近看,每个橘子如晶莹玉石般青绿色中透着黄白,这意味着橘子皮比我们调皮的脸皮还薄,大个大个的把树枝压弯了腰。
趁人不注意,小伙伴们一溜烟全冲进橘园。
“哎哟!”一声惊呼,原来跑得急了,有人把额头撞在一个垂下的树枝。
父亲闻声赶来,扯着嗓门吼道:“别把树枝给我折断了,小崽子们,都站住,别跑!”
父亲跑得气喘吁吁。等父亲赶到,我们几个一遛弯没了影。
深秋的夜空,繁星点缀,依然清晰可见那一束光在不远处果园里晃悠着,如海上灯塔的航灯,指引果农回家的路。
回到家,父亲几声咳嗽后,开始碎碎念,“山上园子的橘树,被一群小崽子,折磨得弯腰驼背。”
“……”
我故作镇定,若无其事。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拿出了陈旧的木匠工具。
我疑惑地问:“爸,你这是造房子去?”
父亲笑了笑:“看园,抓小偷去。”
“挺好玩的,我和你一起?”
“你在家看家,烧饭。”
我恳求了许久,父亲好不容易才答应我。
清晨,橘园早已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那是剪子采摘橘子的声音,清脆得像竹笛声。
弯曲的山路,橘子从山脚蔓延到山顶,漫山遍野黄澄澄的橘子点缀在绿色的山林之间,在秋风中闪烁。一阵凉风迎面而来,橘子的清香沁人心脾。一串串灯笼似的橘子,指引着我们的上山路,有些迫不及待想尝尝。我曾将这些圆润饱满的橘子比喻成女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愫,正心甘情愿等待心爱的人来采摘,而这片橘园有许多无法诉说的故事。以后每年橘子成熟时,父亲也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进了橘园,四周、头上,全是橘子,一不小心,脑袋会和橘子触碰。
“娃,当心点。”老父亲叮嘱着。
我们各自分工,父亲开始搭建房子,竹竿等原材料父亲早已备好。
后来我得知,在橘子刚泛红时,为了防止橘子被人偷摘,父亲和其他橘农一样,索性在橘园里盖一间简易的棚子,棚子四周用刚收割的稻草紧紧包围,铺一张小床,日夜守护果园,直至橘子收获完。
锯子声、敲打声……不紧不慢,五味杂陈。
我乐悠悠地摘橘子,还是先尝一个为快。轻轻地拨开,橘子的香味立即向外散发出来。放入嘴里,轻轻咬下,只是牙尖稍微触碰,酸酸甜甜的汁水就不顾一切地往口里钻。橘子汁水黏稠得很,从舌尖蔓延到胃里,一路的清爽,直至心头。我一口气吃了三个,喊着:“真甜啊。”边采边吃,吃得像腆着肚子的孕妇圆圆挺挺的,即便撑成这样,肚子几乎已经变了形,还不忘夸赞父亲。
父亲的身影,在果园的枝丫中穿梭,身体灵动、矫捷。
忽然,父亲停下脚步,左顾右盼,寻找什么,眼睛盯在一棵树上,顺着目光望去,一个茶杯口大小的橘子。然后大喊:“娃,这有个大橘子。”
我童心未泯,赶紧跑到父亲身边的那棵树下,可是橘子挂得太高,跳了好几次都够不着,后退了几步,又迅速地跑到橘子下,一跃而起,刚好抓住橘子,可是掉下来的时候没站稳,摔了个嘴啃泥,惹得父亲大笑。
父亲扯着嗓门吼道:“摔着没……”
“我不疼。”我明白,父亲语气中是出于关心,连忙爬起,连嘴上的泥都没擦。
父亲一把举起我,背肩上,刚好够得着,我兴奋嚎叫着:“摘到了,我摘到大橘子啦!”此时,树枝也被我笑弯了腰。
父亲告诉我,最大的不一定就是最好的。大橘子通常都长在树梢上,土里的养份送不上去,皮又厚又粗糙,吃起来还有渣。色泽亮丽,个圆皮薄,摸上去光滑,捏起来有些软的才是好吃的橘子,肉质脆嫩,汁多无渣。
我明白,原来摘橘子也有这么多门道。
我不紧不慢地把摘下的橘子扔进竹编的提篮,然后将满篮子的橘子倒进竹箩筐……不断重复着这样一个非常简单的过程,同时梳理着情绪,心旷神怡。眼睛时不时地向橘子枝头瞄,一对连体橘子出现在我视线,左右各有一片橘叶陪衬着,尾部连接在一起,亲密无间,煞是可爱。
仔细寻找未摘完的树,树上偶尔会留下几个。最好是在阳光下面,我好远就能看到,也是我最高兴的时候。远远的,触摸不到的美丽。蓦然回首,原来它在这里。
橘子摘完了,父亲会拿到集市上去卖了换钱,卖不完的留着自己吃,父亲把它们留着过年,小心翼翼地用箩筐装起来。那段时间,我们都沉浸在橘子清香四溢的梦境里。
“今年橘子雨水少,相貌好,卖了好的价钱。”父亲感叹。
春节,有新衣服穿,脸上洋溢着喜悦,团圆饭桌上的菜肴也丰盛起来。
八十年代,在我的家乡,橘子一直是家庭收入的重要来源。从记事开始,已记不清偷吃过多少回,掰起手指来数着,童年生活已从指缝中悄悄溜走。长大后,父亲告诉我,他知道我们这群孩子去果园捣蛋了,他不忍心去责备。在大人眼中,只有懵懂、不谙世事的孩子才是没有烦恼的、可爱的。
……
果园,开花结果、修剪施肥……我深知父亲回归田园的不易。在父亲的努力下,家庭生活也发生了变化,从破砖瓦房中迁移了出来。
几年前的一个秋天,在外工作的我回到老家,农村的夜静得出奇,犹如我平静的心。感觉不到秋夜的寒意,只感觉到痴痴的身影紧紧相随。那曾经风靡一时的普通橘子已成了昨日黄花,不受人们的青睐了,一如它朴实的品质一样似乎正在渐渐被人们冷落、遗忘。家乡出现了一种名字叫“红美人”的橘子,果实呈扁球形,果皮细薄,呈橙红色,光滑,肉质细嫩、果汁多,风味浓郁,价格也可卖得非常高。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从箩筐里捡起几个刚摘的“红美人”橘子,挑了个红透了的,轻轻的剥开,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将它放入嘴里,酸酸甜甜,后来我又喜欢上了橘子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好吃,对吃的东西,一般而言,是印象深刻,经常回忆起橘子那淡淡的清香。
这么多年来,在我告别亲人,踏上异域之途时,父亲经常会在我的随身包里塞些“红美人”,说是甜甜蜜蜜伴我一路同行。现在虽然果园不在了,但记在了心里,仍在回味、追忆,那是故乡的橘子。
每当我看到橘子,就触动深处的记忆,它曾留下最初憧憬,见到它就仿佛见到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