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 家就在
百转千回几许秋,繁花飞逝又一度,弹指间,生命逼近花甲之年,我的又一年生日临近!恰逢此时不自主地忆及母亲生前的音容,念及自己尘世中五十七载的得失成败,有些怅惘有种失落感,而更多的是忆念中对母亲在世时相关家事的纠结。
57年前清明才过两周后,我在母亲一阵阵痛中一声哭喊赤条条地降临了这个世界。自此开始,在母爱的哈护下,一路磕磕绊绊,行走在了人生崎岖路途中。
而如今,母亲已然安静地睡在了我的故乡---幕阜山那个叫青枫岭村大雾坪中一个叫做茶叶坡却没有茶叶的坡上已经整16年了。每年清明,我都会在母亲坟边默坐片刻,在心里告诉母亲,再过十多天就是我生日。也曾长久站立在老屋盛满泉水的水缸旁,看过荡羡着自己满脸疲惫的映像!多次回想起,儿时这时候,母亲正在厨房中、火塘旁忙前忙后。将些许腊肉腊鱼、腌菜炒竹笋、小蒜炒鸡蛋等菜品摆上堂屋中的方桌。流着哈喇子的我和弟弟则会用脏兮兮的小手迫不及待抓起一块肉或鱼就往嘴中塞,哥哥们会大声呵斥着我俩,而母亲则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领着我们去洗手。
母亲的勤快和劳碌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父亲系独生子,虽然也勤劳却一生作为不大,原本我们家是在那个叫金狮观在蒲圻很有名气的山冲中的。1958年10月,作为长江三峡试验坝,由长江勘测规划设计研究院负责设计、施工兴建,肩负着为我国大型水利水电工程设计和运营进行试验和综合开发利用各种水资源两大任务工程的开工。我的老家也因此成了一片汪洋,父母先是在政府安排下迁至了一个叫草鞋铺的地方,因不擅农活,后投靠外祖父外祖母才迁至了青枫岭。辗转迁徙,使得我们家原本并不殷实的日子过得特别艰难,兄弟几个结婚时差不多都是“光人”一个。我见证了父母含辛茹苦、精打细算攒一份家业的全过程,经历了我们家几间小房子格局的N多次的变化,那是怎样的年代,怎样的苦,只有亲历过的人才会有那样铭心刻骨的感受。及至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父母亲总算在青枫岭大雾坪造了一栋一层四间正房一个堂屋一间伙房一间猪栏屋兼厕所真正属于自己家的房子。随后四哥去当兵,大哥结婚占用2间房,在另一端搭建了伙房和猪栏屋兼厕所分家过日子。造房子是家里的大事。尤其是母亲,她是特别会“担心事”的人,新房做好了,她也明显瘦了。母亲生前一直很辛苦。因为手巧心细会做饭,在大集体吃食堂时做过厨娘,却因为捎带残菜剩饭回家给我们吃,因此挨过批而失去了那份令人羡慕的“美差”。她编织的篾货筲箕,又快又好特别抢手,手艺在青枫岭上堪称一绝!能下田插秧苗赚取一天八分的工分,也能抽暇上山捡拾干柴禾扳竹笋兼顾一大家子的生活琐事,凡山里人应能的她均熟练。在我十岁左右,家中因父亲在猪栏屋上厕所时抽烟失火烧毁了伙房和猪栏屋,母亲因此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埋怨了父亲。父亲于是与我们分家另居,带了五哥住进先前我们家住的那个叫牛栏屋的老房子。再后来,二哥做了上门女婿。之后三哥也结了婚生了孩子后便与父亲商量对调了住房自成一家开始生活。再后来,大哥一家又迁回了老家金狮观附近的袁家畈居住,五哥因为自由恋爱惹了祸迁至原本我们一大家都应迁往的柳山湖吴家门大队,四哥从部队复员后进了林业系统当了工人,我在寒窗数载之后“跳农门”成功,成了一名“城里人”。从此,一大家人分布在了赤壁的多处地方。而母亲则不离不弃守住老家,除了偶尔到我家或几个哥哥家小住几天就回外,在家中一心一意编织着已不怎么行销的筲箕兼带帮弟弟照顾两女一儿。
母亲一生生育并养活了我们兄弟七个。自我记事起,父亲似乎就不怎么理家,更谈不上教育我们。母亲性情温和,言行谨慎不失章法,对我们兄弟的教育从没有过严厉苛责和体罚,每每总是以身体力行作表率从而达成潜移默化教育我们之目的!对于母亲传授给我的这一教育后人之方法,一直以来我都视为为人处世教育后人最有效的法宝,对待自己的儿子我后来也是如此照做并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我们兄弟七个年龄跨度有点大,哥哥们所接受的教育更多的来自父亲,那时候父亲也正年富力强,而我和弟弟则不一样,我俩是在母亲那种宽松式的管教下长大的。小时候,我因此被认为是村里最听话的孩子,读书也好,有空就帮妈妈做事。弟弟有时会有一些顽皮,但也听话,在夜色中玩“抓强盗”的他只要一听到母亲喊他的声音,他一定在第一时间赶到家门口。有时他气喘吁吁跑来问,妈叫我了吗?其实妈没喊他,是他心里害怕妈妈耽心,所以耳边时时有妈的声音响起。
在我心里,母亲就是天。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只有母亲才能做主,所有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母亲才能想得出来。自然,出了事情,首先想到的也是母亲。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天放学回家途中,看到一台手扶拖拉机停在了老虎凹的公路上,我们一群孩子围看稀奇。拖拉机为什么能有哪么大的劲力,是怎么把四个轮子带动跑起来的,是我们所不知道的。好奇心促使我们围住了拖拉机,这里摸摸、那里碰碰,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手扶拖拉机启动靠手柄摇动,拖拉机主人将手柄很随意地就放在驾驶台座垫下的箱子里,这个疏忽让一个胆大的孩子有了一试启动拖拉机的冲动。在他将手柄套上启动齿时,我的手刚好在一排三角皮带下抚摸。这时,右手食指突然被转动的皮带狠狠绞了一下。等我拿出那只手,见到的是鲜血淋漓。疼是第一直觉,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办。我拼命往一个方向跑,那里是我母亲正在编织筲箕的祠堂所在。我什么都没想,就直奔那个地方,左手握着右手被绞的手指头,一刻都不停歇地跑。跑到了母亲身边,母亲吓得脸煞白,边轻言安抚我边心疼地流泪。随后将我背到赤脚医生家敷了消炎粉缠上纱布。幸好只是指甲轻微受伤,没有留下什么残疾。但这个创伤留给我最深的记忆,除了疼痛,就是向着母亲的方向奔跑的脚步了。我现在仍清楚地记得那次奔跑,我的脚步穿过了庙坡的石子路,跨过了无数个“田缺”(稻田间水流的缺口),最后飞奔在一方水塘岸上。至今,我还在梦中见到过自己飞奔的脚步。童年的我对母亲的依赖和信任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埋藏在血缘之中,或者埋藏在血缘决定的规则之中。母亲,像一种无形的力量左右着我的人生方向。
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面的扩大,属于自我的判断让我有了独立的思考。我开始觉得母亲想的做的并不全对,却每每又无言以对无可辩驳。在县城一中读书那会儿,我每月需要二十来元的伙食费。靠母亲独自一人负担我,显然是压力山大也不现实。无奈之际,我曾萌生休学念头,母亲因此召集了五个哥哥回家,规定每人每月给予五元资助。私下里却规定我每月花费不得超过15元,同时每月为我准备些大米并部分腌制老菜,从而将哥哥们给的节余款返还几个侄儿侄女们零花。对此,当时我颇有微言而却又无可奈何!有些想不明白,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溺爱自已孙辈却枉顾自己儿子的需求,而且哥嫂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帮我说话。现在才明白,母亲在、家就在,家中有母亲做主,再怎么分也还会有某种听从惯性成为惯例,在强大的惯势下,这种听从甚至是无条件的。
我知道,母亲其实很希望孩子常回家看看。即使不能回家的时候,知道自己孩子的确切消息也是一种安慰。我读财校时,因为学校在百里外的地区行暑温泉镇,回一趟家需先坐公交再坐火车再转公交再步行十几里山路才能到家,因此只是寒暑假回家,那时上学,每个月有23元的助学金36斤粮票,除了吃,我基本上舍不得随便花一分钱,每月攒起5元钱,每趟回家能给母亲25元或30元。母亲收到这钱后总会用一方手帕很认真包好后,存放进那只她出嫁时陪嫁的老式木箱底的某件衣服口袋中。参加工作以后,虽然单位就在城区,而我从事的是销售工作,而且还是驻点销售,先成都,后昆明……
儿子出生后,因为我和妻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做,没有时间管儿子,这个任务曾一度险些落到母亲身上。当时已六十大几的她,被我接进城后,过了几天温和而缓慢岁月生活后,这也不习惯那也不自在。之后在我回昆明后被弟弟接回了乡下老家。对于母亲的坚持离去,曾经我很是不能理解。再后来母亲告诉我,说她不习惯睡那种带弹性的床,老家中那种木板床垫上些稻草睡着暖和,还说城里空气不好等等,总之有一大堆的理由!有时候,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会有一丝恍惚,这可能是青年时候很少回家从而落下的一块思念母亲的心病,又或者是生命中固然存在的自由意识的抬头!我不敢深究,总觉得这个问题似乎过于沉重。
时间是一条不可逆转的河流不断地往前流着,它渐渐地不动声色地改变着一些事情,比如一轮圆月的亏损,一朵花的凋谢,一个人的衰老。当我发觉母亲完全不再健旺时,她己然没有了主意,任凭我下岗后闯深圳、走温洲……之后,在16年前突然晕倒在了老屋前的水池旁,永远睡去了。自此,辗转难眠的母亲的那一份多愁善感开始整夜整夜地充斥我的梦境,它在不同的时期以不同的面貌提醒我一些根源性的事实:每一个儿子都活在母亲的爱中,他注定逃脱不了由这份爱衍生的幸福、安慰、疼痛、苦恼、叛逆……和责任。
今晚,夜很安详,再过几天将是我的生日!而母亲却已经睡去很久了,似乎就睡在我的隔壁。那么近,就像小时候我卧在她的身边。此刻,她再也不用象多年前那样辗转床头打算着第二天的活计了。我曾因生计脱离了母爱的呵护若干年,此刻我们依然如此接近,母亲以另一种姿态回归到我的生活。我从没想到过母亲会变老,需要儿子用坚定的臂膀去搀扶。灯光下,我点燃一支烟,若有若无的烟雾使我显得忧郁而成熟。我成熟了,母亲却老去了。然后,我也将老去,成为一个慈祥柔弱的老人,随着母亲的方向顺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