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会在每年春季纷纷扬扬落叶寻根,一如我每年会在清明,走在回老家祭祖的山路上一样,磕磕绊绊!虽已定居城市多年,总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象一个人走山路累了想歇歇一样。总感觉自己还是个城市的边缘人,骨子里还是一个走不出大山的山里人。
城市家中的门最少有三道。这三道门依次是家里的防盗门、楼道的防护门、小区的大门。山里老家也有门,却没有防护门、防盗门。老家开门见山,登高更是可见山连山,山叠山,山拥山,山围山,山挤山,山挨山!满山翠绿、密密匝匝、一重又一重的山涧中,时不时冲出一条溪流,抖开一方瀑布,荡出一方坪地,我的故乡则在这其中的一方坪地中,名叫大雾坪。
回老家须途经比大雾坪大、在老家极具名号的那方坪地——中心坪。每次经过时,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怦然,总觉得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却又无能为力!
中心坪离老家大雾坪不过六七来里的山路,少年时候,父亲曾带我去访亲走友过多次,并告诉我说:设若隐居,避乱,闲居,这中心坪简直就是块风水宝地了。
因为崇山峻岭,人迹罕至,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鄂南特委、蒲圻中心县委、县苏维埃政府及红二师师部均设在中心坪。一时间,老家山的寂静被打破了。鄂南著名革命领导人汪子霞、李绍先、徐敬之、余共太等先后在此开展起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涌现出了李忠容、余共太等33位烈士和李平等老一辈革命领导人。
至今,中心坪仍留存有鄂南特委和中心县委、县苏维埃政府机关驻地及红二师师部、兵器制造厂、被服厂、列宁小学、红军医院和中间饭铺等18处革命遗址。多年以来,老家中的人、居住的房子和行走的路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而恒久未变的却只有这些颇具历史意义的遗址!
从城市家中回到山里老家,伐我每每会长时间肃立中堂上看父亲的遗像,总觉得父亲小脸上的那双小眼睛正审视着我在,那目光中的冷峻显得深邃。他嘴角抿紧,不细看,发现不了他右唇角的微微松弛。
父亲走时只有六十岁,那是1977年。我很清楚地记得:头一年,神州大地发生了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大事。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等三位国家领导人相继去世,伴以毁灭性的唐山大地震发生,一时之间,国人懵了,山里人迷惘了!特别是在那年的9月9日,在生产队里的广播播出毛泽东主席病逝消息的瞬间,队长张华山的那一声号陶痛哭,一下子引发出了老家一抹空前绝后的悲怆氛围!自此,大山少了沸腾,父亲少了爽朗的笑声,以致积郁成疾卧床不起且拒绝接受治疗,生命日渐枯竭,半年后的一日上午,在断断续续说了六个字“世…道…又…要…变…了”后,永远地离我们走了。
父亲一生劳累、一直乐观、坚强,无比崇拜伟人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及那些革命先烈,常教导我兄弟七人“做人当以求真务实为基,当以伟人言行为参照,诚待生命中的每个人和每件事!”相信生命在于运动,即使病了,也拖着病体,勉强上山,砍斫楠竹回家,劈成细细的篾条,然后编织成一个又一个筲箕,三十或五十个扎成一捆。然后在我的陪伴下,顺着那条崎岖陡峭的山路一路走走歇歇,至十来里山外那个叫六米桥的地方,每个一角二分卖给公社供销社,然后小心奕奕地将十多元的票子揣进内衣口袋,状似收获一份庄严和神圣。偶尔,他也会在我眼巴巴的期待中将零头拣出,为我买两个肉包子或一根油条让我解谗兼以裹腹。病入膏肓后,父亲虽然精神颓丧,依然称:病魔不可怕,死也不可怕,在阎王爷面前,生命就像乌龟,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既然躲不过宿命的安排,不如坦然点,开心一天是一天……
话犹在耳,人却阴阳两隔。如今,世道真的大变而特变了,回家的路也变得顺畅平坦了,而居住老家中的人却越来越少了,以至我却总有一种错觉,总觉得每次自己都好似回到了一个陌生的异乡,仿佛每次又都在重复着这种感觉。
比如,现今我每次回老家总会上午的8点的样子,赶到老城那个叫金三角的地方等车,总是在大约上午9点多样子,就会回到曾经住过二十年、而在另外的几十年里总是来去匆匆老家大雾坪。
如今,那条通往山外的崎岖小路已然被人遗忘在了半山密林深处,虽然走山路可以随心所欲,渴时在石门沟山谷中无所顾忌地、痛快淋漓地俯饮或用手捧饮一遍山涧流泉,甚至还能提前抵达家门口,但人们却总喜欢驾车或是乘车。多少次,我自己也未能免俗,每每总是乘车回老家,而在经过那条山路身边时,总觉得它正用迷惘的眼神瞪视我,路口处的树木楠竹也摇头晃脑、交头接耳,似埋怨,更似在向我诉说路途中我曾经经历过的艰辛。路途中,十三岁的我跟屁虫似跟着表哥表姐们,摇摇晃晃挑着80余斤重的一担竹桠,一路停停歇歇、挥汗如雨……。
老家的山路,严格说来其实只不过是山民们用砍刀在茂密山林中相对平缓地斫出的一道小缝隙,是父辈们年复一年地在这道缝隙中负重攀爬、用脚板和汗水甚至泪水浇注出的一条生存之道。
那时候,在封闭的社会环境中,基本上无人外出闯荡世界,终日里只知道固守着贫穷的大山、在那一条条坎坷崎岖的山间小路上来回奔波,如履平地。小路陡峭时,他们攀援甚至匍匐前行抵达,平缓处歇憩,大口喘粗气很用心地感受着每一份短暂的身心愉悦。夏天里的山路旁,草木光洁、柔软,有各种野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而那一片幽深茂密的翠绿却顺着山路在向更远深山中延伸,交错掩映处可以收获譬如野葡萄、杨桃、乌泡、板栗、称坨籽等之类的野果子。在物资并不丰富的年代,口袋里即使有五毛钱也买不到几样瓜果饼糕,买不到解馋零食,而我的老家却有漫山遍野的果子等着你去采摘,那是怎样一种无穷的乐趣和无限的回味啊!它们氤氲出了大山最原始的味道。
幽谧的树林,如血的斜阳,迷醉的光晕,这一切常将我儿时思绪牵向一片遥远遐思……如今想来,那山路上的人事,或者只算得是我儿童乐园中的滑滑梯上的一些真正乐事趣事。
读书那会儿,因为学校离家比较远,我们大都是在太阳落山时走在回家的山路上,这时夜风渐起,轻微地摇动着满山竹木,西边那连绵起伏的青枫岭会由绿慢慢变黑。然而,这并不影响坪地中的虫鸣蛙叫,偶尔还伴有某家呼娃声传来,神似杜鹃、布谷、斑鸠之流在竹林中播发出一种神妙的信号。
老家的夏日总被各种自然的声音包围着,也包括夏日夜间嗡嗡的蚊子声。被山中的蚊子叮一口,就会起一个包。
曾经问父亲山里蚊子为什么这么多。父亲告诉我,蚊子喜阴暗怕光,白天很少,并说蚊子也是季节性产物,“葛蔴藤开花,蚊子长牙。葛蔴藤结籽,蚊子就死”。如今,老家晚上屋内不仅有了电灯光还使用上了电热灭蚊器,所以屋内晚上基本上没有蚊子。而傍晚竹林或坪地的杨树林中,蚊子却是一团一团的,扑得眼睛都睁不开。
现如今,大哥已迁回库区、二哥过世后,兄弟七人中只有三哥俩口子留守在了山里老家,老家屋前坪地中的杨树林,是他和三嫂一棵一棵种上的。满山的楠竹已不怎么值钱了,山里已不流行做筲箕篾货了,因为做了也没销路,相对而言,坪地中栽种上经济林树无须管理,到时即可换钱比较划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小树苗已经长成了大树,成了气候,用一句流行语说,这或者就是三哥家的绿色银行吧。
老屋经过翻新后,有点象城市中的别墅,一应设施并家电网络齐全,只是相对崇山峻岭却渺小,在后山竹林和屋前杨树林子的掩映和遮蔽下,远离了红尘喧嚣,更增添了几许安静,怕只怕若干年后老家也会老成又一处遗址。
不远处的通村公路上有两个四五岁样子的小孩子正骑着小单车来来往往比拚速度。这是现今留守儿童他们现在的游戏。想想我们当年的跳方格、老鹰捉小鸡,恍如隔世。
时间拖着夜幕从后山上滑下来,太阳能路灯渐次亮起。仰头看天空,有几朵白云,像擦洗过蓝天后留下的几抹泡沫。这时,我一个人信步走至那个叫祠堂的地方,这里曾经是生产队集中做筲箕搞副业生产的地方,人民公社年代,几乎每天都人声喧哗,热闹非凡。而如今祠堂已不复存在,据说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次暴雨中彻底垮塌的,同时伴随它的垮塌,甚至还毀掉了我表弟南阶新婚不到一年正有身孕的妻子那条鲜活的生命!之后,表弟痛定思痛只身远走他乡,一头闯入商海,而后小有所成、在城市中安了家、挣到了多处房产,成为了城市白领人家。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依然还心悸那场无常的自然灾祸,记恨老家给予他的沉重打击?!
这个时候,我孤独一人站在满目清冷、洒满月辉的祠堂遗址上,仰头,感觉到自己和月亮一样的清凉与孤独。俯首,却又感觉自己跟老家大雾坪融合在了一起。
我想,恐怕这一生我是不可能与它剥离了,无论以后它繁荣昌盛亦或永久孤独!